一、海子：“抵達(dá)元素”的詩人

今年是2009年，二十年前的3月26日，一個中國詩人在山海關(guān)附近的一段慢車道上臥軌自殺。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短暫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二百多萬字令人驚嘆的詩歌、詩劇等作品，這些文字飽含生命的激情、愛的掙扎、對苦難的擔(dān)當(dāng)、對永恒的熱望，這個人的一生是用自己的性命在寫作，亦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寫作猶如凡·高的繪畫，是“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后果的”(《阿爾的太陽——給我的瘦哥哥》)，在這種“不計后果”的寫作中，他走到了盡頭。

陳超在一篇文章里說到他有一次到山區(qū)看望教育實習(xí)的學(xué)生。當(dāng)他走進(jìn)太行山褶皺里一所中學(xué)，“聽到高一年級教室傳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瑯瑯的誦詩聲”。“海子的詩歌入選中學(xué)《語文》必修課本已近十年?，F(xiàn)在，海子已成為繼朦朧詩之后當(dāng)代最有影響的一位詩人(不是‘之一)，他的詩作得到了精英知識分子與大眾的一致認(rèn)可，甚至跨出文學(xué)領(lǐng)域，他成為人文知識分子們‘回憶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的一只精神屋宇尖頂上的‘風(fēng)信雞。無論是出于對現(xiàn)實焦慮的曲折的宣泄，還是精神文化意義上的懷舊，海子都成為非常重要的精神鏡像或參照”?！短煅摹分骶幚钌倬齺砦錆h，也說到海南很多樓盤都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作廣告語。安徽的批評家楊四平也說到，安徽師范大學(xué)校門口即有樓盤日“春暖花開”……今天，這個人及他的詩，在這個時代的影響力可能已無處不在了。大約從1993年左右我開始真正熱愛現(xiàn)代漢語詩歌起，海子是我讀得較多的詩人之一?！拔铱匆娏颂焯玫暮诎担鞘且蝗f年抱在一起”、“詩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雙眼／我走進(jìn)比愛情更黑的地方”(《太陽·詩劇》之《司儀(盲詩人)》)、“我的名字躺在我身邊／像我重逢的朋友／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失戀之夜》)……海子給了我許多印象深刻的詩句(那些眾人熟悉的這里我就不列了)，每個喜歡海子的人都知道在他那里有無數(shù)優(yōu)美的詩句。他的詩一度和里爾克、卡夫卡、T.S.艾略特、魯迅等人的作品一起，給了我們(一些愛好文學(xué)的兄弟)一段難忘的在文學(xué)中悲喜交集的歲月，他們的言語一度代替我們自己說話。

我越來越體會到詩人西川說的一些話并不過分：“海子是一個天才”、“仿佛沉默的大地為了說話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變成了大地的嗓子”、海子的詩句是“抵達(dá)元素的”(西川：《懷念》，1990年2月17日)。駱一禾說海子“近300首抒情詩是具有鮮明風(fēng)格和質(zhì)量的，堪稱對中國新詩的貢獻(xiàn)”，這話也不過分。當(dāng)然，我也知道很多人有反對意見，有人就認(rèn)為“海子是小農(nóng)社會最后的才子之一”、“把在青春期所能想到的一切譫語都寫下來。而在一個成熟的詩人那里，這些都被沉默省略掉了。……海子缺乏對事物的具體把握能力。他看見整體而忽略個別的、局部的東西”。有人說，“海子的寫作就是典型的拒絕了身體的寫作……在海子的詩歌中，你幾乎讀不到任何塵世的消息，你從中也看不出他是一個在我們時代生活過的人……他的詩歌大多只關(guān)乎他的幻想，很少留下他身體生活的痕跡”。有人說“海子烏托邦式的青春抒情，離自己肉體的真實感越來越遠(yuǎn)”，也有人認(rèn)為海子的短詩還可以，長詩則不值一讀。這些意見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應(yīng)當(dāng)說其中不乏對海子詩歌的誤解和對海子的詩歌寫作方式的偏見。

二、《小站》：海子第一本詩集

海子第一本詩集名《小站》，而海子自殺，也選擇了一個閃著寒光的鐵軌茫然地連接遠(yuǎn)方的小站，“遠(yuǎn)方除了遙遠(yuǎn)一無所有”(《遠(yuǎn)方》)，沒有盼望的海子黯然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海子這本詩集的命名讓人浮想聯(lián)翩，它至少讓我想起T.S.艾略特長詩《四個四重奏》之組詩《東科克》，此詩開頭就是——“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倍詈笠痪鋭t是“在我的結(jié)束中是我的開始”。海子以《小站》開始、在“小站”結(jié)束的一生，似乎驗證著這些話。

不過，在2009年4月份之前，人們對這本詩集并未給予多少關(guān)注。在此前所有海子詩集、詩選中，人們幾乎忘了此集的存在。海子去世后，他的生前好友、詩人西川作了“痛苦且漫長”的“編輯《海子詩全編》的工作”，這一辛勞工作的成果便是《海子詩全編》(以下簡稱《全編》)在1997年2月的出版，這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是一件大事，許多喜愛海子的人從此有了比較完整地研讀海子詩文的第一手資料。西川先生在他卓越的詩歌寫作之外，還為我們做了這樣一件如此重要的工作。在《全編》的《編后記》里，西川有這樣一段話：“本書基本上反映了海子的創(chuàng)作歷程。海子一生自行油印過八冊詩集，它們是《小站》(1983)、《河流》(1984)、《傳說》(1984)、《但是水、水》(1985)、《如一》(1985)、《麥地之甕》(1986，與西川合印)、《太陽·斷頭篇》(1986)、《太陽·詩劇》(1988)，其中《小站》、《如一》、《麥地之甕》為短詩集。此外，海子在1988年還與《太陽·詩劇》同時油印過《詩學(xué)·一份提綱》。本書‘短詩(1983-1986)部分收入了《河流》、《傳說》中的所有短詩和《如一》、《麥地之甕》中的大部分詩篇；由于《小站》屬少年之作，本書只收入了其中的《東方山脈》?！?/p>

盡管在《全編》面世之前，市面上的海子作品還有單行本《土地》和周俊、張維編的《海子、駱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版)，后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藍(lán)星詩庫”叢書1995年出版了《海子的詩》。但隨著《全編》的出版、發(fā)行和傳播，《土地》和《海子、駱一禾作品集》似乎只剩下版本價值，因為海子的詩作在很多人看來已經(jīng)被《全編》悉數(shù)收入。而《海子的詩》，則更像是海子詩歌的便攜本，對于大多數(shù)喜歡海子的人和研究者來說，還是以擁有《全編》為滿足?！度帯分?，中國出現(xiàn)了數(shù)本海子詩作選，這些選本絕大多數(shù)以《全編》為范圍，所選作品幾乎很少有超出《全編》的。

出于對詩人西川的喜愛和對他的鑒賞力的信任，長期以來，我和很多人一樣以為《全編》就是海子詩歌的全部，盡管他在《全編》的《編后記》里明明提到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1983)，且說“由于《小站》屬少年之作，本書只收入了其中的《東方山脈》”，但在海子二百多萬字的杰出文字面前，我和很多人一樣，完全忽略西川提到的那本“少年之作”——《小站》顯得很正常。

也許西川確實出于愛護(hù)海子詩歌名聲、力圖反映海子詩歌整體質(zhì)量的原因，“悔其少作”，將《小站》只選一首而其他悉數(shù)湮沒，這一心情可以理解?！贿^，十幾年過去，海子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中國當(dāng)代詩歌史上、漢語學(xué)界已成為一位重要的詩人，他的詩歌讀者層面非常廣闊，海子無疑已是一種現(xiàn)象、一種你不管喜歡他的詩作與否你都必須認(rèn)真對待的詩人。海子的第一本詩集《小站》，即使詩作質(zhì)量不如后來的詩集，在反映海子的心

路歷程、詩歌風(fēng)格的變化上至少有資料的意義。另外，如前所言，海子這樣的詩人，其詩集怎么會讓你一無所獲或深感失望?當(dāng)然，我這一感嘆是我真正閱讀了《小站》之后所發(fā)出的，如果不是有幸得到并親手翻閱海子本人生前制作的這本詩集，我也會和許多人一樣，把《全編》當(dāng)做海子詩作的全部，對西川的說法也在默默中表示完全了認(rèn)同。

說起我手中這本海子生前油印、有海子本人的筆跡的《小站》，就不得不說起海子生前好友、畢業(yè)后從事司法工作多年、近年來又復(fù)出的廣東詩人陳陟云，以及他的一篇懷念海子的文章：《八十年代的北大詩歌，我們生命之中的青春小站——謹(jǐn)以此文，祭念查海生同學(xué)并追憶那段難忘的歲月》，該文反復(fù)提到的《小站》，當(dāng)時(2007年1月)引起我的極大關(guān)注，該文末尾有：“……今夜……將這本我已經(jīng)珍藏了二十二年的油印小冊子，翻來覆去地翻閱著。雖然旁邊還有1997年版的《海子詩全編》、1998年版的《海子的詩》以及余徐剛著的《海子傳》，它們也許完全可以反映海子生平與著作的全貌，但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它們都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小站》珍貴。因為在我心目中，只有它，才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北大詩歌和詩歌北大的忠實寫照；只有它，才能寄托我對已逝十六年的亡友查海生同學(xué)的由衷懷念和深深愧疚；也只有它，才可以作為今夜讓我心靈小憩的綠地。不過，我感到奇怪的是，這本小冊子里的十八首詩，僅有一首《東方山脈》被編進(jìn)《海子詩全集》，而其它十七首，如《丘陵之歌》、《高原節(jié)奏》等都無一被選。為什么?是不是這本《小站》已經(jīng)失傳?還是編者認(rèn)為這些詩作過于稚拙而棄而不用?”若果真如此，那《小站》就是一本佚詩集，那一定非常很有整理將之面世的必要，因為我相信，出白海子筆下的東西，會差到哪里去呢?

后來有一次在陳陟云家做客，他慷慨地拿出一些當(dāng)年北大的文學(xué)雜志以及這本我期待已久的《小站》，他非常樂意我來整理。同時陳陟云還給我看了一些1983年前后與他、海子有關(guān)的北大及北大法律系的一些文學(xué)刊物。后來我在整理《小站》時，《鐘亭》等雜志也很有用，我在兩者的對比中看到了海子在詩歌情感的表達(dá)方式和想象方式上和當(dāng)時北大其他寫作者的區(qū)別，海子是早慧的，至少在寫詩上。

三、《小站》：“大詩”的開端

當(dāng)我一拿到這本珍貴的油印詩集之時，一翻閱到扉頁，我就感到《小站》絕非幼稚的少年之作，在扉頁上，一段熟悉的話映入眼簾：

一條漢子立在一塊土地上，苦難始終在周圍盤旋。他彎下身去，勞作的姿式被印在太陽、文字、城徽和后代的面貌上。

這就是一切。詩的體驗就從這里開始。但愿他的折光也照著這個小站。

這段文字我一看到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遭遇海子長詩《傳說——獻(xiàn)給大地上為史詩而努力的人們》(1984.12)開頭的那段文字，這段文字較早見于1986年出版的《探索詩集》，它們有相似的內(nèi)容和氣質(zhì)，而兩段文字相距時間也確實只有一年多：

在隱隱約約的遠(yuǎn)方，有我們的源頭，大鵬鳥和腥日白光。西方和南方的風(fēng)上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矚望著我們?；貞浐瓦z忘都是久遠(yuǎn)的。對著這決千百年來始終沉默的天空，我們不回答，只生活。這是老老實實的、悠長的生活。磨難中句子變得簡潔而短促。那些平靜淡泊的山林在絹紙上閃爍出燈火與古道。西望長安，我們一起活過了這么長的年頭，有時真想問一聲：親人啊，你們是怎么過來的，甚至甘愿陪著你們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現(xiàn)在我不能。那些民間主題無數(shù)次在夢中凸現(xiàn)。為你們的生存作證，是他的義務(wù)，是詩的良心。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

……走出心靈要比走進(jìn)心靈更難。史詩是一種明澈的客觀。在他身上，心靈嬌柔夸張的翅膀已蛻去，只剩下肩胛骨上的結(jié)疤和一雙大腳。走向他.走向地層和實體，還是一項艱難的任務(wù)，就象通常所說的那樣——就從這里開始吧。

我讀到這段文字大約是1993年，當(dāng)時熱愛詩歌的幾個兄弟幾乎能把這段話背誦下來，同時心里滾動著熱淚。(《探索詩集》中并未完整刊出海子長詩《傳說》，后據(jù)《全編》，《探索詩集》刊出的只是《傳說》的前四個部分。)兩段“前言”顯示出海子那種建立在鄉(xiāng)村經(jīng)驗上的奇特想象、對民族苦難命運的自覺意識、對歷史的擔(dān)當(dāng)與言說出“本質(zhì)”的意識，誠如他自己所說的：“我的詩歌理想，應(yīng)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在另一處他說：

詩有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還有一些詩意狀態(tài)。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大眾中救出來，從散文中救出來，因為寫詩并不是簡單的喝水，望月亮，談情說愛，尋死覓活。重要的是意識到地層的斷裂和移動，人的一致和隔離。詩人必須有孤軍奮戰(zhàn)的力量和勇氣。

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自我中救出來，因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詩。“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詩人。

在寫大詩時，這是同一個死里求生的過程。

這兩段文字都有“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的自覺意識和詩歌境界上的開闊與奇詭。海子說的“人民”及“大詩”顯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人民大眾、集體合唱、民族史詩之類的東西，海子說的“大詩”對應(yīng)的是“純詩”，他的理想是一種反對迷戀修辭、將詩的創(chuàng)造力與個體生命的爆發(fā)視為一體、試圖抵達(dá)生存真相與生命奧秘的“元素”的寫作。他的“人民”即他在長詩和短詩里常常提到的“人類”，既有個體的悲歡亦有對作為整體的人類的憂思。海子期望他的寫作，“必須從景色進(jìn)入元素”，當(dāng)代詩歌可以書寫生活中各樣的場景、生命中各樣的感覺和經(jīng)驗，但這些都是“景色”，僅有“景色”是不夠的，我們還應(yīng)該關(guān)注“河流”本身，為言說生命中那些基本“元素”而努力。

《小站》扉頁那段文字和后來海子的詩學(xué)文字之間的承接是不可忽視的，前者雖是海子少年之作，但已是海子詩歌寫作目標(biāo)——“偉大的詩歌”、“大詩”的開端。海子唯一的單行本詩集就叫《土地》，被認(rèn)為是他《太陽》七部書的“頂峰”。而《小站》，一半的篇幅是第一輯“給土地”。而此輯詩作分別為組詩《以山的名義，兄弟們》和長詩《年輕的山群》、《丘陵之歌》、《高原節(jié)奏》，無論主題、風(fēng)格和形式，此輯都可以看作是后來作為海子詩歌寫作“頂峰”的長詩《太陽·土地篇》的一個引子、一次鋪墊、前期預(yù)備。研究一位作家，我們豈能對他早年的寫作于不顧呢?況且這個人還是海子。

四、《小站》：“從幼稚走向成熟”

當(dāng)我翻閱詩集中的文字，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這是海子的文字，這是海子一生詩歌寫作的開端，它所透露的趣味與氣質(zhì)在后來的寫作中清晰可見，這是海子詩歌旅程一個出發(fā)的“小站”，文字有典型的海子風(fēng)格，即使對于那些喜歡海子的一般讀者，將這些文字面世也是有必要的：

《小站——畢業(yè)歌》

我年紀(jì)很輕

不用向誰告別

有點感傷

我讓自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在寫作《小站》那一年海子大學(xué)畢業(yè)，這首“畢業(yè)歌”、這本詩集我想海子一定是非?？粗氐?，它是生命旅途的一個“小站”?！缎≌尽厴I(yè)歌》中的輕盈與沉重讀來叫人十分感傷：

《小敘事》

在這個

小小的人世上

我向許多陌生的人

打聽過你

和許多動植物

和象形文字

討論過你

……

無論如何

我要留一個形象給你

于是我頭戴

各色野花

跑進(jìn)你的夢中

……

海子的許多抒情詩都和愛情有關(guān)，《小敘事》也許也是一首愛情詩，但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往往“能用強烈的個人經(jīng)驗，表達(dá)一種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經(jīng)驗的獨特性，目的使之成為一個普遍的象征”。海子的抒情詩讓許多人很喜愛的原因也許正在這里，他是寫個人很私密的情感、經(jīng)驗，但在獨特的意象和想象中，你也不得不情動于衷，內(nèi)心被一種純凈、空闊、有點感傷、有點美好的感覺充盈。

1一開始

一開始山神這獨身的窮漢就一味種植寺廟和苦艾兄弟倆掩埋著什么。等老和尚敲鐘時袈裟與清風(fēng)卻沒有告訴我為何山中結(jié)滿男人的孤獨，為何夜晚在谷地只繁殖很少的燈粒，光明的卵在黑潮中浮著。

要說小詢問也有大詢問也有，沿途長成明年的酸杏。

一開始。

這是《遠(yuǎn)山風(fēng)景》的第一節(jié)，若將之分行，也是一首奇妙的好詩。我將這些短一點的詩作展示出來，就是想讓人們看到，和《全編》中那些抒情短詩相比，它們亦自有特色。《一開始》此詩的詩行方式比較獨特，從整個《小站》看，海子已經(jīng)試圖通過某種特定的詩歌形式來對應(yīng)情感、經(jīng)驗的連續(xù)性和混沌性。第一輯中的長詩、組詩，長句占2/3以上(有的詩行達(dá)十九個字)，聯(lián)系起海子后來大量的長詩創(chuàng)作、也最能代表海子詩歌成績、他自己最看重的長詩寫作，我們對海子早期在詩歌寫作中的嘗試和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的成績怎能不去理睬呢?并且，那種認(rèn)為海子此時作品太不成熟的態(tài)度也許在海子本人看來并非如此，他的《小站》的《后記》中寫道：

……

要指出的是《小站》里長句子由于紙型的限制，破壞了原來的文字排列，視覺和詩意上有破碎之感，請原諒。

我期望著理解和交流。

……

對寬容我的我回報以寬容。

對伸出手臂的我同樣伸出手臂。因為對話是人性最美好的姿式。

對幫助我從幼稚走向成熟，我以更加的成熟的產(chǎn)品奉獻(xiàn)給他。

可以看出，海子在詩歌寫作的形式秩序的尋求上是自覺的，他的詩一開始就有實驗意識，他也期待著以之與更多人交流。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是孤獨的，他其實非?？誓絼e人的理解與贊許?！皩椭覐挠字勺呦虺墒欤乙愿拥某墒斓漠a(chǎn)品奉獻(xiàn)給他”，從這里看，海子似乎透露出對《小站》的一些自我嘉許，《小站》雖是他的第一本詩集，確實還不夠“成熟”，但這似乎是一部“從幼稚走向成熟”的作品。是他寫作的開端，又是詩歌旅程一開始就到達(dá)的一座橋梁。

基于此，我認(rèn)為這本油印詩集的面世，其意義至少有四：

1.讓喜歡海子的人讀到更多的海子詩作；

2.鑒于海子在中國詩壇的影響與成就，此詩集至少有史料價值；

3.我在對這本詩集認(rèn)真閱讀之后，覺得它對于海子這樣一位有成就的詩人，雖“屬少年之作”，確實還不夠“成熟”，但其中不乏好詩，仍然有文本上的欣賞價值；

4.作為一個從事新詩批評的研究者，我們?nèi)裟軐ⅰ缎≌尽芳{入海子整個詩歌體系中來考察，可以看到海子詩學(xué)觀念和詩歌技法從早年(1983年)到后來(1989年)的一種脈絡(luò)、一種演變歷程，這有助于人們對海子、海子詩作的理解，這也是對海子研究的一種職責(zé)。從我個人來說，我很想對海子及其詩歌寫作作一次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闡釋，但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還有賴于我在知識、理解力和時間上的積累。

[注釋]

①陳超：《大地?太陽?……這是個問題——海子20年祭，重讀海子》，載《中華讀書報》2009年3月25日。

②③駱一禾：《“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代序)》，見海子：《土地》(《太陽·土地篇》)，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④于堅：《棕皮手記》，267頁，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⑤謝有順：《文學(xué)身體學(xué)》，載《花城》2001年第6期。

⑥沈浩波：《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見沈浩波詩集《心藏大惡》，318頁，大連出版社2004年版。不過，讀讀《幸福(或我的女兒叫波蘭)》、《十四行：玫瑰花》、《獻(xiàn)詩——給s》等詩，我們會看到海子詩作中有許多具體、美妙的“身體”想象和感覺。

⑦《小站》完成于1983年4-6月，包括長詩、短詩、小詩共二十五首。當(dāng)然，若將第四輯《遠(yuǎn)山風(fēng)景》八首短詩算為一組，認(rèn)為《小站》集中詩作為“十八首”，也成立。在《海子詩全集》出版之前，《小站》只有其中一首《東方山脈》面世。

⑧[英]艾略特：《情歌·荒原·四重奏》，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年版。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艾略特詩歌譯本。

⑨2009年4月份開始，人們可以在國內(nèi)大小書店見到《海子詩全集》；另外，《漢詩》2009年第一季有紀(jì)念海子離世二十周年特輯，輯中有榮光啟的文章《關(guān)于海子第一本詩集(小站)的面世》。我整理的《小站》單行本將和我編選的《海子最美的抒情短詩100首》一起，即將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社，《小站》單行本將有我特約查曙明(海子二弟)、尚仲敏、臧棣、陳曉明、王光明等撰寫的文章，以及我整理的“海子研究資料篇目匯編(1985—2008)”。

⑩西川：《編后記》，《海子詩全編》，931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1)此文最初刊于陳陟云、郭巍、陸波：《燕園三葉集》，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12)(20)(21)(24)海子：《小站》扉頁、56、59—60、51頁，油印本，北京1983年版。

(13)上海文藝出版社編：《探索詩集》，176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14)海子：《詩學(xué)：一份提綱·三、王子·太陽神之子》，見《海子詩全編》，897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5)海子：《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后記)》，見《海子詩全編》，898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6)海子：《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見《海子詩全編》，916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7)“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斷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這里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與詩歌本身的關(guān)系，涉及到創(chuàng)造力化為詩歌的問題?！焙Ｗ樱骸对妼W(xué)：一份提綱·四、偉大的詩歌》，見《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8)駱一禾：《“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代序)》。見海子：《土地》(《太陽·土地篇》)，10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

(19)限于篇幅，此組詩、長詩四首以后再詳述。

(22)[英]T.S.艾略特：《葉芝》，見《艾略特詩學(xué)文集》，王恩衷編譯，167頁，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

(23)此詩的格式原書即如此。

(25)對海子及其詩作尤其是其長詩的闡釋，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讀到西川為燎原先生的《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所作的《序言》之后，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