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
火車
一
在這提速的時代,我卻過著緩慢的生活。
我沿著火車頭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后走,火車在飛速前進,而我在車內,在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后走。在火車的飛速前進中,隱藏著我的后退。
每走一節(jié)車廂,都要耗費我很多時間。
在第一節(jié)車廂里,我在出逃。我運用了整整半年時間。
我用了半年時間,來一步一步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離開自己生活的小城,離開自己謀生的學校。
我離開了自己的父母,離開了自己的妻兒。我用半年的時間,來完成一次10分鐘的離別。
然后,我來到一個車廂。這是一個學校,我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度過了12年。10年,浪子回頭,黃金變色。然而,我在那里沒有移動。
只有學校,在變化。由破舊的木房、平房變成了高大堂皇的教學樓。上課、下課的鐘聲由一塊懸掛的鋼軌,換成了電鈴的樂聲。
而我就在這里度過了10年,我不知道,這10年是否有效。(當我在垂暮之年,我們回顧自己的一生,有多少年月日是有效的呢?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20年?最令我們沮喪的是,也許我們認為,沒有一天是有效的。)
我走到了下一節(jié)車廂。我看到了,這是一個村莊。走過這節(jié)車廂,我用了13年。我發(fā)現(xiàn),我生活的疆域,不過是一本課本。它的寬廣:長19cm寬13cm。在這書中,我不斷將自己的生活加減乘除。最終由科學家、作家、詩人、富翁、官員,變成一個鄉(xiāng)村教師。
然后,我走到童年這節(jié)車廂:我耗費了7年的時間,但我看到的是空空如也,我的童年仿佛空空蕩蕩,整個童年,我記起的事情很少很少,有時我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過。
最后我向后走到了車尾,這是一節(jié)最小的車廂,它就是子宮,我在里面耗費了10個月的時間。
它是我一生緩慢的開始。
現(xiàn)在我置身于黑暗中。我要慢慢地熟悉這些黑暗。從最初的受精卵到小小的胚胎,再到一個完整的嬰孩。我慢慢地熟悉了每一點黑暗。
當我出生,我已經(jīng)衰老,我已歷盡蒼桑。
在火車的飛速前進中,我緩慢地熱愛著這子宮的黑暗,我感覺到,它比我的一生還要豐厚,也更加虛無。
二
一個車站,就是一個肉體。
而一列火車,就是從站臺上,撕裂下來的一段肉體。
是硬生生的從站臺上撕裂出來。
被不斷地帶遠。
它的鳴響的汽笛,就是疼痛,是血肉模糊,濕漉漉的疼痛。
是分離的疼痛。
在廣闊的大地上,一段被撕裂的肉體,急馳而去。
三
在火車的快速中,隱藏著我的緩慢。
我要緩慢地熱愛:這些透過車窗的日光。我把它們分成一束束光線,甚至分成一個個粒子來熱愛。只有這樣,我才能耗盡它們全部的光明,接受他們全部的光陰,而不會漏失一點一滴。我知道,它們一會兒就要消散在黑暗中。
這些汽笛。我熱愛它們的每一段鳴聲,我要熱愛它們每一粒音符。我熱愛它們的音頻,強度。
有時,我就附著在每一粒音符上,熱愛它們。我要緩慢地熱愛:這些分離的時光。我要把一小時分成60分鐘,一分鐘分成60秒,一秒鐘分成60微秒……來熱愛。
我要熱愛細小的時間。就像熱愛妻子的淚水,我就分成一滴滴的來熱愛。我要緩慢地熱愛,這火車飛馳的速度。
我要一節(jié)一節(jié)鐵軌地熱愛,甚至我不會一公里一公里的熱愛,也不會一米一米的熱愛,我要跟隨火車,一厘米一厘米的熱愛。在火車快速中,我會保持緩慢的愛。
在我緩慢的愛中,我飛快地度過了一生。
鋼軌
1
在我的學校,懸掛著一根鋼軌。它被一根粗壯的鐵絲,懸掛在一棵榕樹的枝上。它是鐵路的一部分,孤單的一部分。
在一天早上,我看到它,渾身沾滿露水,泛著孤寂的光。一點一點晶瑩的露水,像極了一點點淚水。
在那個早上,我看到了鋼軌身上的淚水,使我瞬間相信了,鋼鐵也會哭泣。我相信,迫使它哭泣的是,孤寂,是它內在的孤寂。
是一條鐵路的孤寂。
我知道,在它滿身的鐵銹的皮膚下,仍然埋藏著它的夢想和期待。那些汽笛,人聲,那些旅途和奔馳,那些壓迫和沉重。
那些離別和相聚。
也許,一塊遺棄的鋼軌的悲哀和痛苦我并不能完全體會。但我看到了它的哭泣,看到了它晶瑩剔透的淚水,這就已經(jīng)足夠。
2
當,當,當。
一塊鋼鐵作為鋼鐵,在敲打中醒來。
它用另一塊鐵,來提醒自己。
它在一陣一陣的疼痛中,來確認自己的存在。
是的,就像我們,深刻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
是痛苦,一次又一次確認我們,真實地活著。
而幸福轉瞬即逝,常被我們忽略。(或者說,是痛苦才會讓我們將細小的幸福牢記。)
當,當,當。
當我撫摸著這根鋼軌,我驚訝地看到,在被經(jīng)常敲打的地方,也形成了傷痕。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傷疤。
我感受到它的戰(zhàn)栗,一塊鋼鐵的戰(zhàn)栗。
3
最輕的撫摸,也可觸及最深的戰(zhàn)栗。
4
當,當,當。
一列聲音,沿著鋼軌在奔跑。
它沿著斷裂,短暫的鋼軌奔跑,它們不知道旅途是那樣短暫,沒有終點,它們仍然沿著鋼軌向上奔跑,前赴后繼的奔跑,絕望的奔跑。
它們向上,向上,一直向上,最終聲音,跑出了鋼軌。
我看見,它們消失在空闊的虛無中。
5
永遠沒有向上奔跑的火車。
但有豎直向上的鐵軌,一條被懸掛起來的單身的鐵軌。它是一條鐵路的一半,它的另一半是看不見的,隱藏在空氣中。它是殘缺的,不完整的鐵路。
半邊的鐵路。
你也許會遇到這種情況,當你開著火車前進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足下的鐵路,只有半條鐵軌。你肯定會遇到這種情況。
然而,對于懸掛起來的鐵軌來講,它的悲哀在于,沒有一輛火車是向上奔馳的。
它的絕望在于:沒有一個人會坐著火車去天堂。
作者簡介唐力,詩人,1970年11月出生。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在《詩刊》、《詩潮》、《詩神》、《星星》、《綠風》、《詩歌月刊》等刊。曾在國內詩歌大獎賽中多次獲獎。有作品入選《星星五十年詩選》及各種年度選本。2005年參加《詩刊》第21屆“青春詩會”?,F(xiàn)居北京。
安徽文學200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