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在演講中對五四啟蒙思潮有獨特的觀照,他既從對文學、知識分子兩個思想啟蒙主體要素的批判入手,質疑思想啟蒙主體繼續(xù)主導社會革命的“合法性”;又在演講中以“接著講”、形而下的思路拓寬啟蒙視野,還在演講中把國民性批判的啟蒙主題與社會批評有機結合,在啟蒙低潮期堅守啟蒙立場。他這一悖論性啟蒙心態(tài)源自于他甘居體制外的邊緣位置,這種心態(tài)增加了他演講的啟蒙話語張力。
關鍵詞:魯迅;演講;啟蒙;質疑;執(zhí)著
中圖分類號:K825.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111(2009)05-009-03
作者:鄭鵬飛,寧夏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助教;寧夏,固原,756000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寧夏師范學院科研基金資助”一般項目科研成果;項目名稱:“魯迅演講與其公共話語空間關系研究”;編號:YB08019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的啟蒙運動,魯迅創(chuàng)作中改造國民性的主題正與之呼應。因此他與啟蒙的關系問題經(jīng)常被關注,錢理群、汪暉等在這方面的研究影響頗大;涉及這一問題時,多數(shù)研究者會引用他在《吶喊·自序》、《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的“改變精神”、“改良社會”之論。然而人們從中獲得支撐論據(jù)的同時,無形中也被“誘導”或約束:僅僅或主要從他的小說、雜文等文章創(chuàng)作中發(fā)掘啟蒙話語資源,卻忽視了他口頭創(chuàng)作即演講中對啟蒙問題的思考、論述。
五四時期,所有能喚醒民眾的啟蒙方式無不被那批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所“征用”;而演講是的自西方的“現(xiàn)代性公民啟蒙活動”,被譽為“傳播文明三利器”之一。因此演講被廣泛運用:北大的平民教育講演團用演講喚醒普通民眾;許多學者如胡適等多次演講,魯迅先生亦然。據(jù)統(tǒng)計,他一生中的演講活動有68次左右。
而魯迅在演講中對啟蒙問題如何思考與論述的問題目前尚未得到充分研究。一方面,學術界目前對他演講的研究仍側重于對史料的搜集、考證及主題內容的歸納,尚未從啟蒙的角度觀照;另一方面,由于上述原因,魯迅的啟蒙思想研究多局限于小說等書面創(chuàng)作中,而沒有從演講中(至少沒有把它作為相對獨立的創(chuàng)作)關注他對啟蒙問題的論述。本文試圖將演講作為他相對獨立的創(chuàng)作形式,分析他在演講中對啟蒙問題的反思、質疑和又以韌性態(tài)度堅持啟蒙的復雜心態(tài)。
一、質疑心態(tài):反思思想啟蒙主體繼續(xù)主導社會革命的“合法性”
理論界一般認為思想啟蒙和社會革命密切相關,啟蒙是革命的思想基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促成了歐洲社會向近代資本主義轉型,就證明思想啟蒙對于社會革命的重要性。但在歷史上,二者的發(fā)展卻往往呈現(xiàn)共時性發(fā)展狀態(tài),五四時期亦然,思想啟蒙與社會革命如犬齒般交錯并存,李澤厚將其概括為“啟蒙與救亡的相互促進”Ⅲ。
五四啟蒙運動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推動,尤其是新文學作家“為人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擴大了思想啟蒙的社會影響力。在思想啟蒙轉向社會革命時,許多曾為啟蒙吶喊的知識分子沿著歷史慣性入社會革命運動中。而敏感的魯迅卻察覺到啟蒙與革命的差異,他在演講中提出了質疑:在思想啟蒙中發(fā)揮重大作用的文學能夠在社會革命中繼續(xù)發(fā)揮偉力嗎?知識分子因為在思想啟蒙中掌握有話語權,就必然完全勝任社會革命任務么?
(一)反思社會革命中“于人無益的文學”
1926-1927年,國共合作主導下的北伐戰(zhàn)爭以破竹之勢向北推進,壓縮了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空間。在這昂揚的時代氛圍中,一些“文學家”產(chǎn)生了夸大文學作用的盲目樂觀情緒:“在這革命地方的文學家,恐怕總喜歡說文學和革命是大有關系的,例如可以用這個來宣傳,鼓吹,煽動,促進革命和完成革命”。面對可能也心懷此念的年輕軍官們,魯迅在黃埔軍校的演講中當頭棒喝,發(fā)出了貓頭鷹式的梟鳴之論:
“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吶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辦法對付他們,這文學于人們又有什么益處呢?”嘲
沉痛的事實說明:文學這一“批判的武器”在“武器的批判”面前永遠是蒼白無力的。魯迅又以沉默的“鷹”、“貓”捕食“吱吱叫喊”的“雀”、“鼠”為例,指出自然界也是如此,“只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這就徹底打破那些人虛幻的愿景,揭示了在社會斗爭中文學是無法完成革命的無情事實。他在演講中,有破有立,在戳破幻想的同時,還結合自己的經(jīng)驗,指出優(yōu)秀好的文藝作品,向來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出來的東西”,因此革命文學別無他源,只能是來自于革命人自由心態(tài)下做出的東西。
與此同時,魯迅還闡明革命與文學屬于物質與意識的關系。他認為社會革命在不同階段對文學有不同影響:大革命之前,存在叫苦鳴不平的文學,若民眾沒有覺悟,對于革命無甚關系;大革命時代,因多數(shù)人忙于斗爭且生活窮困,少人閑談文學,文學暫歸沉寂;革命成功后,出現(xiàn)謳歌革命的頌歌文學和憑吊舊制度的挽歌文學。通過這三種情況的分析,他指出,文學的存在方式是受制于社會革命的發(fā)展;文學是無力直接改變社會,只有革命才是變革社會的利器:“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情狀,只有實地的革命戰(zhàn)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碑斎霍斞笡]有徹底否定文學的價值,他認為文藝可供戰(zhàn)士休憩放松,從長遠看“可以表示一個民族的文化”。
(二)對啟蒙思想的播火者——知識分子的批判與質疑
在五四運動中,現(xiàn)代知識分子堪稱中國的普羅米修斯,他們?yōu)閱⒚伤枷氲尼j釀、傳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然而他們不是萬能的圣人,魯迅在《關于知識階級》中分析了知識分子的本身弱點及與社會革命可能沖突之處。
1、魯迅批判知識分子會脫離民眾的局限性。他以俄國知識分子為例,指出他們貧困時還能與平民同甘共苦、代言其苦痛,由此獲得平民的信任,進而獲得社會、經(jīng)濟地位;但他們地位提高后會滿足于自己的既有利益,逐漸漠視平民的疾苦至為虎作倀、禍害民眾。這樣他們在民眾心中的地位下降,喪失了平民的信賴和擁護。受多種傳統(tǒng)文化心理影響,中國部分知識分子“一向住在高大的洋房里,不明白平民的生活,”也與普通民眾存在著隔膜、誤解。而在社會斗爭中,革命者是需要與民眾打成一片,在他們的信賴、擁護的基礎上開展工作,領導民眾參與到革命斗爭實踐中去。知識分子的這一弱點顯然與社會革命需要相互沖突的。
2、魯迅剖析了知識分子存在的與社會革命抵牾的性格弱點。他指出,知識分子往往思想活躍、個性突出,這會影響到集體行動的統(tǒng)一性和戰(zhàn)斗力;他們會在“有利然而又有弊”的意識上繞圈子,做事瞻前顧后、首鼠兩端,最終則一事無成;他們在政治思想上經(jīng)常處于“永遠的反對黨”的尷尬境地:“知識階級對于別人的行
動,往往以為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币虼怂麄儫o法領導注重實際行動的革命斗爭。
我黨早期領導人瞿秋白在1935年寫的《多余的話》在很大程度上為魯迅的論斷做了注解。瞿秋白中回顧自己的一生時,認為自己本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在數(shù)年間擔任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實屬“歷史的誤會”,“叫我這‘文人勉強在革命的政治舞臺上混了好些年。”他的悲劇遭遇就說明,一個文人氣息濃厚的知識分子要在革命工作中有所建樹,就必須脫胎換骨地革除自己思想行為上不適合社會革命斗爭的弱點,從精神到肉體發(fā)生一次鳳凰涅槃式的裂變。否則既不利于革命、也使自己痛苦。
盡管如此,魯迅還是認同知識分子應該堅持的獨特品格:“……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假知識階級的壽命倒比較長一點……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絕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到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會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身心方面總是苦痛的:因為這是舊式社會傳下來的遺物?!?/p>
不顧利害地關心國是民生、不合時宜地固執(zhí)己見、富有圣徒般的獻身精神,這是現(xiàn)代社會公共知識分子難能可貴的精神品質,但他們未必就被他人和所處的時代理解,魯迅在真假知識分子之辨中不無蒼涼地點破了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性宿命。
二、執(zhí)著:在“后啟蒙”時期堅守啟蒙立場
“絕望之虛妄,正如同希望”。魯迅雖對文學、知識分子兩大啟蒙主體因素進行了質疑、批判,但沒有徹底否定啟蒙;在啟蒙運動日漸消歇、革命浪潮潛滋暗長的“后啟蒙”時期,他仍以“反抗絕望”的姿態(tài)執(zhí)著于啟蒙。這種執(zhí)著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在他善于從當時公共啟蒙話題的結尾處“接著講”,以形而下的思路深入挖掘,言他人所疏于言處,二是當思想文化界的保守傾向漸居上風時,他仍堅守批判國民性的啟蒙立場。
(一)看重“小作為”、“小事件”:以“接著講”和形而下的思路延展啟蒙視野
五四時期,許多愛國知識分子熱忱地將西方各種“主義”引入中國。無政府主義、易卜生主義等理論一時蔚為大觀,影響著追求進步的中國人,不少青年還踐行這些理論主張。1919年底至1920年春,李超、趙五貞等女青年就效仿易卜生筆下的“娜拉”,與家庭束縛大膽抗爭,在社會上影響很大,許多學者都就此事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如胡適主張應從男女平等和女性自立入手實現(xiàn)女性解放;蔡元培主張細致改造現(xiàn)行教育制度;陳獨秀主張采取革命的方式改變整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
魯迅當時應知曉此事,但在1923年底才做出回應。時隔近4年,在啟蒙漸趨低谷的“后啟蒙時期”,“娜拉”事件已少人問津,他卻執(zhí)拗地關注這一問題。他的演講思路是沿著上述幾位學者肯定娜拉出走的言論“接著講”,提出“娜拉走后怎樣”這一無人論及的現(xiàn)實問題,并亮出了自己的設想觀點:“娜拉走后怎樣?……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有一條,就是餓死了……Ⅷ
這就顯示出魯迅與胡適、蔡元培等人對該問題的分歧:他把“娜拉”們視為普通的個體,測勘她們走到社會上獨立謀生時可能遭遇的實際情形;而后者則在形而上的宏觀層面關注她們被啟蒙思想喚醒而出走的意義,側重探討“出走”現(xiàn)象所引發(fā)的理論問題。相比之下,魯迅以形而下的“世俗”眼光關注她們出走后所面臨的困境,他認為出走的“娜拉”要避免“墮落”、“回來”,就必須錢包鼓鼓。而解決錢即經(jīng)濟權問題,他指出兩個途徑:“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權力。”在他看來,錢的問題看似俗鄙,但其解決的難度甚于重大的理論命題:“要求經(jīng)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他的觀點在此又與關注形而上的理論問題的同代人拉開了距離:若坐在書齋中對經(jīng)濟權做理論上的苦思冥想雖容易卻于事無補;他強調社會上每一個覺醒的人都參與進來,從自己做起,“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瓕⒇敭a(chǎn)平勻地分配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沖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jīng)濟權……”在魯迅看來,只有社會上每個人都克服健忘癥,進行韌性的斗爭,為更多的“娜拉”們創(chuàng)造良好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條件,女性解放這個啟蒙的目問題才能真正解決。
在《未有天才之前》中,魯迅呼吁每個人都應從“小作為”做起,甘做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當時文藝界盼求天才的呼聲甚高,他則以“接著講”的思路將這一話題引向深入,主張人們不能僅看重天才,還應關注“使天才得以生長的民眾”,因為“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chǎn)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他還舉了拿破侖的例證說明文藝界不能仰視天上掉下來天才,而應該低頭關注那能夠培養(yǎng)出天才的土壤——民眾。他批評了當時文藝界“整理國故”和“創(chuàng)作崇拜”帶來的固步自封、排斥異己的保守心態(tài),認為這種風氣勢必扼殺天才,他主張批評家應該寬容和善待表現(xiàn)幼稚的文藝“嫩苗”。魯迅在演講中將那種“把自己也燒進去”的風格感染給聽眾,他呼吁每個人都來充當培養(yǎng)天才的土壤:“然而情形是這樣,不但產(chǎn)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也難。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泥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要切近;……”他以此“逼視”每位聽眾,讓人人都涉身其中、無以逃避,思考我能夠為天才的產(chǎn)生做什么?這在無形中對文化界那些有意無意間以“導師”自居者形成了諷刺;他對甘做“泥土”的民眾提出了期望,并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做土要擴大了精神,就是收納新潮,脫離舊套,能夠容納,了解那將來產(chǎn)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業(yè),就是能創(chuàng)作的自然是創(chuàng)作,否則翻譯,介紹,欣賞,讀,看,消閑都可以?!嗤梁吞觳疟?,當然是不足齒數(shù)的,然而不是堅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濒斞冈谘葜v中以“接著講”、形而下的思路,把理論無法燭照的盲區(qū)暴露出來,拓寬了聽眾的啟蒙視野。
(二)在社會批評中堅持國民性批判的啟蒙主題
魯迅在回顧《阿Q正傳》的成因時,闡明了刻畫出“沉默的國民的靈魂”來的啟蒙愿望。事實上,他一生中都以“一個都不寬恕”的姿態(tài)執(zhí)著于啟蒙。除小說創(chuàng)作外,在革命日漸壓倒啟蒙的1920至1930年代,魯迅在演講中將國民性批判的啟蒙主題與社會批評有機結合,無情剖析國人的病態(tài)心理或行為,目的是為使其擺脫“不長進的狀態(tài)”,再造國民的靈魂。
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提及社會上出現(xiàn)“娜拉潮”時,魯迅展示啟蒙者“看/被看”的悲劇宿命。他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