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大量詩、散文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花城》等刊物,并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2年詩歌》、《2002年中國最佳詩歌》、《現(xiàn)代詩經(jīng)》等六十多種選本。2003年應邀參加第二屆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人民文學雜志社主辦)。2004年被聘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二屆簽約作家?,F(xiàn)供職于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等5種。2006年開始在《花城》、《作品》、《星火》、《百花洲》、《小說林》、《青年文學》、《廣州文藝》、《廣西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天下著雨。雨聲清脆。雨水中的場景模糊不清。車輛像巨大的甲蟲,在水洼中緩慢爬行,而水從輪胎上飛濺。行人看不清面容,身影飄忽如幽靈。陳榆父站在公交車站的雨篷下,他望著越下越大的雨,出現(xiàn)了短暫的幻覺。在那個瞬間,他遠離喧鬧的都市,置身于偏僻清幽的鄉(xiāng)間,樹木青翠,草葉倒伏,而雨水敲擊著紅瓦屋頂和寬大的芭蕉葉。他戴著斗笠,趕著一頭青牛在泥濘的田間小徑行走。然而,他的幻覺轉瞬即逝,忙著進站出站的公交車和聒噪的人群使他煩躁不安。陳榆父閉上眼睛,想捕捉那個美妙的幻覺而不可得。他走在大街小巷,經(jīng)常出現(xiàn)白日夢、幻覺或虛構的場景。他越來越討厭這個瘋狂的城市,那些莫名奇妙的感覺,只不過是潛意識里的一種反撥,而又無濟于事。譬如今天,他像夢游一樣來到這個名為“天河城”的公交車站,不知所為何來,又要到哪里去。而雨水是從何時下起來的,他根本就無從覺察。他感到頭腦中水聲蕩漾,他的腦海涌動著諸種奇思異想,宛若大海裝滿了蔚藍色的海水、礁石和魚類。
年少時,他將腦海中的想法傾瀉在稿紙上變成奇妙的小說,他作為聲譽鵲起的小說家為人所津津樂道,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念及小說,他想起剛才是買書去了。他手上卷著的一本外國小說被雨水打濕了。那是伊莎貝爾·阿連德的《幽靈之家》,他曾在舊選本上讀過她的短篇小說《我們都是泥做的》,喜歡極了。他抬起頭,只見天空被雨水完全占據(jù),那些粗碩的雨水像一根根繩子,透明的,柔軟的,從天上長長地垂掛下來。他想,也許每一根繩子的盡頭,都站著一位面容安詳?shù)奶焓?。雨水像一幅流動的、虛構的織錦,覆蓋了天地間。城市只有在雨中,那些撲鼻的塵埃才沒那么不可忍受?!皼]有破碎的時間,也沒有破碎的雨”,這是他一篇小說的開頭,然后是“打著雨傘的女子在雨中沒入了暮色,出租屋亮起燈光,房間想必更加潮濕了?!钡嗨蜔o法想起了,小說的標題也無法憶及。車站對面就是購書中心,他剛才沿著人行隧道走到這邊來。書店擺著一排排木頭書架,像狗糧一樣陳列著市民的精神食糧。而車站后面就是天河城廣場,這個聞名遐邇的超級商場是果城最時尚的器官,象征著時尚、潮流和活力。公交車一輛輛地開來,又開走了。他不想回家去,但又沒有更好的場所。很久以來,他都是一個人住。他想不起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他像一棵樹木或一尾魚那樣喜歡雨水,他的心在水聲中十分澄清。雨聲很連貫,流暢,清脆,他得好好享受這一片天籟。
他就是在避雨時遇到方綠珠的。那時他不知道是她。這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他第一眼見到她時,覺得她很熟悉,但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她。最重要的是,這個女子絕非來自人間。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方綠珠從出租車走出來,“啪”一聲打開雨傘,她從短裙和高跟鞋之間露出的腿部,在雨中十分優(yōu)美。她迅速擠到車站的雨篷下,盡管狼狽,但仍不失優(yōu)雅。雨篷下避雨的人擁擠不堪,人頭攢動。當她看到陳榆父,不禁“呀”地驚叫一聲,眸子閃亮。陳榆父無法確定她是慌張還是驚喜。方綠珠露出神秘的笑容,說:“你就是陳榆父先生吧?”陳榆父點了點頭,他對陌生女子能叫出他的姓名略感訝異,但對于一個長期沉湎于虛構情景中的前小說家來說,現(xiàn)實中的遭遇再離奇,也不會讓他有多意外。女子看了看表,說:“作為老朋友,你請我喝一杯咖啡好嗎?”陳榆父仔細打量女子,素白如雪的短袖高領上衣,深藍色短裙,盡管不算年輕,但姣好的臉龐仍透出罕見的美。在雨聲之中,有這樣的女子相陪小憩,倒是不錯的選擇。
二人在天河城廣場四樓的藍調咖啡廳落座,女子說:“這樣奇妙的時刻,我做夢都希望能夠出現(xiàn),但同時又是我不敢奢望的?!彼脑捵屓擞悬c摸不著頭腦。陳榆父望著墻上的大理石面,光滑如鏡子,上面映照著他的側影,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腮部的肉開始松弛,小腹隆起,背部有點佝僂,已是日薄西山。他慶幸大理石的墻面畢竟不及鏡子,他鬢邊如霜雪的白發(fā)看去只有暗影。他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說:“雨聲使這個城市變得美妙?!迸诱f:“你真的認不出我嗎?”陳榆父說:“我得坦白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但你卻給了我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仿佛我們曾經(jīng)是相識多年的好朋友。”女子“撲哧”笑了:“這就是小說家跟女子搭訕的方式嗎?”陳榆父吃了一驚,他至少有十年沒發(fā)表過小說了,他說:“你看過我的小說?”女子說:“我讀過《海底的人類》。”陳榆父搜索枯腸,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寫過這樣的一篇小說。他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女子笑道:“看來你忘掉了它,怪不得想不起我來。你在小說中寫道,在遙遠而神秘的一個海域里,生活著一個神奇的種族,就像美人魚一樣,在海底自由游弋,快活自在。惟一跟美人魚不同的是,他們是真實的人,看上去跟陸地上的人類沒什么兩樣,而不是像美人魚那樣,在該長雙腳的地方,卻拖著一條深藍色的大尾巴。他們有時也會跑到陸地上去?!标愑芨感Φ溃骸斑@個故事倒不賴,真是我寫的嗎?”女子挺起身來,湊近陳榆父的臉,低聲說:“我就是那個神奇種族中的方綠珠,你一點也想不起來嗎?”陳榆父記不起曾經(jīng)塑造過“方綠珠”這樣的一個人物或奇異物種,他滿臉茫然。他見女子的雙眼藍幽幽的,仿佛盈滿了幽深的海水,他可以斷定,像這樣湛藍的眼睛,在人類之中聞所未聞。他愕然地問:“你真是從海底來的嗎?難道世界上真有這么奇妙的人類?”方綠珠說:“也可以說我是從海底來的,但我首先誕生于你的筆端。我是你塑造的人,我誕生于一個虛構的世界里面。這聽起來有點荒誕是不?但你才是這個荒誕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更荒誕的是,虛構的世界跟真實的世界有一天會交叉并相互混淆,讓我見到你。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但沒想到真的會發(fā)生?!?/p>
陳榆父覺得頭部劇痛難當,頭腦中海水激蕩,仿佛有一片尖利的礁石在切割著海水。方綠珠仰脖喝掉了杯中的咖啡,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名片,說:“我得上班了。希望有機會再聚。”她一陣風似地走了。
陳榆父木然良久。很快,雨停了。曾被雨水覆蓋的各種噪聲變得愈加尖銳。他覺得剛才的這一幕,就像一場白日夢,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咖啡桌上的四方形卡片,印著“方綠珠”的字樣以及地址電話諸項,卻證明這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而絕非夢幻或幻象??ㄆ蠈懼骄G珠的頭銜是省歌舞團的“編舞”,并非人壽保險或銷售經(jīng)理諸如此類,這使得她的存在更加可信。但來自海底的神奇種族,聽上去荒誕不經(jīng),毫無根據(jù)。他決定馬上回家去,將那篇小說找出來看看再說。
陳榆父多年沒發(fā)表小說了,他對過去發(fā)表的小說很不滿意,他立志要寫出一部非凡的杰作。這是一部永恒的小說,所有的小說都從中誕生,又從中消失,它是小說之母,它包羅萬象,囊括萬物,所有的人物,所有的場景,所有的故事,將不斷地在其中涌現(xiàn)而又消逝。就像龐大的空中花園,里面栽種著奇花異草,在天上散發(fā)芳香,而它的閱讀也完全是開放性的,在虛空中有無數(shù)種路徑。他每天都在為了寫出這樣的一部小說而絞盡腦汁。他知道要完成這樣的一部小說,并非輕而易舉的事,即使耗盡畢生的心血也未必能夠。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事實上,他已被小說界完全遺忘。對于勢利的文壇來說,他不是不想發(fā)表,而是江郎才盡了?!斑@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曇花一現(xiàn),之后就像隕星掠過夜空一樣銷聲匿跡了。”在果城的晚報文學版,曾有一位關注過他的評論家,無限惋惜地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在十年前或者更早,陳榆父發(fā)表了大量小說,他的中短篇小說占據(jù)著各大期刊的版面,猶如樹木占據(jù)著山坡,異常奪目。那些期刊隨便堆積在閣樓或床底下,只有他特別看重的幾本,才鄭重其事地放入書柜里。他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才將那篇刊載著《海底的人類》的期刊從積滿灰塵的舊書堆里找出來,這是一本不怎么起眼的省級雜志。那篇小說是他在二十七歲時寫的,盡管故事不乏新奇,但手法稚拙,怪不得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雜志印刷相當粗糙,紙頁也微微泛黃,他在小說的第二段看到了方綠珠的名字,他的心一陣抽緊。而第一段是對海底以及那個神奇種族的簡要描述。方綠珠在小說中,是一位充滿幻想的十七歲少女,她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深不可測的海底,到大城市的璀璨舞臺去跳舞,那當然是陸地上的、人世間的大城市。因為人世間的舞臺有著七彩的燈光和優(yōu)美的音樂。生活在海底,雖然富足而自由,在夜晚卻一片黑暗與死寂。海底沒有燈光,也沒有樂器。曾經(jīng)有上過陸地的人,帶回了發(fā)電機和電燈,但卻無法使電燈發(fā)光,一夜不到,海水的鹽分就使發(fā)電機生銹并報廢。也有人帶回過笛子、二胡、鋼琴之類的樂器,在水中一片喑啞,根本無法吹奏。她憎恨黑暗猶如憎恨仇敵。然而,在小說的結尾,她最終無法離開大海。原因乃是被公選為新一代的女王。女王是不可以只顧一己私利而離開她的祖國和人民的。小說的傷感氣氛像潮水一樣涌動,曾使他感動萬分,但今天看來,這篇小說卻顯得稀松平常。
陳榆父掩卷沉思,他距離寫此篇小說已過了十六年,今天遇到的女子也就三十多歲,倘若考慮到方綠珠在小說中的年齡和這一段空當,倒是十分吻合。換言之,小說中的方綠珠,已經(jīng)在海底或人世間又度過了十六年的光陰。
類似的想法使陳榆父心煩意亂。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正午,一位中年作家在公交車站遇到了他小說中的主人公。作為一篇小說,這是一個不錯的構思,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是毫無理由的,無法使人信服的。至于那個女子,不管她是否叫方綠珠,她都不可能是從海底走來的人,更不可能從一個虛構的世界撞入這個城市。
陳榆父解開了這個問題的癥結,心情很好。他煮了一鍋面條,打了兩個雞蛋,權當晚飯。他躺在沙發(fā)上,打開了《幽靈之家》?!啊屠退箯暮B穪淼郊依铩?死D姑娘用纖細的字體記下了這件事”,這是《幽靈之家》的第一句,他一下子被抓住了,遂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九點時分,電話鈴響了。電話是周若梅打來的,約他明天去天河城電影院看電影。陳榆父對國產(chǎn)電影沒什么興趣,動輒花兩三個億去拍攝的《神話》、《無極》之類,空洞無物,除了風景還不錯,并無可取之處?!渡裨挕肪褪切υ?,《無極》就是無聊,然而周若梅說了一句:“這場電影你一定要看,這是一個關于你的故事,或者說,這個電影是拍你的?!敝苋裘氛f得很正經(jīng),不像開玩笑。陳榆父狐疑不定,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去拍攝一個作家。這倒是稀奇的事。天下起小雨,沙沙作響,細雨使八月的晚間變得清涼,很適宜睡眠。陳榆父盡管呵欠連連,卻無法入睡。他被周若梅的電話擾亂了。
近十年來,沒有人采訪過他,也沒有人跟他提過拍電影的事。該電影恐怕只是捕風捉影,向壁虛造,并不可信。掛羊頭賣狗肉的事,他見得多了。他對電影將他拍攝成什么樣的一個人、講述了什么樣的故事抱有濃厚的興趣。他興奮起來,他像放電影一樣過濾或追憶往事,一幀幀圖像或景觀像浪花一樣從腦海中涌現(xiàn)出來。他古怪而憂郁的童年歲月,他名聲大噪的青年時代,他一蹶不振的中年時光,一幕又一幕,無數(shù)的事件,無數(shù)的糾葛,每一樣微小的事物,總是讓他想起一連串的事情,而每一件事情,又讓他憶及相關的人與事物,層出不窮,盤根錯節(jié),每一個鏡頭都真實而清晰,但又稍縱即逝,像夢幻一樣飄散,卻總是無法定格或固定下來。那些事件曾在他的生命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如今卻可有可無。他想不起在前半生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他感到頭部隱隱作痛。后來,一個女子躍進了他的腦海,這是一個裸體的女子,白皙的身體猶如大魚跳進蔚藍色的海面。跟著又有一個,兩個……那些在他的生命或身體留下過深刻痕跡的女人,一個個清晰地呈現(xiàn),仿佛在漆黑的房間對著他微笑。他嘆了一口氣。除了這些女子,他并沒有更多值得回憶的往事。陸俏燕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但最終沒有結婚。跟他結婚的是孫顏,一個中學地理教師,他們在持續(xù)了短暫的婚姻生活后,因相互厭煩而友好分手。之后是姓趙、姓鄭、姓李的女子……在這些性伴侶當中,有幾個他一時想不起名字——最后是周若梅,有好幾年,他跟周若梅相見恨晚,如漆似膠,周若梅甚至動了離婚跟他過的念頭,這把他嚇壞了。那次失敗的婚姻陰影一直縈繞不散,他逐漸跟周若梅疏遠了。
他上次見周若梅很久了,半年還是八個月?這真是一個迷人的女人,她的乳房無論形狀、大小還是手感,都無可挑剔。
倏地,陳榆父的頭腦閃過一道光亮,他想起了方綠珠,然而,他除了記得她綠幽幽的眼睛,其他并無印象。他可以起床開燈去翻看《海底的人類》,里面有關于她精確而詳盡的肖像描寫,但他終究懶得起來。他終于睡著了,他在夢中看完了一場電影,在影片中,他寫出了那部驚世駭俗的小說,他將這部永恒的小說用海水書寫在波濤上,每一滴水都在陽光下完美地折射出小說的情節(jié)。而他最終跟隨方綠珠到了神秘的海底,終老一生。
翌日午后,陳榆父到了天河城的電影院,周若梅買好票在等他。周若梅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但看起來像二十多歲光景,她的臉,腰肢,胸部和腿部,以及這些部位顯現(xiàn)的線條和體態(tài),都十分優(yōu)美,使她洋溢著年輕女子的活力。
電影的名字平淡無奇——《浮城故事》——這讓人想起《城南舊事》之類的舊片子。事實上,這就是一部舊影片,拍攝于一九四七年之春,這曾經(jīng)是炮火轟鳴硝煙漫天的歲月。這部影片在電影院正在陸續(xù)放映的十部經(jīng)典老電影中名列第七,而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它。一部老電影怎么會是拍他的呢?他對周若梅的故弄玄虛很不滿,但周若梅并沒有辯解,她在黑暗中靜靜地望著他,一雙秀美的眼睛熠熠生輝。
影片開始了,這是過去年代的老電影,但講述的卻是一個未來故事。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橫空出世,風靡全國,更讓人感興趣的是他的婚戀生活,他在短暫的婚史之后,不停地變換著性伴侶。盡管電影中沒有露骨的情色鏡頭,但這樣的題材在六十年前無疑是極其前衛(wèi)的。作家的名字就是陳榆父,陳榆父開頭還以為是巧合,銀幕上的男主人公盡管是黑白的,但無論身材、眉眼還是神情都跟他如出一轍,赫然便是他的翻版。他盯著銀幕,汗如漿出,越看越心驚,那塊在黑暗中閃亮的銀幕猶如一面魔鏡,映照著某一階段的生活情景。換言之,在電影中,有一段經(jīng)歷和他的現(xiàn)實生涯重疊,甚至有一些片斷逸出了他的生活,那是他暫時沒有經(jīng)歷到或無法憶及的遭遇。倘若拋開電影的拍攝年代來看,這部影片拍得乏善可陳,特別是場景的轉換以及鏡頭剪輯都顯得相當拙劣。但演員的表現(xiàn)相當出色,尤其是那個飾演男主角的演員,他的一舉手一投足,或隨便一個眼神和表情,都演繹得很到位,仿佛這原本就是他的生活,而不是一次演出。
陳榆父在心里驚嘆,即使是由他來演,也無法演得這么惟妙惟肖。但陳榆父可以斷定,那個演員絕對不是他本人,一、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演出或電影拍攝;二、在六十年前,他根本就沒有出生?,F(xiàn)在,最大的問題在于,這部影片講述的千真萬確是作家陳榆父的某段生涯,而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陳榆父不可能出現(xiàn)在拍攝電影的一九四七年。當然,如果這部取材于陳榆父的影片在今天拍攝,就一點問題也沒有。因此,他完全有理由認為,電影中的故事并非取材于他的生涯,而他的生活完全是抄襲電影中的情節(jié)一一展開的。這個問題十分嚴重,他不禁覺得頭疼難忍。
周若梅看來不是第一次看這部片子了,她偶爾瞥一下銀幕,但更多的時候在望著陳榆父。電影院里的光線很暗,周若梅注意到陳榆父越看越震驚,臉上浮現(xiàn)出了恐懼的神色。周若梅伸手握住了陳榆父,他的手心一片冰涼,全是冷汗。銀幕中,恰好出現(xiàn)了陳榆父跟周若梅親熱的鏡頭,陳榆父將周若梅輕擁入懷,那是在朔風凜冽的初春,地點在城郊,草根灰白,而滿坡梅花大盛,瓣瓣大如杯盞,如狂雪。銀幕上周若梅將臉龐埋入陳榆父的懷里,滿臉嬌羞。那個女演員跟周若梅十分相像,就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在六十年前,如今才三十來歲的周若梅,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了。周若梅看著銀幕,她的臉挨著陳榆父的肩頭垂過去。他們是在某年初春于梅花叢中認識的,周若梅粉紅的臉蛋映在雪白的梅花之中,燦爛之極,一下子攫住了陳榆父的心。此后數(shù)年,他們每個春天,都要相偕去看梅花。后來兩人分手了。影片完全忠實于這一段往事,但不用十分鐘就了結了。
周若梅離開陳榆父的那天,陽光白亮,而她于燦爛的陽光中掩面而泣,淚如雨下??吹接捌噩F(xiàn)傷感的這一幕,周若梅忍不住小聲哭了。事實上,這一幕的確十分感人,座中落淚的并不僅是周若梅一人。周若梅抹了抹眼睛,小聲說:“對不起,我早看過了,但還是忍不住?!?/p>
陳榆父沒有吭聲。他的眼睛盯著銀幕,頭腦在飛速運轉,一些重要的、致命的東西在困擾著他。他想起了方綠珠,那個生活在海底的少女,她終究離開紙頁或海底并跟他相遇。他喃喃地說:“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p>
電影結束了。兩人走出來,外面的陽光異常猛烈,陳榆父仿佛從一個虛幻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中,他徐徐地呼出一口長氣。他像從一個可怕的夢魘中逃脫出來,但觀看電影的陰影仍揮之不去。因為問題的癥結仍未得到解決。他知道,這部對觀眾也許平常的電影對他卻絕非一部電影那么簡單。周若梅跟他回到他的住所,兩人很自然地做愛了。陳榆父的身體依然生猛,但他的頭腦沒有一刻離開過那部該死的《浮城故事》,往昔的生活片斷和影片中的鏡頭不斷地涌現(xiàn),在相互交織、相互校正、相互融入,最后,他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也許他的記憶跟現(xiàn)實略有出入,影片中的細節(jié)卻確鑿無疑。
周若梅幽幽地說:“我來到人間,只不過是為了影片中的十分鐘?;蛘哒f,我跟你的緣分,其實早已命中注定。分手的時候,我想不通,一連哭了幾天,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标愑芨刚f:“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我現(xiàn)在懷疑我們存在的真實性。我們也許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譬如說某人做的一場夢,某人拍的一部電影,某人寫的一個故事。而我們只不過是這個虛構世界的其中兩個人物而已,即使是現(xiàn)在,我們好像是覺醒了,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幻覺,而我們仍然沒有走出這個虛構的世界。換言之,表面看來,我們是看完電影了,其實不然,因為我們就是電影里的主角,我們還在電影中活動,散步,吃飯,偶爾爭吵或做愛。既然我們還存在著,就說明影片還沒有結束。”
周若梅說:“只有你才是主角,我,小陸或孫顏,都只不過是配角,也許我連跑龍?zhí)椎亩疾蝗纭N覀兏阍谟捌械溺R頭,都不會超過十分鐘。但我不怪你,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p>
陳榆父說:“與其說是上天或造物主的安排,毋寧說是創(chuàng)造者的安排。”他約略跟周若梅說了昨天遇到方綠珠的事情,周若梅聽得目瞪口呆。她說:“莫非我們真的是六十年前的創(chuàng)造之物,但直到今天才真正來到人世間?”陳榆父點了點頭,說:“影片講述的是一個六十年后的未來故事,時間就是現(xiàn)在。當然,從今天看來,這就不算什么未來,而恰好是現(xiàn)在。但我有理由懷疑,我們并沒有來到什么人世間,我們只不過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罷了。但問題是,是哪個人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
周若梅說:“當然是導演啦?!标愑芨刚f:“電影是一門綜合的、立體的藝術,所以問題就復雜了。盡管導演至為關鍵,但我們完全有可能最早脫胎于某個劇作家的筆下,演員的作用也不容忽視,正是他們的共同努力將我們塑造成功,并具有了靈魂和呼吸?!?/p>
周若梅張大眼睛,驚愕地瞪著他,說:“榆父,你不是真的認為我們不存在吧?”
“我們當然存在,但我們只存在于一個虛構的世界里面,而這個虛構的世界也是真實的,但卻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那種真實。若梅,對不起,我一時無法表達我要說的意思。”陳榆父仰面坐在椅子上,身心俱倦。他覺得腦袋里翻江倒海,亂成了一鍋粥,那些雜亂如麻的事件,一時無法厘清。
那場電影完全將陳榆父的生活打亂了,他不得不將那部永恒小說的構思暫放一邊,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將自己是否存在的事情弄清楚,他的存在可以歸功于上帝;倘若他并非實有,那么到底是誰創(chuàng)造了他?這真是一個十分頭痛的問題。但那場電影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使周若梅跟他的關系更密切了。她在年初離婚了?!拔译x婚不是因為你或任何人,而是因為我自己,”周若梅微笑著說:“我是適合單身的,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單身的你。你也不必擔心我要求你跟我結婚了。反正,我們的命運早已在一部影片或一個故事中安排好了,由不得你我。以后的事,天知道!”
兩人又一起去看了好幾遍那部影片。陳榆父不僅再三重溫了往昔的生活,還將導演、主演、編劇等人的名字全用筆記下來了,甚至連攝影、剪輯、美工、出品人和發(fā)行者也不放過。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重要的線索,六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存活世上的可能性并不樂觀。
電影的結尾純粹是開放性的,給觀眾留下無窮的遐想。步入中年的陳榆父內心孤獨,遠離了他的情人和朋友,深居簡出,他十來年沒發(fā)表過任何一篇文章了,昔日的耀眼新星銷聲匿跡。當十年之后,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他并沒有想過放棄寫作,他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妄圖創(chuàng)作出一部包含所有小說在內的永恒之書。以陳榆父的才華,他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乃至傳世之作,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可能性無限寬廣,但他要寫的小說委實太過虛妄,無法不讓人想起科學家制作永動機之虞。也許,連導演都無法就這個問題得出結論,而將它拋給了觀眾。顯而易見,影片擷取的僅是他在二十歲至四十歲的生活,他在二十歲之前的生涯乏善可陳,而四十歲之后的生活仍然是一個謎。但既然是一部拍攝于六十年前的電影,為什么不交代他一生的結局呢?導演的這個安排,讓陳榆父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電影的結尾,所指向的恰巧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階段。
周若梅成了陳榆父的得力助手,上網(wǎng)尋找資料或打電話調查情況。陳榆父是一個老派的文人,他對網(wǎng)絡毫無興趣,甚至連操作電腦也不算熟練。在網(wǎng)絡時代,要尋找資料沒有比上網(wǎng)更便捷的了。關于編劇的資料完全沒有,導演的呢,查到一則消息,但他已于八年前過世了。好在,查到了一則跟男主演相關的消息,《浮城故事》在沉寂了數(shù)十年之后,又被當作經(jīng)典電影被挖掘出來,在各大城市反復放映。男主演居然是昔年鼎鼎大名的沈君松,盡管他在今天已被人遺忘,但還是被一家娛樂周報挖掘出了一些情況。他在建國后就息影了,現(xiàn)居上海,已是年逾八旬的老人了。周若梅最感興趣的是,到底是誰在電影中扮演她,但毫無蛛絲馬跡,包括其他的主創(chuàng)人員,亦無跡可尋。能查到沈君松這個線索,陳榆父已經(jīng)十分滿意了。
陳、周二人坐飛機到達上海,他們按圖索驥,在上海石庫門的一條幽深的里弄找到了老先生。沈君松頭花雪白,但精神很好,臉上的皮膚猶如嬰兒一樣細嫩,當陳榆父在他面前出現(xiàn),他愣了一下。毫無疑問,他眼前的中年男子,比他更像他在銀幕上飾演的男主人公。沈老先生說:“你很像我飾演過的一個角色。都多少年啦?!鄙蚶舷壬穆曇艏氶L而清脆,宛若童聲。陳榆父說:“我就是《浮城故事》的主人公陳榆父。當然,在銀幕上吃喝拉撒的人其實是你,而不是我。你扮演的卻是我本人?!鄙蚶舷壬α诵?,說:“那么你是從銀幕中走出的了?!彼朴频卣f,倒也不像在說笑。沈老先生已屆耄耋之年,但他眉眼間的神態(tài),跟陳榆父依稀有幾分相似。陳榆父打量著他,當他到了暮年,就是這個樣子嗎?這倒是不錯。但沈君松只是他的飾演者,終究不是真正的他。
陳榆父說:“我只是電影中的一個角色,是你創(chuàng)造了我?!鄙蚶舷壬f:“如果你說的全是真的,那么創(chuàng)造你的不是我,而是編劇,我只不過是照著腳本去扮演罷了。原因很簡單,既然我能演,別人也可以演。”周若梅插嘴說:“老先生,那么編劇聶文俊聶老還健在吧?”沈老先生說:“那部電影的主創(chuàng)人員就剩下我跟老聶了。沒想到走的走啦,老的老啦,而銀幕里的人,還年輕著吶?!?/p>
陳榆父打聽得很清楚,聶文俊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身價最高的劇作家之一,他撰寫的話劇腳本和電影劇本不計其數(shù),但在炮火紛飛的歲月里,他寫的故事不談政治,只關風月,在鶯歌燕舞的老上海不算什么,但解放后他就慘了,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押入牛棚,文革中被戴上高帽游街,幾番批斗大難不死,現(xiàn)在孤家寡人,就住在河北通縣一個名叫鏡花園的小村子里,那兒就是他昔日下放的地方,沒想到倒成了他的安身之所。
陳榆父和周若梅來到這個名稱跟某部古典小說偕音的村子,村口的寬闊大道種著兩排高大的白楊樹,在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和小四輪貨車當中,偶爾有一輛騾子拉的木車慢悠悠地駛過。村莊到處都是蘋果樹,紅通通的蘋果綴滿了枝條,空氣中彌漫著水果香甜的味道。秋風瑟瑟,風聲中帶著肅殺,而九月的陽光使村莊變得和煦而溫暖。他們在一個小四合院里見到了那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老劇作家,聶文俊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曬太陽,他瞇著眼睛,目光捕捉著墻上的陰影。陰影是高處的蘋果樹枝椏留下來的,它隨著陽光在墻上移動。當他一看到陳榆父,老人的眼睛刷地亮了,并咧開嘴巴笑起來,他干癟的嘴只剩下兩只門牙。
陳榆父心想,老人有九十歲了吧,他稀疏的頭發(fā)貼在干瘦的頭上,臉上的皮膚皺巴巴的,像一只放大了的核桃,倒是一雙眼非常清亮,就如黝黑石縫中流出來的泉水。這只不過是一個平凡普通的老頭,但卻是他陳榆父的創(chuàng)造者。陳榆父感慨萬千,他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體會到方綠珠遇到他的那種心情。
聶文俊老人持著拐杖,從凳子上顫巍巍地站起來,說:“你來啦。”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蒼老,吐字倒很清晰。陳榆父將老人扶到凳子上去,他努力使激動的心情平復,緩緩地說:“我就是《浮城故事》里的陳榆父——”聶文俊老人笑了,說:“我早就有一個預感,你是真實的人,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所以,無論是什么樣的情況,我都要活下來。事實上證明我的等待是有價值的,盡管我等了你六十年?!标愑芨刚f:“我是您老人家塑造出來的,沒有您,就不會有我。對吧?”老人說:“不是這樣的。我只不過是《浮城故事》的編劇而已,而你早已在世界中存在。我完成這個劇本只花了一天,我冥冥中如有神助,那些奇妙的場景、激烈的沖突和精彩的對白,在筆端下汩汩流出,我根本不用思索,只是任由一個個句子自動而飛快地在紙上呈現(xiàn)而已。我在一種極度亢奮的、夢幻般的狀態(tài)下輕而易舉地完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劇本,這種奇妙的體驗,我之前沒有,后來也不復再有。”陳榆父謹慎地問:“也就是說,您是在一種夢幻般的狀態(tài)下將劇本完成的,而我終究是您創(chuàng)造的角色。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您說我早已在世界中存在呢?”聶文俊老人說:“劇本不過是我從原著改編的罷了。事情很簡單,電影來源于劇本,但劇本來自于一本小說。因此,創(chuàng)造了你的,實在另有其人?!崩先藟旱土寺曇?,他的聲音里透出敬畏和神秘。
陳榆父大吃一驚:“在劇本之前還有一部小說?那么是誰寫下了這部小說?”聶文俊老人說:“不知道是誰。但我可以讓你看看它?!崩先耸疽庵苋裘穼⑺龅皆鹤永?,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蘋果樹,樹上碩果累累,成熟的蘋果像小燈籠一樣懸掛于枝頭,樹上有幾只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叫,而被秋風刮落的黃色葉片鋪了一地,間雜著幾只熟透了的蘋果。院子的角落里放著一把鋤頭。
聶文俊老人說:“小說就埋在蘋果樹底下,請陳先生將它刨出來?!标愑芨刚辙k了。他挖到約三尺深的時候,在縱橫交錯的樹根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腌咸菜的瓦埕,他將瓦埕小心翼翼地搬出來。由于蘋果樹很大,陳榆父在樹底下挖的這個土坑,對它絲毫無損。陳榆父啟開泥封,將瓦埕捧到老人面前。老人神情肅穆,伸手從里面掏出了一個油紙包,他的手在顫抖著,將油紙包一層層地打開,他的眼睛緩緩射出了熾熱的光。老人說:“我有三十年沒看過它了。我寧可丟了性命,也不能讓它毀掉?!?/p>
油紙中赫然露出了一個圓形的小鏡子,鏡子是青銅磨制的,四周鑲嵌著精致的黃銅花紋。聶文俊老人拿起小鏡子,鏡面幽藍,空空如也,它沒有反映院子、樹木或天空上的任何事物。這是一面真正空洞的鏡子,但當老人輕輕搖晃時,奇跡出現(xiàn)了。陳榆父無法用語言表達他看到小鏡子時的感覺,驚駭中夾雜著狂喜,還帶著對觸及神秘的興奮和恐懼,作為一位小說家,他的絕望心情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他終于看到了他一直夢想的那一部包羅萬象的小說,但這部小說卻出自他人之手,正是這一點讓他深感沮喪。他恐懼地閉上眼睛,隔了幾秒鐘,才睜開貪婪地觀看。鏡子中出現(xiàn)了一行行繁體漢字,那一行行句子構成了一段段篇章、一部部小說,無限多的小說章節(jié),像浪花一樣涌現(xiàn)和消失,無窮無盡,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這面小鏡子包含了人世間所有的小說或故事,長篇或短篇,神話或寓言……鏡面上的句子移動得相當迅速,仿佛書寫在流水之上,要完全記住那些內容是極其困難的,但陳榆父還是在閃動的句子中準確地捕捉到了紅線、杜十娘、李瓶兒、聶小倩、林黛玉等人名,這些如玉佳人陳榆父早已耳熟能詳,她們分別出自唐宋傳奇、三言二拍和《金瓶梅》、《聊齋志異》、《紅樓夢》之類等古典名著。這是一些他看過的小說,而更多是他聞所未聞的,那無限多的小說像走馬燈一樣輪番出現(xiàn)。
終于,陳榆父看到了這部名曰《浮城故事》的小說,他的姓名出現(xiàn)了,之后是陸俏燕、孫顏和周若梅……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往昔生活的場景和電影《浮城故事》的鏡頭。他目瞪口呆,時而亢奮無比,時而萬念俱灰,他的心在狂跳,臉部忽冷忽熱,手腳則陣陣發(fā)抖。原來,他所有的夢想和遭遇,所有的悲歡和離合,所有的思慮和情緒,早已在小說中一一注定,安排停當,他只不過是按照小說去生活下去而已。他的人生是虛幻的,被塑造的,不真實的,他只不過是小說中“陳榆父”這個人物的扮演者,就此而言,他跟曾短暫地飾演了陳榆父的沈君松并無二致,只是,沈君松在閉幕之后,大可全身而退,他卻要一直扮演到生命的終結。
聶文俊老人又將鏡子一晃,鏡子深處的文字立刻消失了。鏡面恢復了藍幽幽的顏色,那些無窮無盡的小說,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陳榆父和周若梅面面相覷,兩人皆是臉色蒼白,冷汗直冒。陳榆父發(fā)現(xiàn)他只不過是一部永恒小說里的其中一個人物,那就是他一直夢想要寫而無法完成的小說,而他的故事構成了小說的一部分情節(jié)?;蛘哒f,他的生命正依賴于小說的虛構,而小說的作者就是創(chuàng)造者。
聶文俊老人說:“這是一個魔鏡。我將其命名為小說鏡。其實這是一部以鏡子形式出現(xiàn)的奇書,它包含了所有的書而主要是小說,所有的書都在其中誕生而又消失,所有的書都在其中覆滅而又重現(xiàn)。它是一部惟一的小說,絕對的小說,永恒的小說,它包含了所有偉大或拙劣的小說,美妙或糟糕的小說。換言之,它是所有小說共同構成的神奇書籍,每一部小說都能在其中找到,每一部小說都無法擺脫它的束縛,包括過去的小說、正在書寫及尚未寫出來的小說。制作這個鏡子的人,也就是這部永恒之書的創(chuàng)造者,他是惟一的,不會有第二個。因此,蒲松齡就是曹雪芹,林語堂就是周樹人。盡管更多的小說沒有署名或作者不可稽考,但只有惟一的作者,毫無疑問,小說的榮耀歸功于制作鏡子的人。譬如那部關于你的《浮城故事》,就沒有作者署名。我不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但也沒有多么糟糕。像這樣不太好也不太壞的小說,都沒有署名,它們占了大多數(shù)。”
陳榆父說:“那么是誰制作了這個鏡子?”聶文俊老人搖了搖頭,說:“沒有人知道,也不應妄自揣測?!标愑芨刚f:“我可以再看一遍關于我的那些章節(jié)嗎?”“當然可以,”聶文俊老人說,“我將所有的故事和細節(jié)完整地寫入了劇本,而導演和演員又天才地再現(xiàn)了這一切。盡管電影只是復制品,但看上去比原著還要完美,你現(xiàn)在不可能看到更多?!彼謸u了搖鏡子,無限多的小說又從鏡子深處涌現(xiàn)出來,清晰而快捷地呈現(xiàn)在鏡面上。陳榆父凝神細看,困惑地說:“我看不到小說的結局?!甭櫸目±先苏f:“所有的小說都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所有的小說都是未完成的,或正處于生長中。譬如偉大的《紅樓夢》,它現(xiàn)在的所謂結尾,只不過是狂妄自大者的狗尾續(xù)貂。”
陳榆父黯然說:“看來,我今生無緣跟寫下我的人相遇了。”聶文俊老人說:“陳先生,你的運氣算不錯了,你知道你來自哪一部小說。盡管鏡子里蘊藏的小說無窮無盡,但我無法從中找到關于我的只言片語,這不等于我度過的九十年荒誕離奇的生涯,就顯得更加真實?!标愑芨赴肷尾徽Z,他想,在鏡子中創(chuàng)造了這一部永恒之書的人,也許就是我們通常稱之為上帝的那個人,也許只不過是一位嘔心瀝血的天才作家。
陳榆父說:“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您是怎樣得到這面鏡子的?”聶文俊老人說:“這是惟一跟我有關的故事,我是不會說出來的?!彼麑⒓珙^靠在墻上,抱著鏡子入睡了,像孩子那樣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陳榆父回來之后,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后,他覺得浮生若夢,沒有什么值得去努力了,他放棄了寫一部永恒小說的野心。他知道在那個神奇的小圓鏡面前,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白費勁。他也放棄了尋找創(chuàng)造者的愿望,他知道了人的局限性,尤其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人,他的局限性可想而知。他跟周若梅盡管來往密切,但經(jīng)常想起方綠珠,那天在雨中跟方綠珠遭遇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多美啊,她綠幽幽的眼睛盈滿了海水。他不禁嫉妒方綠珠了,比起他來,她的運氣好得多了。
十月的一天深夜,響起了電話鈴聲,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回蕩,響亮而清脆,陳榆父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電話是從另一個世界打來的,他一下子來了精神,說:“你好,我是陳榆父。”對方停頓一下,才說:“陳先生好,我是綠珠呀。我是從海底打來的,我回到了我應該呆的地方,你在小說中安排好了我的命運。我曾經(jīng)慶幸我遇到了我的創(chuàng)造者,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不過跟我一樣,也是別人在小說中塑造出來的。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被虛構出來的人,是不可能目睹創(chuàng)造者的,正如那些現(xiàn)實中的人,永遠不能目睹上帝。再見!”
陳榆父握著電話筒,好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突然,他褲袋里的手機尖銳而急促地響起來,才使他真正地、徹底地蘇醒過來,回到了現(xiàn)實的世界中?,F(xiàn)在不是夜半,他也不在家里。此刻,他正站在天河城公交車站的雨篷下等車,而雨水一片白茫茫,下得鋪天蓋地,沒頭沒腦,雨聲在耳中聽來十分密集,看來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實際的情形是,他剛才靠在站牌下打了一個盹,有十分鐘還是十五分鐘?然而,這個時間卻足夠讓他完成了一個離奇而漫長的夢境。他揉揉眼睛,只是,剛才他到底是置身于夢境中還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連綿不斷的雨水抹掉了夢幻和現(xiàn)實的界線,讓他一時無法確定。他瞄了一眼剛買不久的《幽靈之家》,心想,也許這部堪跟《百年孤獨》媲美的魔幻小說使他進入了一個奇異而陌生的世界。他褲袋里的手機仍在執(zhí)拗地鳴叫,他掏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周若梅的電話。作為昔日的情人,他們有大半年沒聯(lián)系了吧。他摁掉了手機。這個電話來得不是時候,現(xiàn)在他不想接任何一個電話。
就在此刻,有一個年輕女子打著雨傘,從出租車走出來,她身上的短袖高領上衣素白如雪,深藍色短裙裹著渾圓的臀部,她的臉龐在雨水中透出驚人的美,陳榆父不禁多望了她一眼,越看越覺得眼熟,但幾乎馬上可以斷定,他從來沒有見過她。他猛然想起白日夢里的細節(jié),他的心不禁像鼓點一樣狂跳起來。該女子擠到公交車站的雨篷下,來到陳榆父身旁,忽然嫣然一笑,說:“你就是陳榆父先生吧?”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