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也是思想解放的突破口和文學發(fā)育的生長點?!拔逅摹敝鲗Ⅳ斞复_實不擅長于愛情題材,但《傷逝》是一個例外。小說雖也以當時風行的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為題材,卻是魯迅在跨越了痛心于“婚姻不自由”而抨擊封建主義的階段,勇敢地面對新的現(xiàn)實和人生,進行新的題材選擇和創(chuàng)作構思階段的成功之作。
小說《傷逝》記錄了那個年代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故事,并借此讓讀者深深地感受到,受“五四精神”哺育的一代知識青年——涓生和子君在生活煎熬和精神折磨中苦苦掙扎,讓那奮斗而來的“美好的愛情”與“渴望的生活”滲透著“悔恨與悲哀”,終于讓后人對他們的結局有一種無法訴說清楚的困惑。今天的我們正視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而應有所感悟,深為涓生的懺悔、子君的絕望和她到死都不明白為什么失敗的悲哀?;蛟S,他們都該反省,以給我們愛的勇氣和啟迪。
一、愛的抗爭與無奈
涓生和子君生活在古老的封建基石還牢固地埋藏著的中國舊時代,特別是在農村,那還是幾千年來封建家族制度的一統(tǒng)天下,女兒要“自由”地從家庭里走出去,簡直是奇恥大辱,它必然要加以全力地阻撓。但是,子君蔑視這一切,無畏地、勇敢而堅毅地走出了封建家庭,斬斷了親情的葛藤,在整個社會的譏笑與冷諷中,和自己相愛的人去建立新生活。這時的子君在涓生的眼里是一個了不起的天使,以致他說:“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盵1]
由于受西方新文化思想的影響,以及對新生活的向往,那時的涓生,是“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白泳辉谖疫@破屋時,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當她真的已經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我的心才寧貼了?!薄坝谑?默默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俗,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
涓生的愛,給了子君無畏的勇氣;子君的愛,填補了涓生的生活和心靈的寂靜與空虛。他們不顧一切地為愛戰(zhàn)斗著。勇敢地抗爭終于使他們都嘗受到了自由愛情的幸福和可貴。
但這種詩情畫意般的愛沒能長久,最終還得去面對現(xiàn)實生活。很快,涓生失業(yè)了,面對經濟的窘境,為了吃飯,子君不得不傾注全力,日夜操勞,這使涓生看到或感到子君的弱點,他訴苦說,子君“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貼了”;“子君的功業(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生活的貧困,又使涓生發(fā)現(xiàn),在子君的心目中,他“在這里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后來油雞終于成了菜肴,最后是連阿隨的“食量”也負擔不起,只好“用包袱蒙著頭”把它帶到西郊放掉,而子君卻因此顯出了“凄慘的神情”,“到夜間,在她的凄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睈矍楹托腋T跓o奈中淡淡而去。
在涓生看來似乎主要是子君不能安于貧困,造成了他們中間的感情隔閡,最后不得不離開。其實,子君如果真是不能與涓生在生活的逆境中共患難,她就不可能在“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無畏地走進走出,也不會不想到,她和小公務員涓生的結合,是很難有寬裕的生活條件的。恰恰因為這樣,她才如此傾注全力日夜操勞家務,而并無怨言。可惜的是,自私、浮躁的個人主義的思想情緒蒙住了涓生的眼睛,使他看不到或不愿看到這悲劇的根源,反而把全部責任推卸給子君,從而得出結論說:“人的生活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zhàn)士也難于戰(zhàn)斗,只得一同滅亡?!边^去的子君是他生活中的光明,今天的子君就成了他這個“戰(zhàn)士”的累贅?在這最艱難的時刻,那可愛而善良的子君不一直忍受著生活和精神上的折磨,守護著那個冰冷的家嗎?所謂“新的希望只在于我們的分離”,不過是想在精神上拋棄她而又要包裹上“真實”的一個虛偽的借口吧。
離異后的結局,本是涓生預料到了的——“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但是,為了甩掉“捶他衣角”的累贅,輕裝前進,他終于向子君殘酷地宣布了他所謂的“真實”:“我已經不愛你了”。為了給他虛偽的“真實”裝飾上正當?shù)睦碛?在說出這“真實”前,他故意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娜拉》《海的女人》,“稱贊娜拉的果決”。在說出這“真實”后,他又這樣堂而皇然地講述了他的“主張”:“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p>
終于,因為愛,為了讓涓生“免得一同滅亡”,子君走了。但是,深深地愛著涓生的子君,真的“可以毫無掛念的做事”嗎?涓生把冷漠和黑暗帶給了她,也把悲劇帶給了自己,只留下無奈。
二、愛的困惑中缺失了人格獨立的理念
小說中所描述的子君,很可能是出身于中層或沒落的封建階級的家庭。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出身在這種家庭的知識女性要沖破禮教樊籬,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可能無斗爭地走出家庭。既然這樣,為了愛情而能勇敢無畏的子君,為什么走不出那“愛的小屋”,走向社會,去尋求自己的獨立的生活道路呢?同樣受過教育,涓生可以去工作,倘若子君也去工作,那么,她的經濟獨立了,在涓生失業(yè)后,兩人或許就不會那么驚慌,涓生或許也不會有“被人拉著衣捶;她是他的累贅”這樣的想法了。
魯迅先生說“人類有個大缺點,就是經常會饑餓”。[2]所以,再崇高的人也離不開吃飯。經濟是愛情的堡壘。女性經濟的獨立,也等于給愛情上了一個保險。子君和涓生的感情危機直接來自經濟上的窘境:家里的錢越來越少,能買回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了,肚子吃不飽了,衣衫單薄地只能躲到圖書館去過冬。涓生的埋怨開始了,多了,感情不再有地位了,一切為了活下去。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說:“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地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了。自由因不是錢所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3]子君的自由的婚姻就這樣被賣掉了。子君的愛情悲劇說明,沒有經濟獨立,婦女的自由、解放就如同空中樓閣,遲早是要倒塌的。其實,就這一點來說,不僅是子君,即使是今天的人們,這樣的問題是同樣存在的。所以,不管在什么時代,經濟獨立是每個女人追求的目標,放棄了這一追求,就等于放棄了自主權。
那么,魯迅小說中為什么沒有安排子君走出家門,奔向社會。這似乎不符合“五四”運動的宗旨,因為“五四”運動的目的就是向舊勢力抗爭,給人們尤其是女性同胞們獨立自由的生存空間。而原因也就恰恰在于“五四”運動所高揚的自由旗幟,雖然給了青年男女們美好的精神向往,而這種向往在現(xiàn)實中卻沒有了生存的土壤。正如恩格斯的精辟論述:“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勞動和社會活動中去?!盵4]如果她們回不去,那解放就只能是一句空話。在那樣一個社會環(huán)境中,相信“女性”平等獨立的“子君”們又怎能獲得勝利呢?
三、“子君悲劇”之后的思考
涓生懺悔了,帶著濃濃的悔恨和悲哀向子君懺悔。那么子君自己呢?是不是可以將一切原由推給涓生、推給社會,她是否也該反省?在這場爭取婚姻自由、個性解放的斗爭中,他們是勇敢無畏的,尤其是子君。為了實現(xiàn)他們的婚姻自由,子君毅然不顧父親和胞叔的“威嚴和冷眼”,最后竟和“她的叔子”“鬧開”而從家里出走,她毫不顧那些“老東西”和“小東西”以及路人“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她分明地、堅決地、沉著地”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斗爭勝利了,她的理想也實現(xiàn)了??墒?從此就完全沉醉于小家庭的幸福和寧靜之中。她每天把全部精力投入家庭的瑣事上,圍著小屋,忙著一日三餐,養(yǎng)了油雞和小狗,連和涓生“談天的工夫也沒有”,更不讀書,她的勇敢無畏逐漸消逝了,她開始變得平庸怯弱,這不能不說是涓生和子君愛情悲劇的一個起點。從此,勇敢無畏的子君在“寧靜和幸?!敝行母是樵傅刈隽虽干母綄倨?失去了人格的獨立。當她發(fā)現(xiàn)涓生對她冷淡時也不敢詢問,她甚至提心吊膽地怕涓生拋棄她,而更努力地做著家務。她已經變得極端軟弱——離開涓生簡直寸步難行。特別是在涓生面對經濟危機時,為了救出自己,終于向摯愛他的子君宣布不再愛她了,這使子君感到在這個家里,她已無立錐之地,最后在無奈的情況下,只好又回到那“無愛的人間”,悲痛死去。
無可諱言,子君和涓生同居后變得平庸、怯懦了。透過這些生活現(xiàn)象,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子君的“娜拉式的果決”換取來的不過是一個理想破滅的新牢籠和精神上的寂寞、凄傷,以及最后的被遺棄!是什么主導著勇敢的子君這身不由己的變化?答案是男權主義在做祟。無論是最初的激烈反抗,還是日后生活的平靜,表面行動者是子君,思想控制者卻是涓生。所以說,子君是被男權意識牽著鼻子走,做了不折不扣的“新俘虜”。魯迅曾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盵5]此時的子君也已是涓生的奴隸了,把那小屋當作是自己的全部的愛,全部的生活。就算后來,由于涓生的失業(yè),家庭經濟陷入了困境,吃飯也快成問題時,她仍舊毫無怨言地、沒日沒夜地操持著家務,生活在涓生給她編織的色彩斑斕的愛的理想國里。原先的那個高喊“我是我自己的”的子君不見了,像千百年來的婦女一樣,她只努力地為了守著“她的那份愛”而做著那份“她的工作”。
雖然有時子君也會覺得,她付出的一切所換來的不過是兩個人的小天地。這新的生活并沒給她帶來任何新的理念和信念,卻使她精神上產生了迷茫和空虛。但她并沒有反抗,而是在所謂“自修舊課”中尋找溫暖和歡欣。她過去的生活的“導師”,現(xiàn)在的愛人,并沒給他們的愛情和生活注入新的理想和熱力。她只是隱忍,用養(yǎng)幾只油雞和小狗來排遣心中的苦悶。她奮力沖出了封建家庭的牢籠,其實漸漸地她已經又沖進了涓生為她編織的籠了。這“新的生活”常常讓她感到困惑,她只得強為笑顏,操勞家務。這對于一個“新女性”來說,不是有點“庸俗空虛”和“麻木淺薄”了嗎?但在這兒,子君還有什么可做呢?涓生對她的那些啟示,其實說到底是涓生對他自己幸福的擴大和需要,也仍然是個人主義的小天地,即使實現(xiàn)了,它也還是一只新籠子,能把子君引上一條什么樣的寬廣生路上去呢?這充其量不過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對當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一種向往。所以,子君是在涓生的引導和鼓勵下從舊家庭中走出來的,她的思想也是涓生培養(yǎng)長成的,她不可能離開涓生,最后,自覺但又不自覺地走上千百年來中國婦女走過的老路。
由于男權主義意識的影響和制約,子君在潛意識里很自然地就心甘情愿地作一個舉案齊眉的賢妻良母。與涓生同居后,不但沒有像涓生一樣繼續(xù)學習和探索,爭取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個性,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做一個自立于社會的女子;而是終日理家治內。她把生活的全部內容壓在了涓生身上,為他生活著,為他而快樂,為他而憂傷,完全把自己擺在了附屬與他人的位子上,喪失了自主意識和人格的獨立。因此,涓生的一句“我已經不愛你了”與她來說,立刻就讓眼前的生活一片黑暗,毫無意義。所以,在最終失去了涓生這個思想的依附者后,她“跟父親回家了”,最后在“無愛的人間”離去了,留給涓生無盡的懺悔與悲傷,也給自己的人生劃上了一個悲劇的句號。
難道離開了涓生,生活就真的變成“無愛的人間”了嗎?如果子君在獲得第一階段抗爭的勝利后,能保持她的勇敢無畏,堅持“我是我自己的”這種思想,她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至少,她會和涓生有探討有爭辯,而不是象娜拉一樣真的走了之后只有“回來”或是死的結局。但這只是如果,而且在今天的不少女性同胞身上仍然只是如果。
對于生活在和平開放年代的女性們,經濟的獨立已不是愛情的最大障礙,但依然感嘆“相見容易相處難”,真愛難求。其實,無數(shù)前輩的經歷已經告訴我們,經濟的獨立只是女性平等自由的第一步,而爭取從經濟到思想上的獨立才是女性最終奮斗的目標,而且更是永恒不變的準則。
【參考文獻】
[1]李希凡.《吶喊》《彷徨》的思想與藝術[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2]林志浩.魯迅研究(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
[3]蔡宗雋.論《傷逝》[A].魯迅研究論文集[Z],1982.
[4]陸文采.從子君到莎菲——淺談“新女性”的藝術形象及其美學價值 [J].魯迅研究,1988.
(作者簡介:朱向軍,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