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攀
奧爾罕·帕慕克先生和我一坐下來,我們就開始用英語交談起來了。
“您能談?wù)勀窃鯓訉懽鞯膯?”
“我是用筆寫作的。盡管用電腦鍵盤打字的寫作方式已十分普及,但我還是用筆寫作。我喜歡使用相當于A4大小的紙。就是那種帶方格的紙。也被稱為法國方格紙,但不是法國生產(chǎn)的,是土耳其當?shù)氐募垺!?/p>
“那您寫字的速度一定非常快?”我問。帕慕克點點頭,但謙虛地說,“我可以寫得比較快,但寫的字體不太好看?!蔽铱吹剿诹粞圆旧蠈懙淖煮w,不但流暢,而且每個字母都寫得清楚,字體也十分美觀。他帶有東方人特有的謙虛,在獲得諾獎之后,依然保持著。
帕慕克告訴我說,他在寫作時,“所用的紙張,就是那種有些像略帶淡黃色的‘法國紙,不滲透墨跡的那種方格紙。土耳其有這種紙,非常適于用筆寫字”。
“您用什么顏色的筆寫字呢?”
“我喜歡用碳素墨水和鋼筆。碳素墨水不透明的黑色,寫出來的字跡非常清晰,而且不易揮發(fā)。這樣的手稿可以保持很長的時間?!彼又f,“我看過許多世界知名作家的手稿,這些手稿本身就是藝術(shù)品。”
“有人幫你打字嗎?”
“有的。我寫好稿子后,就交給打字員。與我合作的是一位很好的女打字員。我和她已經(jīng)工作了二十多年了,她熟悉我的手寫體,而且她工作敬業(yè)認真,令人滿意?!贝蜃謫T把打印稿交給他,他又在上面繼續(xù)修改,然后再送回去打印。這樣反復很多次,直到最后定稿打印,打字員看到的依然是他親手改過的“花臉稿”。
我讀過《我的名字叫紅》,故事中的文字,他借用了許多色彩來形容。
“您好像學過繪畫?”
“是的,我學過繪畫。”帕慕克告訴我,他以前學過美術(shù)和建筑,雖然沒有成為畫家或建筑師,但是,這些訓練使他在寫作時,善于營造特殊的色彩感和視覺空間。他在這篇小說中,這樣描寫了“紅”色:
“如果我們用手指觸摸,它感覺起來會像是鐵和黃銅之間的東西。如果我們用手掌緊握,它則會發(fā)燙。如果我們品嘗它,它就會像腌肉一般厚而細膩。如果我們用嘴唇輕抿,它將充滿我們的嘴。如果我們嗅聞它,它的氣味會像馬。如果說它聞起來像是一朵花,那它就會像雛菊,而不是紅玫瑰?!?《我的名字叫紅》,第228頁)
“色彩”在他的筆下,不僅是礦物質(zhì)或化學物質(zhì),更是富有生命的“生靈”。這些五顏六色的“生靈”,有性格,有脾氣,有味道,還會與作者對話?!栋咨潜ぁ贰逗凇泛汀段业拿纸屑t》,這些用“色彩”來命名的作品,用色彩作為故事的基調(diào),并用這種色彩釋放出的光譜,展現(xiàn)歷史和現(xiàn)實的故事。
色彩的表現(xiàn)力,與文字一樣豐富。作者對色彩的感覺有多深,作品飽含的色彩感就會有多豐富。作者對色彩的想象力有多廣闊,文字色彩的表達能力就會有多么恢弘。帕慕克先生學習過繪畫,研究過土耳其的細密畫歷史,這些色彩不僅是用眼睛感受到的大自然的色彩,而是用心靈才能更好地感受到的超自然的色彩光澤。
“您會畫畫,為什么不為自己的書插圖呢?”我好奇地問。
他笑了,是啊,既然學過繪畫,而且至今他仍然喜愛繪畫,為什么不為自己的作品插圖呢?他笑著搖著頭,邊笑邊說:“你問得好,是啊,我也不知道?,F(xiàn)在我仍然喜歡用鋼筆畫,畫那種黑白單線條的簡筆畫,我偶爾也為一些雜志插過圖。但是,我確實很少為自己的文學作品插圖。為什么呢?連我自己也沒有想過?!彼中α耍爱斎?,也不是一點也沒有。在土耳其版的作品中,我畫了一些簡筆畫來做插圖。但是,翻譯成其他文字,在外國出版時,插圖就都沒有了。也許外國出版社認為我繪畫的技巧不夠好?都刪了?”他的幽默,反倒把我逗笑了。
“您寫的文字與繪畫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接著問。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也許有吧。那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呢?是否因為繪畫會局限文學作品中文字的想象力呢?如果繪畫水平高的話,會加強文字的視覺效果,更會使文字的色彩感更加鮮明。如果相反,那就遭了。因此,世界上有許多作家,同時也是畫家。但他們很少為自己的作品插圖。這好像不僅在外國如此,在中國也是如此吧?”他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得問文學家。
“中國歷史上,許多文學家的水墨畫都畫得很好。我很喜歡中國的傳統(tǒng)水墨畫。”
他對視覺有著特殊的敏感,在我們談話時,他手里拿一個數(shù)碼相機,不時地舉起右手,將我們談話的場景自拍下來,并馬上讓我看照片的效果:構(gòu)圖很好,圖像清晰。
我們一直在說英語,“您用什么語言寫作?”
“我用土耳其語寫作?!彼f,“我雖然能講英語,也用英文寫過一些文章,但那些文章不是小說。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客座教授用英語授課,但是,我在寫作時,只用土耳其語?!?/p>
“您是用母語構(gòu)思嗎?”
“是啊,我喜歡用土耳其語思考,用土耳其語書寫文學作品?!迸聊娇讼壬嬖V我,“我描寫土耳其,講述本國的故事,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比土耳其語更具有表現(xiàn)力了。”
“雖然,在歷史上,有許多歐洲作家來到土耳其,寫過一些游記、隨筆。特別是法國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家,他們來我們國家旅游,用法語描寫土耳其時,文筆也非常優(yōu)美。但是,他們與土耳其人的審美,還是不一樣的?!?/p>
“本土作家的語言和思維方法,以及他們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所信仰的哲學,都是‘土耳其的,而不是法國或英國等外國的,這才是有趣的,這才吸引外國讀者?!?/p>
“在今天,歐洲、北美,以及亞洲的許多國家的讀者,除了在這些國家的語言學院專門學習土耳其語的學者和學生,很少有人通曉土耳其語。但是,今天由于各國翻譯的工作,使我的小說被翻譯成為40多種文字,已是全世界讀者都能閱讀的文學作品,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p>
我問帕慕克先生的這個問題,可能在中國訪問期間,已經(jīng)被問過多次了:“您用土耳其語寫作,那么在您寫作的時候,是僅僅考慮為土耳其人而寫作呢,還是也會考慮你的作品將影響到全球更廣泛的讀者群呢?”
他的回答:“不管我們是在土耳其境內(nèi),還是在境外談話或演講,總會伴隨這個問題。有的人還抱有一種懷疑,甚至,也有一些外國人帶著傲慢的微笑。我因而得出一個結(jié)論,即如果我希望我的作品被看做是真實可信的,我必須回答:‘我僅為土耳其人寫作?!?/p>
在我們吃晚飯時,我送給他一個小禮物——幾本中國的漫畫。他很高興,并說一會兒他就會回贈給我小禮物的。在吃了一會兒飯之后,他在我的本子上,為我畫了一幅鋼筆速寫。還簽上他的大名。
我很高興地將畫拿回家,滿心歡喜地讓妻子看畫。妻子皺著眉頭問:“誰畫的?你有這么老嗎?”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