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姐。二姐。二姐。
今天是清明了,那土堆上忍耐了一冬的枯草又長出嫩嫩的綠芽了吧?
2000年夏天,原在深圳打工的我突發(fā)奇想回鄉(xiāng)種起了平菇。又是一個悶熱的秋夜,我把拌好的棉籽殼在門前水泥地上堆成堆、拍平夯實后,天早已黑下來。上床后很快就睡著了。夜里約11點鐘,一陣特別刺耳的電話鈴聲把我吵醒,半夜三更誰打電話?我極不情愿地爬起來接。是在獨山村的二姐夫打過來的,說二姐剛被發(fā)現(xiàn)喝了農(nóng)藥,現(xiàn)正送往醫(yī)院,先送到栗木村個體診所小李那兒。我和父親趕緊拿了電筒往小李那兒趕,下過雨的山路泥濘難行,六七里的路程,我和父親卻走得像一陣風(fēng),積滿了水的坑坑洼洼,被我們急促的腳步踩得潑潑作響,山道兩旁的枝葉也被帶得發(fā)出沙沙聲。到了村部附近,我又叫醒住在此處的大姐跟我們一起。趕到位于公路邊的小李診所時,卻發(fā)現(xiàn)整座房子黑咕隆冬,一切都在熟睡中,沒有半點聲息。父親使勁朝房子喊了好多聲,半天樓上才有個男人含糊地應(yīng)了一下,父親又大聲地問了好多聲,那人才說晚上沒見到一個喝了農(nóng)藥的病人來過?!澳强隙ㄊ撬偷礁劭卺t(yī)院去了?!贝蠼悴孪氲?。公路上零星有幾輛運(yùn)貨的大卡車疾駛而過,偶有一兩個亮著獨燈的大蓬三輪車,我們趕緊迎上去,到了跟前,駕車的連忙只搖手,車上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清晨上市的新鮮蔬菜。一直走到港口醫(yī)院,我們都沒有坐上車。到了醫(yī)院一打聽,仍沒這個人。天已經(jīng)大亮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停車場找到去寧國海螺醫(yī)院的車,我們已疲憊不堪而且更緊張起來——二姐定是在海螺醫(yī)院無疑!
病床上,二姐口上正插著氧氣,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眼閉著,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兩個外甥女珍珍、小毛,姐夫及二姐的小叔子等圍在病床邊或立或蹲,焦急而無助。大姐一見二姐如此境地,抓起二姐的手就嚎啕大哭起來,我拄著帶來的一把傘,木木地立在二姐的床頭,腦子里一片空白,沒有眼淚,似乎也不知道難過。二姐已被洗過胃,據(jù)醫(yī)生說大概沒有生命危險。已快到中午時間,我和父親先回去了,家里還有好多事等在那呢。第二天下午,一直提著一顆心干活的我們接到二姐夫那邊打來的電話,說是趕快到醫(yī)院來!當(dāng)我和父親黑著臉趕到醫(yī)院的病房,已守在病床邊兩天的珍珍、小毛、小芬,還有大姐、母親,都一下猛地哭起來……正在此醫(yī)院實習(xí)的外甥女小芬(大姐女兒),又給二姐注射了幾針催醒
作用的針劑。不知過了多久,醫(yī)院來通知我們,病人已無藥可救,可運(yùn)回料理后事了。病房里早已沙啞的哭喊聲再次撕心裂肺地漲起來……
二姐喝農(nóng)藥那天,村里一本家建新房,請她幫忙做飯,二姐很爽快地去了,就在忙前忙后不亦樂乎的時候,卻聽到跟她一起來幫忙的一婦人似有所指的說:“說起來是幫忙,好聽的很,其實只是繞得好看(意為走來走去),能做什么事?”好勝心強(qiáng)的二姐覺得別人是在說她曾患過精神病做事不行??斓匠灾酗埖臅r候了,忙了差不多整整一個上午的二姐,一口飯都沒吃,跟東家說了聲頭疼,就回家躺在床上休息。當(dāng)天我母親和我們姐弟的幾個小孩都在二姐家,天黑時母親叫她起床吃飯還是沒起來。半夜里,跟二姐睡在一床的母親突然嗅到一股很濃的農(nóng)藥味,慌忙拉亮燈,只見二姐嘴上有不少的白沫,刺鼻的藥味從二姐口中一陣陣噴出,母親趕緊叫來我二姐夫等人,用農(nóng)村流傳的土方法——灌肥皂水洗胃,可已整整齊齊穿好衣服的二姐卻死死地咬住牙,不讓他們得逞。后來我在二姐家看到那個褐色的藥瓶,是劇毒的甲銨磷殺蟲劑,500克裝的,已經(jīng)是一個空瓶,瓶子上拴著的一截線麻輕輕一拉就斷了。住在隔壁的珍珍小爹說,二姐夫給莊稼打農(nóng)藥,一般都是現(xiàn)打現(xiàn)買,很少把農(nóng)藥留在家里,且都是用殺蟲雙之類低毒的農(nóng)藥,這幾年都沒用過甲銨磷,那瓶藥還不知道是哪一年什么時候二姐偷偷藏下的……我那可憐的二姐竟早有此心!而且她還選了個“很好”的時機(jī),在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人世之前,她看到了她那操勞一生的母親,那幾個可愛的侄兒侄女……
幾輛手扶拖拉機(jī)載著我熟睡的二姐和從此難以入眠的我們,“突突突”地朝已不再是二姐家的獨山村緩緩駛?cè)?。沒有星星的蒼穹下,田野里顛簸的機(jī)耕路,一道道車轍迅速被黑色的夜幕掩蓋……
2
我有四個姐姐一個哥哥,大姐匆匆讀了幾年小學(xué)后,便每天跟著母親上地下田掙工分,二姐讀到初中畢業(yè),家里已不能再供她繼續(xù)上學(xué)。幾年后,經(jīng)人介紹,二姐嫁到了同鄉(xiāng)的獨山村。姐夫姓曹,長得挺不賴,有著木工手藝。記得二姐出嫁那天,年幼的我挑著圍桶、腳盆、床簾跟著送親隊伍到了姐夫家后,聽信一些大人的“教導(dǎo)”,我硬是讓姐夫給了兩塊錢的紅包,才肯讓那副很輕的擔(dān)子接進(jìn)屋放下。
一年后,外甥女珍珍來到人間,又過了一年,上天又給她添了一個妹妹小毛。不知是因為連誕兩個女兒,公婆的臉色不好看,丈夫的不高興,還是二姐自己心里覺得“不爭光”,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生下小毛不足一個月,二姐忽然變得神情恍惚、舉止失常,姐夫跟我父親商量,把二姐送到了鄰縣南陵的精神病院。在送二姐去醫(yī)院的路上,二姐突然逃脫家人的看守,沖到高高的、陡峭的河堤旁就要往下跳,幸虧當(dāng)時也在場的大姐夫眼疾手快跑得猛,一把抓住二姐那雙長度及腰、粗黑油亮、已飄起來的大辮子,才沒讓二姐落入那浪濤滾滾的河水中。
從二姐開始住院,小毛便在我家里,由我們?nèi)艺疹?。后來二姐病好出院,小毛仍留在我們家,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恰巧父親在家里辦學(xué)堂,小毛便在我家里讀書,這樣一直到三年級,其間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二姐、姐夫才接她回去團(tuán)聚,過后再送過來。聽奶奶說,她找大仙給二姐一家算過命,二姐跟小毛“相克”,只能這樣。
二姐雖然只幾個月便病好出院,但一直不間斷地吃著藥丸,身體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發(fā)胖得很厲害了,據(jù)說是吃藥的副作用所致。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珍珍、小毛不上學(xué),二姐常常會帶上一個女兒(二姐夫白天常外出做手藝,留一個在家看門),走過一截田畈,再翻過兩座小山崗,來到我們家,幫父母干些農(nóng)活,跟父母、奶奶拉拉家常,歇一夜,第二天吃了中飯再回去,下一個禮拜再帶上另一個女兒來。有時星期六沒見著二姐,我便會不由的問奶奶一句:“怎么今天二姐不來啦?”
二姐雖然身體胖了許多,但做什么事都不比以前差,無論田地里的臟活累活,還是繁雜的家務(wù)、縫補(bǔ)針線,樣樣都做得干凈利落、清清爽爽,看不出患過精神病對她有什么不好的影響。農(nóng)閑的時候,常有婆婆媽媽們拉她去打麻將,但二姐很少去,而是常把小毛、珍珍上學(xué)的教科書拿來很認(rèn)真地讀,并跟女兒們交流看法,這一點讓我很是驚訝——一個三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賦閑時不是泡在電視機(jī)前,就是熱鬧在麻將桌邊,有幾個拿了書讀,還是教科書?一次二姐在我家跟我閑聊時冒現(xiàn)一句“盧溝橋的獅子——數(shù)不清”,我當(dāng)時想,這句話出典在哪兒,我怎么沒聽過?后來在小毛課本的一篇課文里看到了這句歇后語。一次我還看到二姐房里一張錄音帶的歌詞,上面有很多二姐的字跡,我仔細(xì)一看,大概那錄音帶是盜版的,歌詞紙上有三十多處錯別字,全被二姐一一訂正過來,一個個字寫得小而端莊,一絲不茍。
珍珍、小毛都還小的時候,二姐夫用家里積攢了好幾年的一萬多塊錢買了輛手扶拖拉機(jī),每天到寧國水泥廠拉一車“海螺”牌水泥到宣城去賣,賺點運(yùn)輸費,漸漸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干脆又干起了老本行做木工手藝。家里的兩個女兒讀書要錢花,而且村上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的小洋樓,日益讓二姐那低矮的三間磚瓦房相形見絀,二姐也流露出想早一點住上新房的想法。二姐夫常在外面,家里的一些雜事,田地里的農(nóng)活,幾乎都落到了二姐的手中,每天起早貪黑忙里忙外,還要安頓好兩個女兒上學(xué)。有兩三年,蓮藕的價錢不錯,二姐便不失時機(jī)地種了一大塊水田,并悉心照料,有空就拾些農(nóng)家有機(jī)肥施上,年底上市時,每天白天手腳泡在寒冷刺骨的淤泥里挖藕,晚上讓女兒幫忙掌燈洗干凈裝好,凌晨3點鐘多鐘就起床一人挑上滿滿的擔(dān)子去街上賣。本來村里每天都有上街跑營運(yùn)的三輪大蓬車可搭乘,不用肩挑也不必起那么早,但二姐卻天天早早地起來挑著擔(dān)子從小土路走到街上。有人問她干嘛要受那份罪,她卻說,又不太遠(yuǎn),擔(dān)子也不很重,清早上走走路使使勁,反而舒服些!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二姐不舍得花那一塊五毛錢的車費。
3
說起我的二姐夫,我又不由的想寫幾句。他木工手藝做得挺好,待人接物也不錯,有一門不好的習(xí)慣就是愛打牌賭博,雖然來的不是很大。這讓二姐很是氣憤,總是怒其不爭,但二姐夫似乎是秉性難移,二姐苦口婆心地一句句勸告只當(dāng)作過耳輕風(fēng)。一次,二姐夫在牌桌邊戰(zhàn)得正酣,又被二姐抓個正著,二姐便跟他吵起來,并以命令的口氣讓他馬上回去,二姐夫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了男人臉面,竟揚(yáng)手打了二姐一耳光,那一天,我母親也正好在二姐家。這一巴掌也永遠(yuǎn)打在了我心里……,有一回,二姐夫在城里做手藝,二姐去看他,二姐夫便帶她到處逛逛,在公園里的“大風(fēng)車”游樂場,二姐很想跟二姐夫坐上那個小吊籃“兜兜風(fēng)”,但二姐夫卻說那有什么好玩的。二姐后來到我家說及,臉上頗有些遺憾之情。我常在心里對二姐說,二姐,要是你還在多好啊,你的大弟(姐弟排行第五,我老六)現(xiàn)在已在這美麗的城市買了商品房,我在這邊工作得也不錯,閑時帶孩子們到這兒住上些時日,我和哥哥可以帶你到好多的地方玩?zhèn)€夠……
我和哥哥常年在外,除了過年,平日在家待的時候很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見到二姐,二姐總會圍著我問這問那,一副對外面世界很向往的樣子。二姐多次向我問及像她這樣的條件找工作好不好找,能做什么樣的工作,待遇怎樣等等,問得熱心,問得仔細(xì)。我總是告訴她,在外打工是如何的辛苦,加班多,吃得不好,休息少,工資普遍較低,不如在家待著,雖然打工比種田稍微強(qiáng)點。事實上二姐夫經(jīng)常要外出做手藝,兩個女兒要上學(xué),不光田地里的莊稼要照看,家里喂的雞、鴨、豬哪一天不要人經(jīng)管,雜七雜八的事多著呢,家里沒個人定是不行,再說三十好幾的一個婦人家,無一技之長,身體又很胖,給人不太靈活的感覺,也較難找到一份合心的工作。雖然我們對二姐的打工想法不支持,但二姐總還是流露出想投入打工大潮的念頭,打工,對于二姐來說,何許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或許就是她的一個理想?;蛟S,在二姐離開人世之前尚能思維的那一瞬,還為此生未能走出家門到過遙遠(yuǎn)的南方而遺憾。而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珍珍中專畢業(yè)后已跟在上海浦東開影碟店的大表姐芳芳一起打工兩年了;小女兒小毛今年就要參加高考了,近年的寒假暑假都去了芳芳那兒。
二姐去世不到半年,就聽說二姐夫找了一個女人,是鄰縣寧國的,那女人死了丈夫,帶著個10來歲的兒子,老公公是個退休教師,家里開了個小商店,較寬裕,一直沒出門。后來二姐夫便上門入贅,成了她家的人,也成了別人的姐夫。小毛放假回家,姐夫他們便讓小毛去那兒住,小毛就是死活不肯。同樣,珍珍、小毛也很少回到那個叫“中洪”的小自然村原來的家,而是住在了奶奶家里。那個家,門前的谷場上沒了悠閑啄食走來走去的雞鴨,豬圈里沒了哼哼地用嘴拱著食槽的豬,后院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幾棵幾乎被青蟲啃光了葉子的果樹勉強(qiáng)從草叢里探出頭來,堂屋、臥房、灶屋里都是黑黑的暗暗的,桌凳上、床上(床上已沒了蚊帳)、灶臺上都是厚厚的一屋灰,這里已不是她們的家了,不只是破敗沒人住,而是這里已沒了她們的母親——這幢普通的磚瓦房,曾經(jīng)讓她們多么歡娛快樂、自由自在的生活、生長著,讓她們多么的依念,那只是因為有深愛她們的母親時時忙碌在這間小屋,而如今,只有一張放大的母親的黑白照片放在堂屋的條臺上,母親慈祥、微笑著的臉龐被蒙在一層灰塵里……
二姐去世后,幾次到中洪村去,我都聽到二姐隔壁的嬸嬸(二姐夫的小嬸嬸)說起這樣一件事,一次,兩次,我們來幾次,她幾乎都要說:每到天色黃昏,二姐估計小毛、珍珍放學(xué)快到家了,便會站在門前的一個小土丘上望著她們背著書包從遠(yuǎn)處的機(jī)耕路上往家里走來,一望就是好一陣子,有時望了會沒見到,在家里做一會家務(wù)就又趕緊跑出來站在那兒繼續(xù)朝遠(yuǎn)處看著。從小毛、珍珍她們上小學(xué)開始是這樣,一直到小毛讀高中,珍珍讀中專,只要哪天有孩子回家來,她總會站在那個小土丘上望著,一直到那個熟悉的小黑點慢慢變大、漸漸走近,一直到歡蹦亂跳地回到家里。小嬸嬸還學(xué)著二姐的話說:“一見兩個小的回到家,人都要變得清新一大截,渾身都是勁兒!”這些小細(xì)節(jié)其實小嬸不告訴我,我也是知道的,我還知道,二姐在沒有旁人在他們家時,很少喊兩個女兒的名字,叫她們的時候,總是喊:“兒……”
作者簡介李明亮,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安徽宣州人。1999年南下廣東謀生,現(xiàn)在浙江臺州某企業(yè)打工。曾在《中華散文》、《工人日報》、《浙江日報》、《詩刊》、《星星》等報刊發(fā)表過散文詩歌習(xí)作。民間詩報《打工詩人》編委。
安徽文學(xué)2008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