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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詩經(jīng)?邶風?匏有苦葉》的表現(xiàn)手法

2009-01-08 10:13
文藝生活·中旬刊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禮義比興男女

王 華

摘要:《匏有苦葉》是《詩經(jīng)?國風?邶風》中的一篇。其旨歷來眾說紛紜:有說“刺衛(wèi)宣公也”(《毛詩序》——后世宿儒多從其說);有謂“刺淫亂之詩”(朱熹《詩集傳》);有云“賢者不遇時而作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還有說“是一篇諷世座右銘耳?!?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今世學(xué)者多看作是愛情詩。此詩表現(xiàn)手法甚可注意,說詩者多有分歧,有認為多用比體,有認為多用興體,有認為多用賦體,各執(zhí)一端,莫衷一是,從而也造成了對文本的不同解讀。以下將幾種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逐一錄出,試作分析。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14-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人涉昂否,昂須我友。

[余冠英今譯]

葫蘆帶葉葉兒黃,濟水深處也能蹚。水深連著衣裳過,水淺提起長衣裳。白水茫茫濟河滿。野雞吆吆將誰喚。水滿不過半輪高。野雞婆把雞公叫。雁鵝聲聲喚雁鵝,太陽一出紅濟河。哥如有心來娶妹,莫等冰封早過河。船夫搖搖把船擺,旁人過河我等待。旁人過河我等待,等個人兒過河來。

首先,持“多用比體”論者是宋朱熹《詩集傳》和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稗擞锌嗳~,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薄对娂瘋鳌?比也。匏,瓠也。匏之苦者不可食,特可佩以渡水而已。然今尚有葉,則亦未可用之時也。言匏未可用,而渡處方深,行者當量其深淺而后可渡。以比男女之際,亦當量度禮義而行也。

《詩經(jīng)原始》:首章借涉水以喻涉世,提出深淺二字作主,以見涉世須當有識量,度時務(wù),知其深淺而后行。皆著眼于“深淺”二字,前者以水之深淺喻“男女之際”的“禮義”之“深淺”;后者以水之“深淺”喻“時務(wù)”之深淺,相同之處是“深淺”為二者行事的依據(jù),決定著人的行為方式。“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薄对娂瘋鳌?比也。夫濟盈必濡其轍,雉鳴當求其雌,此常理也。今濟盈而曰不濡軌,雉鳴而反求其牡,以此淫亂之人不度禮義,非其配偶,而犯禮以相求也。此以濟盈不濡轍、雌雉反常求牡喻男女犯禮相求。謂淫亂的男女不據(jù)“禮義”相求,有違“常理”,大失體統(tǒng)。

《詩經(jīng)原始》:次章反承不識淺深,明明濟盈濡軌矣,而以為不濡,并帶出鳴雉求非其類而以為偶,以喻反常亂倫肆無忌憚之人,惟其不度世道淺深,故致越禮犯分,而不知自檢也。此以濟盈不濡軌、鳴雉求非其類喻反常亂倫肆無忌憚之人。他也認為這是犯禮,只是在此沒點明“男女”之禮,其實“男女”之禮亦屬“涉世”范疇,況其又在后文曰:“意以為吾人處世,倫行為重,夫婦不以禮會,他可想知?!闭J為“婚媾是綱紀之始”,所以此“倫行”、“綱紀”主要指朱所云之“男女禮義”。

《傳》注四章曰:“舟人招以渡,人皆從之,而我否者,待我友之招而從之也。以比男女必待其配偶相從,而刺入之不然也。”至終朱仍專注“男女”而求其禮。而方則以“人涉昂否”為自警之語,人生險境,得與同心同德之友人共濟之,仍就處世而言,所指關(guān)系不僅限于男女之間,思想內(nèi)容也豐富些。

其次,持“多用興論”者,主要有漢毛亨《毛傳》、鄭玄《箋》,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以及清陳奐《詩毛氏傳疏》?!睹娦颉访鞔_此詩的主旨“刺衛(wèi)宣公也。公寓夫人并為淫亂?!薄秱鳌吩?“夫人為夷姜?!薄豆{》與《正義》從之。

一章:“匏有苦葉,濟有深涉?!薄秱鳌吩?“興也?!薄豆{》云:“瓠葉苦而渡處深謂八月之時,陰陽交會,始可以為昏禮納采問名?!薄秱鳌访餮源耸桥d體,卻未詳解,《箋》則補之,因此而聯(lián)想到季節(jié)該是可行納采問名的時候了。由“瓠葉苦”到八月再到昏禮,似很自然,但幾者之間真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作者當時真就作過這番聯(lián)想?我們不得而知。“深則厲,淺則揭。”《傳》曰:“以衣涉水為厲,謂曲帶以上也。揭,褰衣也。遭時制宜如遇水深則厲,淺則揭也。男女之際安可以無禮義,將無自濟也?!薄豆{》云:“既以深淺記時,因以水深淺喻男女之材性賢與不肖及長幼也。各順其人之宜為之,求妃耦。”

《正義》云:“毛以為匏有苦葉不可食,濟有深涉不可渡,以興禮有禁法不可越,又云若過深水則厲,淺水則褰衣過水,隨宜期之必渡,以興用禮當隨豐儉之異,若時豐則禮隆,時儉則禮殺,遭時制宜不可無禮,若其無禮將無以自濟,故雖貧儉尚不廢禮,君何不以正禮娶夫人而與夷姜淫亂乎?!薄秱鳌分赋鲆蛩吧顪\”則取“厲”、“揭”之渡法的規(guī)律,以引出“男女之際”的規(guī)范“禮義”。 《箋》伸其意,將深淺具體到人品的賢與不肖、年齡的長與幼,同類相求的“配偶”,才“順”“禮義”?!墩x》則進一步指出禮有禁法,時豐禮隆,時儉禮殺,都得因時制宜,并具體到衛(wèi)宣姜的淫亂犯禮。

二章:“有彌濟盈。有鷕雉鳴。”《傳曰》:“濡漬也,由輈以上為軌,違禮義不由其道,猶雉鳴而求其牡也?!薄豆{》云:“渡深水者必濡其軌,言不濡者與夫人犯禮而不自知;雉鳴反求其牡,喻夫人所求非所求?!墩x》曰:“言有彌,然深水者,人所畏難,今有人濟此盈滿之水不避其難,以興有儼然禮義者,人所防閑,今夫人犯防閑之禮;不顧其難又言夫人犯禮猶有雉鳴也,有鷕,然其妃耦之聲者雌,雉之鳴以興有求為淫亂之辭者,是夫人之聲,此以辭色媚悅于公,是不顧禮義之難,又言夫人犯禮既深而不自知,以興淫亂者必違禮義,今云不違禮是夫人不自知。夫人違禮淫亂不由其道雉鳴求其牡也。今雌雉鳴也,乃求其走獸之牡非其道以興夷姜母也,乃媚悅為子之公,非所求也,夫人非所當求而求之,是犯禮而不自知?!?/p>

《傳》繼續(xù)責其違禮犯規(guī),雖無點名,以《序》及雉鳴求牡,影射夫人夷姜明矣。故《箋》便將其挖出,重申之?!墩x》解為水深難渡,防閑之禮難違,夫人竟不避難而犯防閑之禮,雉求牡之鳴,為夫人淫亂之辭,以媚悅宣公,犯禮尚不自知,顯然《正義》斥責夷姜不遺余力,將前者不盡之意全部掘出,仍義猶未盡,唯恐世人不明而遺漏一點一滴,真可謂用心良苦,然較之三者,其意則一,實在浪費不少筆墨,卻吃力不討好。

四章: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人涉昂否,昂須我友?!秱鳌吩?“人皆涉,我獨待之而不涉,以言室家之道非得所適貞女不行,非得禮義,昏姻不成?!薄墩x》云:“言招招然,號召當渡者,是舟人之子,人見號召,皆從渡而我獨否,所以人皆涉,我獨否者,由我待我友我友未至故不渡耳,以興招招然欲會合當嫁者是為媒之人,女見會合,余皆從嫁而我貞女獨否者,由我待我匹我匹未得故不嫁耳,此則非得所適貞女不行,非得禮義,昏姻不成耳。夫人何以不禮而與公淫乎?!?/p>

《傳》將“我”看成貞女,人涉我否,是遵室家之道,婚姻之禮?!墩x》將舟子變成媒人,為男女擺渡——牽線搭橋,從嫁者趨之若鶩,“我”因未得匹配之人,不犯禮義而盲目成婚。此以陳正禮而責夫人與公淫亂也。

陳奐《詩毛氏傳疏》在解首章時案:“此句詩意以匏苦不可食興男女必以及時及第。三章云:‘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也,下三句以水之深淺渡有常法,興男女之際必守禮義而行及第。四章云:‘人涉昂否,昂須我友。也。首一句為一興,以下三句又一興….二章以濟盈雉鳴興夫人之犯禮義,三章又因雉而思雁。四章復(fù)因濟渡而思舟子興昏姻之成必由禮義,三章四章與首章兩興正同意?!?/p>

又在解二章時舉《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敝?“二詩取興雖殊而其為濟渡深水則一也…雉指夫人,牡指宣公,蓋雌雉而求雄雉已違禮義,今飛雌求走牡尤為違禮義之甚者以比宣姜本伋妻而求配宣公尤非配偶。”

陳以首章兩興,并隱括三四章兩興,興意相同,二章亦興,即男女之際要及時且守禮而行。前已說二章為興,然從其之解二章中的“以比”可見,他又認為此章是比體,以雌雉求其非類,比宣姜非宣公之配偶。

其三,持“多用賦體”論者,有近人陳子展、余冠英.程俊英等。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毛、鄭皆說此詩為‘興體,失之,而不知其詩全為‘賦體也”。

“自《詩》今古文家皆不知此詩全為賦體,直尋詩義,而以此為比興,愈解愈紛?!标愐詾榕c史實并無瓜葛,只是寫了一件事而已:“詩人面臨深涉,見枯瓠而聯(lián)想可賴以濟,而人不知其人尚有所待也。”余冠英先生倒是沒有直接指出全為賦體。但從他《詩經(jīng)選》對這首詩的解說可知,他是認同此詩多用賦體的。

他認為詩寫一個秋天早晨,一位女子在濟水岸邊守未婚夫時的所見所想。程俊英的看法與他基本相同。愚意也贊同這種觀點。

《詩》的“賦”、“比”、“興”這三種表現(xiàn)手法,“賦”不難分辨,較易理解,而“比”“興”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不清,難解難分。這也是比興連言的原因之一。

綜觀上述引文,我們發(fā)現(xiàn)“比”體多有“比也”、“以比”、“以喻”等標志性語詞;“興”體中有“興也”、“以興”等這類詞語的標志,這樣看來,倒是很好分辨判斷了,但這里有兩個問題:一.為什么同一詩句會出現(xiàn)不同的劃分?二.在確定了為興的詩句里,為何也出現(xiàn)了“以比”、“喻”、“猶”標志為比體的詞語?這兩個問題實則可以合二為一,答案是“興”中含“比”,朱自清在《詩言志辨.比興》講到:“《毛傳》‘興也的‘興有兩個意義,一是發(fā)端,一是譬喻;這兩個意義合在一塊兒才是‘興?!薄芭d是譬喻,‘又是發(fā)端,便與‘只是譬喻不同。前人沒有注意興的兩重義,因此纏夾不已?!?/p>

如:本詩《毛傳》曰:“興也”。而“有泥爾終盈,有鷕雉鳴?!编崱豆{》:“渡深水者心濡其軌,言不濡者與夫人犯禮而不自知;雉鳴反求其牡,喻夫人所求非所求?!庇謱w其為“比”體。陳奐《詩經(jīng)原始》也先將其劃作“興”體,而后文則改為“以比”的“比”體,前文已詳。朱自清根據(jù)《序》:“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倍J為此例乃是隱喻,屬于比體。二人都犯了同樣的錯誤,即將本為比體的詩句解成是興體了。朱自清曾列舉過《毛傳》許多諸如此類的例子如:《關(guān)雎傳》興也。后妃說樂君子之德,慎固幽深,“若”雎鳩之有別焉?!赌仙絺鳌放d也。國君尊嚴,“如”南山崔崔然。

上文對比興的誤判,是誤將無發(fā)端意義的譬喻也當作了有發(fā)端意義的興來看待。然而,問題的根源并不在此。上述引文中,無論是比,還是興,其內(nèi)容大致相近,皆為男女婚姻要及時并守禮義,有的涉及納采、問名等昏禮和衛(wèi)宣公與夫人淫亂之事,前文已詳。但均未超出男女婚姻的大范圍,以此為中心繞來繞去。這些都與《毛詩序》:“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差不離。換言之,這種種解釋都是圓《序》所說,強為之解之辭。朱自清《詩言志辨》曰:“‘詩三百原多即事言情之作,當時義本易明。到了他們手里,有意深求。一律用賦詩引詩的方法說解,以斷章之義為全章全篇之義,結(jié)果自然便出常人想象之外了。而說比興時尤然。”可謂一語中的。對此詩比興手法的諸多分歧就是一個絕好的佐證。其強解之辭,可參看以上引文后的分析,此不再贅述。

為何非得強為之解呢?原來是受了一種“意念”的支配。這種“意念”就是“孔子的那句‘思無邪,那句‘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詩大序》所謂‘正得失,所謂‘先王是以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見朱自清《詩言志辨.興義溯源》)明乎此,以上諸家多刻意向《序》意靠攏,屢伸其意,陳婚姻之常禮,以刺不然者,比附出八竿打不著的史實,也就不難理解了。

其實,所謂的“賦”“比”“興”,不過是后人逐步按照一定的標準抽象出來的理論術(shù)語而已,本不存在,況且彼時并不完備,就算完備,根據(jù)作者的身份也很難斷定他們就非常熟悉于此,更不用說自覺地應(yīng)用于創(chuàng)作了。我們今天討論是“賦”是“比”還是“興”,是在承認這一也許當時根本不存在作詩者也根本不了解的為后世稱為“表現(xiàn)手法”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依據(jù)的只是說詩者的說解之詞、之意,或是根據(jù)前人對此所下的定義持以驗之并結(jié)合己意來分辨后對號入座得出的結(jié)果,也遠不是作詩者之原意,故《詩》難解,原因不在作詩者,在乎說詩者也。

帶著這種“意念”,說詩者往往會處心積慮地將原本與詩歌無關(guān)的人、事、物強加于詩,甚至絲毫不顧詩的本意,穿鑿附會,生拉硬扯,在毫無關(guān)系的二者之間建立必然的聯(lián)系,反使原詩本意如石沉大海,淹沒無聞,這樣說詩不光使詩之光彩隱晦暗淡,更重要的是不利于后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與傳承。因此還《詩》本來面目,撥開比興的迷霧,根除迂滯的政教詩說,回到文本,回歸人情人性,是我們今天重讀本詩,也是重讀其他各篇的正確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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