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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史看文化軟實力

2009-03-26 08:47曹順慶
江漢論壇 2009年1期

曹順慶 王 慶

摘要:比較文學實質(zhì)上是當代文學國際軟實力較量的舞臺。比較文學的學科發(fā)展,從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到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到中國學派的跨文明研究,都蘊含著軟實力的較量。發(fā)展當代文化軟實力,應當成為我國的文化戰(zhàn)略目標。要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就要加強比較文學研究,提倡“送去主義”,增強國際間的交往和對話。中國比較文學樹立起“跨文明研究”的“中國學派”,在國際學術(shù)界取得影響和承認,為形成“和而不同”的多元文化共存共榮的當代世界文學與文化格局做出貢獻。

關鍵詞:法國學派;美國學派;中國學派;跨文明研究

中圖分類號:I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9)01-0119-05

經(jīng)過百年風雨,我們可以看到比較文學的發(fā)展有一條明晰的學術(shù)鏈:即從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到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再到中國學派的跨文明研究。舊識新論,層壘疊進,影響、平行與跨文明研究共同構(gòu)成了比較文學的基本學科理論。

學術(shù)鏈條是清楚的,那學術(shù)發(fā)展背后的動力呢?當然有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本身發(fā)展的原因。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一直是在比較文學危機的應對中成長起來的。從克羅齊的挑戰(zhàn),到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危機》,到韋斯坦因“單一文明才可比較”的論斷,促使比較文學學者不斷地思考、完善比較文學理論,催生了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和中國學派的跨文明研究與變異研究。但是如果我們跳出純學術(shù)的立場,把比較文學學科發(fā)展史放在整個國際關系及發(fā)展史上看,我們就可以看到,文化軟實力的較量是比較文學發(fā)展的另一條線索和發(fā)展動力。

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始終貫穿著世界主義胸懷與民族主義情緒的二律背反。一方面,世界融合、溝通共識一直是比較文學的理想和抱負。自歌德伊始,就倡導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和愛克曼談話時說:“我愈來愈深信,詩是人類的共同財產(chǎn)?!晕蚁矚g環(huán)視四周的外國民族情況,我也勸每個人都這么辦。民族文學在現(xiàn)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F(xiàn)在每個人都應該出力促使它早日來臨?!雹?20年后,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1848)作了進一步深刻的論述:“資產(chǎn)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chǎn)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髅褡宓木癞a(chǎn)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ǎn)。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雹?錢鐘書先生也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雹郏ā墩勊囦洝ば颉罚┝硪环矫?,實際的比較文學研究中卻總是流露出民族主義傾向,因而常常受到比較文學學者的攻擊。其實,從文化軟實力較量的角度來看,比較文學研究中的民族主義傾向是不可避免的。

“軟實力”(Soft Power,也譯作“軟力量”)是由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提出來的。約瑟夫·奈教授認為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不僅包括經(jīng)濟力量、科技力量、軍事力量等“硬實力”,還包括“軟實力”?!败泴嵙Α笔恰巴ㄟ^吸引而非強迫或收買的手段來達己所愿的能力。它源自一個國家的文化、政治觀念和政策的吸引力”④,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將文化作為一個國家強弱盛衰的晴雨表,“審樂以知政”,古已有之?!抖Y記·樂記》:“聲音之道,與政通矣?!薄睹娦颉氛f:“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因此先秦才有觀風、采詩之說。吳公子季札到魯國觀十五國之風,他的品評就是從政樂相通的角度出發(fā)的。

縱觀文學發(fā)展史,尚且以文論世,何況比較文學,把各國的文學放到一起,論其淵源影響、風格氣質(zhì)等等異同,豈能不連帶各國國力、風俗、文化、政治等等因素的較量?這也是比較文學研究與國別文學研究的區(qū)別所在?;鶃喺f:“人們對英國和德國的影響進行較多的研究,而對意大利,尤其是西班牙和俄國的影響進行的研究較少。這是為什么呢?當然是因為前兩個國家從十八世紀開始就是最重要的:在我們有文化的同胞中很少有人讀過卡爾德隆的作品,但幾乎所有的人都讀過《哈姆雷特》和《維特》?!雹菀虼?,文學的傳播和研究是和國家的實力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跨國界間的比較文學研究就不可能只是純粹的學術(shù)。從國際關系的角度,從各國之間的軟實力較量看比較文學學科的發(fā)展史,才能探索深層次的學科發(fā)展動力與發(fā)展特征,才能更看得出名堂。

一、法國學派與影響研究

比較文學在萌芽之初,其實就和各國的“軟實力”較量分不開。如法國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巴登斯貝格所說:“起初大多數(shù)的情況是這樣:愛國主義的敏感性把原來學說上、習慣上和趣味上的對立情況加深了。國別文學一被喚醒,意大利人、法蘭西人、德國人和英國人,各自玩弄了一種歸根結(jié)蒂為了鼓勵本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段,今天,當這些作品開出豐碩果實的時候,他們又尖刻地將它們的價值進行比較,而這些價值又往往是無法估量的,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證明什么?證明莎士比亞的成就高于或低于高乃依;證明現(xiàn)代的古典主義是否真正的古典主義;證明法蘭西人絕不可能了解但丁?!雹?因此,巴登斯貝格反對兩者之間的任意比較:“僅僅對兩個不同的對象同時看上一眼就作比較,僅僅靠記憶和印象的拼湊,靠一些主觀臆想把可能游移不定的東西扯在一起來找點類似點,這樣的比較決不可能產(chǎn)生論證的明晰性。”⑦因而,他不做無根的價值比較和判斷,而是用自己扎實的實證研究把比較文學引上了科學的影響研究之路。梵·第根也說:“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zhì),正如一切歷史學科的特質(zhì)一樣,是把盡可能多的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一起,以便充分地把每一個事實加以解釋;是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jié)果的原因。總之,‘比較兩個字應該擺脫全部美學的含義,而取得一個科學的含義?!雹嗟?,不要比較,不論優(yōu)劣,科學的實證的影響研究就真的沒有“愛國主義的敏感性”,沒有“軟實力”較量的影子嗎?

羅大岡先生說:“法國人自己常常大言不慚地說:巴黎是世界文化的首都?!偃缒悴幌矚g‘首都二字,至少你得承認巴黎是全世界文化,文學,藝術(shù)的中心?!雹釋嶋H上,18世紀以后的法國的大國地位主要是由于它的文化所奠定的。從路易十四時代起,法語就是優(yōu)雅的、上流社會的語言,所有歐洲國家的國王、親王、知識分子都講法語,所有國際間的條約都用法語寫,一直到1919年凡爾賽條約的簽訂。法國“戲劇家朱爾·克拉勒蒂直截了當?shù)卣f過:‘確保我們國家在世界上擁有霸權(quán)的是文學藝術(shù),是小說,是歷史?!雹?/p>

從法國文化中心主義的背景下解讀法國學派倡導的影響研究,它就不再是純粹的“科學”的立場了。為什么“最早倡導比較文學和總結(jié)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其實并不是(或并不僅僅是)法國學者”{11},而“法國學派”卻引領了比較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呢?在比較文學蹣跚學步之時,在比較文學遭遇克羅齊“我不能理解比較文學怎么能成為一個專業(yè)?”{12}的攻擊時,法國人站出來了,說:“比較文學并非比較,比較文學實際只是一種被誤稱了的科學方法,正確的定義應該是:國際文學關系史?!眥13}法國學派把比較文學從隨意性、普遍性、可比性等等泥潭中拉了出來,給了它一條簡單明了而又直截了當?shù)穆罚簢H文學關系研究。在這條影響研究的道路上,法國人資源豐富,有話可說,能充分體現(xiàn)和證實法國“文化軟實力”的成就,找到民族自信心和文化優(yōu)越感?;鶃喺f:“就像我們研究我們文學所欠的外國債務那樣,也要記住我們的文學是在什么時候和朝哪個方向變成外國文學的債權(quán)人的。”{14}因此,法國學者一方面做了大量的實證性的影響研究的工作,如泰斯克特《盧梭與世界文學的起源》(1895),巴登斯貝格《歌德在法國》(1904)、《巴爾扎克的外來影響》(1927),阿扎爾《法國在意大利的影響》(1934)、《歐洲意識的危機》(1935)等等,一方面不斷探討豐富了“比較文學”的定義,對比較文學學科理論進行了歸納整理,如巴登斯貝格《比較文學:名稱與實質(zhì)》(1921)、梵·第根《比較文學論》(1931)、基亞《比較文學》(1951)等等,使得影響研究成為比較文學法國學派的旗幟。

實事求是地說,法國學者的影響研究既包括法國對他國的影響,也包括他國對法國的影響。這不奇怪,因為歐洲各國間的文化輸出與輸入都很頻繁。奇怪的是基亞在《比較文學》中講述“外國作家在法國”這一節(jié)時專門寫在前面的話:“下面這些篇幅可能會使人們認為比較文學多注意研究外國文學對法國的影響而不那么注意法國文學對外國的影響。此外,人們還相信狹隘的民族主義沾染文學評論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其實應該避免這種誤解。在寫給接受法國文化的讀者們的書中,主要只提到用法文寫成的作品是可取的,也是正常的。而且對法國比較文學工作者來說,從巴爾扎克或紀德的作品中尋找出異鄉(xiāng)風味的痕跡總比從梅利德特或托爾斯泰的作品中找出法國的痕跡更為容易。出現(xiàn)從事這個方向的研究工作比從事另一個方向的研究工作多的現(xiàn)象,是一點也不奇怪的。”{15}從這一段“解釋”中我們可以看出,基亞的比較文學研究是緊緊地圍繞著法國文學的文化輸出展開的,因為法國文學的聲譽就是法國文化的聲譽,法國文化的聲譽就是法國的聲譽。當時雖然沒有“軟實力”這個詞,但是法國比較文學借助影響研究,以科學實證的方式證明法國文化乃至法國的影響力的心態(tài)是顯而易見的。這種以法國文化為中心的“法國文化沙文主義”研究方式,成為美國學派攻擊法國學派的切入點。在進行“國際文學關系史”的研究時,法國學派為一種狹隘的愛國主義動機所鼓動,在比較文學研究中計算國家文學關系的外貿(mào)總額,計算自己國家在文學與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

二、美國學派與平行研究

雖然美國的比較文學發(fā)展也可以追溯到19世紀后30年,但比較文學美國學派的崛起卻是20世紀50年代的事情。美國學派是以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危機》(1958)為標志登場的,而《比較文學的危機》又是以對法國學派的挑戰(zhàn)而登場的。

在《比較文學的危機》中,韋勒克一針見血地指出:“近五十年來,在‘比較文學的心理動機和社會動機方面,存在著一種矛盾的現(xiàn)象。比較文學的興起是對十九世紀學術(shù)界的狹隘民族主義的反動,是對法、德、意、英等國很多文學史家的孤立主義所表示的異議?!沁@種充當兩國之間的中間人和調(diào)停者的真誠愿望,總是被當時當?shù)乜駸岬拿褡逯髁x所淹沒和歪曲。”{16}韋勒克接著舉例說明法國學者在比較文學研究背后的這種“民族主義”的“心理動機和社會動機”:“讀一讀巴登斯貝格的自傳《眾生之一》,我們就會感受到他每一活動后面的基本的愛國主義沖動。”{17} “伽列在《歌德在英國》的導言中論證,歌德屬于整個世界,而作為萊茵河的兒子,他尤其應屬于法國。”{18}因而,韋勒克把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稱為文學間的“貿(mào)易交往”:“法、德、意等國很多比較文學研究中的基本愛國主義動機,造成了使比較文學成為文化功勞簿這樣一種奇怪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為自己國家擺功的強烈愿望——竭力證明本國施與他國多方面的影響,或者用更加微妙的辦法,論證本國對一個外國大師的吸取和‘理解,勝過其他任何國家?!眥19}

韋勒克的攻擊無疑正中法國學派的軟肋,揭示了其“法國文化沙文主義”的實質(zhì),但這更是美國學者的軟肋。對于法國學者來說,影響研究將文學研究變成歷史研究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以比較文學研究之名為己國文學記功的痕跡也太明顯;但對美國學者來說,面臨的卻是國史不長、無功可記的尷尬場面。影響研究無疑是以法國之長比美國之短。如果要搞實證的影響研究,那美國只有講歐洲對它的影響。這對從英國依附下獨立出來的美國學者來說,肯定是不愿意的。正如韋勒克自己所說:“這種文化擴張主義,甚至在美國也可以見到,雖然總的說來,美國對它有免疫力。這一半是由于美國值得炫耀的東西比人家少,一半由于它對文化政治不如別的國家感興趣?!眥20}沒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是真,對“文化政治不如別的國家感興趣”就不見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使美國從戰(zhàn)前的經(jīng)濟大國,一躍而成為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大國,成為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盟主。美國在國際政經(jīng)舞臺的中心地位,必然要求國際文化上的中心地位。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時,美國從歐洲及世界各地接受了大量移民,包括許多自然及人文學科的文化精英。他們帶來多元文化的撞擊與融合,使得美國的文化軟實力大大提高。因此,在具有國際交往意義的比較文學的舞臺上,成為世界強國的美國自然要求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因此,美國學派力主打破局限于事實聯(lián)系的影響研究,展開各國文學之間相互對照比較的平行研究,把比較文學研究從文學史研究恢復到文學批評的研究,并把“文學性”作為比較研究的準繩:“我們必須正視‘文學性這個問題,它是美學的中心問題,是文學藝術(shù)的本質(zhì)?!眥21} “文學性”是“新批評”學派本體論批評的理論核心,而美國正是“新批評”學派的重鎮(zhèn)。韋勒克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1949),把文學研究分為外部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反對對于作家生平、心理、社會以及思想淵源等的外部研究,主張立足文學作品本身,對于作品韻律、風格、象征以及體裁等的內(nèi)部研究。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在“新批評”看來,正是他們所認為文學批評所不應該做的文學的外部研究。因而,比較文學圍繞著“文學性”問題重新調(diào)整發(fā)展方向,與“新批評”的理論正好契合,以韋勒克為代表的美國學者就很有發(fā)言權(quán),而他們的發(fā)言無疑提升了美國的文化軟實力。

當美國正邁向世界盟主的寶座的時候,比較文學美國學派也以一種“世界主義”的姿態(tài),反對“民族主義”,突破法國學派的歷史局限,把法國學派所捐棄的“比較”還給比較文學,倡導跨國乃至于跨學科的比較文學研究??陀^來講,平行研究是對影響研究的補充,是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完善和進步。但比較文學早期所遭遇的可比性的危機卻依然存在。因此,美國學派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也很矛盾。雷馬克一方面給出比較文學的定義:“比較文學是超出一國范圍之外的文學研究,并且研究文學與其他知識和信仰領域之間的關系,包括藝術(shù)(如繪畫、雕塑、建筑、音樂)、哲學、歷史、社會科學(如政治、經(jīng)濟、社會學)、自然科學、宗教等等。簡言之,比較文學是一國文學與另一國或多國文學的比較,是文學與人類其他表現(xiàn)領域的比較。”{22} 一方面又憂心忡忡:“比較文學要是成為一個幾乎可以包羅萬象的術(shù)語,也就等于毫無意義了?!眥23}雷馬克本人試圖通過“系統(tǒng)性”加以限定,但這顯然是根本不起作用的,不值一駁。韋斯坦因試圖壓縮戰(zhàn)線,把“世界主義”替換為“西方中心主義”,把東方文明摒棄在比較文學研究的范圍之外。韋斯坦因說:“我對把文學現(xiàn)象平行研究擴大到兩個不同文明之間仍然遲疑不決?!币驗椤爸挥性谝粋€單一的文明范圍內(nèi),方能在思想情感、想象力中發(fā)現(xiàn)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維系傳統(tǒng)的共同因素”{24}。按照韋斯坦因的觀點,東方文學,包括中國文學,都被排斥在比較文學研究之外了。換句話說,也就是東方文化(包括中國文化)的軟實力不被承認,被懸置在國際學術(shù)舞臺之外。

韋斯坦因的觀點雖僅是其一隅之見,但對東方學者的觸動卻是非常大的,因為它從根本上撼動了東方學者的學術(shù)根基,是長久以來“西方中心主義”的縮影。賽義德在《東方學》中就批判了“西方中心主義”下所隱含的“西方”對“東方”的“權(quán)力關系”:“東方學不是歐洲對東方的純粹虛構(gòu)或奇思,而是一套被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和實踐體系,蘊含著幾個世代沉積下來的物質(zhì)層面的內(nèi)含?!眥25} “東方”不是一種自然存在,而是“西方”的一種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自然是以“西方”為核心的。美國學派貌似公允的平行研究的背后還是有著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偏見,韋斯坦因的觀點就是其中的代表。韋勒克也不由自主地把比較文學的視野局限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內(nèi)部:“比較文學在克服國別文學史所造成的人為孤立方面,有著很大的功績。它認為連貫的西方文學傳統(tǒng),交織在無數(shù)相互關系的蛛網(wǎng)中。這一思想顯而易見是正確的。”{26} 但是,被“遺忘的”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之外的非西方學者,就能強烈感受到韋勒克的“視野局限”,打破“西方中心主義”、打破“歐洲中心主義”就成為非西方學者的呼聲。阿拉伯學者希萊勒的《比較文學》(1953年)著重從阿拉伯文學對外國文學的影響的角度來反對“歐洲中心主義”,前蘇聯(lián)學者日爾蒙斯基也說:“這種與蘇聯(lián)歷史科學的精神相適應的真正的‘總體文學必須克服傳統(tǒng)的外國文學研究中的‘歐洲中心論,使它成為真正全世界的,而不單是全歐洲的文學史。”{27}

一方面要破,破除“西方中心主義”;一方面就要立,拿出自己的學科建設理論。比較文學是國際軟實力較量的舞臺,各國的比較文學研究者都或多或少地意識到這一點,紛紛站在自己國家的立場,試圖有所建樹。如前蘇聯(lián)學者維謝洛夫斯基、日爾蒙斯基、康拉德等試圖以“類型學”理論創(chuàng)建“俄蘇學派”;阿拉伯學者希萊勒試圖以文學流派的比較研究作為自己的理論特色;日本學者小林路易試圖建立以翻譯文學為核心的“日本學派”,因為日本是一個翻譯王國……這些探索對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有一定的補充,但其實都沒有突破影響研究和平行研究所編織起來的一縱一橫的理論框架,因此,這些“學派”和理論特色在國際上都難以產(chǎn)生廣泛影響。

三、中國學派與跨文明研究

中國的比較文學是伴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伴隨著中西文明的沖突自然而然展開的。從梁啟超、王國維、魯迅等前輩學者開始,就從文學、文化、民族性格、思維方式等各方面探討中西的差異。但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建設相對較晚。1937年戴望舒翻譯了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論》,這是中國學者接觸到的第一部比較文學理論著作。1983年在天津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比較文學學術(shù)討論會,1985年在深圳成立了全國比較文學學會,中國比較文學越發(fā)展越意識到理論的危機。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雖然可資借用,但畢竟是法國和美國的學者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對我們來說就不那么合身。改革開放使中國的發(fā)展打開嶄新的局面,中國學者構(gòu)想著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藍圖。但是一個學派的創(chuàng)立要有自己的理論框架作為支撐,“中國學派”呼之欲出卻無甚頭緒。這時候,臺灣學者以“闡發(fā)法”舉起了“中國學派”的旗幟。

“我國文學,豐富含蓄;但對于研究文學的方法,卻缺乏系統(tǒng)性,缺乏既能深探本源又平實可辨的理論;故晚近受西方文學訓練的中國學者,回顧研究中國古典或近代文學時,即援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以開發(fā)中國文學的寶藏。由于這援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即涉及西方文學,而其援用亦往往加以調(diào)整,即對原理與方法作一考驗、作一修正,故此種文學研究亦可目之為比較文學。我們不妨大膽宣言說,這援用西方文學理論與方法并加以考驗、調(diào)整以用之于中國文學的研究,是比較文學中的中國派?!眥28} 以“闡發(fā)法”為中國學派的旗幟,讓中國學者如喉頭上哽個蒼蠅,臉憋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說不出話來是因為“闡發(fā)法”確實有用,如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就是用叔本華的理論來闡釋《紅樓夢》,而且也是現(xiàn)當代中國文論的實情,如我們用“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來解說中國古代文學。如哽在喉是中國學者怎么也不甘心中國文學淪為西方文論的注腳!況且西方理論產(chǎn)生于西方文學的土壤,用于闡釋中國文學也難免削足適履?!瓣U發(fā)法”引起學界的論戰(zhàn),最后以折衷的“雙向闡發(fā)法”告一段落,其實只是換一種說法而已?!半p向闡發(fā)法”沒有顧及到中西異質(zhì)的闡發(fā)變異,也不能掩飾其“雙向”之中偏向于“以西釋中”的實質(zhì)。“闡發(fā)法”的根本問題在于沒有顧及到民族自尊心,沒有顧及到自身形象,沒有顧及到中國文化軟實力。試想以“闡發(fā)法”為旗號,仰人鼻息,沒有自家的硬氣,怎么在國際學界抬得起頭來,怎么支撐得起中國學派?

近百年來的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固然有以西方理論闡發(fā)中國文學的現(xiàn)象,但更為廣泛更為深層次的是中西文化模子的交流與碰撞。這是西方比較文學學者接觸不多的問題,但卻是中國學者在近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不可回避的問題。英國、法國、意大利、德國、美國等國家的文學,都是在古希臘文明和希伯萊文明中孕育發(fā)展出來的,而中國文學與之迥然不同,它來自于另外一支自成體系的古老文明。中國比較文學一走上國際比較文學的舞臺,必然帶來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與鴻溝,而這才是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立足點?!氨容^文學中國學派的基礎和基本特色是‘跨文化研究,是在跨越中西異質(zhì)文化中探討中西文學的碰撞、浸透和文學的誤讀、變異,尋求跨越異質(zhì)文化的文學特色以及文學對話、文學溝通以及文學觀念的整合與重建”{29}。

跨異質(zhì)文化、跨文明研究是中國比較文學學者與西方比較文學學者不同的歷史遭遇和使命,也是中國比較文學的特色和亮點,理所應當?shù)爻蔀橹袊鴮W派最耀眼的旗幟:“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已經(jīng)跨越了兩堵‘墻:第一堵是跨越國家界限的墻,第二堵是跨越學科界限的墻。而現(xiàn)在,我們在面臨著第三堵墻,那就是東西方異質(zhì)文化這堵墻??缭竭@堵墻,意味著一個更艱難的歷程,同時也意味著一個更輝煌的未來。”{30}跨文明研究才可以真正地打破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的西方中心主義,以一種世界性的眼光關注世界各大文明: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阿拉伯文明等等,研究它們的交往與沖突,對話與和諧,并深入比較各文明間價值信仰、思維模式、民族風俗等文化模子的異同。值得注意的是,在跨文明研究中,各文明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它們各有特色,各自有各自看待世界和解釋宇宙的方式,但是它們之間沒有高低優(yōu)劣之分。文學是一個國家在一個時期文化的濃縮,文明的見證,比較文學跨文明研究也就給了各大文明對話交流的舞臺。也就是說,跨文明研究打破西方中心主義,讓非歐洲文明也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展示自己的形象,提升自己的文化軟實力。

發(fā)展文化軟實力,是我們國家的戰(zhàn)略目標。十七大報告指出:當今時代,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豐富精神文化生活越來越成為我國人民的熱切愿望。要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興起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新高潮,激發(fā)全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活力,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使人民文化權(quán)益得到更好保障,使社會文化生活更加豐富多彩,使人民精神風貌更加昂揚向上{31}。

提高文化軟實力的一個途徑就是文化輸出,增強我們在國際上的知名度與影響力。季羨林先生說:“當年魯迅主張‘拿來主義,我們現(xiàn)在要在拿來的同時,大力張揚‘送去主義。你不來拿,我偏要送給你。但送之必有術(shù)?!眥32}五四時候,我們積貧積弱,關注的是如何奮發(fā)圖強,因此我們要從西方“拿來”!但“拿來主義”從根本上來講是一種弱國心態(tài),認為自己的東西是不行的。多年來,我們一直是以一種“拿來主義”的眼光與世界交流,熱衷于學習西方“先進”技術(shù)乃至“先進”文化知識:從達爾文的進化論,到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到杜威的實用主義,到馬克思主義,到改革開放以后形形色色的西方各式理論,學來學去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失語了。因此,我們不能一味地“拿來”,更不能讓“拿來主義”沖擊了我們自己的文化建設。我們在“拿來”的同時還要“送去”,就像季先生說的“你不來拿,我偏要送給你”。有來有往,有“拿”有“送”才有交流,才有對話。而交流對話,就是比較文學的根本特征。

“送去主義”也要講究方式方法。當年周恩來總理出訪日內(nèi)瓦(1954年),帶去的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隨行人員怕外國人看不懂,做了一份詳盡的劇情介紹,周恩來卻說:“沒有人會看這么長的介紹,通通不要,只要在請柬上寫一句話:請您欣賞一部彩色歌劇電影——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把觀眾的思路引入電影,不再作其他任何解釋?!惫猾@得演出成功。實際上,這是一個生動的比較文學個案,這也就是季先生說的“送之必有術(shù)”:“其術(shù)在首先認真鉆研我們這一套植根于東方綜合思維模式的文論話語,自己先要說得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其次則要徹底鏟除‘賈桂思想,理直氣壯地寫出好文章,提出新理論。只要我們的聲音響亮準確,必能振聾發(fā)聵。這樣一來,我們必能把世界文論水平大大地向前推進一步。只有這樣,我們才對得起中國幾千年的優(yōu)秀的文論傳統(tǒng),對得起我們的先人,對得起我們的后世子孫,對得起全世界的人民。”{33}

這也是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宗旨。我們拿什么送出去?我們所學習的西方文論?不,我們要拿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的民族特色,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西方學者看重的是朱光潛的《詩論》,而不是他的《西方美學史》?!懊褡宓木褪鞘澜绲摹?,所以周恩來參加聯(lián)合國會議選擇的是最具民族特色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正是因為有文化異質(zhì)性,才能實現(xiàn)文化互補,所以才有文化輸出的必要性。如果說法國學派的文化輸出是打造世界文化首都的需要,美國的文化輸出是打造世界盟主的需要,那我們的文化輸出是融入世界的必然步驟,個中都蘊含了文化軟實力的強大功用。

文化不是石油,輸出就沒有了。文化輸出可以增進國際上對我們的了解,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促進國際間的交往對話。中國比較文學打出跨文明比較的“中國學派”學科理論,在國際比較文學界獲得承認,就是為國家軟實力的發(fā)展作貢獻。通過對中西異質(zhì)文明的對比研究,讓世界人民更多地了解中國,了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使我們更加和平友好地共處,就是為形成“和而不同”的多元文化共存共榮的當代世界文學與文化格局作出貢獻。

注釋:

① [德]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117頁。

②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頁。

③ 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頁。

④ [美]約瑟夫·奈:《軟力量:世界政壇成功之道》,吳曉輝、錢程譯,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⑤{13}{14}{15} [法]馬·法·基亞:《比較文學》,顏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7、1、83、57頁。

⑥⑦ [法]巴登斯貝格:《比較文學:名稱與實質(zhì)》,徐鴻譯,見于永昌等編《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5-36、33頁。

⑧ [法]梵·第根:《比較文學論》,戴望舒譯,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7頁。

⑨ 羅大岡:《羅大岡學術(shù)論著自選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08頁。

⑩ [法]讓-皮埃爾·里烏、讓-弗朗索瓦·西里內(nèi)利:《法國文化史·第四卷》,吳模信、潘麗珍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11} 曹順慶:《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發(fā)展的三個階段》,《中國比較文學》2001年第4期。

{12} 轉(zhuǎn)引自樂黛云《中西比較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50頁。

{16}{17}{18}{19}{20}{21}{26} [美]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危機》,黃源深譯,見于永昌等編《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29、127、127-128、128、129、129、133頁。

{22}{23} [美]亨利·雷馬克:《比較文學的定義與功用》,見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組編《比較文學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頁。

{24} [美]韋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劉象愚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

{25} [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9頁。

{27} [前蘇聯(lián)]日爾蒙斯基:《對文學進行歷史比較研究的問題》,倪蕊琴譯,見于永昌等編《比較文學研究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99頁。

{28} 陳慧樺、古添洪:《比較文學的墾拓在臺灣·序》,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2頁。

{29}{30} 曹順慶:《論比較文學中國學派》,《跨文化比較詩學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2頁。

{31} 參見《十七大報告輔導讀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頁。

{32}{33} 季羨林:《門外中國文論絮語》,《文學評論》1996年第6期。

作者簡介:曹順慶,男,1954年生,湖北荊州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四川成都,610064。王慶,女,1974年生,四川自貢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四川成都,610064;西華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四川成都,61003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