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1964年元宵節(jié)出生于中國的北極村——漠河。童年在黑龍江畔度過。1984年畢業(yè)于大興安嶺師范學(xué)校。1987年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的研究生班學(xué)習(xí),1990年畢業(yè)后到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有四十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白銀那》《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看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及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勵,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冰消雪融時,小腰嶺人愛栽跟頭的日子也就來了。
村路因解凍而變得泥濘不堪,腿腳不利落的老人和在春光中戲耍的孩子,往往走著走著,會被稀泥暗算了,“刺溜”一下,滑倒在地。孩子跌倒不冤,他們高興的時候,又跑又跳的,忘卻了泥濘;而那些老人,可是小心翼翼地走著的啊。老人們倒地的一刻,哭的心情都有了。中年人里,也有被泥濘算計的,比如酒鬼。他們飄搖著撲地的時候,往往醉話連篇,有的說自己鉆進女人柔軟的花被窩了,舒坦,有的說他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兒,憑什么要被領(lǐng)到陰曹地府的門口,還有的把稀泥當(dāng)成了大醬,嚷著:“來、來棵蔥,蘸蘸!”
小腰嶺的女人恨透了泥濘,一旦暖陽照拂得屋頂?shù)姆e雪脫胎換骨,屋檐“滴答——滴答——”地滴水了,她們便不愿意讓老人出門,不愿意讓男人喝酒,更不愿意讓孩子玩耍。不然,她們得一天洗一盆衣服,耗力氣不說,還浪費了肥皂??墒悄酀粼趺茨茏柚沟昧巳说娜粘3鲂心?,老人該溜達還得溜達,孩子放學(xué)歸來的路上照樣打打鬧鬧的,男人們也斷不了仨仨倆倆地湊一堆劃拳喝酒。你時常能在路上,逢著那些栽倒后滾了一身泥水的人。女人們沒辦法,只好讓家人穿最破舊的衣服和鞋子。若是外鄉(xiāng)人這時節(jié)來小腰嶺,看著一村人衣衫襤褸的,會說:“這村子窮掉底兒了!”
有一個在泥濘中依舊衣著考究的人,他就是小腰嶺的小學(xué)校長蘇澤廣。只要上班,他必得穿上皮鞋和中山裝,雖然他倍加小心,可是回家的時候,褲腳還是濺上了泥點,鞋幫也跟打了一圈兒眼影似的,沾上了污泥。他老婆黎素扇,少不了埋怨他幾句,說你看看小腰嶺的人,誰像你穿成這樣,讓人笑話!蘇澤廣說:“我這么多年沒穿中山裝了,好不容易盼到能穿的日子了,再讓它壓箱底,不是可惜了嗎!”工宣隊進駐學(xué)校的那些年,青峰林業(yè)局機修廠一個滿手老繭的鍛工取代了蘇澤廣,做了校長,而他則被發(fā)配到畜牧廠養(yǎng)豬。蘇校長養(yǎng)豬的那些年,無論冬夏,都穿著藏藍色的土布工作服,他的褲管讓豬拱得常沾著豬食嘎巴。那一單一棉的皮鞋,也被擱置起來。他夏天穿球鞋,冬天則是抗踢的大頭鞋。他給豬絮干草時,一旦發(fā)現(xiàn)豬欄門被凍住了,便抬起腿,三腳兩腳的,用大頭鞋把門踹開。平反后的蘇澤廣官復(fù)原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銷社買了一盒鞋油,把皮鞋打得锃亮,然后又捧出中山裝,讓老婆把它熨燙得板板正正的,掛在衣柜最顯眼的位置。小腰嶺人看他穿著中山裝的樣子,有的羨慕,有的則嗤之以鼻,說:“臭老九又抖起來了!”
蘇校長喂豬的年月,每年初春,免不了閃失,做兩三回泥猴。好像人一落魄,腿腳也軟了。而這兩年,他精神抖擻的,哪怕再濕滑的路,也沒有跌倒過。所以黎素扇因丈夫褲腳的泥點發(fā)牢騷的時候,也會自我安慰道:“唉,比起從前,這算是小打小鬧的臟了,伺候得起!”
蘇澤廣這天下班回家,滾了一身的泥水,顯然他是摔倒了。黎素扇氣青了臉,嚷著:“我說讓你穿破衣服吧,你非不干!這咔嘰布的中山裝,洗、熨都費勁,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碧K澤廣垂頭喪氣地說,“我自己洗,不勞你了?!?/p>
黎素扇心軟了,她撇著嘴說:“我也就是說說,你洗,肯定在水里逛蕩幾下就拎出來了,洗不透亮,還得我費二遍事?!?/p>
蘇澤廣吁了一口氣,邊脫衣服邊說:“你得趕快把它洗好晾干,我要去興林開個會。”
“什么會呀,要去興林?”黎素扇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碧K澤廣說,“郵遞員下午送來急件,我打開一看,是教育局發(fā)來的,讓我后天到青蜂報到,然后去興林開個緊急會議,特別注明此事機密,不得外傳。”
黎素扇“哎呀——”叫了一聲,打了個激靈,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蘇澤廣陰郁地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是我個人出事了,還是國家出事了。以前通知開會,什么內(nèi)容,會期幾天,都說得明明白白的。這次呢,既沒說會議的議題,也沒說要開幾天。而且,沒有大事,怎么會把人召集到興林呢?我看這次出門,恐怕兇多吉少?!?/p>
“就你一個人去嗎?”黎素扇說這話時,分明帶著哭音了。
“通知上寫著三個人?!碧K澤廣說,“還有林業(yè)局招生辦的主任陳樹典和一中的王中健校長?!思叶际乔喾宓?,基層的只有你啊。山上山下這么多學(xué)校,南溝學(xué)校、山河學(xué)校、望江嶺學(xué)校,怎么單單讓小腰嶺學(xué)校的校長去呀?你想想,這兩年,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誤呀?”
“我想了,小腰嶺學(xué)校沒有品德不良的老師,也沒有違反校規(guī)的學(xué)生,教學(xué)工作是正常的,沒錯誤?!碧K澤廣說。
“你做沒做什么越權(quán)的事啊?”黎素扇苦著臉說。
“去年冬天敲鐘的老王重感冒,我?guī)退蛄巳扃?,如果說越權(quán),這算是一件?!碧K澤廣笑了。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黎素扇說,“你要是出了事,我們娘仨怎么活啊?”說著,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你放心,萬一有不測,我會安排好你和孩子的生活的。”蘇澤廣說。
黎素扇正想說什么,蘇合圖回家了。合圖十五歲,初中快畢業(yè)了。他的相貌隨母親,團臉,大眼睛,塌鼻子,性情卻隨父親,愛說,愛開玩笑。他今天用彈弓追一只烏鴉,絆了一跤,栽到泥坑里,正擔(dān)心進了家門會挨母親的罵,一看父親換下的中山裝,知道他先做了反面教材了,便心安理得地對母親說:“爸爸的衣服得好好洗洗,我這身破衣服,就著爸爸洗衣服的水,搓巴搓巴就行!”
黎素扇淚眼朦朧地說:“兩個冤家!”
小腰嶺是個兩百多戶人家的小山村,歸屬于青峰林業(yè)局。青峰林業(yè)局呢,不過是興林市下轄的一個縣級小城。小腰嶺離青峰十三公里,而青峰離興林市則有三百多公里。從青峰去興林,要乘六個小時的火車。小腰嶺人常去青峰,辦嫁妝,買年貨,或是串親戚;而去興林,多半是因為病。但凡青峰醫(yī)院看不了的病人,會被轉(zhuǎn)院到那里。所以小腰嶺人若是聽說誰家有人去興林了,都不往好處想,好像那里是地獄之城。
黎素扇生起火,燒了鍋水,想著先洗了衣服,再做晚飯。她正要出去取洗衣盆,蘇澤廣提著它進來了。他先是舀了一瓢水,蕩去盆底的浮灰,倒掉,然后才把清水注入盆中。當(dāng)他舀完水,把手探到盆中,
幫妻子試水溫的時候,黎素扇紅了眼圈兒。丈夫忽然對她體貼起來,讓她覺得如果失去這個男人,日子將沒有溫暖可言。天色漸漸暗了,黎素扇把臟衣服浸泡到盆中,蘇澤廣知道這通洗要浪費不少水,而缸里的水快見底兒了,趕緊挑起水桶出了院子。
黎素扇坐在彌漫著水蒸氣的灶房開始洗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女兒蘇彩鱗還沒有回來,就吆喝后屋中的兒子:“合圖,去看看你妹,早該放學(xué)了!”
“她呀,肯定又幫著人值日了!要不就是跟我和爸爸一樣,也摔到泥坑里,不敢回家了。真要是那樣的話,媽媽,你今天可是太倒霉了!”蘇合圖滿懷同情地說。
“你少廢話,快去看看吧!”黎素扇說。
蘇合圖剛出門,就迎著了妹妹。蘇彩鱗雖然沒被泥濘害著,可她的書包受害了,書包成了泥包,彩鱗一見母親就嗚嗚哭??磥?,她只顧了自己,沒顧上書包。而那個帆布書包,是最難洗的。黎素扇唉聲嘆氣的時候,合圖大聲說:“媽媽,都是爛泥惹的禍!它是咱家的敵人,我與它勢不兩立!”他張開雙臂,用詩朗誦的形式來為母親寬心:“啊——讓這不三不四的小春天——快快地過去吧,啊——讓又香又甜的大春天——快快地到來吧!”
小腰嶺人,確實把春天分為小春天和大春天。小春天就是初春污泥濁水橫行的時節(jié),這時的春天乍暖還寒,給人半陰半陽的感覺;到了大春天呢,真正是風(fēng)和日麗了。那時道路干爽了,草綠了,花打骨朵了,燕子來了,南窗下暖風(fēng)陣陣。一到這時節(jié),小腰嶺人就不愛回屋睡覺,因為星空也變得好看了。
小腰嶺的小春天大抵是在每年四月的中下旬,而大春天則始于五月。一般來說,人們在小春天就開始翻地,運送積肥,擦拭農(nóng)具,到了大春天,就要播種了。
蘇校長連挑了三擔(dān)水。他每挑回一擔(dān),天也就衰老一層。等他把缸灌滿,天已老氣橫秋了。黎索扇洗完了衣服。他們點起蠟燭,一起做晚飯。合圖坐的椅子掉了條芽兒,他聲言不用請木匠,自己就能修上。他里出外進的,一會兒去倉房取鋸和斧子,一會兒去抽屜里翻釘子和錘子,忙得不亦樂乎。彩鱗呢,她正把課本和文具一樣樣地往一個三角布兜里裝,她的書包沒干之前,她得提著它上學(xué)。書包四棱四角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派頭;而三角布兜,卻給人賊頭賊腦的感覺。彩鱗往里面擺書本的時候,就有點不信任它。果然,拾掇好東西后,她試著拎了一下,三角布兜里面的書本便亂成一團。它們就像是一群無賴,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彩鱗噘著嘴,抽出一支鉛筆,放到膝頭折斷了。她生氣的時候,喜歡糟蹋東西。
黎素扇從壇子里取出一塊腌肉,切成薄片,擺到盤子上,覆上花椒和辣椒,放到籠屜蒸上。之后,和了一塊面,烙起蔥花油餅。
蘇澤廣說:“今天菜好,我想喝兩盅?!?/p>
黎素扇說:“你不說我也會給你燙壺酒的?!彼戳丝凑煞?,取出搟面杖,說:“我也想喝幾口?!?/p>
蘇澤廣學(xué)會喝酒,是在他養(yǎng)豬的時候。那時無所事事,悶得慌。他跟畜牧局的獸醫(yī)常聚在一起,喝得云里霧里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酒桶里剩下的二斤白酒攪拌在豬食里,喂給了一頭種豬。結(jié)果這頭豬醉得連幾步之遙的窩都回不去了,睡在了豬食槽子旁。第二天早晨,蘇澤廣醒了酒去喂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還呼呼大睡著,便用木桿扒拉它??墒欠N豬只是哼哼,起不來。蘇澤廣一看放置在豬欄外的空酒桶,知道自己把種豬當(dāng)做酒友了。這頭豬從那以后,就不愛吃食兒,一天天地掉膘。蘇澤廣想來想去,覺得問題可能出在酒上,就悄悄將豬食淋上一點酒,前去試探,結(jié)果種豬對摻了酒的食兒大為青睞。蘇澤廣找到癥結(jié)后。委實嚇著了,他供自己喝酒都難,如果再加上一頭豬,還不得傾家蕩產(chǎn)啊。從那以后,他就給種豬戒酒,可是這豬一聞豬食沒有酒味,吃個三口兩口的,就回窩了。等到第二年春天,它瘦得肚子松松垮垮的,走路直打晃幾,虛弱得無法交配。畜牧局的人一看它廢了,就把它賣給青峰屠宰廠,供人食用了。
蘇澤廣淪為酒鬼后,不僅害了畜牧廠的種豬,還害了彩鱗。害那頭豬,他當(dāng)時就意識到了;而害了彩鱗,是這幾年才察覺的。
“你喝了酒就是個獸,沒命地要我!”這是黎素扇訴說那些年的委屈時,私下里常跟蘇澤廣抱怨的一句話。蘇彩鱗,就是那個時期出生的。她一兩歲在襁褓中的時候,還看不出與別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咿呀學(xué)語,會哭會笑。到了三四歲,她的貪吃貪睡,讓蘇澤廣隱隱擔(dān)心。而五六歲以后,彩鱗的弱智漸漸顯現(xiàn)出來。她練習(xí)查數(shù),從一到十后,就開始發(fā)蒙,永遠數(shù)不過十一的關(guān)口;黎素扇讓她搬個板凳或遞杯水,總要吩咐兩遍,她才能明白。而且,一旦什么事情不對她的心意了,她就毀壞東西,用剪子鉸掉褲腿,摔鏡子,砸碗,把蠟燭扔進灶里當(dāng)柴燒了,等等。直到這時,蘇澤廣才明白過來,自己酒后的發(fā)泄,釀了苦果。從那以后,他很少碰酒。就是前年落實了政策這么高興的事,他也只是微微沾了沾酒。他覺得對不起老婆和女兒。
彩鱗上了三年小學(xué),一直蹲級,現(xiàn)仍在一年級跟毛頭小孩混著。小腰嶺的孩子,知道她缺心眼兒,所以輪到自己值日時,為了偷懶,就夸彩鱗掃地掃得好,彩鱗一高興,便挽起袖子,幫著值日。只要你看見她灰頭土臉地回來,就知道她又幫人干活了。
蘇家的飯菜擺上桌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合圖一見腌肉和油餅,叫了聲,“真哏兒啊!”,拿起一張油餅就吃。彩鱗一見哥哥吃上了,也趕緊抓起一張油餅。兩個孩子搶著吃的時候,蘇澤廣換上一支蠟燭,黎素扇則斟好了酒。孩子在場,他們不好說什么,碰杯的時候,只是意味深長地望了對方一眼。黎素扇的目光幽幽的,哀怨重重;蘇澤廣的目光柔柔的,萬般不舍。
他們干了一杯,又一杯。合圖邊吃邊用屁股晃著椅子,炫耀修好了它,那把椅子也就仿佛處于震中,穩(wěn)當(dāng)不下來。然而好景不長,只聽“嘩啦”一響,那條券兒又掉了。椅子一瘸,合圖的頭磕在了桌角上,氣得他蹦了起來,踢著它直罵:“你個小春天養(yǎng)的,作踐我不是?明兒老子劈了你燒火,再做把新的!”罵完,才覺得額頭疼,他苦著臉,一邊用手揉著磕青的地方,一邊說:“我今天怎么這么倒霉啊?我要被氣成林沖了!”
黎素扇和蘇澤廣一聽這話,忍不住笑了。
彩鱗打著嗝問:“哥哥,林沖是小腰嶺的嗎?”
合圖呲牙咧嘴地說:“他呀,八百年前路過小腰嶺,嫌這兒太冷,就打這兒上了梁山了!”
彩鱗不知道梁山在哪兒,更不知道八百年前是個什么朝代,距今有多遠,她扳著手指頭算了半晌,沒有弄明白,有些失落,合圖一離座,她就打著呵欠回自己的小屋了。
孩子們走開了,夫妻倆就敢說知心話了。
黎素扇說:“你估計,能出什么事兒?會不會偷偷把你們下放到哪里去?”
“我們這三個人,有兩個是剛剛落實了政策回到教育崗位的,另一個呢,是剛成立的招生辦的主任。你說能不能是高考出了問題?”蘇澤廣探詢地問。
黎素扇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出納員,她雖然初中畢業(yè),文化不高,但腦子活泛,她說:“恢復(fù)高考才兩年,不可能又取消了吧?就是取消的話,別說是小腰嶺和青峰,就是全中國的學(xué)校,哪一個跑得了?干嗎單單找
你們?nèi)齻€?”
“說得也是,當(dāng)時恢復(fù)高考,下發(fā)的可是紅頭文件?!碧K澤廣說,“不過為什么招生辦主任要跟著去呢?”
“能不能是夏老三家的孩子出了事兒呢?”黎素扇說,“你忘了,去年夏杰考上了沈陽的一個軍事學(xué)校,人家不是來政審了嗎?”
“他呀,學(xué)的是機密專業(yè),當(dāng)然得政審了。”蘇澤廣說,“他家成分好,又沒有海外關(guān)系,政審早過關(guān)了,要不也不會錄取他?!?/p>
“那我看這事跟高考還是沒關(guān)系?!崩杷厣日f,“咱小腰嶺不就出了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嗎。”
“是不是落實了政策的人,還得回頭看啊?”蘇澤廣說。
“什么叫‘回頭看?”黎素扇問。
“就是對照檢查那些年勞動鍛煉時,是不是有什么過失?!碧K澤廣說,“我們那些人,有的去糧庫看庫,有的去酒廠釀酒,有的去工廠掄大錘,大家干那些活是外行,沒少出錯啊。我就聽說,吳校長弄壞過一臺機床,王中健不會使酒曲子,幾缸酒沒發(fā)酵好,酸得不能喝,白白倒掉了。秦校長看糧庫的時候呢,有一夜睡過去了,小偷溜進糧庫,盜了好幾麻袋玉米呢?!?/p>
“哎呀,我想起來了,你因為喝多了,不是害了一頭種豬嗎?”黎素扇說,“不過這事不就是你知我知嗎?”
“有一天我跟劉獸醫(yī)喝酒,一高興,就把這事給禿嚕出去了。說完,我也后悔了。不過畜牧局的頭頭沒找我的麻煩,看來劉獸醫(yī)沒有出賣我。”蘇澤廣說。
黎素扇放下酒杯,說:“喝多了嘴不把門是不是?看來酒不是好東西,喝它惹事啊。這劉獸醫(yī)調(diào)走有五六年了吧?也不知他離開小腰嶺前,跟沒跟別人說這事?!?/p>
“哪知道呢。就是說了,咱也沒轍。真要追究起來,我認錯就是了。大不了賠一頭種豬。”蘇澤廣嘆了一口氣,說:“只求別給我上綱上線,說我破壞社會主義生產(chǎn)力就行。”
“你還真是破壞社會主義生產(chǎn)力了?!崩杷厣刃Σ[瞇地端起酒杯,飲了一口,說:“那頭種豬要是不讓酒害死,你想想,它能與多少母豬交配,能產(chǎn)下多少豬仔啊。要是按它可能生下的豬仔賠償,起碼有百八十頭,我看咱家就是砸鍋賣鐵也賠不起?!?/p>
“你就知道火上澆油!”蘇澤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我們黨總該懂得,一個知識分子比一頭種豬更重要吧?!?/p>
“對我來說是這樣哩!”黎素扇打趣著丈夫,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來,咱干一個。想不明白什么事兒,今兒就不費這個腦筋了。”
蘇澤廣覺得妻子說得在理,于是兩個人放松下來,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手腳就不安分了,她一會兒哼著小調(diào)用指甲去掐燭花,一會兒又從桌下伸出腳,踢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著。蘇澤廣覺得燭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燒在桌角的蠟燭,那么的細膩,那么的溫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摟在懷中,于是趕緊幫著撿桌子,刷碗,燒洗腳水,鋪上被褥。當(dāng)一切收拾停當(dāng),他去拉窗簾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月亮已到中天,好像天已經(jīng)把話說盡,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蘇澤廣拉上窗簾,吹了蠟燭。屋子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種光明就要出現(xiàn)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點燃了妻子。
黎素扇醒來時,曙色微露,丈夫不在身邊,她覺得口干舌燥,便到灶房舀了一瓢水,暢快地喝起來。清水在她體內(nèi)奔流的時候,困意漸漸消退了。黎素扇回屋后穿起衣服,出了家門。她想看看平素喜歡睡懶覺的丈夫,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
空中仍能望見月兒的痕跡,那是月亮徹夜燃燒后留下的灰燼。在空氣潔凈的地方,日月常常同時出現(xiàn)。只不過太陽現(xiàn)出的是紅彤彤的肉身,而月亮隱現(xiàn)的是淡白的魂兒。小腰嶺的春天,早晚溫差很大。白天時化得稀里嘩啦的大地,到了夜晚,好像被清冷的月光給施了魔法,白亮的水洼又凝結(jié)成了冰,泥也由柔軟變得堅硬。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在上學(xué)路上,專揀那些結(jié)著薄冰的水洼去踩,“咕嚓”一聲,冰綻裂了,孩子的笑聲起來了。裂紋光芒四射的樣子,像是一朵怒放的雪蓮花。有的時候小孩子踩得重了,鞋子會被冰下的水浸濕,那時他們就得飛快地往學(xué)校跑,早點進教室,脫下鞋子,放到火爐旁烘烤。
蘇澤廣不在院子里。黎素扇發(fā)現(xiàn)堆在廁所旁的大糞被人撮了一角,便明白丈夫這是上大地送糞肥去了。
小腰嶺的住戶,既有房前屋后的園田,也就是前菜園和后菜園,也有離家較遠的自留地,人們稱之為“大地”。一般的人家都有一片大地,但也有人口多的,有兩片。大地少則兩三畝,多則五六畝,一般用來種土豆、白菜和蘿卜。它們既能作為越冬蔬菜,又可充當(dāng)糧食。通常,家中的菜園是由女人侍弄的,而大地則由男人經(jīng)管。蘇澤廣種地并不在行,所以他家的大地常常是野草瘋長,蟲害肆虐。為了這,黎素扇沒少遭小腰嶺女人的恥笑。有人說:“你們家的土豆,怎么長得跟牛眼珠一樣,這么小,吃時都沒法削皮吧?”還有人說:“你說蘇校長種的白菜怎么只知道長個,不知道抱心啊?”黎素扇嘴上說:“一個吃的東西,分什么好孬啊!”可心里對丈夫也是怨恨的。他去大地干活,往往是泡上一壺茶背著,再帶上一卷古詩。到了地里,草沒鋤幾下,就坐在地頭喝茶讀詩了。
黎素扇朝自家大地走去。剛出村口,就碰見了生產(chǎn)隊喂牲口的老木,他正在遛馬。見了黎素扇,老木擤了一把鼻涕,說:“剛才碰見你們家老蘇了,他今年可是出息啊,一大早就去大地送糞,看來你們家秋天時要有好收成了!”
黎素扇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
老木又說:“其實你們家的大地種好種孬也沒什么要緊,蘇校長月月開工資,不像我們,年底要是不分紅,就得窮著過!”
他的話,讓黎素扇心底一沉。假如丈夫出了事,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倒了,自己怎么養(yǎng)活這個家啊。
黎素扇心灰意冷的,沒有繼續(xù)向前走,而是折回身,返家做飯去了。等她生起火來,燒開一壺水時,蘇澤廣挑著一副籮筐,汗涔涔地回家了。
黎素扇說:“我都不知道你幾點起來的,睡得太死了。”
“你當(dāng)然睡得死了?!碧K澤廣用手拂了一下妻子的臉,鬼笑著,“你昨晚醉著了嘛……”
黎素扇打了一下丈夫的手,嗔怪道:“剛挑完糞,也不洗手,就摸我臉,我得晦氣一天!”
蘇澤廣“噗嚕噗?!钡叵茨樀臅r候,說:“咱家明年也得養(yǎng)頭豬,靠這點大糞不行啊?!?/p>
黎素扇說:“不是還有點雞糞嗎?”
蘇澤廣說:“雞糞得上到后菜園,那里不是種飯豌豆和倭瓜嗎?老木說過,上了雞糞的飯豌豆和倭瓜都面,你可得記著啊。他還說,大糞勁大,要是上到蘿卜地里,蘿卜愛爛心兒。”
黎素扇笑了,說:“沒聽說過大糞能把蘿卜燒爛心兒的!”
“前菜園的芹菜地,我看今年換個茬吧。年年種芹菜,那塊地都死性了,芹菜也不愛長,今春種點柿子椒或是菠菜吧。人家不是說了嗎?地不換岔不長,人不挪窩不旺!”
“你別交代給我——”黎素扇頓了頓,說:“這些地都等著你回來種?!闭f完,側(cè)過身,偷著抹淚去了。
蘇澤廣擦干了手,走到妻子身后,將雙手搭在她肩上,柔聲說:“平常老跟我兇,現(xiàn)在對我這么親,看來是患難夫妻啊,我都舍不得了?!?/p>
黎素扇抽了一下鼻子,說:“少跟我套近乎,一個男人,手上打那么多香皂干什么啊,是不是為了那個
音樂老師?”
蘇澤廣一甩手,說:“一派胡言!”
他們不再斗嘴,一起做早飯。做好了,喚合圖和彩鱗起床。一家人吃過早飯,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洗過的中山裝和書包都是半干,所以彩鱗上學(xué)提的是三角兜,蘇校長穿的則是一套深藍色便服。他們出家門的時候,黎素扇總要囑咐一句:“看著點兒路啊!”
家中只剩黎素扇一個人時,她開始幫丈夫打點行裝。內(nèi)衣內(nèi)褲各裝了兩套,外衣外褲則是一套。毛巾一新一舊,新的擦臉,舊的擦腳。肥皂香皂,各裝一條。蠟燭火柴,一樣一包。茶缸、刮胡刀、拖鞋、花鏡,只要是丈夫用得著的,悉數(shù)裝上。想想他可能要個一年半載才回來,便將剛收好的冬衣又從箱底取出。那個大旅行箱,很快就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想著丈夫一個人可能寂寞,她把半導(dǎo)體擱上了。再一想想他離不開書,便把幾卷丈夫??吹臅惭b上了。不過當(dāng)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書是個惹是生非的東西,萬一有一天這樣的書再遭禁,他不等于帶去了幾顆炸彈嗎?于是又把書抽出來。就這樣,她折騰了一上午,才收拾好行李。
小腰嶺人家的午飯,一般都比較簡單。但這天中午,蘇家的午飯是濃墨重彩的,有金黃色的炒雞蛋,粉紅的油炸花生米,還有雪白的熗土豆絲。合圖放學(xué)回來,一看飯桌的菜,叫著:“媽媽,咱家不過了?”
彩鱗笑瞇瞇地說:“有好吃的,過得好!”先就吃上了。
蘇澤廣小聲對黎素扇說:“你這么做,讓我覺得要上刑場了。”
“瞎說什么!”黎素扇說,“我饞了,吃點兒好的還不行嗎?”
蘇澤廣無精打采地吃過飯,一看妻子為他打點的行裝,心更加沉甸甸的,他說:“這像是帶著半個家走,用不著吧?”
“你聽我的吧?!崩杷厣日f,“有備無患?!?/p>
蘇澤廣朝妻子要了十塊錢,說是晚上學(xué)校有個聚餐,不回來了,讓她和孩子不要等他吃飯了。
黎素扇白了丈夫一眼,又一眼,哼了一聲,說:“隨你吧?!?/p>
蘇澤廣從妻子的眼神中,明白她以為他要去找新來的音樂老師。這個老師從青峰來,二十六歲,還沒成家,住單身宿舍。她生得嬌小玲瓏,就像一個輕靈的音符,好像隨時隨地能飛起來。她的手風(fēng)琴拉得很好,蘇澤廣常常以聽課的名義,去她的課上聽琴。次數(shù)多了,教導(dǎo)主任察覺了,有一次提醒他:“蘇校長,音樂課您聽了五堂了,地理課一堂沒聽,是不是安排聽聽?”蘇澤廣這才不去她的課上了。不過,音樂老師的課,有時他坐在校長室也能聽到,因為琴聲長著翅膀啊。
其實蘇澤廣對音樂老師并沒有非分之想。在他眼里,她不過是落在小腰嶺的一只明媚的黃鸝,專為歌唱而來的。
蘇澤廣下午開始清點辦公室中他認為該銷毀的東西。他把平素偷閑寫的詩一頁頁從抽屜里翻出,逐一過目。這時的他宛如一個審判官,裁決著哪些詩該活,哪些該槍斃。當(dāng)他讀到“三更里,雨瀟瀟,五更后,心猶寒”時,覺得它太頹廢了,就把它放到處決的行列中,而“我在月下獨酌,邀一朵彩云,做我杯中的新娘”,又過于小資情調(diào)了,也被他放到陣亡者名單中。就這樣,經(jīng)他裁定,只剩下五首詩了。他對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發(fā)現(xiàn)“我的淚,落入黑暗,于是黑暗有了種子,生長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禍,便讓它作為最后的殉葬者。他把裁決的詩,連同一個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以及一卷手抄的《納蘭詞》,用報紙裹了,一并投入走廊的火爐里。只聽“轟——”的一聲響,爐蓋震顫了一下,那些東西頃刻間就被騰起的火焰吞噬了。蘇澤廣嘆息一聲,離開火爐,回到辦公室,枯坐著。待到下班時刻,他鎖了門,去供銷社,買了一瓶高粱燒酒和一瓶紅燒赤貝罐頭,提著它們到王統(tǒng)良家去了。
王統(tǒng)良比蘇澤廣小兩歲,是個伐木工,也是個出色的獵手。冬天的時候,他去山上的工區(qū)伐木,到了春天,則回到小腰嶺種地,直至秋天。王統(tǒng)良年輕時,看上了黎素扇,他求媒人提親時,黎素扇說,她已經(jīng)和蘇澤廣好上了。這讓王統(tǒng)良很沒面子,因為他相貌英俊,收入不薄,在小腰嶺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人,而蘇澤廣那時只是一名語文老師。王統(tǒng)良悻悻地跟媒人說黎素扇:“看上一個握粉筆的,她還不得跟著吃一輩子灰啊!”
黎素扇跟蘇澤廣結(jié)婚了,王統(tǒng)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養(yǎng),每隔兩三年,就要給王家添丁進口。這樣,四十多歲的王統(tǒng)良,有六個孩子了。因為黎素扇,蘇澤廣平素很少跟王統(tǒng)良往來,他們在路上碰見了,也就是打個招呼而已。所以王統(tǒng)良見蘇澤廣登門,十分愕然。他以為孩子在學(xué)校闖禍了,蘇澤廣一落座,他就問:“是哪一個干壞事了?”見蘇澤廣不說話,他判斷:“不是老二,就是老四,這倆東西不是省油的燈!”
蘇澤廣連忙說,他今天來,不為公事,而是私事,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張開口,說著,把酒和罐頭呈上。
“哎,你來喝酒,還用得著拿這個嗎?太見外了!”王統(tǒng)良趕忙去了灶房,大聲吩咐老婆:“把倉房里剩的那半只兔子拿來,紅燒了,再切上一盤豬皮凍,掂掇幾個菜,我和蘇校長要喝點兒酒!”
王統(tǒng)良回到屋子后,蘇澤廣問:“你又去山里套兔子了?”
“前一段閑著沒事,偷著下了幾個套子。大前天溜套兒去,發(fā)現(xiàn)還真逮著只兔子。”王統(tǒng)良說,“可別讓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該上門罰款了。”
蘇澤廣笑著說:“放心,哪能說出去呢?!?/p>
王家有四個在校生,以往他們放學(xué)回家,會像一群快樂的小鳥一樣,打打鬧鬧的,竄來竄去。今天他們發(fā)現(xiàn)校長在自己家,嚇得不敢吭氣,貓在后屋,裝模作樣地寫作業(yè)去了。只有六歲的老五和三歲的老六,還溜進屋子,蹭在爸爸身邊。蘇澤廣和王統(tǒng)良說的,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連小孩子都覺得無趣,老五老六又紛紛跑到灶房去了。那里煎炒烹炸的,顯然比屋子里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統(tǒng)良的老婆把八仙桌子支在炕上,點起蠟燭,將菜一樣樣地端上來。小腰嶺的風(fēng)俗,但凡家中來了貴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們要么等到客人離席后吃剩的,要么在盛菜時,從每樣菜中扒拉出一點,偎在灶臺前吃。蘇澤廣一看菜碼很大,就對王統(tǒng)良的妻子說:“弟妹,多給孩子撥些菜,我和統(tǒng)良吃不了這些?!?/p>
王統(tǒng)良的女人高個子,長臉,寬肩闊胯,渾圓的屁股。她脾氣好,能吃苦,為人實在。聽蘇校長說讓她再撥些菜給孩子,她真的去灶房取來一只空碗,每樣菜又夾了些,說:“讓你見笑了,我們家小崽子太多,不夠吃的時候,他們會打起來?!彼龏A完菜,放下筷子,端著碗出去了。王統(tǒng)良小聲對蘇澤廣說:“我這婆娘,實心眼兒,你要是再喊她進來夾點兒,她還會拿個空碗來的?!?/p>
蘇澤廣笑了,王統(tǒng)良自己也笑了。他們在笑聲中干了第一杯酒。
王統(tǒng)良說:“澤廣,說吧,你一進來就擰著眉,好像又回到了喂豬的那些年。遇到什么難事了,只要我能幫的,沒說的!”他拍著胸脯說。
蘇澤廣一五一十地,把緊急會議的通知悄聲告訴給王統(tǒng)良。
“是不是又要搞運動了?”王統(tǒng)良“啪”地放下筷子,說:“把你們招到興林,然后悄沒聲地下放到哪里去?”
“我怕的就是這個呀?!碧K澤廣說,“也許這一去,
三年五載都回不來呢?!?/p>
“你們這些喝墨水的也是,說風(fēng)光挺風(fēng)光的,說倒霉就比誰都倒霉!”王統(tǒng)良說,“可憐素扇跟了你,吃粉筆灰不說,還過不上個安生日子!”
“要是我萬一出了事,回不來了,我想求你幫著照看家?!碧K澤廣說著話時,額頭沁出汗,說:“別人我信不過?!?/p>
蘇澤廣求助于王統(tǒng)良,是經(jīng)過反復(fù)思謀的。他想王統(tǒng)良畢竟愛過黎素扇,愛過,就會在心里留有余音,愿意幫助她;其次呢,王統(tǒng)良是個正人君子,家庭和睦,這樣的男人不會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會有失身的危險。
王統(tǒng)良沉默片刻,喝了口酒,突然說起打獵的事情來了:“澤廣啊,我這輩子打得最了不起的一次獵,是二十一歲的時候。那年春天,我在烏瑪河下游的一個溝塘子里,下了幾只套。半個月后,我去溜套,發(fā)現(xiàn)套住了一頭小黑熊,它已經(jīng)死了。我沒有摘套子,想等它腐爛了,用它做誘餌,逮個大動物。這樣,我在小黑熊旁邊,又下了幾個大套。好嘛,五天后,果然套著了一只鹿!那是只母鹿,還活著!它一見我,就轉(zhuǎn)過頭,好像生我氣的樣子。我跑到它面前,讓它正眼瞧我,猜猜它怎么著?它竟然低下頭,還是不看我!我明白,它心底鄙視我,我用死去的獵物引誘了它,它不服氣啊!于是,我把它被套住的那條腿,從鐵絲套中卸下來,讓它拔腳走。它一開始不相信我放它生路了,站在原地,動著蹄子,就是不邁步。我在它身上拍了一下,示意它走,它這才怯生生地一顛一顛地走了。不過它剛離開溝塘子,又返回身,從灌木叢中露出頭,慢慢朝我走來。在距離我三五米左右的地方吧,它停下來,定定地看著我。它那眼睛啊,濕漉漉的,含著情,我從沒見過世上有這么美麗的眼睛啊,真是看一眼,就讓人忘不了!我知道,它臨走前,想來謝謝我。我沖它拱了拱手,表示領(lǐng)情了,它這才轉(zhuǎn)過身,朝灌木叢去了。這回它是跑著走的,它不是怕我再傷害它,估摸著好幾天沒跑了,它去林子里撒歡了!澤廣,你說,這是不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獵啊?”
蘇澤廣明白王統(tǒng)良為什么講這個故事,他無限感激地說:“素扇和我家孩子,有靠山了。”
“你放心吧,有我家吃的,你家就餓不著!”王統(tǒng)良說,“誰要是敢欺負你老婆孩子,我就讓他有今天沒明天!”
王統(tǒng)良話說至此,蘇澤廣也就不需要再囑咐什么了。他們一杯連著一杯喝酒,不僅把自己喝紅了臉,月亮的臉也紅了。這時灶房里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王統(tǒng)良沒有下桌,將頭朝向灶房,大聲吆喝老婆:“桂香,小崽子怎么了?”女人高聲回答:“老二老四在外面玩兒,老二這個混蛋,把老四推泥坑去了,滾了一身泥水,我打了老二一巴掌!”王統(tǒng)良笑了,對蘇澤廣說:“這娘們兒,收拾孩子也不挑個時候。”
既然事情安排妥當(dāng)了,蘇澤廣想早點回家,王統(tǒng)良也不多留他。他送蘇澤廣的時候,打著手電筒進了倉棚,取了一捧狍子肉干出來,塞到蘇澤廣的衣兜里,說:“小崽子要是知道有肉干,早給我偷著吃了!嘿,我把它藏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你帶著,明兒路上吃吧?!?/p>
蘇澤廣謝過王統(tǒng)良,回家了。村路上少見人影,他貼著邊兒走,生怕腳下打滑。每當(dāng)他經(jīng)過那些有狗的人家,狗會在院子里“汪汪”叫上兩聲。蘇澤廣想,自己家也該養(yǎng)條狗,狗在看門上,頂?shù)蒙习雮€男人啊。因為是晚飯時節(jié),村落里炊煙裊裊,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灰的氣息。蘇澤廣路過學(xué)校的時候,很想聽上一曲手風(fēng)琴。他邁進校門,不過還沒走到音樂教師的宿舍,又折回身。他怕自己一身酒氣地去敲人家的門,會讓人誤解了。
蘇澤廣進家時,黎素扇正用燒炭的鐵熨斗,熨著中山裝。合圖和彩鱗坐在炕沿下,借著亮兒,看小人書。他們一見爸爸回來了,快樂地撲過來。
合圖說:“爸爸,媽媽說你明天要去興林,能不能給我買個望遠鏡回來啊?”
“你要望遠鏡干什么?”蘇澤廣拍著兒子的肩膀問。
“我要看天上的鳥和水底的魚!”合圖說。
彩鱗說:“我要泡泡糖,要十塊!”她舉起兩只手,晃動十指。
“你怎么不要十二塊呢?”合圖問。
“你真笨,一個人只有十個手指頭,比畫十二,能夠使嗎!”彩鱗的話,惹得合圖嘿嘿笑起來。
蘇澤廣一邊從衣兜往出掏狍子肉干給彩鱗吃,一邊對合圖說:“到后屋去,爸爸有話跟你說?!?/p>
合圖一進后屋,就坐在他剛修好了的椅子上,晃悠著腿,神氣地說:“爸爸,它再敢磕著我的頭,我就鋸了它的賤腿!”
蘇澤廣拎了只小板凳,坐在兒子對面。兒子坐得高,像個主子,而他坐得矮,倒像個仆人。
“合圖,爸爸這次出門,說不準什么時候回來。你十五歲了,也算半個男子漢了,該頂天立地了?!碧K澤廣頓了頓,說:“萬一爸爸不回來,你得照顧好媽媽和妹妹。”
“你不是去開會?”合圖警覺地問。
“是開會?!碧K澤廣猶豫了一下,說:“只是怕有什么意外,你懂嗎?”
“你是說這個會,還不知道是好會還是壞會?”合圖一針見血地說,“要是壞會的話,你又得像前些年去養(yǎng)豬了?”
“養(yǎng)豬那算是好的,守家在地的?!碧K澤廣說,“我怕萬一有什么新精神,把我們一火車給拉到新疆修路或是去哪個農(nóng)場種地,一時就難回來了。”
合圖低下頭,不吭氣了。他思謀片刻,突然抬起頭,說:“爸爸,要是你在外頭待的年頭長,你再回來時,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
蘇澤廣真是哭笑不得,他覺得兒子還不立事,把家托付于他,是徒勞的,便失望地起身。然而他剛要離開,合圖突然跳下椅子,吹滅了桌前的蠟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蘇澤廣的腿,在黑暗中說:“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來,我管這個家!我?guī)蛬寢屌?、挑水、種地,不讓彩鱗受欺負!我再養(yǎng)上一條狗,這樣夜里壞人就不敢上咱家!”
蘇澤廣的眼淚“嘩”的一下奪眶而出,他拉起合圖,哽咽地說:“好兒子!”
黎素扇熨好了中山裝,正把它們往衣架上掛。剛才蘇澤廣進屋,她連個招呼都沒打,滿懷怨憤的樣子,而現(xiàn)在,她和顏悅色地對丈夫說:“鍋里有熱水,燙個腳吧,解解乏?!?/p>
彩鱗困了,回屋去睡了。夫妻倆洗完腳,吹了蠟燭,鉆進被窩。黎素扇偎在蘇澤廣懷中說:“你去王統(tǒng)良家,跟我直說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他家了?”蘇澤廣問。
“在小腰嶺,只有他這個愛打獵的家中才有狍子肉干啊?!崩杷厣日f。
“難怪他年輕時看上你了。”蘇澤廣緊緊地摟住妻子,說,“聰明女人誰不愛呢?!?/p>
“我要是聰明,就不嫁你了。”黎素扇顫著聲說,“跟個知識分子過日子,提心吊膽的!”
蘇澤廣摩挲著妻子的秀發(fā),說:“你可要身體好好的啊,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能吃藥好了的,最好別去打針。我聽說,衛(wèi)生所的柴醫(yī)生,自打死了老婆后,一見女病號,兩眼就放光。不管大病小病,動不動就讓人打針。一打針,就能摸女人的屁股啊?!?/p>
黎素扇“噗嗤”一聲笑了,說:“我這可是老虎屁股,他休想摸!”
蘇澤廣熱切地親吻著妻子,喃喃說:“這么好的老婆,真是舍不得……”
那一夜蘇澤廣似乎把身上的力氣都耗盡了,他們纏綿了半宿,以至于第二天乘汽車去青峰的時候,
他兩腿發(fā)軟,連旅行箱都提不動了。
蘇澤廣走后的第二天上午,黎素扇去豆腐房換豆腐,碰到了去掛馬掌的老木。他“嘿喲”了一聲對黎素扇說:“真是稀奇了,我看見王統(tǒng)良往大地運糞肥,沒送到自己家的地,而是你家的!你家買了他家的糞不成?”
黎素扇“啊——”了一聲,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含糊其詞地說:“可能澤廣跟他買的糞吧,男人間的事情,也不跟我們女人說?!?/p>
合圖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自從父親走后,他每天早早就起來劈柴,燒火。他挑不動滿桶的水,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挑。每到放學(xué)的時候,他總是等著彩鱗,一起回來。晚睡前,他要檢查院門閂得牢不牢,再查看爐子的火和各屋的蠟燭是否熄滅了,以免引起火災(zāi)。有一天黃昏,他興高采烈地跑回家,說:“媽,出奇了!我跟福生剛才去大地捕鳥,看見咱家的地里有好幾堆豬糞!地里的蒿草也沒了,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我猜這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也真是的,要送送座金山,送豬糞做什么!”黎素扇跟兒子開玩笑。
“神仙看咱家的大地最缺這個唄。”合圖很認真地說。
解凍時節(jié)的泥濘就像一個個流膿的傷口,治療這傷口的,是陽光。只要天氣持續(xù)晴好,這傷口的面積就會逐漸縮小,直至結(jié)痂。蘇澤廣走后,小腰嶺始終春光爛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濘萎縮了,人們走路時敢挺胸抬頭了。這天中午,從青峰過來的長途客車上下來一個人,他就是穿著中山裝的蘇澤廣。他提著大旅行箱,神采飛揚地回家。那正是放學(xué)時刻,合圖和彩鱗看見爸爸,歡天喜地地奔過去,迎著他回家。
黎素扇剛做好午飯,看見丈夫平安歸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長吁了一口氣,然后平靜地往桌上端飯。
蘇澤廣打開旅行箱,把給家人的禮物一樣樣地往出拿。合圖得到了望遠鏡,彩鱗得到了一盒泡泡糖,他們都是如愿以償。黎素扇呢,她得到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當(dāng)蘇澤廣抖摟著它,給黎素扇展覽的時候,她說:“我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白襯衫不抗染,哪有機會穿?”
吃過午飯,合圖和彩鱗心滿意足地上學(xué)去了。黎素扇問蘇澤廣:“究竟是啥會啊?虛驚了一場?!?/p>
“說了你也不相信。”蘇澤廣喜滋滋地說,“招我們?nèi)?,看了兩場電影?!?/p>
“看電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說,“青峰又不是沒有電影院,何苦折騰到興林,連來帶去好幾天,又是汽車又是火車的,耽誤工夫又浪費錢?!?/p>
“青峰電影院,放的都是公映的電影,我們看的呢,是內(nèi)部電影。外人看不到的!”蘇澤廣得意地說。
“啥電影?”黎素扇問。
“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出去說啊?!碧K澤廣說,“一部國產(chǎn)片,費穆導(dǎo)演的老片子《小城之春》,另一部是日本電影《山本五十六》?!?/p>
“它們講的是啥呀,不讓大家伙看?”黎素扇問。
“《小城之春》講的是愛情,一個女人有兩個男人愛,對了,就像你,不是也有兩個男人愛嗎?那里的女演員很有氣質(zhì),看了讓人忘不了!這片子拍得傷感,頹廢,但看了讓人動心啊?!渡奖疚迨纺?,講的是二戰(zhàn)時日本聯(lián)合艦隊司令長官的故事,他叫山本五十六,他策動偷襲了珍珠港,美國人恨他,可是日本人愛他。最后,他死在戰(zhàn)機上。”
黎素扇根本不知道山本五十六是誰,更不知道珍珠港在哪里。她嘆了一口氣,惆悵地說:“這世道是不是要變壞啊?男女胡搞的電影也放,小日本子那么壞,還演他們的故事?!?/p>
“這是好事啊,大好事!說明思想解放的時代到了,再不會搞運動了!”蘇澤廣亢奮地說著,從旅行箱里翻出兩盒過濾嘴香煙和一本書,說是要上班去。離開學(xué)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兒。
黎素扇指著香煙說:“你不抽煙,這是給誰買的?”
“統(tǒng)良啊?!碧K澤廣說,“我把你托付給他,雖說他還沒有照顧你,但他答應(yīng)了,我得謝謝?!?/p>
“那你上咱家大地看看吧。”黎素扇說,“那都是統(tǒng)良這幾天做的。”
“他做什么了?”蘇澤廣問。
黎素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著那本書問:“什么書?”
“歌本?!碧K澤廣說這話時,神色有點不自然。
黎素扇明白這歌本是給誰買的,她“哼”了一聲,取過歌本,翻了翻,沒說什么,又遞還給他。
這天傍晚,蘇澤廣下班后,看過自家的大地,很氣餒。他明白這些糞肥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去王統(tǒng)良家送香煙時,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統(tǒng)良見著蘇澤廣,淡然地說:“回來了?”蘇澤廣犯了罪似的垂下頭,說:“回來了。”王統(tǒng)良說:“回來就好。”蘇澤廣尷尬地笑笑,把香煙呈上。王統(tǒng)良說:“我家一幫崽子,再抽煙,哪養(yǎng)活得起?早把它戒了。你拿回去送別人吧?!?/p>
蘇澤廣從王統(tǒng)良家出來時,步履沉重的。他本想謝謝那些糞肥的,可最終還是沒有張開口。回家后,他發(fā)現(xiàn)擺在餐桌上的,并沒有他想象的七碟八碗,只是兩個素菜,一盆大餅子。而且,也沒有酒。吃過飯黎素扇吆喝合圖燒洗腳水的時候,他說:“爸爸回來了,不該我管家了?!贝蛄寺暱谏?,拿著望遠鏡出去玩耍了。
那個晚上,黎素扇推托身體不舒服,睡在自己的被窩。蘇澤廣在暗夜中幾次試探著把手伸向她,她都裝做渾然不覺,動也不動。只是有一次他手重了,黎素扇火氣十足地吼了聲:“老實點兒,我累!”
小春天過去了,大春天來了。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嶺的村路上,再也沒有因泥濘而跌跤的了。人們在春光中忙著翻地,下種。一連多日,黎素扇對蘇澤廣都愛理不睬的,他憋屈得慌。有天晚飯,蘇澤廣喝起了悶酒。他想等著合圖吃完離開后,跟黎素扇談?wù)?。彩鱗在場,他是不忌諱的,他不認為她能領(lǐng)會他們的談話。
合圖終于吃完回后屋了,蘇澤廣呷了一口酒對黎素扇說:“我這次從興林平安回來了,好像不稱你的心意?你是不是巴望著我出事,好有人幫著你過日子?我在這個家,是不是多余的?!”
黎素扇反唇相譏:“誰說你是多余的了?我是不給你吃了,還是不給你穿了,你說清楚!”
“你身為妻子,不和我睡一個被窩了,這對我是最大的不公!”蘇澤廣重重地把酒盅蹾在桌上。
“憑什么非要跟你睡一個被窩啊?”黎素扇冷笑一聲,“法律有規(guī)定嗎?”
蘇澤廣氣得七竅生煙,他正要發(fā)作,彩鱗忽然打了個飽嗝,用筷子敲著碗對父親說:“吵吵什么,媽媽不和你一個被窩睡,我和你一起睡!”
黎素扇和蘇澤廣僵在那里,想笑,卻笑不出來。從窗口飄進來的大春天的晚風(fēng),吹得燭火搖曳。好像它們知道夏天要來了,提前為蘇家備好了一把金色的蒲扇。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