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山

我手頭有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大約是二十歲左右拍的，穿著一件有細(xì)碎花案的布衣，面頰豐潤，明眸皓齒，燦若晨星，一頭烏發(fā)瀑布一樣流瀉在胸前。母親年輕時保留下來的照片很少，基本上毀于文革，這張是后來從親人那里索回的。

看著母親的照片，有時會想，青春真的易于流逝，倏忽之間，歲月讓容顏老去，如草榮草枯，已是一秋。

母親的一生，是最平凡的江南女子的一生。生命之消逝，不會有太多的人記得。但對她的兒女們來說，卻是一生的記憶，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

生命的盛開是一朵花，蘊(yùn)藏著夢想。對母親來說，夢想在現(xiàn)實中破碎，飽受的是數(shù)不盡的風(fēng)雨。這個過程沒有歡笑，只有苦難。她承受苦難，卻沒有放棄，堅持讓兒女們長大成人。這就是母親的信念，惟一支撐著母親的信念。

母親出生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的湘北小村，家鄉(xiāng)毗鄰長江，地形多為起伏的丘陵，山地之間為連片水田。解放前，母親的家族在縣城頗有影響，親人中有兩個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我的外公也在國民黨中為官，解放后被處決，后來平反。母親幼時上過私塾，能識字，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她并沒有想到時代風(fēng)云的變幻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安逸的條件反襯出以后經(jīng)受困苦的落差之大，這種未曾經(jīng)歷過的生活對一個人的摧殘會來得更沉重。

母親二十多歲時與父親在蘭州結(jié)婚，婚后變賣了陪嫁首飾資助父親讀大學(xué)。結(jié)婚照上，父親微微地瞇著眼笑著，幸福的感覺在相隔半個世紀(jì)后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蘭州的日子，也許是母親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后來父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湖南省衡陽市七一磚廠，在食堂煮飯，不久，家產(chǎn)被大火燒毀，不得不回到原籍。父親下放后還做了些什么，年幼的我并不太清楚，他對農(nóng)活是一竅不通的，典型的例子是放牛時，牛不吃草，卻吃掉了一地的麥子。我小時候也跟隨父親看守過林場，記憶中，父親總是喜歡唱一些蒼涼的歌，然后就是拼命抽煙。我家附近種了很多煙葉，母親把煙葉摘下來后，曬干，切成細(xì)細(xì)的煙絲，用紙卷成喇叭狀。因為抽煙損害了肺，父親后來患了很嚴(yán)重的支氣管炎。在平反教了幾年書后，于1981年初去世。

在父親去世后，母親獨立撫養(yǎng)我們六個子女。在靠掙工分的年代里，母親得下地勞動。在這方面，她比父親強(qiáng)多了，很多農(nóng)活都是她自己干。家里窮，沒多少可吃的，小時候吃得最多的是南瓜和紅薯，要一直吃到秋天，甚至是冬天，但母親還是變著法子來改善我們的伙食，就算是南瓜和紅薯，也會有很多弄法。用南瓜花和著面粉，過油后就是可口的食品。我們也會到山上采野板栗做豆腐，雨后到大樹根上采木耳，到山野里尋覓野菜，逢年過節(jié)農(nóng)家的各種小吃，母親全都會弄。

我對小時候的艱苦程度沒有多少記憶。記得最饑餓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父親工作的榨油廠，吃榨干油后的油餅，硬邦邦的像石頭一樣。那時候我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是撿哥哥們的，穿在身上是浩浩蕩蕩，最難堪的是褲子，因為太過肥大，有時褲腰得打上幾個結(jié)，衣服是清一色的藍(lán)布。不管怎樣，過年前母親會給我們做一身新衣，自己染色，后來姐姐的衣服還會印上一些圖案。對母親和我們來說，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尊心受到的傷害。有一段時間，村人對我們相當(dāng)歧視，有幾件事，家人至今都不能釋懷。一年寒冬臘月，村上水庫的出水口堵塞了。這天我父親剛好患重感冒請假在家，村長卻一定要我父親去疏通。父親說請了假，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嗎？村長說，就是要整弄你，怎么著？父親執(zhí)意不去。后來是母親默默地跳到冰冷的水中，疏通了出水孔。另外一次是五哥被人揪著耳朵去見我父親，說五哥欺負(fù)了他家的寶貝兒子，結(jié)果把耳朵給扯破了。

在不看重讀書的農(nóng)村，我家是一個例外。再怎么窮，母親都堅持讓我們讀書，這在母親的信念里不是一個可以深思的難題?？v然這樣，大哥卻只讀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因為家里出不了勞動力，確實無法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二哥讀到高二時，父親看到自己身體已然不行了，就讓他頂了自己，做了民辦老師。過了幾年，父親就去世了。父親去世時一張遺像也沒有，只能找了一張生活照放大。沒有鏡框，就用了五哥小學(xué)畢業(yè)考取全縣第一名頒發(fā)的牌匾的鏡框。三姐高中畢業(yè)，到當(dāng)時縣城最大的工廠做了工人。這時我們的家境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四哥考大學(xué)時選擇的是軍校，因為軍校不用繳學(xué)費，每個月還有津貼。這時五哥也考上了大學(xué)，四哥就用他的津貼幫五哥，五哥平時還要出去打工賺點兒錢。我考上大學(xué)后，就主要靠五哥了。因為五哥當(dāng)時去了改革開放的廣東，收入較高。再后來，我也到了廣東。幾兄弟們基本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在縣城建起了房子，我們從此離開了農(nóng)村。

在我們村來說，我們幾兄弟也許算是比較有出息的。村人說，這都是命，是天生的。我家世代讀書人，就該出讀書的種。小時候，父親會召集我們一幫子小孩，教我們誦讀一些古詩詞，講授古代的歷史典故。父親去世后，母親操持家務(wù)，從來沒有給我們講過什么做人的道理，在學(xué)習(xí)上也無法給予指導(dǎo)。因此，我們的成長完全是一種自由狀態(tài)，母親并不會給任何意見。母親所做的，就是堅持讓我們讀書，并且籌集上學(xué)所需費用，這是最艱難的一件事。每年開學(xué)的時候，南京的伯伯都會寄錢過來，并且寫信詢問我們幾兄弟的學(xué)習(xí)情況?，F(xiàn)在，我們幾兄弟對南京的伯伯、上海的舅舅這些在貧困時候給過資助的人都充滿著感恩，每次出差到他們所在的城市，都一定得去探望。

母親的晚年還是比較幸福的，因為幾個兒子都有著比較體面的工作，惟一不如人意的是，幾個兒子都天南海北，難得相聚。母親除了二十多歲時去過蘭州，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沒出過遠(yuǎn)門。在母親的晚年，我們幾兄弟接她去了海南和廣東，坐過飛機(jī)，也去了深圳的世界之窗和番禺的香江野生動物世界，這讓母親很振奮。母親暈車，每次出來都得下很大的決心。我結(jié)婚和兒子出生，她都毫不遲疑坐了十幾小時的車過來，并且?guī)臀規(guī)Я艘欢螘r間的小孩。她認(rèn)為給我們帶小孩是她作為奶奶的責(zé)任。我的小孩一直由外婆帶著，因為語言不通和比較生疏的緣故，兒子并不十分喜歡讓奶奶抱，這讓她感覺到很落寞和內(nèi)疚。我們本來想要母親一直在廣東呆下去，但由于母親的身體已不好，堅持要回到老家去，母親最怕的是萬一在廣東去世會火葬?；丶乙院螅赣H患的腦血栓越來越嚴(yán)重，其間又跌倒過幾次導(dǎo)致骨折。母親患病的那兩年，我經(jīng)常駕車十六個小時穿越湖廣之間的群山峻嶺去看望母親?？粗赣H日益衰老，心中總是無限傷感。2004年正月，母親與我們一起度過了最后一個春節(jié)，幾兄弟各收拾行囊回自己的單位上班，正月二十五的夜里，母親離開了人世，享年74歲，去世時身邊只有大哥、二哥和姐姐。

母親的葬禮是家鄉(xiāng)最為隆重的。雖然，我們并不注重儀式上的東西，但我們想用這種方式最后一次向母親盡孝。出殯的那天，整個小鎮(zhèn)都彌漫在煙霧之中，家鄉(xiāng)的市長和小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也來到了母親的靈堂前祭拜。我們將母親和父親合葬在家鄉(xiāng)的一個叫做肖沖的小山上，山上滿是松樹，到處滋生著芳香的蘭草。松樹是父親的人生寫照，而母親一生清苦，她只是一株蘭草，在人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散發(fā)著清香。在母親的墳前，我點燃寫給母親的祭詞，希望母親在天之靈安息：

歲在甲申，月屬仲春，上浣之一日。三湘苦雨，楚地含悲。不孝子女六人，謹(jǐn)懷沉痛致祭于故顯妣曾母沈老孺人之靈前曰：草思春暉，子思母恩。執(zhí)母之手，望母遺容，何忍相離，淚如泉涌。骨肉相連，生死相依，上蒼何急，斷吾親恩。幽幽此恨，痛徹心扉！

追思吾母，生于湘北，家道殷實，熟識禮儀。年二十四，于歸曾子。自此之后，艱辛倍歷。我父貧弱，書生意氣，父母早逝，孤苦無依。負(fù)笈他鄉(xiāng)，求學(xué)蘭州，節(jié)衣縮食，畢功兩院。母以嫁妝，資其學(xué)費，婚后三年，加以右派，攜妻帶子，遣返故里。中心抑結(jié)，英年早逝。

嗚呼吾母，世之賢妻，父承厄運，好言勸慰?；茧y與共，生死相依。孱弱之軀，砥柱中流，歷盡困苦，飽嘗炎涼。吾母盛德，覆載鄰里，常存愛心，無論親疏。

嗚呼吾母，哺子情深。育有六姊，五男一女，詩書傳家，恪守不移。精心撫育，各皆成材。含辛茹苦，以至遘疾。其恩之深，不可斗量，其情之遠(yuǎn)，水不見長！

嗚呼哀哉！彼長江之滔滔兮，猶兒之淚！洞庭之渺渺，皆兒心中之傷情！源水之長長，是吾母身歸之路！湖湘之莽莽，是吾母魂安之所！彼蒼天者，曷其有極！

嗚呼哀哉，尚饗！

母親去世后，我已很少回家鄉(xiāng)了，也許，我將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許多深夜，我不自覺地會夢到母親，我輕輕地呼喚她，叫她“媽”，如同現(xiàn)實中的生活場景一樣。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