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筆名梅翁。黑龍江海倫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68年入伍,因在邊境執(zhí)行任務遭凍傷而致一等重殘。現(xiàn)任黑龍江省殘疾人作協(xié)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196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散文詩集《撥響靈魂之羽》,詩集《心的折痕》、《長夜無眠》,散文集《自己的背影》。散文作品《太陽島奇遇》獲《人民文學》太陽島·紅博杯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散文《獨自行走》獲《人民文學》“愛與和平”征文優(yōu)秀作品獎。
秋天是孤獨的。在孤獨的沉思中成為一個季節(jié)。
季節(jié)又在前方吹響那支金黃的號角了!
那是一個上午,一個秋天的某一天的上午。我的童年恰好處在上午。我又一次遭遇了那輛鐵轱轆車和一頭牛。我正背著一個和我的年齡截然不能般配的大籮筐,在路邊拾柴禾。
那時我還小,只有七虛歲,幾乎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我渴慕大人們的一切,尤其是我的鄰居丁爺爺,他的手很有力,別人都用扁擔挑水,而丁爺爺卻是把兩只裝滿了水的木桶,一手提上一只,從百米外的井臺連續(xù)提回四五趟。丁爺爺經(jīng)常是端著大碗吃飯,并能承受更加苦重的勞動。我與其說是渴望丁爺爺?shù)牧?,倒不如說是渴望一種承受,渴望對苦難的承受。因為我生在那樣的年月里,過的是那樣苦的日子,好像我對苦難有著天生的敏感。 實際上,這樣的世界,離一個兒童還十分遙遠, 我即使是踮起腳來, 又怎么能夠看到它的一點點端倪呢?
“你過來一下”,正在拾柴禾的我,聽出來這是丁爺爺?shù)拇珠T大嗓在喚我。丁爺爺平日里是不太喜歡孩子的,準確說是不喜歡在他身邊瘋鬧又不聽話,然后去亂逗他的牛的孩子。我知道丁爺爺?shù)钠獗裕麨榱诵奶叟?,別人趕車都坐在車上,而他從來都是在地上甩動兩只不太靈活的大腳板。我從不惹他不高興,所以他也愿意和我嘮些簡單的嗑。
聽到喊聲,我雖然沒有回答什么,但腳步是很急的,奔到了丁爺爺?shù)纳磉?。丁爺爺趕的牛車,裝著滿滿的一車玉米稈兒, 這是可愛的莊稼生命的遺體!那時在我家鄉(xiāng)一馬平川的土地上,所有莊稼生命的遺體,都用來作燃料。丁爺爺?shù)呐\囷@然是裝多了,那頭心愛的牛被埋葬在金光閃閃的玉米稈兒之下。我走到近前,見到里側(cè)車轱轆陷進一條小溝里了。丁爺爺讓我在前邊牽著牛,他用后背扛起半個車身,雙手反扣住里側(cè)車轱轆,邊抬邊喊:“駕!駕!”反復沖了好多次,才算把車拉出那條小溝溝。丁爺爺只是在我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笑瞇瞇地又趕著牛車往村里走去。
我記憶中,村里人為了這個收獲,足足盼了一年。真正的顆粒都收完了,剩下各種莊稼的秸稈,讓村里的牛車、馬車,人背肩扛的男男女女,還有老人孩子,擠滿了通向田野的土路,就像一條不倦的河流,從早到晚地流淌。這成了秋季惟一的奇跡!用現(xiàn)代人的說法, 那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馬蹄的急急的聲音、牛蹄子笨重而遲緩的聲音、鞭子的清脆的聲音、車夫小調(diào)以及干澀的咳嗽和孩子的哭鬧聲, 都一次次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并不斷地重復著。馬或者牛的一兩聲偶然的響鼻和噴嚏,把秋末的氣氛渲染得幽默詼諧起來。
上午的事物都是柔和的、上升的,有如大自然所預示的那樣。人們的精神頭兒似乎也有點邪,上午還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可一到下午就打蔫兒了。不光人是這樣的,就連那牛馬也跟著學。我站在路邊,仿佛能夠聽到上午的均勻呼吸。那移動著的方方正正的秸稈垛子下,的確隱藏著生活的秘密。我還不能夠揭示它,可我已看到了車子走過時的巨大影子,菱形的影子,每一個影子幽暗、規(guī)整,有著美的邊角。這些整齊的輪廓擦過我的身子,既沒有什么大的聲響,又讓人覺得涼爽,對于秋天將盡的時光之中一個拾柴禾的孩子, 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享受,讓你懷疑它是上蒼脫手而出的施舍。
丁爺爺那輛鐵轱轆牛車又過來了, 這大概是第二趟了吧?這是一種古老的牛車。車輪上釘滿了一片片鐵瓦和一根根鐵釘,長時間與大地摩擦,那鐵瓦和鐵釘被磨得锃光瓦亮。其它的一切都是木制的,發(fā)出吱呀之聲。那時候,幾乎所有的馬車都換成了膠輪,但牛車依舊保持著這種古老的形態(tài)。或許這樣的車輛才與牛的蒼老容顏般配,要么是人們故意以這種方式抵消掉牛的剩余力氣??傊?,鐵轱轆牛車既讓人傷心又讓人懷舊。只是一個孩子還沒學會這樣。兩個車輪之間恒久不變的距離,從古代延伸過來,并將延伸到哪里?真是固執(zhí)的真理。我再次看到了略微縮著脖子的丁爺爺,他走在牛的里側(cè),并在車轅后端拴上一根套繩,丁爺爺不時地要拉上一段,尤其是遇到上坡路時他怕累著那可憐的牛。丁爺爺?shù)难例X只剩下幾顆了,咧著大嘴時,像個剛剛換牙的孩童。他常常抿著嘴笑著,連他自己也不知笑什么。而他所駕馭的牛,緩緩地走著。聽著這破車吱吱的聲響, 跟他臉上的笑容并不相稱, 那可能是某種詛咒。
丁爺爺是個孤獨的老人。二十多年前,他的老伴兒因患癆病逝去后,再也沒有續(xù)上姻緣。在農(nóng)村,沒有人愿意嫁給一個窮得叮當響的窮光蛋。丁爺爺?shù)哪樕喜紳M皺紋,就像一團讓人揉皺了的臟巴巴的破布。 那同樣是一顆頭顱!一邊趕著牛車一邊還拉車并哼著小調(diào)的頭顱!我看到丁爺爺趕的車,車上的秸稈垛晃晃悠悠,沒走幾步遠,突然車子一扭閃,整個秸稈垛坍塌了。丁爺爺?shù)纳碜拥呢E之形整個地露了出來,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剛剛睡醒,嘟嘟囔囔地罵了幾句,明白了這秸稈垛的坍塌糟透了,一切都得重新來過。
這一次我主動走過去,細看丁爺爺,他顯然老了。他雖然還很有力氣,但他一直屬于那種笨手笨腳的莊稼人,這秸稈垛子, 他原先就沒有弄好。 長大之后, 我才明白, 這是一則寓言。一則多么可怕的寓言!一生中, 你必須去忙一些勞而無功的事,你必須重復你的劫難。你把秸稈垛好了,自以為很結(jié)實,整整齊齊, 規(guī)規(guī)矩矩, 可沒走幾步就散了架, 然后再把它重新弄好。我那時是一個拾柴禾的孩子,只看到丁爺爺汗流滿面、任勞任怨地忙碌著。我想幫幫丁爺爺,可又不知從何處下手……
這是上天有意施與人的懲罰?這一切必須循環(huán)到極限?一個老人和一頭牛。重復的設計。丁爺爺?shù)难劬κ菧啙岬模劢堑踔凼?,茫然地四下張望??吹竭@張面孔,我就聯(lián)想到了拿著牛刀的屠手。我就想到另一張鐵青的、讓人恐懼的面孔。他也住在我們村子里,凡是有殺豬宰羊(有時也殺馬殺牛)的事兒全由他來干。他是業(yè)余屠夫,但手腳麻利,從不手軟。殺豬時,先是幾個人把豬綁起來,放在屠案上,這時就聽到了豬的掙扎和尖厲的慘叫。屠夫的刀,一縷寒光,就像閃電那樣晃了一下。豬的吼叫聲漸漸地沒有了,消逝于自己的血泊中。殺羊、殺馬、殺牛時,大致也會是這樣的。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些生命的生長就是為了被殺死,你不能從任何無辜的血中尋求公正。我感到惡心,當母親把肉菜端給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吃,只想嘔吐。我在內(nèi)心里對那個屠夫充滿仇恨,我對那張鐵青的、恐懼的面孔發(fā)出詛咒。成年后,我對各種肉食沒有不吃的,還美其名曰地學著說:這是食物鏈效應。但我覺得,動物不管它在食物鏈的哪一環(huán)上,它們吞食對方時,都是那樣簡單,目的明確。而人類就復雜了,不是出于私欲就是出于貪婪,總有暴殄天物之嫌。
那個屠夫,其實也是一個十分孤獨、可憐的老人。人們在宰殺畜物時都去請他,他就叼著喇叭煙前去忙活。最后免不了喝幾盅,吃一頓。平日里,大人見到他頂多點點頭,而孩子們見了他,就會哄地一下散去。他望著這些小飛蟲一樣散去的孩子們,會呆呆地立在那兒皺眉頭。在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前,因為搬過幾次家的原因,我遇到幾個這樣的屠夫,印象最深的還是第一個。背地里,鄉(xiāng)親們總有人咒他們,說是殺牛的人不得好死……
人間的愛離他們這些人太遠了,就因為他們的手中握著或握過屠刀。只有最凄慘的叫聲證明他們這類人活著。他們可能有妻兒老小,也可能獨身一人。但他們的生命之中汲入了血刃之光,他們中的某個人也許在寒冷的夜晚望著天上的群星,宇宙充塞著一些跟他無關的秩序。一個人的死并不是融于世界,而是融于自然,融于自己就意味著脫離生命界。那就是說,當他拿起屠刀時,他已經(jīng)死掉了,因為愛已與他無關。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著,他的被煙火熏黑的土屋沒有什么人進去過。他沒什么話要說。他的話要用手中的屠刀說出,回答他的是幾聲慘叫。這位老人,死得很突然,而且是死后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的。那時,我就堅信這世上存在神秘的報應,一個人,你不要忽視最卑微的生命。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生命都是卑微的。這個世界,多少人就是那么平平淡淡,但又是有滋有味地活著。平常日子里,誰去注視天上的群星呢?誰去注視一顆彗星會在宇宙留下怎樣的劃痕?誰又去注意太陽和大地存在著怎樣的聯(lián)系呢?
生活那樣具體,你要每天實實在在地生活。你要被某種與生俱來的沉重所壓迫,你就得卑微地活著。你經(jīng)常被忽視,又的確存在著。有些當官的,日子得過時,每天都被別人重視著,稍有忽略,他們都會五官錯位或是暴跳如雷。我提醒一句,這些人,最好在你們的存在中,別忽視了別人的存在。為官時和日子得過時傷害的人, 等你離開官位或日子不得過時想彌補都來不及了。我們經(jīng)常聽說,在別人困難時幫了他一把,待這個人當了官或發(fā)了財反過來報恩的事。 就沒聽說當官時得罪了人,有錢的傷害了沒錢的人,然后不當官了或有錢的變成窮光蛋了,再去彌補自己的過錯的。你杯中之酒,已經(jīng)摻入了雜質(zhì),看你是不是一個精細的人。你或許會一飲而盡,或許會把它剩下,雜質(zhì)早已在時間中沉入杯底……
我的童年恰好處于上午。 我親眼看著丁爺爺重新整理好了秸稈垛子,他又重新一邊拉車一邊趕車。秸稈的陰影立即又罩住了他, 像一片發(fā)黑的憂傷往事。 痛苦的勞動又一次過去了, 現(xiàn)在該起身了。他揚起鞭子,說,得!駕!那就是說,走吧,上路吧。這是一個忠厚老實的老人對打之不鳴、殺之不號的沉默的牛,惟一要說的一句話。在說這句話的同時,又要施以鞭子。牛,頓時被這突如其來的鞭子喚醒,立即明白了被鞭笞的全部意義。丁爺爺?shù)男牡厥欠浅I屏嫉?,他趕牛的鞭子,從來都是在空中響個鞭花就算了事, 一次都沒有抽在牛的身上。這會兒,丁爺爺開始哼他的小調(diào),只聽到音調(diào)聽不清詞兒。他那得意勁兒, 仿佛要從輪轂之間干燥的吱吱嘎嘎里提煉出古老的幸福來。
丁爺爺將一天的疲倦納入他的睡鄉(xiāng),那該是一個安安靜靜、平平常常的晚上。我和丁爺爺是鄰居,他的好多事,我都印在腦子里。丁爺爺每天卸了車,總是帶著鞭子回到自己那黑暗的房間。生活在那個年代,大部分農(nóng)村人窮得真是叮當亂響,全部家當還不值百元錢。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當時的貧窮,一點兒都不過分。丁爺爺因獨身一人,還算日子得過的人家呢,他雖然年歲大了,但他的勤勞是有目共睹的。丁爺爺在黑屋子里熟練地摸出火柴,借一根火柴的光亮,把鞭子掛在墻壁的一個恰當?shù)奈恢蒙?。天空中的幽光將透過小小的窗戶鋪到你的床鋪上,讓你覺得深夜如此松軟、舒適和安全。月亮會像花朵那樣飽滿,它的汁液將溢到你的夢中,你遠離大海沒見過大海卻可以聽到生活的咆哮。這就是說,你辛辛苦苦所要求的,都已給了你。你還要什么呢?給你一片寧靜的黑暗,還不夠你睡覺嗎?一個鄉(xiāng)下的百姓,他的欲望就只會是這些。
窗外風聲颯颯,一切都到了最后該清算的時候了。丁爺爺這樣的老人,他已不再多想秋末時落葉滿地的情景,他聽著葉片在風中互相敲打互相擁擠就知道了結(jié)果。 這種亂糟糟的音樂只會讓年輕人心里發(fā)慌,對于他,這不會是一種煩惱,葉落歸根,就是這么回事。貧窮已經(jīng)伴隨了老人一輩子,就像他所駕馭的那頭牛和破車,這兩樣東西必然會連在一起。一切都熟悉了:黑暗的屋墻、幽暗的油燈和墻上惟一懸掛著的藝術品——鞭子。只有睡眠他不知道,他有將近一半的時間深入到睡眠中,可他依舊離黑暗的中心很遠,這是惟一探不到底的事物,他能夠沉入其中,卻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就像他駕著牛車走在路上時總覺得路有點像河流。那些彎彎曲曲,那些坑坑洼洼,那些坎坎坷坷,最后奔騰向前的河流。只是他不會感到沉淪時的那種苦痛。吱吱嘎嘎的聲音充滿了他的人生,他已不再在意別的什么。女人離他很遠。所謂的溫馨,僅僅屬于黑暗和貧窮。還有孤獨。還有寂寞。陪伴他的,只有逐漸平息下來的欲望。還有彎彎曲曲的往事,但這些都淡漠了。忘了。誰會注意到或者多去想想一位老人的凄涼晚景呢?有人會說,為什么要去想呢?憑什么要去想呢?因為這些人還不曾看見他自己的晚景會很快到來。他認為,我有錢,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和幫助。事情肯定不會像他想象的那樣,他忘了錢有時是不能替他跑腿的,也不能當飯吃。丁爺爺做事總是想著別人,也想得深遠?;蛘f他根本不用細想,他已養(yǎng)成了為別人的習慣。他認為一個人活著,就應該多做善事。平日里,當他趕著空牛車走過時,一些懂事又愛玩的孩子就跳到車上去。他不像別的車夫那樣,惡狠狠地攆他們下去,而是苦笑一下。前邊說到他不喜歡那些孩子,是指故意逗他牛的孩子。他為牛的付出,總是疼愛有加。這時的孩子們,不怕丁爺爺把他們拉到什么地方,反正去哪兒都是玩。
那時,在我居住的村子里,每當有孩子不太聽話的時候,大人們就要板著臉嚴肅地說:你要再不聽話,就讓你去放羊!讓你去放豬!要么說:你要再不聽話,就讓你去趕牛車!然后還要補充一句: 趕那種破牛車!我幸運我的家人從來沒有用這種話來嚇我。
其實,在我的記憶里,牧羊人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趕車人也是一樣,只是他們承受的苦難多一些而已。我記得童年時,我一個人呆在家鄉(xiāng)的河邊上時,我曾經(jīng)在寬大的樹陰下看到一個自由自在的牧羊人,他的身旁還有一條狗。一群雪白的羔羊在埋頭啃嚙著盛夏的草。我曾羨慕過那樣的生活:捏著皮鞭呆在陰涼的地方,身軀斜躺在那兒,眼睛發(fā)呆地望著被陽光浸透了的天空,也許天上有一朵酷似馬匹的云,也許什么都沒有,只有廣大的讓人發(fā)暈的藍??伤难劬€是朝那兒瞅,而他真正要做的牧羊的事情倒顯得并不那么緊要了。
這是一種自由的望,一種不看什么的看。一個樸實的思想者不太復雜的思想瞬間。也許這是牧羊人最重要的生活。一條狗臥在那兒,很高貴地伸著舌頭蔑視前面的一切。不像圈在家里的那種狗,一丁點聲響都要惹得汪汪叫,難怪有人說是“狗仗人勢”。 牧羊人在野地里提前搭起一個草窩棚, 到了適當?shù)募竟?jié)的晚上,牧羊人就睡在窩棚里。夜色像個大幕布,鋪天蓋地地抖落下來。 牧羊人可以悠閑地觀賞某個星座。 鋪在下面的麥秸光滑舒軟, 整個大自然仿佛藏在幕后嗚嗚地響。 羊群安恬地臥在用繩網(wǎng)臨時圍起的圈里, 宏大的反芻聲像水波那樣震撼著夢境, 而暗夜就在草窩棚的尖頂上漸漸消散和融化。 這是那種類似于教堂的尖頂,深深地刺入均勻分布在天空的祈禱和祝福。
我還看到過牧羊人把羊送回各家時的情形。牧羊人懶洋洋地走在路上,隨隨便便地晃著手中的鞭子,有哪只邊緣的羊要離群了,他就向羊走去,虛晃一鞭,那羊便乖乖地向羊群中心靠攏??煲M村的時候,他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叭叭響,這是一種表示或者是預言。它在說:“今天結(jié)束了,你們都要回家?!蹦裂蛉嗽谶M村的時候開始數(shù)羊。他們是用鞭子去數(shù),而不是像人們那樣伸著指頭,口中念念有詞。他把羊排成一串,叭叭地甩著鞭子,一鞭子下去就意味著五只羊過去了。他不需要記住羊的數(shù)目,只需要記住鞭聲的數(shù)目。他掌握著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數(shù)字。是的,你用不著熟記萬物,你只要記住世界施與萬物的懲罰就明白了一切。 以后的若干年, 我讀了許多書才明白,并不是誰都能當牧羊人,誰都可以扮演這樣的角色的,因為真正的牧者是上帝。我讀到了《圣經(jīng)》中贊美上帝的詩篇:我們躺臥在青草地上,你把我們引領到水邊?;貞浟魇诺氖挛飼r,它一點兒都不連續(xù),只有一些斑點斷斷續(xù)續(xù)地存在著。由丁爺爺想到屠夫,想到牧羊人,故事也是這樣零散和零碎,但人性的光芒卻像一條閃光的小河,它在我們的故事中依稀可見。
還是回到牛的話題上來。我的童年,看到很多車夫似的勞役,每天早早地就去套車,把?;蝰R一個個拴牢在車上,然后他們坐上車轅子, 把自己的怨氣或平日里的歡欣都用鞭打的方法,施加在畜牲身上。畜牲們痛苦地邊走邊抖動身子,絲毫不知道人類為什么既愛它們又毫不猶豫地仇恨它們。多少次我想到,虐待一頭牛,就是虐待一個老人。多少次我把牛想象成一位老人,既對它懷有敬意又對它懷有深深的憐憫和同情。牛太像一個老人了:它仿佛有點老糊涂,經(jīng)常記不住什么事,茫然四顧地想使自己回憶起點兒什么,可那被回憶的東西又離它太遙遠了,隔了很多的年代,那么模糊,那么飄忽不定,那么把握不住,便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它有時發(fā)發(fā)狠力,想到自己年輕時的血氣方剛和年少氣盛,可這一時的沖動也迅速消失于自己力所不逮的蒼老步態(tài)之中。骨節(jié)已不太靈便,每只腳踏在地上,不,是每個蹄子踏在地上,都那樣沉重,它所承受的重量除了身體之外,還有積淀了太久的日子。還有,還有它曾在繁重的苦役中受過的傷,還是很重的傷。它有了各種各樣的病,怎樣得到人的關照?念在它一生一世的付出,人類該為它做點什么呢?
一頭老實忠厚的牛,它不像馬匹那樣,輕松地撒開四蹄,打著響鼻,奔跑著,跳躍著,既擁有人的真實的寵愛,又有青春的激情和血液。馬無論在什么樣的歲月里,都擁有歡樂的情感和速度。而牛就不同了,牛就是牛,永遠不會是別的。你要堅守自己,就得付出代價。你不會消失于任何事物之中,那就是說,你不會取悅于任何事物,可你還必須要為自己身外的東西效命,那你將消失于自己的痛苦之中。你永遠不是別的,就注定因別的而痛苦。你不是一匹奔跑如飛的馬,人類又希望你成為一匹奔跑如飛的馬,因而你將得到鞭笞或別的更有力的懲罰。因為你是一頭牛啊。
你必須拉著一輛破車,被一個老人驅(qū)趕著,踏上最嚴酷的路。你甚至失去了被憐憫和被同情的資格。人類對你的生命是漠然的,因為你的生命與他們無關緊要,他們想起你時,是因為需要你的力氣。他們鞭打你還是因為你的力氣。他們把你關到牛棚里喂你以草飲你以水賞給你以夜晚的睡眠和反芻之中的片刻歡欣,依舊是因為你的力氣。這是使你的力氣源源不斷地供給那輛車的惟一措施,這是一個卑鄙的計謀,讓你無論如何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對他們有好處。然而,這一切一切,你并不知道。因為你是一頭牛啊。
你必須與一個老人和一條鞭子作伴, 你必須與一輛破車作伴。那輛車必須少幾塊車板,必須成為快要散了架子的模樣。那個老人必須以相應多的皺紋作為鞭打你的理由, 因為他遭逢的不幸應該有一種傾訴,他經(jīng)歷的風霜雨雪必須以你的肉體疼痛作為賠償。他已經(jīng)知道了人生來就必須吃苦的道理,因而要讓你來跟他一道品嘗人世間的辛辣。因為你是一頭牛啊。
你生來就屬于老年。你雖有童年,卻沒有青春。你的童年就是一副蒼老的樣子。你擁有皺紋和古稀之年的所有特征。你盡管在童年時代蹦蹦跳跳,有時無憂無慮地臥在青草地上,但你的父母已經(jīng)用它們的沾滿濡沫的嘴唇告訴你人世間經(jīng)歷更漫長的是嚴冬。你早早就老了,眼角沾著眼屎,就像吊著干枯了的淚滴。人們這時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折磨你,以你即將耗盡的力氣作為遺囑和巨額的遺產(chǎn)。 一個老人有什么理由不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留下呢?一個老人有什么理由拿走世間的任何一件最微小的物什呢?可是你是一頭牛,你還得把自己的皮子留下,給人們制作昂貴的腰帶并用它來遮擋所謂的羞恥。 或者把它制成皮鞭,反過來制服你的同類。因為你是一頭牛啊……
你還能說什么呢?你不會說, 也說不出什么。 人們早已編了一句成語,叫作“對牛彈琴”。他們那么聰明,知道你不會欣賞琴聲。那么,你就拉著你的破車蹣跚地向前走吧。你已經(jīng)看到了,那是一些坑坑洼洼的道路,人的雙腳走起來很輕捷,他們可以走得大步流星,健步如飛,而對于拉著一輛重車的牛來說,就未必是那么回事了。你拉著重車,磕磕絆絆,還要默默地拽著那片無聲無息的影子,這是一種更為可怕的存在,那無聲的暗影隨著你移動,一刻也不離去,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恐怖!
我,一個孩子,曾在一道大坡上看到過你。我看過你下坡時的樣子。你不像馬匹拉車時的那種神態(tài)。一點也不瀟灑,也不那么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相反的,你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你沒有像風箏那樣拉著車飄然而下,而是一步步地挪動下來,跟走平路沒什么不同,也跟平日的上坡沒什么不同。你懂得拋棄年輕人的小毛病:愛好虛榮,順境易于得意忘形和趾高氣揚。你知道均勻、節(jié)奏、遲澀中含有的力量和美感。對于無知的人們,不會沉入這樣的意境,他們更看重表演中的夸張和華而不實。當然,我看到你負著太重的車輛上坡時的形態(tài)。你是痛苦的。疲勞已經(jīng)像一根刺那樣深深扎入你的骨髓。你有著抵抗疲勞和痛苦的本性,這正是人類施與你疲勞和痛苦的理由。正像你有著弓一樣的堅硬的犄角,面對虛無的影子,那種搏殺的力量只能無可奈何地消沉于茫然的眼神之內(nèi),那是一種不理解世間萬物存在的理由的光,由黑暗組成,又在黑暗中虛弱地蕩漾。
現(xiàn)在,我是在一個秋天里,親眼看見你拉著一車秸稈在行進,是丁爺爺親自趕車并拉車的。以前我在大坡看到你的時候,你的身后是滿滿一車土坯。那些能夠用來建房的當?shù)鼐涂勺援a(chǎn)的材料,壓得牛車發(fā)出即將破碎的聲響,可那古老的車輪依舊哼哼呀呀地轉(zhuǎn)動。牛就要上坡了,幸好你遇到了丁爺爺這樣的好人。丁爺爺“噢噢”地喊著,鞭子在空中轉(zhuǎn)著圈子,卻引而不發(fā)。牛死命地拽著那輛破車,那車土坯太重了。丁爺爺自己也在拼命地拉, 那繩套像鐵絲一樣勒到了丁爺爺?shù)娜饫镞?。我聽到那么粗的牛車的拉繩發(fā)出“嘎叭嘎叭”的聲音,好像馬上就要斷了。漸漸地,牛大約是實在拉不動了,它已耗盡了力氣,或者說,它的力量已經(jīng)使到了極限。牛車停在了離坡頂很近的地方。
這時從對面趕來一個中年車夫,奪過丁爺爺手中的鞭子,接著就狠狠地抽打累得直喘粗氣的牛。這鞭聲不是那種虛張聲勢、咋咋?;5那宕嗟摹鞍劝取甭?,而是那種結(jié)實的、一下頂一下的“撲撲,撲撲,撲撲,撲,撲。”對于牛,這才是真正的疼痛,每一鞭下去都是對牛厚厚的皮膚的一次殘酷撕裂。牛這時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這是它在疼痛中的最后掙扎,這里面含有祈禱和對不幸命運的苦苦求饒以及對于牛車、車夫和鞭子的憤怒、仇恨和拼死的反抗。這拼死的力量終將它自己和身后那輛破車拽上了坡頂。它豈能知道,這卑賤的哀求和拼死的反抗正好中了圈套——車夫揚著鞭子不正是為了讓它做這件事嗎?不就是為了激怒它并且使它發(fā)出最后的咆哮嗎?它的怒火中燒和仇恨滿腔所慫恿起的最后掙扎不正是把那輛破車拉上了大坡嗎?車夫看到牛已沖上了大坡,得意地揚長而去,丁爺爺揉著干澀的紅紅的雙眼,久久地呆立在那兒……
牛啊,這一切的不幸都來自你的力量。你的童年的幸福那么短暫、那么一晃而過。你根本不知道這幸福乃是人們在為圖謀你的力量所做的準備。你漸漸長大,力量已經(jīng)培植起來,就像小麥那樣,就像玉米那樣,就像蔬菜那樣。你成熟了,瓜熟蒂落,人們便揮舞著明晃晃的刀具趕來,把世間的寒光一點點浸泡到你的生命之中,砍伐你,收割你,把你無辜的生命納入那些貪得無厭的骯臟的胃,然后,把你變?yōu)榧S土。這就是一切,一切一切,你不知道,因為你是牛啊。
我,一個孩子,從牛的身上悟出,有力量的生命,并不是強大的生命。這力量如果被馴服,那就是卑賤和弱小。如果你被卑鄙的手所駕馭或愚弄,你的犄角里就含有著可卑可恨的東西。這樣的悲哀永遠存在,就像植物里含有水分那樣。我曾在村子的牛棚里看到過極度疲累的牛。它們臥在那兒,反芻著已經(jīng)貯存到胃里的食物,反復咀嚼著生活本身。一盞昏暗的馬燈照耀著這些辛勞了整整一天的畜類, 白天已經(jīng)沉到大地的另一面,對于一頭牛,夜晚的安詳是它所能賺到的惟一報酬。牛糞的味兒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牛棚的柱子上懸掛著的馬燈是一種信號,提醒著明天將有更重的活兒等待著它們,因為飼養(yǎng)員將在夜半時分來添加草料,它們就在這馬燈下蓄養(yǎng)力氣,飼養(yǎng)員將在醒來之后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看著它們,牛們會冷不丁抬起頭來,偶然發(fā)現(xiàn)那張臉上布置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夜晚是神秘的。風涼颼颼地吹到牛們的皮毛上,白日的汗液在干燥的空氣中蒸發(fā)干凈,痛苦的回憶沒有了,起碼今晚沒有了。月亮懸在半空,天空格外明凈,人間的紛擾之事被宇宙澄清,一切都澄明起來。牛總是遲遲不想入睡,它們似乎感到,這樣圣潔的時辰煞是難得。
我是個孩子,夜晚的一切,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個孩子,具有敏感而純潔的想象,我對沒有親眼目睹的事物更感興趣。我即使沉入夢鄉(xiāng),依舊能在夢中聽到細碎的咀嚼聲,我會因那聲音而入迷——生活一定存在著美好浪漫的一面。 我在夢中之時,牛們肯定在以這樣的咀嚼輕松地贊美生活。它們悄悄地贊美,生怕發(fā)出更大的聲音,把僅存的一點幸福驚跑。而憨厚的丁爺爺,他把兩只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兒,就那么注視著,就那么傾聽著…… 當我現(xiàn)在回憶這些聲音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句古老的箴言:他以黑暗為藏身之處。
我零零散散地記述了丁爺爺?shù)纳钇瑪啵?這絕非是閑來之筆,正是這些構成了他的生命的底色,丁爺爺和那頭牛有著同等的命運。童年的一切都很遙遠,惟有一些事物的斑斑點點在記憶的長河里閃閃爍爍。我從秋天的號角聲里,看見了一個老人和一頭牛。 這個季節(jié)帶來太多的贊嘆、太多的感慨,每一根金黃的葉脈上都注入了勞動者的汗水和血液。思想又一次綻裂繃緊的皮膚,心在落葉的舞蹈中向著豐收的意愿歌唱。森林起伏,人類的贊美將它們攔腰割斷;天空將血液注入男人的身體,在女人的臉上留下祝愿和羞澀。又是無數(shù)只野獸在奔跑中回蕩它們金黃的號角的時刻了。
經(jīng)過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沉默和思索, 時間又把它的手伸進土里,攪動在黑暗中的無數(shù)支根。讓它們在一聲號音里四面八方生長成美麗的凄涼。枝干上結(jié)出無數(shù)沉思的果實,人們欣喜若狂地走進它們的憂傷。人類在這時聽到了孤獨的優(yōu)美的樂聲,在生命的那一邊隱隱約約地飄動。 我在一片莊稼的尸體旁慢慢醒來,聽見田野里勞作的聲音,看見金燦燦的身體在陽光下匯集,形成一個坡,一道壟,他們身后的日子陷落成一道溝。每一個不可知的日子都是一滴血。 每一次祈禱都是一片血紅的葉子。男人因為女人的祝愿在泥土里受孕,生長成一片林子,新林,老林,連接著,一片片的猩紅,震驚我!震驚后人!
我被自己的文字吵醒,向丁爺爺和那頭牛致敬!向秋天致敬!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