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彥名
[摘要]本文探討了明清之際西洋眼鏡逐步傳入朝鮮半島的過程。我們看到,這一過程是通過多條在時間上相互交錯的不同途徑完成的。來華的朝鮮使臣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耶穌會傳教士和中國的士人也積極地參與了互動。因此,眼鏡在朝鮮半島的傳播是一個多元文化交流的過程,東西方文化通過眼鏡這個載體在朝鮮半島碰撞交融。
[關(guān)鍵詞]西洋眼鏡,朝鮮半島,傳播,文化交流
[中圖分類號]K10-05[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09)02-0081-06
黝乎其文,如龜之甲,鏡之匣也;晶乎其光,如月之輪,鏡之身也。有組也而可佩可服,垂如水蒼之玉;有綬也而可紐可樞,綴若火齊之珠。鏡之所以便于人,持而用之以時者也。其為寶也希,而其容飾之巧無窮。豈非出自燕市而渡鴨水而東者乎?行年之驟也而大衍于羲繇,視物之減也而恒風(fēng)于箕范。微斯鏡,吾誰與桑榆之景?
上面是清嘉慶年間朝鮮權(quán)臣樸準(zhǔn)源(1739—1807年)所作的一篇《眼鏡銘》。它從一個側(cè)面見證了十七、十八世紀(jì)東北亞地區(qū)的多元文化交流和新事物的傳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別開生面的時代圖景。
作為一種近代的重大發(fā)明,眼鏡在東方的傳播是一個緩慢漸進(jìn)的過程,對于東亞各地區(qū)而言,這個過程在時空上是不同步的。早期的眼鏡于宋元之交由西域傳人中原。到了16世紀(jì),西洋眼鏡的制造已經(jīng)掌握了視光學(xué)原理,懂得通過調(diào)節(jié)屈光度來矯正視力。此時,隨著西洋傳教士的東來,近代意義上的眼鏡開始傳人中國。但是,對于同處于東北亞地區(qū)的朝鮮半島來說,西洋眼鏡的傳人在時間上要略微滯后一些,按照朝鮮人自己的說法:“眼鏡之人中國,自宋、元已有之,特不盛行也。人于我東,未知昉自何時。意自萬歷以后,盛于純廟中葉?!备鼮橹匾囊稽c是,在傳播路徑上,西洋眼鏡進(jìn)入朝鮮的過程也更為復(fù)雜和多樣化。
一、初來遠(yuǎn)自歐羅巴
朝鮮人與眼鏡的最初邂逅可以上溯到壬辰倭亂時期。“聞頃年天將沈惟敬、倭僧玄蘇皆老人,用眼鏡能讀細(xì)書文字,乃我國所未曾見也”。沈惟敬長期留居日本,他所佩戴的眼鏡也極有可能是得自日本。加上倭僧玄蘇,朝鮮人對眼鏡的最初印象實際上是來自對馬海峽的彼岸。
稍晚的崇禎年間,“李秘書種德遞耽羅旌義宰,渡海遇颶,漂泊于倭之長崎島。島有阿蘭佗(即荷蘭)館。見阿蘭佗人著眼鏡,凸出如蟹睛蜂且,甚異云”。這大概是朝鮮人首次在與西方人的直接接觸中看到眼鏡。
于是,對此充滿好奇的朝鮮士人立刻試圖在中國的文獻(xiàn)典籍中查閱到有關(guān)眼鏡(古稱“叆叇”)的記載,而從中他們確實也有所發(fā)現(xiàn):
《百川學(xué)?!吩疲骸俺鲇谖饔驖M利國。”元人小說:“叆叇出西域?!薄斗捷泟俾浴罚骸皾M剌加國出叆叇?!被拭鲝垖帯斗街揠s志》:“嘗于指揮胡豅寓所見宣廟賜物如錢大者二。絕似云母。以金相輪廓。而衍之為柄,紐制其末,合則為一,岐則為二。”
關(guān)于眼鏡的材質(zhì),朝鮮人在早期有過許多猜測?!把坨R蓋海蚌之類,以其甲制之云。又按故闇文書,以水精承日照之則可辨云。”還有認(rèn)為眼鏡是羊角做成的:“用羊角明潔者做如兩眼狀。昏花者障眼看書,則書之細(xì)者大,漫者明。是號眼鏡?!?/p>
由于長期奉行閉關(guān)鎖國政策,朝鮮人與西方人的海上接觸極少。盡管早在順治十年(1653年)就有荷蘭“漂舡泊珍島”,但攜帶眼鏡的西方人直接到達(dá)朝鮮半島卻是晚近的事情了。嘉慶二年(1797年)九月,慶尚道觀察使李亨元、三道統(tǒng)制使尹得逵鱗次狀啟:“異國船一只漂泊東萊之龍?zhí)闷帧7参迨?,鼻高眼碧,戴白氈笠。船中貨物硝鏡、千里鏡、無孔銀錢之屬。漢清蒙倭話俱不通,使之書字,如云如山。以手指東南,蹙口作吹噓狀,似是待風(fēng)之意。其語一句,有云浪加沙其,即倭話長崎島也。”
需要指出的是,清代中前期朝鮮同西方人的直接交流有另一條更為重要的路徑,那就是坐落于北京的天主堂。
雙方發(fā)生聯(lián)系的一個偶然和直接的原因是,清代中前期來京朝貢的朝鮮使臣的住所玉河館與宣武門天主堂近在咫尺。使臣李宜顯有詩云:“聞有天主堂,乃在鄰近衙。清晝命駕出,微塵拂長鞋。”通過口耳相傳,天主堂成了每一批朝鮮使臣必去拜訪的場所。另一方面,“康熙以來,東使赴燕京,或至堂求見,則洋人必欣然引接,使遍觀堂中異畫神像及奇器,仍以洋產(chǎn)珍異饋之。為使者利其賄,喜其異觀,歲以為?!薄U沁@種良好的互動氛圍使得雙方的交往變得經(jīng)?;烷L期化。事實上,從康熙末年一直到“辛酉邪獄”的發(fā)生,朝鮮使臣與北京天主堂的交往就從未中斷過。
也就在這一時期,西方傳教士向中國宮廷進(jìn)獻(xiàn)了包括眼鏡在內(nèi)的大量西方新奇之物。比如說,雍正四年(1726年)十月二日,西洋人戴進(jìn)賢、巴多明、費隱、德理格等進(jìn)貢的物品中就有“眼鏡四副”。對于這些,朝鮮使臣應(yīng)該至少是有所耳聞的。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賀歲使洪大容(1731—1783年,朝鮮著名學(xué)者,實學(xué)派北學(xué)論的主要代表,字德保,號湛軒)在北京天主堂見到了耶穌會傳教士劉松齡(Augustinusvon Hallerstein,1703—1774年,斯洛文尼亞人,耶穌會會士,時任欽天監(jiān)正)、鮑友管(Antonius Gogeisl,1701—1771年,德國耶穌會會士,時任欽天監(jiān)副)二人?!岸私源餮坨R。余(洪大容)問:‘西洋鏡亦以水晶乎?劉曰:‘水晶不可作鏡,以傷眼也。我輩皆不用?!背r人由此了解了西洋眼鏡的材質(zhì)和加工過程,傳教士有時還以玻璃眼鏡贈送朝鮮使臣。
但是,傳教士所能提供的眼鏡樣品畢竟是十分有限的。流入朝鮮的眼鏡更多則是朝鮮使臣在北京的市場上購得的。
二、叆叇異寶賈燕市
清初,眼鏡在中國民間尚不普及,朝鮮使臣一般只是在中國宮廷和官員府邸才能見到眼鏡??滴跷迨?1712年)二月初六,朝鮮使臣金昌業(yè)往暢春苑,見“漢閣老三人,皆閱視文書,或俯而書字。李光地帶眼鏡,左右無人,只一胡在前使令”。
李光地是漢臣之中較早配戴眼鏡的人,同時他也是經(jīng)常接見朝鮮使臣的朝廷大員。戴眼鏡的李光地給朝鮮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直到朝鮮李朝末年,李圭景(1788—1865年)在《叆叇辨證說》中還不忘引用李光地的一首《眼鏡賦》:
及余歲之方壯兮,辨白駒之散花。試玻瓈以著目兮,如山行之霜遮。越雒數(shù)之一周兮,當(dāng)堯夫之始娶。忽有闇之自中兮,知蟾蜍之何處云。
此時眼鏡在中國都尚屬稀罕的物件,因此只有少數(shù)朝鮮顯貴能得到眼鏡。不過,短短一二十年之后,權(quán)貴們壟斷眼鏡使用的情況就大為改觀了。清人劉廷璣(1654—?)說:“今上下、貴賤、男女無不可用。真寶物也,人人得用,竟成布帛菽粟矣。”外貿(mào)易在擴(kuò)大,中國人也開始自己大量加工生產(chǎn)眼鏡,這使得眼鏡的價格大為降低,市面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眼鏡,到北京的朝鮮使臣也因此而受惠。
琉璃廠是購買眼鏡的一個好去處。早在清
初,這里就已經(jīng)十分繁華,“市樓排立,金碧玲瓏,此是城內(nèi)外大都會也。如入波斯之市,令人心目俱驚”。朝鮮使臣到這里最初大多是為了淘書,“正陽門外琉璃廠,圖書充棟可目耕”。但隨后他們就在這里找到了眼鏡的蹤跡。使臣的一些隨員最先與這里的一些眼鏡商建立了聯(lián)系。比如,山東人王景文“業(yè)造眼鏡,門揭明鑒齋。諸譯中有與王素知者,王欣接延坐,辦酒饌供之”。逐漸地,有越來越多的朝鮮人開始從琉璃廠的眼鏡商那里批量購買眼鏡。
隆福寺則是另一處更為熱鬧的市場。樸趾源(1737—1805年,朝鮮學(xué)者、詩人、小說家,字仲美,號燕巖)這樣描繪乾隆中期隆福寺的繁華和購物的樂趣:“隆福寺市日每月三一……是日值市,車馬尤為闃咽,寺中咫尺相失,遂獨行觀玩?!渌捨?,類多古董彝鼎、新刻書冊書法名畫、朝衣朝珠、香囊眼鏡……”可見,至遲到清中葉,眼鏡已經(jīng)成為這里重要的商品。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眼鏡之外,在隆福寺還可以買到地道的西洋望遠(yuǎn)鏡:“出門而南,見卓上有千里鏡數(shù)種,皆短細(xì)如簫管,抽筒止一節(jié),可為囊中藏也。用以窺五十步外閣扁記文,字畫歷歷可察。”
早在康熙年間,使臣李三宰在北京購得一副眼鏡,贈與好友李玄逸(1627—1704年)。不久之后,李玄逸在給李三宰的一封書信中專門感謝了他的這份饋贈:“送下眼鏡,一掛昏眸,頓還舊觀,所謂賜之以既盲之視,何感如之。余俟病間,躬謝伏計。”
李玄逸極為珍視這副來自中國的眼鏡,還把它傳給了自己的子孫。數(shù)十年后,李玄逸之孫李栽回憶說:
先君子昔在京邸,苦眼花眩甚。芹谷致政公歸以唐眼鏡一部,即世所謂六十鏡也。其制裁丹漆革一小片作雙圓,暈如某子大,以安白琉璃。手提其中空處,以當(dāng)兩眼。奇巧瑩澈,可數(shù)毛發(fā)?!染悠哐院螅杌u祛。終日看書寫字,不待照鏡。遂以鏡畀我伯氏兄。伯氏兄嘗寶蓄之,以資翻閱。……不幸十?dāng)?shù)年間,人事變遷,不肖殘生,逾六望七。摧傷之余,覺眼惡特甚……遂從家侄輩出匣中藏鏡,先父兄手澤宛然如新。嗚呼!尚忍言哉。
不過,與李光地所戴的那副眼鏡不同,李玄逸的這副眼鏡在形制上是比較原始的。李栽也指出:“然近世眼鏡率有柄數(shù)寸許,插額庭冠巾間,以便看寫。獨是鏡以古物,故無柄?!庇谑恰熬弥疄樽吩煲恍”?,使其以時弛張,不煩提挈,可以終日遮眼”。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加裝鏡柄的眼鏡之外,經(jīng)過改進(jìn)的復(fù)鏡也傳人了朝鮮?!敖咦匝喑鰜?,就眼鏡左右旁綴一鏡,又或更疊一鏡于眼鏡上,亦取攝遠(yuǎn)引近,益于老眼云?!背r的一些老畫師就經(jīng)常使用這些復(fù)鏡。
三、煩君為覓西洋品
實際上,朝鮮人很早就開始仿制西洋眼鏡了。慶尚道出產(chǎn)上品水晶,那里的眼鏡也頗具名聲。李澳描述道:“病眼昏花甚,玻瓈頓助明。曾聞泰西制,今自嶺南營。數(shù)墨纖毫別,許珍拱璧輕。方征駒馬變,強作少年情?!?/p>
算學(xué)家黃胤錫(1729—1791年)曾經(jīng)得到過一幅慶州出產(chǎn)的眼鏡。“歲乙酉,武城金使君履信知余患眼眚,出是鏡語之曰:‘是慶州水晶也。昔閔公機(jī)為府尹得之,傳老峰驪陽丹巖及近故正獻(xiàn)相國。今為我有。我亦用公物,貽子則奚妨焉。其質(zhì)厚,雖跌墜不碎,其用周,雖老少無異。子其珍之?!?/p>
黃胤錫對這副眼鏡十分滿意,他在幾年之后說:“余平居閱細(xì)字甚多,自弱冠已患眼。乃乙酉始用鏡代視,苦未有品佳者。間獲雞林水晶,閔正獻(xiàn)相國五世所藏。而今順興金使君所貽也。雖燕市之購,殆無以過之?!?/p>
不過,慶州水晶眼鏡產(chǎn)量十分有限,加之過于沉重,因此佩戴的人很少?!拔?guī)X南慶州府出水晶,能解制鏡。但知直視鏡,未解老少遠(yuǎn)近之異。體樣樸厚,迨不勝著。近稍減薄,而猶未解老少之別?!币虼?,朝鮮士大夫還是希望從北京購買西洋眼鏡。
清代中期,求購西洋眼鏡已成朝鮮士人的時尚,尹愭(1741—1826年)曾寫有一首長詩求眼鏡:
老夫平生癖于書,焚膏繼晷恣卷舒。
抄謄又作蠅頭字,細(xì)入毫芒日無虛。
……
邇來漸覺視茫茫,每對牙簽還欷獻(xiàn)。
一點一畫幻二三,千看萬看愈趑趄。
……
巧思誰刱雙圓鏡,玻瓔瀅澈青天如。
不勞金篦刮膜翳,能察秋毫同薪輿。
朝暮若令置幾案,寶愛奚翅獲瓊琚。
我欲求之不可得,世人兼蓄徒深儲。
煩君為覓西洋品,免教眵昏送三余。
再比如,丁范祖(1723—1801年)有一首《寄樊巖求眼鏡》:
滿瞙空蒙色,蕓編對卻愁。
祗堪終日睡,虛欲與燈謀。
小塢花為暈,遙山靄不收。
倘蒙分一鏡,何啻貸雙眸。
得到一副優(yōu)良的眼鏡是一件十分值得慶賀的事情。康熙年間,著名的朝鮮詩人李惟樟(1623—1700年)在詩中表達(dá)出了對友人的感激之情:
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明鏡。
老人忻得之,一拭療目病。
對卷無所礙,六籍欲究竟。
十年腦脂遮,一朝光明并。
余齡倘可延,快睛私自慶。
濟(jì)以既盲視,惠意誰與競。
玉案不足報,報以相思詠。
四、老少遠(yuǎn)近咸相宜
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正月二十九日,朝鮮國王肅宗在大造殿西翼閣接受藥房人診,都提調(diào)李頤命、提調(diào)趙泰采等人侍。圍繞配戴眼鏡的問題,朝鮮君臣之間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對話:
頤命曰:“雖非有眼花,常時看覽文書,何如?”上曰:“常人七十尚猶,而五六十亦有暗者,人氣固不同,而予則未有眼花時,看細(xì)字不如常矣。”趙泰采曰:“眼鏡不著乎?”上曰:“常時言之而發(fā)笑矣。少時著眼鏡,則反暗,故每以為此物老人何為而著,頗以為怪矣。即今著眼鏡,則甚明,始覺老人著此之由矣。如肅拜單子等細(xì)文字,非此物,何可看乎?”
清初傳人朝鮮半島的鏡片幾乎是清一色的凸透鏡,所以朝鮮人自然無法知曉老花鏡與近視眼鏡的區(qū)別,由此也鬧出了不少笑話。比如,據(jù)金樂行記載:“頃者李景文以子有眼病,為送眼鏡。其意可感,而用法甚生,未覺其功,反有不便時耳?!笨梢?,許多朝鮮人把少年戴眼鏡“反有不便”的原因歸結(jié)為“用法甚生”。
不過,在清代前期,還是有極少量近視眼鏡流入了朝鮮半島。據(jù)李德懋稱:“南藥泉(南九萬,1629—1711年,朝鮮肅宗時代文臣,號藥泉或美齋)自少時著眼鏡,至老反不用,而眼不少昏,蓋少者可用?!鄙贂r著而老不用,從這段描述來看,很有可能是南九萬意外得到了近視眼鏡。
隨著朝鮮使臣從中國帶回越來越多的各式眼鏡,朝鮮人逐漸懂得了眼鏡鏡片是有差別的。韓元震“嘗(于燕市)得眼鏡三面而較之。一則近視明而遠(yuǎn)視不明,一則近視不甚明而遠(yuǎn)視卻明,一則遠(yuǎn)近之視皆不及他鏡。”他由此而大發(fā)感慨:“其明之不同果如此。然此非明之為明,本有此不同也,因其琉璃之品不同而有此明之不同也。故單言其明則只可言同,而不可言不同也”。
朝鮮的近視眼鏡幾乎都是來自北京的市場上。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一日,朝鮮裨將李基
成“為買近視鏡往琉璃廠。遇二人,容貌端麗,有文人氣而皆戴眼鏡,蓋亦病于近視者”。李基成立刻走上前去說:“我有親識求眼鏡而市上難得真品。足下所戴甚合病眼,幸賣與我。足下則或有副件,雖求之亦當(dāng)不難矣?!?/p>
對方顯然有些吃驚,但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靜?!捌湟蝗私舛c之曰:‘求于君者,想是與我同病者也。吾何愛一鏡,何用言賣!乃拂衣而去”。
李基成感到自己太過冒失,“乃以鏡追還之曰:‘前言戲耳。初無求之者,無用之物,不可受也”。對方則回答說:“此微物耳。且同病有相憐之義,何君之瑣瑣如是?!被尚邞M不敢復(fù)言,于是詢問對方來歷。二人說自己是進(jìn)京趕考的浙江舉人,現(xiàn)正住在正陽門外的乾凈胡同。
這天晚上,李基成拿著眼鏡來找賀歲使洪大容,二人商量如何酬報那兩位浙江舉人。洪大容當(dāng)即“給以一束箋,且言第須詳探之”。第二天,李基成找到兩位舉子的住所,“并以扇墨丸劑與之。皆辭謝然后受之,禮制甚恭,而復(fù)以羽扇筆墨茶煙等物報之”。
實際上,早在此前二十多年,近視眼鏡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朝鮮宮廷。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二月十七日辰時,年輕的朝鮮國王英宗在熙政堂接受藥房人診,提調(diào)宋寅明、副提調(diào)李瑜、醫(yī)官權(quán)圣征、金應(yīng)三等人侍。這一次,朝鮮君臣的知識就比他們的上一代人豐富得多了:
寅明曰:“如推案文書覽過時,何不用眼鏡乎?”瑜曰:“眼鏡亦皆隨其年歲之多少用之者云矣?!鄙显唬骸袄先酥醚坨R,年少之人不可用矣?!睉?yīng)三曰:“有眼疾,用眼鏡則差愈矣?!鄙显唬骸澳晟僦耍坨R之薄者,見之明矣?!薄髟唬骸白越褚院?,眼鏡進(jìn)用,何如?”上曰:“當(dāng)試之。而掛眼鏡則用之難便矣?!辫ぴ唬骸把坨R品數(shù),有好、不好、精好之品,首醫(yī)可以知之,使之擇入宜矣。”上曰:“然?!?/p>
首醫(yī)懂得如何擇選眼鏡的樣式和度數(shù),這表明此時朝鮮宮廷對眼鏡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
五、格物究理探精微
到了清代中葉,朝鮮人開始逐漸理解不同種類鏡片的光學(xué)原理?!按蟮种歧R之法,要不過攝引開拓,惟在窈突正直長短厚薄之分。其射線易像,但有平行廣行遠(yuǎn)近斜正之別也?!?/p>
這種新的認(rèn)識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朝鮮使臣與北京天主堂的長期交往。前面提到的西方傳教士劉松齡、鮑友管就給過給朝鮮使臣不少光學(xué)的知識。他們向客人展示了天文望遠(yuǎn)鏡,“置短凳使坐而窺望,持以窺天”。同時,天主堂的傳教士還傳授了小孔成像的知識,較早接受基督教思想的學(xué)者丁若鏞(1762—1836年,朝鮮李朝學(xué)者、詩人。字美鏞、頌甫,號茶山)后來這樣描述小孔成像:
室于湖山之間,有洲渚巖巒之麗映帶左右,而竹樹花石叢疊焉,樓閣藩籬邐迤焉。于是選晴好之日,閉之室。凡牕欞牖戶之有可以納外明者皆塞之,令室中如漆。唯留一竅,取叆叇一只,安于竅。于是取紙版雪皚者,離叆叇數(shù)尺隨叆叇之平突,其距度不同,而受之映。于是洲渚巖巒之麗,與夫竹樹花石之叢疊,樓閣藩籬之邐迤者,皆來落版上。深青淺綠如其色,竦柯密葉如其形。間架昭森,位置齊整。天成一幅,細(xì)如絲發(fā)。遂非顧陸之所能為,蓋天下之奇觀也。所嗟風(fēng)梢活動,描寫崎艱也。物形倒植,覽賞恍忽也。今有人欲謀寫真,而求一發(fā)之不差。舍此再無良法。雖然不儼然端坐于庭心如泥塑人者。其描寫之艱。不異風(fēng)梢也。
在這里,丁若鏞特別強調(diào)了“取叆叇一只”,可見朝鮮人已經(jīng)不止于把眼鏡用于輔助視力。朝鮮人還通過西學(xué)書籍弄懂了凸透鏡的聚焦原理。懂得了如何取“叆叇之火”:
假有一楪,其圓如馬蹄之大,則其所受太陽之暖,亦馬蹄之大也。有術(shù)焉。馬蹄之大,約之為菉豆之小,則其所受馬蹄之暖,亦約之為菉豆之小也。布于馬蹄而溫者聚于菉豆,不大熱乎?大熱所觸,火于是發(fā)。此叆叇所以此火也。
由此看來,眼鏡在朝鮮的傳播推動了物理學(xué)知識在該地區(qū)的傳播。朝鮮人對于西學(xué)的最初興趣就是從類似眼鏡這樣的器物中產(chǎn)生的,“西俗有天主學(xué),明算數(shù),工奇器,測候如神,妙于歷象,漢唐以來所未有也”。
六、宿儒無此幾虛生
眼鏡還逐漸與尊卑貴賤的禮儀制度結(jié)合了起來,“國俗以眼鏡為尊貴前不得著,少年賤者不得張,是果禮節(jié)之濫觴也?!?/p>
不過,尊者也并非都習(xí)慣于配戴眼鏡。正祖就曾說:“予之眼視,漸不如前,經(jīng)傳文字,非眼鏡則難以辨認(rèn)。而眼鏡乃二百年來初有之物也,帶此臨朝,有駭觀瞻?!北M管如此,朝鮮君臣還是紛紛配上了眼鏡,平民中的長者也不再怕眼鏡“有駭觀瞻”。
光學(xué)眼鏡一經(jīng)傳人朝鮮半島,立刻產(chǎn)生了社會心理學(xué)和美學(xué)上的深遠(yuǎn)影響。它融入了朝鮮士人的主觀情感、審美意識和人格情趣,成為朝鮮人詩詞中的重要意象。
由于最初的眼鏡基本上都是供老人使用,因此眼鏡作為一種美學(xué)意象不可避免地與“老朽”、“病弱”、“困窘”聯(lián)系了起來。因此,清中期朝鮮人的詩作里大量出現(xiàn)了此類的描寫。比如權(quán)萬的這篇《獨臥》:
獨臥茅廬枕半肱,寒侵宿絮卻凌兢。
今冬太白全埋雪,昨夜蘇門已踏冰。
老去看書須眼鏡,年來涉世剪心燈。
翛然細(xì)撿平生事,病敗徒從一字矜。
南公轍燕行經(jīng)寧遠(yuǎn)衛(wèi),路途艱辛,頓時心生旅愁,于是賦詩一首,其中說道:“長程無賴遣愁懷,叆叇多因看字揩?!毖坨R已經(jīng)儼然是疲憊惆悵的代名詞。
同一物象,由于融入了不同的情志,所構(gòu)成的意象就會不相同。對于隱士而言,眼鏡就象征不落塵俗、窮且彌堅的君子風(fēng)范。如申光洙的這首《崔北雪江圖歌》:
崔北賣畫長安中,生涯草屋四壁空。
閉門終日畫山水,琉璃眼鏡木筆笛。
朝賣一幅得朝飯,暮賣一幅得暮飯。
天寒坐客破氈上,門外小橋雪三寸。
何必灞橋孤山風(fēng),雪里但畫孟處士。
待爾同泛桃花水,更畫春山雪花紙。
由于眼鏡有輔助視力的功能,眼鏡又成了公正明察的代名詞。孝宗朝時,有一位地方官員找名士南龍翼借眼鏡,南龍翼遂于信尾附詩一首:
察得民艱燭吏情,使君為政已能聲。
猶憂未遍逃亡屋,更借壺翁眼鏡明。
無獨有偶,詩人尹愭也把眼鏡作為自我警示的物象?!办髮⒀坨R防昏翳,低首緘唇但奉公”。在另一首詩里,尹惜說道:
文章且莫遣人評,只系無名與有名。
自是不明懸眼鏡,何由得正在心衡。
在這里,眼鏡已經(jīng)不單單是眼鏡,它與東方的哲學(xué)、美學(xué)結(jié)合了起來,構(gòu)成了朝鮮人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小的眼鏡,不知不覺中成了文化的重要載體。眼鏡傳人朝鮮半島的過程就是一個多元文化交流的過程,東西方文化通過眼鏡這個載體在朝鮮半島不斷碰撞交融。從這一點上說,西洋眼鏡的傳播所蘊涵的意義是非同尋常的。
我們看到,這個過程是通過多條不同的途徑完成的,它們在時間上也是相互交錯的。需要指出的是,來華的朝鮮使臣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耶穌會傳教士和中國的土人也積極地參與了互動。因此,眼鏡在朝鮮半島的傳播是一個多元文化交流的過程,東西方文化通過眼鏡這個載體在朝鮮半島碰撞交融。今天回顧這段歷史,我們依然有頗多感悟!
[責(zé)任編輯:王公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