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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之歌

2008-11-19 09:16朱日亮
作家 2008年11期
關鍵詞:知青

朱日亮

和同樣的男孩子們比起來,我是個十分晚熟的人。從會說話一直到上小學,我不會發(fā)“拉”音,我總是把“拉”說成“NA”(NA也不準確,無論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拼音還是英文中的字母,我都找不到與其匹配的發(fā)音,只好以NA充數(shù))。這是很嚴重的事情,這樣一來,凡是以聲母“L”打頭的字和詞,我都說錯了,聽起來難聽不說,也特別的小兒科,同年的孩子們早就練得伶牙俐齒了,而我還在牙牙學語。我把這個罪過歸咎于父母和兄姐們,因我排行最小,他們習慣讓著我,總把我當小孩,我大舌頭他們也不管我。后來我長大了,發(fā)現(xiàn)這跟他們讓著我有關系,但關系不大,主要原因還是我晚熟,為什么不知道自己偷偷練練?上小學報名的時候,是二姐帶我去的,那時的固定程序是要數(shù)一百個數(shù),二姐緊張得要命,她知道我能數(shù)一百個數(shù),但我畢竟是個“大舌頭”,這在當時入學測驗是相當危險的,極有可能被拒之門外。我們兄弟姐妹六個都就讀于中央緯路小學,那是本地最著名的一所小學,歷史悠久。其分出去的六馬路小學,“文革”前的鄧小平曾經(jīng)視察過。同一天鄧小平還吃了本地有名的“李連貴大餅”,餐罷他說好,飯店現(xiàn)如今還掛著他的照片,那是本地引為驕傲的事情。中央緯路小學和六馬路小學一樣,招生苛刻得要命。也許是老天爺照顧我,到報名測驗那一刻,我很順利地數(shù)到了一百,而且突然就不大舌頭了,我發(fā)音準確,不再說“NA”。報名結束以后,二姐高興得一下子抱起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緊張過度了,是嚇的,嚇得舌頭不會繞彎了,歪打正著,蒙上了。

現(xiàn)在我明白,其實晚熟就是懂事太晚,就是孩子氣,我的晚熟還有一件事作證。三歲時,家里來了鄉(xiāng)下的親戚,是幾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親戚,三個小姐姐。其實我家在鄉(xiāng)下本來沒有親戚,這是媽媽認的干親。

這一門親戚相認于1960年,那是個饑餓的年代。在此之前,我當醫(yī)生的父親因為歷史問題被投進監(jiān)獄,媽媽這個小學老師也被學校精減了,全家的生活就靠媽媽變賣家里的東西和一點房租支撐。那時候,除了大哥上了大學,我們五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家里糧食長年不夠吃,沒有任何辦法可想的媽媽帶著二姐到郊區(qū)拾荒——媽媽經(jīng)常帶著姐姐們?nèi)ムl(xiāng)下拾荒,那時候,饑餓是我們最主要的敵人,也是人民最主要的敵人,很多人民都被餓死了。郊區(qū)就是城鄉(xiāng)結合部,再遠一些,就完全是鄉(xiāng)下了。那時候在結合部經(jīng)??梢钥吹剿篮⒆?,餓死或病死的,赤裸裸的,或被野狗撕扯得殘缺不全血肉模糊。那一年拾荒,媽媽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荒地,媽媽突然想到,為什么不能在地里種點糧食呢?有了這種想法的媽媽立即付諸實施,她在老鄉(xiāng)那里買了一點種子,是玉米和高粱。春天到了,媽媽和大姐二姐起了幾個早,清理了野草,用鐵鍬翻了地,把種子種到了土地上。我們是周邊農(nóng)民中第一個把種子種到土地中的,然而差不多半個多月過去了,人家的土地都出了苗,綠油油的,只我家那一小塊地仍然光禿禿的。媽媽和姐姐們看著那一小片土地一籌莫展,我們誰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我們的土地長不出苗來。老天爺照應,二舅就在最后的一天出現(xiàn)了,二舅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他告訴媽媽,地不能這樣種,種子在下種前,要用水泡一下,種到地里之后,上面的浮土要稍稍壓實以便給種子保溫。姐姐們聽了二舅的話,立馬就要回家泡種子。二舅說來不及了,種地是有節(jié)氣的。媽媽和姐姐全都傻了,絕望和沮喪讓她們不知所措。這時候,二舅突然說話了,他說他家還有一點泡好的種子,說著就回去取來,并幫著她們種到了那一小塊土地上。過不幾天,土地上果然長出了綠色的小苗。

做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絕非易事。那一小塊土地讓我們種上了玉米和高粱,我們像農(nóng)民一樣保苗護苗,也像農(nóng)民一樣給莊稼捉蟲鋤草,眼看著莊稼一點一點長高,眼看著玉米出穗結棒,高粱也長出來了。秋收到了,直到此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個門外漢,面對成熟的莊稼,媽媽和姐姐們卻不知道怎樣把它們變成糧食。解救我們的又是二舅。二舅告訴媽媽和姐姐,如何把玉米掰下來,如何曬一段日子,如何給玉米脫粒,脫粒之后,到哪里把玉米磨成面粉。高粱也是一樣,二舅告訴她們,先要把高粱頭割下來,曬一曬,然后可以用搓衣板把高粱搓下來。收割一般都在夜里進行,因為我們的土地是典型的小片荒,是不被允許的,作為城市的居民,就更不被允許。秋收那些日子,每到下午,媽媽就帶著姐姐們出來,她們要走上二十幾里土路,差不多黃昏時走到市郊,然后潛伏在莊稼之中,等天黑釅才干活,最后再步行二十幾里回家,夜里所有的公共汽車早就收車了。大概兩三畝光景的一小塊土地,收割和運輸讓她們花了一個星期的工夫,一切都在暗中進行。

二舅就是媽媽認的干親,小媽媽幾歲,就在那一次二舅認媽媽做了姐姐。這其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那一天種完地,媽媽和姐姐們跟著二舅到了他家,重病纏身的二舅媽歪在土炕上——她得了嚴重的肺結核,病得經(jīng)年下不了炕。媽媽立刻返回家里,拿來一些藥給二舅媽——父親是醫(yī)生,媽媽舊時代曾經(jīng)讀過助產(chǎn)學校,有一些醫(yī)療經(jīng)驗。自此以后,我們兩家走動得十分頻繁,相處得比真正的親戚還親。二舅和我們家是城鄉(xiāng)聯(lián)合的最佳典范。至今我們還特別感激我們的二舅,特別感激那一小塊土地,是二舅,也是那一小塊土地救了我們?nèi)摇?/p>

那一天二舅家的幾個小姐姐到家里來串親戚,媽媽讓二姐帶她們?nèi)和珗@。當時去公園對我們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不啻于節(jié)日。60年代以后,我們常年被媽媽圈在家里,媽媽輕易不讓我們出去,就是姐姐們也一樣,除了上學絕對是不許出屋子的。我們是典型的家禽,如果沒有鄉(xiāng)下來的幾個小姐姐,去公園是不可能的。我還只有幾歲,我當然不理解媽媽的苦衷,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公園的事讓我聽到了,我嚷著要去,媽媽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了。事后證明,我這一次同去公園,絕對是個錯誤,絕對孩子氣了。

就是那一次去公園出了事。

兒童公園面積不大,但是因為里面有動物,所以對孩子們絕對有吸引力。特別是老虎和猴子,記得我們在看猴子的時候花的工夫最多。有一只小猴子,也許是正在兒童時期,淘氣得要命,孩子們對它特別鐘情,我也一樣。那一天,我跳過了鐵圍欄,趴在猴籠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只小猴子,我自以為我們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比如,我們一樣是小家伙,一樣被圈在籠子里不得自由。那一天來公園的人很多,有一個大我?guī)讱q的孩子喂了小猴子一只紅辣椒,如果是老猴子或者是成年的有經(jīng)驗的猴子,會先嘗一嘗,可是那只小猴子以為紅紅的辣椒是什么好吃的東西,想也沒想,一口就吞了進去。我們大家看到小猴子辣得吱吱叫著,抓耳撓腮,上躥下跳,都被它逗得笑出了眼淚。所有的人都放松了警惕。我更是如此。然而就在那一刻,小猴子突然跳到我面前,隔著籠子,抓住了我的左手,一口就咬住了。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都驚呆了,一邊是小猴

子,一邊是三四歲的我,我們像拉鋸一樣撕扯著,像兩只猴子一樣吱吱哭叫著,但那只小猴子就是不松口。就在這時,一個解放軍軍官跳過了圍欄,他做出了很多動作嚇唬那只小猴子,可是小猴子根本不為所動,一邊的我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沒有辦法,軍官抓住我的胳膊,猛地一用力,就這樣把我的手拽出了猴籠,可是我的拇指被猴子咬豁了,因為猴子始終不松口。至今我左手的拇指還有一道傷疤,而且永遠長不出指甲,它的形狀就像壽星老,看著十分滑稽。那一天的公園之行不歡而散,更嚴重的是回家之后我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災難不光是我個人的事情,而是全家的事情,我由此深感自己是那樣的不懂事、不理智、不成熟。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給我注射了破傷風血清,也不知道我的那只拇指是如何痊愈的,我完全是按我現(xiàn)在的理解能力分析和回憶當時的人猴大戰(zhàn)。多少年以后我仍然怪罪自己,我為什么跳過那道鐵圍欄?我為什么不能像別人那樣遵守紀律?我為什么要吵著鬧著去公園?如果不那樣,我怎么會讓小猴子咬豁了左手的拇指?說起來還有一件趣事,當年我和妻子談戀愛時,她家所有的人包括她本人都沒發(fā)現(xiàn)我的左手拇指沒有指甲,倒是她的一個表姐五歲的小兒子發(fā)現(xiàn)了我的那只非同尋常的拇指。我妻子后來對我說,你原來是個殘疾人啊。她說,又不是生活在南方的山里,你怎么能讓猴子咬了手指呢?我回答她說,有什么辦法啊,誰讓我碰上了一只淘氣的猴子呢?

此后我糊里糊涂地上了小學。小學還沒上到一半,就文革了?!拔母铩弊屓一炭植话玻匀灰沧屛也话?,我不理解“文革”的意義,至今我也找不到它的意義。我只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人們都瘋狂起來,像霍亂一樣,都在唾沫橫飛地指責對方的路線和立場,都在排斥物質(zhì)索取精神,都對完全不懂的東西一往情深,所有的人都成了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隊伍涌到大街上,參加者包括鞋匠和主婦,廣播高分貝地日夜歌唱,所有的人都在高喊口號,文盲和準文盲們像哲學家一樣辯論。人們口口聲聲反對魔鬼,尋求真理,但在喊著口號的同時,魔鬼已經(jīng)附體了,真理正在離去。小學三年級,我的父親被揪了出來,罪名是日本特務,每天都掛著牌子站在大街上向人民鞠躬請罪。那條大街就是中央緯路,距離我的學校不到三百米,是我們每天放學必經(jīng)之地,我每天都要和父親見面。此外,每天中午,我還要給父親送飯盒,早晚由母親和姐姐送,中午由我負責。那時候,父親和一幫“人民的敵人”睡在一間很大的房子里,水泥地上鋪著草墊子,行李就在草墊之上。吃飯時,那些“敵人”就坐在草墊上吃。在我眼中,他們,當然包括此前曾經(jīng)很漂亮的父親,個個臉色灰暗,形容猥瑣,從形象上看,他們的確像人民的敵人。說實話,我十分不情愿給父親送飯,也曾經(jīng)在心里抵抗了很久。不光是我,我的大部分同學,天天都會看到我父親掛著牌子低著頭,和那些同樣掛牌的人一起低頭請罪,當然也包括向他們請罪。請罪也罷了,問題是父親是極早或最早的那一批,絕對不同于此后的走資派,那時掛牌請罪基本還是新生事物。就是在那時候,我的一點尊嚴土崩瓦解了。我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父親是“人民的敵人”,和那些被打倒的當權派不一樣(此后和再此后,干部子弟自以為進入了地獄,他們不知道我才是在地獄的第十八層,而他們,自始至終是有優(yōu)越感的,在底層,干部子弟一直優(yōu)越于工農(nóng)子弟),是徹頭徹尾的“人民的敵人”,我是“敵人”的兒子,“人民”又是那樣的強大和普及。如果父親在另外一個地域也還作罷,然而我們近在咫尺,父親彎著腰,脖子上掛著牌子,他個子很高,因此腰就彎得很低,重要的是他和我的同學低頭不見抬頭見。因為父親,同學們對我充滿警惕。敵意的警惕,兒童和少年是最容易樹敵的。而我對父親,也一樣很有敵意。其實我對父親的懷疑,很早就開始了,除了那些眾所周知的原因,還因為在家里,我發(fā)現(xiàn)他常常把紅旗收音機調(diào)到奇怪的波段,音量也調(diào)得很小,緊張而又屏聲斂氣地聽著。不光如此,他還常常發(fā)呆,長時間地發(fā)呆,有時還自言自語,像一些老人一樣,其實“文革”開始時父親年紀并不大,他才45歲。我一直以為他的行動詭異,特別像間諜甚至就是間諜。我常常想象著如何去告發(fā)他,想著當我和父親勢不兩立之后,當我成了“人民”之后,同學們那贊賞的眼光。最終當然沒那么做,一個是我不曉得怎么做,另一個,我不忍心那樣做。

我們被抄家了,是一群穿草綠軍裝的人抄的,家里的書籍堆成一座山,上面貼了封條。人們普遍都穿草綠色的軍裝,那是當時最時髦的衣服。那是全民皆兵的日子,所有的學校全部停課。

斗爭終于升級了,從語言的斗爭變成了武器和武裝的斗爭,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們頃刻間成了街壘的斗士,槍聲不絕于耳,間或甚至可以聽到炮聲。因為方向和路線不同,有一小股隊伍占據(jù)了城市最高的水塔,每到夜間就用機槍開始俯射,像間歇泉一樣提醒主義和路線的重要。巷戰(zhàn)或是阻擊戰(zhàn)攻堅戰(zhàn)經(jīng)常發(fā)生,天天都有死人,一個去廁所方便的人可能死在那里,甚至來不及提上褲子,這印證了那句話,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疖囌疽脖粺袅?,那是交通大動脈上的一個大站。有意思的是父親卻被放了回來,他可以不上班了,是不允許他上班。對于我家來說,那反而是一段比較安寧的日子,姐姐們用紅磚把面街的幾個窗戶堵起來,以防飛來的流彈。我和最小的哥哥,還有父親,無休無止地下跳棋,隔一跳,隔二跳,甚至隔三跳,但是,很快就厭倦了。槍聲聽不到的時候,父親又被押走了。事實證明,無論有多少個階級,有多少支隊伍,我們都是敵人,是隊伍之外的人,是地獄的最底層。窩里斗之余,人家槍口會一致對外,那個外,就是我父親。

那時候,我痛苦而又恐懼,我理解了什么叫危如累卵,我隨時都在等待掉下來粉碎的時刻,我甚至盼著那個時刻快些到來。說實話,等待比粉碎還要恐懼,粉碎就一了百了了。與此同時,我卻覺得自己有一點思想了。我知道國家正在搞運動,讓我奇怪的是這樣那樣的運動從沒有終結過。我的少年時期是伴隨著各種運動的,那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我吸收著運動的營養(yǎng),感受著運動的節(jié)律,在運動中成長發(fā)育。這種營養(yǎng)極難消退,更多已經(jīng)鈣化在人們或我的身上。我還知道國家那時正在消滅差別,消滅階級,然而我深切體驗到階級的存在,在城市,主體階級是工人階級,依次是干部,知識分子,再次是這幾個階級的敵人,不管怎樣劃分,我都是最底的一層。讓我奇怪的是無論是哪個階層,差不多都生活在赤貧之中,在物質(zhì)的占有上并沒有多大的分別,口糧要定量,穿衣要布票,大多數(shù)家庭都擠在一間屋子里,如果有一家擁有一個收音機、電唱機,或是家中的成員穿皮鞋,就會引來異樣的,甚至很可能是

階級斗爭的眼光。

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是單打一,也可以說是我行我素,其實是沒人理睬我,在各種團伙之中,組織的和非組織的,我是唯一的一個局外人,一個經(jīng)久的局外人。小學時,我就發(fā)現(xiàn)中國人極善于拉幫結伙,在中國,幫派從小孩子時就開始了。幫伙區(qū)別于正式組織的重要一點是,它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我的體驗是,如果你不在團伙之中,你就絕對是一弱者,絕對是一垃圾。在中國,這種團伙有一定的安全性,是一種“安全套”,這種團伙并不都是物以類聚,是求同存異,大部分是一種利益驅(qū)動,至少是相互幫襯,少挨欺負。這個“異”中可以有流氓,有小偷,有馬子,甚至有雞奸和廁所偷窺者,然而從來就不包括我。后來,我一廂情愿地理解了歷史上“青幫”和“紅幫”之類的團伙,我以為這些幫派一開始都是在維護自身的安全,是在保護自身,中國人一向是缺少安全感的。問題是,我也一向缺少安全感,卻尋求不到任何保護。

我孤獨又不安。我知道這與父親有關,與他成為“人民的敵人”有關,也與我的性格有關。上中學的時候,家與學校的距離是五華里。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獨來獨往。中學四年,我沒和女生說過一句話,男生也不大和我說話。假若有一個人主動和我搭訕,那一天我會很高興,對恩賜者滿懷感激,但表面上,我卻裝出一副愿意獨來獨往的樣子,裝出一種對“人”之外的事物很感興趣的樣子,而且還裝出一副從中得到很多樂趣甚至樂此不疲的樣子。

我變得很脆弱。舉一個例子,開始上中學時,我因沒有同伴和我一起上學,就不想去了。還有,一個人走進教室時是我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刻,很多時候,我差不多是窒息著走進去的。我甚至開拓出一條小路,我的目的是看不到成幫成伙的同學。我深知生活就是一種比較。雖然那條小路很不好走,而且遠得多,要多繞幾條馬路,但走在路上,我內(nèi)心的壓迫少多了,我是自己的帝王,我還是一個建筑學家或是昆蟲學家——事實是,我天然地對各種昆蟲心懷恐懼,不管是一只蒼蠅或是一只蜘蛛。而走那條通往學校的大路卻不行,那條馬路上總有我成幫結隊的同學。在學校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拉幫結伙,獨來獨往的人特少,獨來獨往標志著你垃圾的身價,一個人上學放學、走進教室,標志著你被淘汰了,你走進教室,所有的人都聚焦于你,那種冷漠和不屑讓你毛骨悚然。在中學,結伙差不多算是一種政治行為了,也有一點結黨的意思。人說君子不黨,我不是君子,原因是沒有人“黨”我。很小我就知道,在中國,群眾關系是衡量一個人身價的極重要的指標,群眾永遠是正確的。而我這一方面從來沒及格過,問題的關鍵是我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沒做過,也沒想過。因為群眾關系,因為經(jīng)久的被冷漠,我不止一次想過自殺,我不是夸大其詞,當然我從來也沒實踐過,雖然想過很多次,卻仍然停留在想的階段。也不是勇氣的問題,現(xiàn)在想來,還是因為年紀小,總是被別的什么事情或興趣引開了,比如一本小人書什么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心疼母親和兄姐,我那么干了,他們怎么辦?后來我知道,除了人類,宇宙間再沒有生靈愿意自行死亡,從大自然的規(guī)律看,自我毀滅并不是一種本能,對于生命,任何非本能的選擇都是荒謬的。

我中學時也有一個朋友,算是比較好的一個同學,姓陳,前一年,我和他上學放學也算同來同往的,曾經(jīng)有一段我還與他同桌。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和我不說話了,又有一天,他突然揭露我是日本翻譯的兒子,起因只是我叫他“兔子”,而此前他說我是“二餅”(他長了一對大板牙,我則是近視眼,初二就戴了眼鏡)。他聲音的分貝高得要命,差不多像宣告一樣,眼神中充滿了敵視和憎恨,他當然所言不虛,我的父親的確當過日本翻譯,而且是特等翻譯——事實上,當然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特等翻譯不過是一種學歷(有偽滿洲國政府公報為證)——我無話可說,因為人家所說句句是實,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和我翻臉,我可是從沒得罪過他啊。據(jù)說他的父親也有歷史污點,是國民黨低級軍官反正的。一周以后,他加入了紅衛(wèi)兵。

時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冷漠、憎恨和警惕的目光,是幾萬年的仇家的目光。接受那種冷漠和警惕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經(jīng)驗。還有麻木。中學時,曾經(jīng)有幾次親眼目睹槍斃人的場面。過程是,市里或區(qū)里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或是其他敵對分子,組織工礦企業(yè)和學校參觀,對參觀者的要求是,沒有特殊情況不準請假,事實上也沒有多少請假的。每到那個時刻,主、分會場人山人海,大多是無產(chǎn)階級和他們的子弟,氣氛不亞于節(jié)日,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喜氣洋洋,像趕廟會一樣。參觀者中也包括反革命和敵對分子的家屬,他們最后是要收尸的。行刑之前,被槍斃的犯人們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牌子,牌子上面是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劃著大大的紅×。主席臺宣判之后,他們每一個人被押上一輛大卡車,從宣判會場用汽車一直拉到市郊的刑場。也許是敵對分子們身心全部屈服了,從主會場到刑場,他們被固定在架子上,除了眼珠間或轉(zhuǎn)動,他們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刑場在市郊的小山上,是一片大約三十度的緩坡,在刑場外幾十米或百米之處,十幾萬人里外三層坐在山坡上,井然有序在參觀。每一個反革命分子后面站著一個執(zhí)行的軍人,廣播中傳出“執(zhí)行槍決”的同時,幾聲槍響,鮮活的生命應聲撲倒。且慢,還有一個程序,一個帶著手槍的軍官還要逐個驗尸,發(fā)現(xiàn)沒有當時斃命的,要立即補槍。最后是組織所有與會的人們到尸體前參觀——撲倒的尸體一模一樣地身著黑色的棉衣棉褲,也一模一樣地在后腦上流出紅白夾雜的腦漿和血漿。參觀的人們非常踴躍,差不多是爭前恐后,人們的眼神是冷漠、敵視、麻木,還有興奮。是的,還有興奮,目擊獲得了快感,這才是最后的挽歌。參觀槍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在人們的心中,這種殘酷的事情漸漸變得抽象了,好像就該如此或本該如此,最恐怖的事情變得稀松平常,變得符合邏輯,甚至有一點好玩。

我的性格本來比較外向,那一段卻完全變?yōu)閮?nèi)向了。

假若說我的生活還算有一點起伏的話,我的四年中學生活是絕對的低谷。雖然還是孩子,但我卻在那一段生活中知道了出賣、背叛、勢利和虛偽,因為與此有關的所有事情我都遭遇了。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小學和中學從沒有過晴天,我的頭上永遠是鐵灰色的天空,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藍天,我在空氣中總是能呼吸到大量的緊張和不安。

也不是一點樂趣沒有。比如,我對挖防空洞就很有興趣,特別是挖家里的防空洞。因為在學校挖防空洞,我不能隨心所欲,學校的防空洞是有方向路線的,在家里就不一樣了,家里的防空洞方向路線由我決定。所謂防空洞,也即地道,是備荒備戰(zhàn)之用。毛主席說,要準備打仗,還說深挖洞廣積

糧。備戰(zhàn)是那一時期的主題,連牙牙學語的孩子都有一整套打仗的經(jīng)驗。廣積糧我們沒有辦法,深挖洞還是有一套的。我和大我兩歲的二哥在挖洞的事情上樂此不疲,無論如何我們是痛恨那兩個距離遙遠的帝國的,相反我們也無比熱愛這個瘋狂的祖國。在我家房中,那個70年代落成的防空洞相當堅固,呈S彎,一直通到我家的院子里。有了防空洞,我家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洋蠟的日子。防空洞就好比我家的一樓,里面有桌,有椅,有床,甚至有門牌號,當然都是挖出來的,就是洞中有洞。后來里面甚至讓我們接了電,我就是在里面讀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重讀了《草原風火》,巴吐基拉嘎熱和烏云其其格的愛情讓我如癡如醉,有時候甚至忘記上“樓”。我特別熱衷于閱讀那一對青年出逃之后遠離人群,相親相愛,生孩子過家家的一段描寫,那是多么美麗又安寧的世外桃源啊。

地洞讓我感受到溫暖和自由,還感受到了安全,在里面我不會受到任何制約,我是我的帝王。只是不知道我們的防空洞能不能抵擋沖擊波和光輻射,因為從來沒實驗過,因為南北兩個帝國沒有打過來。那時學校差不多成了軍隊建制,整個中學就是一個軍團,年部叫連,班級叫排,班長叫排長,那是一個全民皆兵的年代。內(nèi)心里,我是盼著和兩個帝國之間的誰打上那么一仗的,一來想檢驗一下我的地道,二來那時廣播天天喊準備打仗,鬧得人人都神經(jīng)兮兮,尚武和好勇斗狠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尚,不打反而讓人有一點失望了。私下里,我還有一點兒效忠的意思,不,不是一點兒,是特別想效忠一下,如果打起來,我完全可以通過戰(zhàn)場表明我不是敵人的后裔,表明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至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是完全可以拼掉這條性命的。直到80年代末期,我家的地道也沒有回填,在城里,哪里搞得到那么多回填的土方?后來我家搬到了另外的地方,再后來,城市就開始改造了。

溫暖還來自于老師,他們是管風薄、陳丙陽、張艷菊。管老師長身玉立,是一個白面書生。丙陽先生長得像歐美人,我們當時對歐美人所知甚少,只知道一個阿爾巴尼亞和中國好得要命,所以背后都叫他阿爾巴尼亞人。那不是一個綽號,阿爾巴尼亞當時是我們的同志加兄弟,那樣叫他絕對是一種尊稱。張先生其時還是一個小姑娘,風風火火,活力四射,她曾經(jīng)把我叫起來,讓我在課堂上朗讀課文!老師們對我都還好,也不是特殊好,而是和對大多數(shù)的同學一樣,不歧視,也不偏愛,而這正是我最喜歡的。我哪敢有更高的要求,我就想做一個普通的同學,享受群眾的待遇,然而“普通”竟是那樣的難做。但是我的老師們做到了,至少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普通同學。普通,在我看來已是偏愛了。老師,感謝你們,學生向你們致敬,學生這廂有禮了。

當然了,激進派的老師也有,而且不是少數(shù)。讓人奇怪的是他們驚人地一致,都是運動的積極響應者,都愛穿軍裝,都很嚴肅,臉上看不到笑容。他們?nèi)绱藝烂C,給我的感覺,好像所有的無產(chǎn)階級都不會笑,面部都沒有笑肌。激進派老師們對待我只有一種眼神,那不光是嚴肅,是冷冰冰的眼神,是讓你不寒而栗的眼神,是讓你幾個月不想上學的眼神。

少年時代,始終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永遠無法忘懷,那就是填表格,有這樣經(jīng)歷的人恐怕有和我一樣的體會。我這一生對填表格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填表的時候,我覺得全教室的人都在盯著我,看著我填表,每當那樣的時刻,我都十分痛苦,甚至連死的念頭也有,因為大量的表格中都有家庭出身這一欄,而我必須在這一欄中填上“人民的敵人”?!叭嗣竦臄橙恕?,這是一個多么震撼的詞語!一個詞的意義在于它出現(xiàn)或使用的場合與頻率,我所關注和敏感的這個詞在各種各樣的表格中,像粘在衣服上的口香糖一樣無比的穩(wěn)定牢固,相伴了我十幾年。想象一下,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少年,好端端地卻與這個詞語相伴了十幾年,可想而知,我的日子有多么“快活”!

在那一個階段,一些專有的,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匯讓我十分敏感,它們是“隊伍、敵人、斗爭、階級、出身、成分、揭發(fā)、揭露、路線、檢舉”,等等。而其中,“成分”這個詞匯,最讓我恐懼。

謝天謝地,1973年我初中畢業(yè)了。1973年,在國內(nèi),國家仍在搞文化革命,不過外交上出現(xiàn)了讓我們不理解的事情,前不久,美國帝國主義的總統(tǒng)來中國了,而且還和毛澤東握了手。他們怎么就握了手呢?美國曾是我們最主要的敵人呢,這是我們搞不懂的事情。我們搞得懂的是,在國家的內(nèi)部,1973年仍在批林批孔,斗爭仍在繼續(xù),美國總統(tǒng)雖然和毛主席握了手,國內(nèi)的階級斗爭還在繼續(xù),知青仍在大批上山下鄉(xiāng),中學畢業(yè)是連窩端地上山下鄉(xiāng)。也有特殊情況。我就是特殊情況:我是近視眼,左眼四百五,右眼三百五,我還有先天性心臟病,心室間隔缺損,0.2×0.4,娘胎帶來的。按規(guī)定也就是按政策,我家是多子女下鄉(xiāng),我又是最后一個,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都插隊了,按當時的政策多子女下鄉(xiāng)最后一個是該留城的。此外,我的父母已是老人,母親是嚴重的肺心病——為了我們,1970年兩人離異了,家中成員早就如鳥獸散,只我和母親相依為命,而且是幾乎沒有任何收入的相依為命,母親給皮毛廠縫手套維持我們母子的生活,一副手套是一分錢——然而校方卻不由分說。我有諸多條件留城,但是我沒有被留下,即使有政策也與我無關,政策不是為我制定的,政策是為廣大而非一人。母親和哥哥姐姐是希望我留城的,但是他們沒有力量讓我留下來,毫無疑問我不是那個“廣大”。政權對我這樣的人,是專制,我是被流放,被驅(qū)逐,插隊對我這種人是摧殘肉體以洗滌靈魂。而“廣大”是上山下鄉(xiāng)鬧革命,我們有本質(zhì)的不同,即使那是一個口號,然而卻不允許從我口中喊出。我姐夫的妹夫當年是我中學的教導主任,在學校紅得要命,媽媽不止一次求過他,但是結果適得其反,他一副革命姿態(tài),堅決讓我插隊——他當時正要入黨,此后果然人了黨。我深深理解“求”的滋味,在他家的屋子外面,我和母親甚至不敢進屋,總是徘徊很久,總是硬著頭皮。我們沒有一點面子,人家從來不給我們讓座,說話看也不看你,即使面對近60歲的母親,態(tài)度也幾乎像對階級的敵人一樣。我們也的確是階級的敵人,敵人是沒有人格的,我們早就沒了體面和人格。79年或是78年曾有一幅油畫,畫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拎著一條魚去送禮,是一個女知青,也是在門外不敢進屋子,第一次看那幅畫,畫中的姑娘在流淚,我也一直流眼淚。

現(xiàn)在我理解我的那個親戚,人家也沒想什么,人家是斗爭的單純,只是他所面對的是不斗爭的單純,他不完全是為自己,他不復雜。比較起來,反而是我們過分自私了,人家是代表隊伍,我則純粹代表個人,我是為了自己。

無論母親怎樣祈禱,我還是插隊了,而且一下就是五年,是五年零八個月。

幸好把我攆下了鄉(xiāng),真要謝謝那個親戚。遺憾的是他早逝了,愿他在天之靈安息。

我的農(nóng)民生活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作為一個中晚期的知青,在鄉(xiāng)下我什么都干過,像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一樣,勞動本身讓我神清氣爽,雖然我們每天大概要從早三點干到晚八點,重要的是,在城里繃緊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松弛下來——那只懸吊著的雞蛋終于掉下來了。常規(guī)性的農(nóng)活之外,我脫過坯,挖過河,采過石,修過揚水站,挖過八三管道,在山上砍過樹種過參,放過羊,趕過車,甚至在鐵匠爐打過幾天鐵。然而后來的日子,我卻完全厭倦了土地和土地上的活計,我曾經(jīng)胡作非為——集體戶是崇尚膂力的地方。我插隊的地方位于吉林省和遼寧省的結合部,是雞鳴兩省的地方,是意識形態(tài)的末梢,地域偏遠,春種秋收是農(nóng)民的全部生活。鄉(xiāng)下同城里比起來,因其無序而顯得有序。我下鄉(xiāng)不到半年,身體迅速結實起來,要知道我是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呀,要知道我是心室間隔缺損呀,然而我很有力氣,個子也還算高大,鄉(xiāng)下的老鄉(xiāng)說身大力不虧,果然是經(jīng)驗之談。有一度我甚至算得上膀闊腰圓,而且跤摔得很好,學了不少招式,也自悟了不少招式。和我的身體越來越結實相反,我對抽調(diào)回城的信心卻越來越小,以至于很快就完全破滅。我明白我完了,我沒有任何前程,我天生就是種地的料。然而我仍然很快樂,鄉(xiāng)下要比我的中學好多了,這里是強者為尊的地方,這里不怎么講政治,講也是走過場。剛剛下來的知青就好比一群散放的羊,白天只管彎腰吃草,夜里只管進圈睡覺,別的,與你無關。

插隊中后期,我差不多和土匪一樣。

集體戶果真也有一個人綽號土匪。此人在城里是有名的掏錢包的——東北方言叫“滴溜”,把錢包從別人衣袋里拎出來的意器——年紀和我們差不多,是個沒娘的孩子,因為大江南北掏錢包被抓進“強勞”,之后又強制插隊。他的經(jīng)歷很有些像雨果筆下的人物,有一點冉阿讓的味道,亂糟糟濕漉漉如同生命力無比旺盛的青苔。土匪五短身材,果然滿身匪氣,動不動就要殺要砍,黃背包里常年放著一把匕首。那把刀鋼口極好,總讓他磨得鋒利無比,他那樣子,像要隨時把匕首插進某人的肚子。然而土匪歌唱得相當好,70年代中期就會唱《拉茲之歌》《梅娘曲》《叫我如何不想她》,會唱什么“到了春天下小雨,好麻仔種下地,趕野鳥除野草保護那好麻苗,到了秋天我們來收割,打下皮,抽下芯,我們來紡紗”,聲音和他的人完全不同,極輕快,極輕柔,仿佛天籟。他的才能還不止于此,還有對女性的形容極其下流但又極其準確。他有一句口頭禪是“底座橫寬”,直到我上了大學,我也沒明白“底座橫寬”是什么意思。到了90年代,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底座”是指女性的屁股。

土匪的出現(xiàn)和得意讓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番天地。我發(fā)現(xiàn)在主流的生活中,還有一種非主流的活法也還活得不壞而且普遍存在。這種非主流的方式看起來完全和政治無關,但其實也是一種生活的政治。這種政治遠離了口號和路線,但卻更加實用,也更實惠,因此也更加利于身體的成長。于是,很快我就和土匪之流打成一片。

我們偷雞,偷鴨子,偷羊,甚至偷殺過毛驢,偷過煙葉,也曾成麻袋把生產(chǎn)隊的黃豆偷回來,每個人藏了一大箱子,囂張的時候,明目張膽地從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扛回來。我們無所不偷,越偷越想偷,其中狗和雞偷得最多——我的牙就是那時吃壞的。但是我們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不偷本村的,也不偷同大隊的。然而隔河的遼寧卻遭殃了,周邊幾個大隊差不多讓我們掃蕩了,以致一提起吉林知青,他們就恨得咬牙,當然也怕得咬牙——遼寧農(nóng)戶家的孩子一哭,父母只要說河北青年來了,孩子立馬就不哭了。事實上,到后來,偷的技巧和范圍已經(jīng)不完全是維持基本需要,而是有著相當?shù)慕苹煞至耍粌H是奢侈,甚至也是一種政治——人們被我們偷怕了,農(nóng)民們怕我們。我就是在那一個階段學會了殺狗剝狗,漢族人和朝族人不一樣,我們殺狗是要剝皮的,那是一門學問,而且需要靈氣,像庖丁解牛一樣,功夫好的,剝下來的狗皮是一張完整的狗皮,要眼睛有眼睛,要鼻子有鼻子。殺的過程是比較殘忍的,先把狗勒死,之后吊起來剝皮,然而于我們卻成了一個愉快的過程。我們宣泄著自己的技術,故作殘忍漸漸也就殘忍了。往往是把活物偷回來,半夜三更就燉了吃。那肯定是半生不熟的,而且吃相又不講究,也講究不得,集體戶早就實行了市場機制,多吃多得,少吃不得。男男女女圍著一只大鋁盆,好比一群搶槽的豬,吃的時候要隨時警惕別人比你吃得更多。有一年剛開春,集體戶的糧食早讓我們吃沒了——讓我們換干豆腐換大米了。隊里除了種子和馬料也沒的可拿可偷——種子和馬料是拿不得的,那是我們的道德底線——連麥麩子也沒的吃了,我們幾個就去稻地里偷鵝。稻田里還沒放水,天上落著小雪,剛一落地就化了,因為肚子里沒食,我們竟然追不上搖搖擺擺的鵝,其中一個哥們兒因為稻地濕滑,摔折了小腿,在家歇了半年。冬天沒有燒柴,我們就趕著馬車上山砍樹,把樹砍下來,讓馬或騾子拉到山下,樹頭當燒材,樹干換酒吃??硺淠腔顑河幸稽c危險,特別是放樹和在山里趕車。但我們輕視那條小命,在山里,我們上躥下跳,呼號咆哮,其樂融融,充分享受著身體的自由,以我們的方式詮釋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那時砍樹是犯法的,林子里還有護林員,然而最終也沒人追究我們。冬天在山上沒地兒喝水,我們就在溝里刨冰,撿雪下的山里紅,日子絕對是苦中有樂,因無法無天而樂在其中。那時候的我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仗義疏財,兩肋插刀,十天一小仗,半月一大仗,是純正的流氓無產(chǎn)階級。我曾經(jīng)和幾十個吉林省的知青把遼寧知青打得休克,其中一個得了腦震蕩。我也曾被別的知青打得休克。那一天恰好我媽媽到鄉(xiāng)下來看我,半路上聽說一個叫亮子的知青被人打休克送到衛(wèi)生院,我媽找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那個知青正是她的兒子。那是我家人唯一的一次看我。

我有數(shù)次死的可能。

我不是英勇赴死,中晚期知青從一開始下鄉(xiāng)就不是什么理想主義,和早期知青絕對不一樣的,我們排斥思想。我更是一個另類。我不能不如此,我是全公社一千多知青中最沒有希望抽調(diào)回城的知青。不光如此,插隊的頭兩年,連貧代會都不讓我加入,貧代會連中農(nóng)和下中農(nóng)出身都拒之門外,何況我?有一個階段,農(nóng)民和知青都在躲避我,他們的眼睛從不正面和我相遇,我只能出現(xiàn)在他們的余光之中。那個階段我完全看不到活的樂趣,完全迷失了方向,像一只沒頭蒼蠅,因此我破罐破摔,落草為寇。歪打正著,果然局面有了變化——在鄉(xiāng)下,我的綽號叫“亮子”,而且在河南北沿

岸一帶漸漸響亮起來。因為“亮子”的名號,我雖五年沒脫離農(nóng)村勞動,看青、看瓜、看場院之類的俏活也撈著過——那絕對是農(nóng)村的俏活,不用出多少力氣的,看青時還可以燒苞米,看瓜時當然也可以吃瓜。事后我回憶,也不完全是什么歪打正著,而是因為邊遠的鄉(xiāng)下,革命不是農(nóng)民的首選。

說實話,那時候的慷慨赴死是一種時尚,或是一種時髦,就好比我們的尚武一樣。尚武和“尚死”,一方面可以博得人們的眼球,另一方面也是樹立威信,多少也有一點占山為王的意思,有一點我連死都不怕你們別惹我的意思。大多數(shù)人所以如此,都是一種韜晦之計,是生存的哲學,就好比電影中的土匪夾著一只炭火球,燒自己的大腿一樣,難道他不疼嗎?肯定疼,但收獲比疼痛大,他們會算賬。知青生活讓我理解了早年的土匪。我學會了算賬。我的算法就是以攻為守。我怕別人欺負我,我用尚武和尚死為武器,此法果然有效。鄉(xiāng)下也是有人欺負我們或我的,知青之間也一樣,哪個地方都有左中右,這絕對是真理。比如直到插隊兩年,知青們每一天的工分還是八分,女知青更少,是七分五,而純粹的農(nóng)民每一天卻是十分。但是,無論對付“左”或“右”,中晚期知青這一套滾刀肉的方法絕對有效,我是滾刀肉中的滾刀肉,無章法對待有章法,混蛋對付雞蛋,流氓對付主義。插隊兩年以后,局面完全變了。老鄉(xiāng)們開始怕知青,怕我,老鄉(xiāng)們愿意過安生日子,貧下中農(nóng)們普遍怕死。

我活過來了。然而時不時,我還會沒來由地悲觀以及悲傷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一個善于克制內(nèi)心惆悵的人,我的內(nèi)心總還存留著幾絲惆悵。

我不會活不過來。因為鄉(xiāng)下還有田嬸和她的女兒淑榮子。

我會講故事,我是全戶最會講故事的知青,其實就是販賣我看過的小人書。每到天晚的時候,我就到田嬸家里去,因為集體戶冷得要死,集體戶睡覺要戴棉帽子,因為窗戶被我們拆下來賣掉了。我抱著田嬸最小的女兒,當時她才八歲,圍著火盆,給她和她們講故事。我的一點文化俘虜了她們,她們聽得很投入。淑榮子聽得更投入,她是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姑娘,是整個大隊最好看的姑娘,審美超過了知青,而且心靈手巧,比如同樣是勞動布的工作服,她就能穿出自己的風格來。我也暗中學到了那一手,是把新的勞動布工作服放在水中浸泡,然后晾在陽光中暴曬,曬出又藍又白的顏色來,現(xiàn)在看那完全是牛仔的風格!曾經(jīng)有一次,她躲到隔河的遼寧省親戚家,用二斤半毛線給我織了一個大毛衣,長及臀部,織的是阿爾巴尼亞針,當時最時髦的。講故事間歇時,田嬸會給我遞上一支煙,那是她早就卷好的,而且早就拿剪子剪掉了煙屁股和煙頭,卷得像賣的紙煙一樣。常常是,我香甜地吸著煙,忽然地就看到了淑榮子在偷偷看我,只是眼睛一閃,然而我感覺到了。

如果是在秋天,淑榮子會跳到后園子,給我摘樹上的毛桃,還要把桃毛揩凈,洗了給我,然后,聽我講故事。

下地干活時,我和淑榮子常常是搭檔。同一條壟上,我點種,她在我身后踩格子;我唱《瑞麗江畔插秧忙》,她聽。早晨,大地上霧氣煙靄,人影婆娑,畫面具有油畫一樣的質(zhì)感。鏟地時,她和我壟挨壟,但并不和我說話,一句話也不說;收工時,她雖然不和我走在一起,雖然和我保持一段距離,我卻能理解那距離,那個距離形同虛設,或者那個距離反而產(chǎn)生了美,像牧歌一樣。

淑榮子喜歡我,她喜歡一個城市知青,她代表著鄉(xiāng)村對城市的渴望。田嬸也喜歡我,當年我在大隊打球,田嬸一個老太太,竟然走了七八里路去看我打球,而且給我買了一雙白的回力球鞋?;亓η蛐敃r市價十三塊多呢,是偷偷給的我,她希望我成為她的女婿。當然,是城里的女婿。然而那有什么罪過呢?那是多么踏實和誠實的念頭,而且一點也不虛妄。直到除我之外集體戶最后一個知青抽調(diào)回城,淑榮子和田嬸仍在等待著。鄉(xiāng)下里追她的小伙子很多,但她不為所動,田嬸家在鄉(xiāng)下條件相當好,是一等一的農(nóng)戶。淑榮子在等著我,是以青春作為代價,那真是漫長的等待,最終也是絕望的等待,因為絕望而極具美感。她和田嬸從來沒對我說過什么,我也沒對她們說過什么?,F(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最佩服她們的勇氣,她們等待的可是一個“敵人”的兒子啊。

還有大姐,田嬸的大女兒,她是個結巴,兩個孩子的媽媽,她對我那個好啊,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表達。

我上大學的同一年,淑榮子結婚了,是速成。如今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一對金童玉女。女孩嫁了本地報社的一個攝影記者的兒子,男孩子在長春打工。我看過那男孩兒,一米八十多,絕對的美男子,農(nóng)村孩子,審美竟極好,絕對有乃母之風。但淑榮子前期卻不是生活得很順心,十八年以后我聽田嬸說她曾喝過農(nóng)藥。若干年后,我曾經(jīng)為此寫過兩篇小說,一是《月兒》,一是《我的繡像人物》。前者是我的處女作,在1979年給大學同寢的同學念了,感動得他們直罵我;后者應朋友之約,發(fā)表于2006年第五期的一家雜志上。

然而在鄉(xiāng)下五年,我和淑榮子卻連手也沒拉過。

這絕不是夸張。曾經(jīng)有一次,去隔河的遼寧省看電影,那時的電影都是露天電影,看露天電影不亞于節(jié)日。人們都走得差不多了,田嬸仍拖著我嘮嗑,已經(jīng)聽不到人們的吵嚷聲,她才告訴我,淑榮子還沒去。說話間淑榮子就出來了。我們倆就往河南跑,跑著跑著天就黑了,天黑標志著電影要開演了,我倆越發(fā)心急。然而還要過河,也不是什么大河,剛沒腳脖的樣子。我當時穿了一雙膠皮靴子,我要看電影所以早有準備,然而淑榮子卻只穿了一雙布鞋。那時已是秋末冬初了,水涼得要命,初雪已經(jīng)落過。你說我多傻,我就摸黑在河里找大塊的石頭,哪里找得到那么多?后來,聽得電影開演了,有人輕聲說,你背我過去吧。我吃了一驚,說話的是淑榮子,我聽話地背她過去了,背是背了,但是我連手也沒碰她。我講的是真實的故事。我那個階段對女性沒有更多的想法,只覺得和她們在一起比較愉快。萌生肉欲是在結婚以后,也不是,是在三十幾歲以后。此前或是再此前,我有全套的活著的本事,卻缺乏生活的必要常識。在活著的基本要素中,我差不多完全忽略了性。

盡管如此,并不表明我不喜歡淑榮子。我能不理會那輕輕的一瞥嗎,那給予你生活的勇氣和甜美的驚鴻一瞥?

不是一點不懂,在鄉(xiāng)下,誰沒見過伢狗連母狗和公羊爬母羊?年輕時也做春夢,那一定是在某幾次的吃飽之后,也勃起過,對象當然也是女性,但絕對做不到性交的份兒上,因為沒經(jīng)歷過。更重要的是我首先要活下來,我不能餓死,也不能凍死。情欲和肉欲必須在吃飽的前提下才能產(chǎn)生,至少得在半飽的基礎上。性是原始欲望中最奢侈的項目。我的情欲之花與我的青春一樣,缺少充足的營養(yǎng)和充足的水分,因此姍姍來遲了。

事情過去多少年以后,我認真地檢索自己,我明白我欺騙了田家母女。我的不表態(tài)至少有著模棱兩可的意思,你沒表示拒絕就是一種態(tài)度,問題的關鍵是我們彼此都心領神會,她們雖沒有說什么,態(tài)度卻是明朗的。我所以模棱兩可,主要是考慮城市戶口和戶籍制度、工作、受教育的程度,我恐懼并不巨大的城鄉(xiāng)差別,我還殘存著可憐的一點兒城市的優(yōu)越感,我學會了階級分析:農(nóng)民雖然一向被強調(diào)為主體階級,卻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一個階層,雖然在排位上他們列于工人階級之后,是第二的位置,并與工人階級結成了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然而這個階級卻是與饑餓寒冷疾病黑暗臟污下流愚蠢麻木等等可怕的詞匯連在一起的,我像討厭“家庭成分”一樣不喜歡這些詞匯。不光是我,工人階級也普遍看不起農(nóng)民階級。

在生存的排序上,我把感情放在了最后。和那個執(zhí)意去公園看猴子的詩歌一樣的孩子相比,我一點兒不單純了,我的思想藏污納垢,我的行為拖泥帶水,完全是一出表演,我變得勢利甚至世故,我再也不是一篇童話。

1977年,恢復高考了,這對于我絕對是天大的喜訊,我一點兒沒有遲疑就報了名。那時候,高考制度已經(jīng)中斷了十多年,我本人也已離校四年,何況我的小學和初中都是“文革”的產(chǎn)物,基本上什么也沒學到,我當時的心情就是撞大運。不光是我,家里也是,那是我唯一的出路,然而這撞大運之中其實也帶著很大的期望,特別是媽媽。母親那時已經(jīng)60歲了,膝下子女,竟有三個插隊農(nóng)村,我是她最小的孩子。而且舍此也的確沒別的辦法,在我們那個集體戶,如果抽調(diào)輪到我的頭上,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即使下瓢潑大雨,也不會有雨點落到我頭上。后來我雖然考上了大學,但也是我那一批知青中最后一個離開集體戶的。

讓考大學了,考什么專業(yè)呢?我兒童時喜歡畫畫,大多是簡筆畫和鋼筆畫,插隊期間和一個魯美的教師薛紅英學過大概不到一個月的素描,是在沈陽哥哥家學的,后來因為嫂子不高興,總跟哥哥吵架,最嚴重時會動手,兩人都搞得鼻青臉腫——很難相信,她竟會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問題是這樣的“最嚴重”經(jīng)常發(fā)生,我不得不告別什么拉菲爾和米開朗基羅,又回集體戶了。嫂子所以和哥哥吵,所以和哥哥動武,目的非常明確,主要是添了我這么一個小伙子,哥哥家糧食不夠吃。而且嫂子家境也十分不好,她的父親是資本家,開木材廠的,父母70多歲卻被趕到遼寧的黑山務農(nóng),地點就是遼沈戰(zhàn)役黑山阻擊戰(zhàn)那個地方,老年的他們當然應該接受無產(chǎn)階級的阻擊。嫂子還有一個殘疾的哥哥——因為崇尚俄羅斯藝術,列賓和烏蘭諾娃什么的,偷渡俄羅斯,被凍僵在邊境阿里河,邊防軍救了他,他卻沒了六個手指和一條腿,他的另外兩個伙伴被凍死——事實證明他們是淺薄的,單純而又淺薄,藝術在蘇聯(lián)早就被凍結得差不多了,那里也不是天堂,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天堂。嫂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插隊,她像哥哥一樣,絕對是家中的頂梁柱,手中只要有一點點錢,她就要給家里買糧食。而她和我的大哥都是“文革”前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工資很低,大概是五十幾塊幾,幾塊幾我記不清了,各省都有一點差價。她和大哥糧證上的定量都是三十一市斤五兩,那是他們一個月的口糧。1979年,在我們家族中被認為絕對珠聯(lián)璧合的哥嫂,因兩家的生計離異,如今我的嫂子孤身一人在大洋彼岸的美國。

所謂學一個月的美術,也就見了老師兩次,雖然只見了兩次,接受的卻是正統(tǒng)的科班教育。就憑這個,就以為有了資本,就鬼使神差地報考了美術專業(yè)。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明白,當時報考美術專業(yè)是否五門文化課都考,反正我是參加了所有五門課的考試,而且考了213分,然而我第一志愿報的是美術專業(yè),后來自然是名落孫山。當時我還在生產(chǎn)隊趕著一架牛車,那一天,我正在喂牲口,聽得公社有線廣播通知參加高考的青年去市內(nèi)體檢,通知的第一名就是我。后來得知通知點名的都是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的,我當時高興得喊起來,以為改天就是一個大學生了??墒巧a(chǎn)隊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只能對兩頭老牛說話,我說,知道嗎哥們兒,我考上大學了。我扔下牛車就回市里了,誰知左等右等也沒等來我的通知書,一直等到1978年高考。后來我才知道,我的專業(yè)課落榜了。這于我不算什么太大的打擊,所以打擊不算大,因本來就沒報太大的希望,要知道那是考大學啊,要知道十年中有多少人有這樣的念頭啊,還有,我已經(jīng)相當能承受打擊了,私下里,我對那種流放一般的生活還有一點留戀,其實是對假定的新的生活有一些恐懼:未來的大學生活是否還要填表格?表格中有否家庭出身這一欄目?大學是否還有各種各樣的組織?我的肉身已經(jīng)習慣那種類似流放的生活了,說實話,甚至不僅是肉身,如果有精神,我的精神也愿意擁抱那種自由和不羈的生活。而且,對所謂一視同仁的政策也還有懷疑。包括母親,全家人都對此持保留態(tài)度,特別是母親,差不多是篤定地認為我是受家庭影響沒被錄取。我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親是醫(yī)生,少年時留學日本,曾在偽滿的憲兵學校做過翻譯,而且是特等翻譯——想象一下,電影中那種跟在日本憲兵隊長身后,像狗一樣狐假虎威的人——事實上,他只是一個文職人員,“特等”不過是一種學銜。

但是現(xiàn)在想來,卻有些對不住薛紅英老師。人家是魯迅美術學院油畫專業(yè)(當時是赫赫有名的魯迅藝術學院,還包括聲樂專業(yè))叫得響的青年教師,62屆的,她的先生是搞雕塑的,當時就已很有聲名,他們都是我大哥的朋友。當初,我大哥苦于我在鄉(xiāng)下插隊,想讓我有個一技之長,將來能有口飯吃,就讓我去沈陽跟薛紅英學了幾天畫,那時是1975年。想不到我很不爭氣,沒給老師長臉,也沒給大哥長臉,還沒給嫂子長臉——學畫之初,嫂子還送過我達芬奇的素描練習冊和湯小銘的《歐仁·鮑狄?!穲D畫冊,更重要的是,我還吃了他們半個月的口糧。

體檢也有問題——生活就是那么可笑,把人弄下去的時候沒有一個體檢,弄回來卻要體檢了——我是先天性心臟病,所謂心室間隔缺損。那時的體檢十分認真,我們提心吊膽,這可是決定命運的時刻啊,自然也有僥幸的意思。然而還是讓醫(yī)生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非常疑惑,一個心臟病的患者,竟然在鄉(xiāng)下勞動了四年多?眼前是一個多么壯實的小伙子啊!而且據(jù)我介紹,我從沒干過農(nóng)活以外的其他俏活。他們先是不信,后來是半信半疑,最后不得不信——我的履歷表上那一欄填寫的是山門公社上二臺大隊八隊知青,證據(jù)確鑿,那時候鮮有作假的,表格比人本身更具有說服力,這個世界至今也是這樣,從來都相信表格。一個在鄉(xiāng)下插隊勞動了四年多的小伙子,難道不能承擔四年大學的壓力?醫(yī)生們研究了好一會兒,最后的結果是我通過了體檢。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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