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袁
鄭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課堂上。
嚴(yán)格地說,也算不得什么勾引。不過斜了身子過去手把手地幫沈俞糾正了一個錯字。沈俞把“雎”寫成了“睢”字。當(dāng)時她正給沈杲講《關(guān)雎》?!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種古典愛情詩歌鄭袖一向偏愛,加之邊上還有個沈俞,鄭袖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風(fēng)生水起。幾千年前的《詩經(jīng)》,在鄭袖這兒,都有蹁躚的意思了,都有瀲滟的意思了。但十三歲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說,明明是寫雎鳩,怎么又去寫淑女,這個詩人是不是跑題了?鄭袖說,這就是比興了,看見鳥的雙宿雙棲,想到自己的形單影只,很自然的聯(lián)想,怎么會跑題呢?沈杲說,如果看見兩只豬呢?看見兩只狗呢?是不是題目就應(yīng)該叫做《關(guān)豬》或者《關(guān)狗》?
這是亂彈琴。鄭袖不理他。鄭袖反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只要沈俞聽得如癡如醉,鄭袖的課就沒白講。沈俞是沈杲的父親。當(dāng)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學(xué)生時,她一口回絕了的,就因為沈俞說要旁聽。鄭袖的課向來隨興,常常有跑野馬的時候,有時撒開了蹄子,跑到了水草豐茂鳥語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來是講《詩經(jīng)》的,結(jié)果,卻講了半天楚辭;本來是講李白的,結(jié)果又講了半天杜甫??偸且驗槟硞€細(xì)節(jié)的迷惑,她拐了彎,然后不依不饒地往前走,直至誤了方向。鄭袖的這種風(fēng)格讓學(xué)校的督導(dǎo)很傷腦筋,甚至憂心忡忡。擔(dān)心鄭袖會誤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導(dǎo)們都是嚴(yán)謹(jǐn)慣了的,實在不習(xí)慣鄭袖的這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教學(xué)方式———這是系主任陳季子的評語,雖有批評的意思,總體還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沒有具體出處的評語,說鄭袖的課過于散漫了,散漫得幾近乎水性楊花。
這十分惡毒了。但說這話的人也點到了鄭袖的命門。鄭袖也承認(rèn),自己上課確實沒有方向感。她本來就是個有些迷糊的人,東西南北偶爾都分不清的,別人這么說,如果沒有言外之意,單就表面來理解,倒也沒有冤枉她。所以,鄭袖從來不喜歡學(xué)生之外的人聽自己的課,督導(dǎo)也罷,同事也罷,沈俞也罷。督導(dǎo)和同事來聽課,她沒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沈俞呢?他憑什么?
但鄭袖還是收了沈杲這個學(xué)生。一半是因為朋友的再三游說,一半是因為沈俞開出的課時費(fèi)誘惑了鄭袖。陶淵明能不為五斗米折腰,可鄭袖不能。鄭袖是個又要菊花又要五斗米的女人。既耽溺于菊的清香,又耽溺于錦衣玉食。這也不怪鄭袖的,讀過書的女人多是這樣。都喜歡過把酒東籬的生活。
對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后來的事情。有大半年,他們之間其實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師生關(guān)系。不僅規(guī)規(guī)矩矩,甚至還相敬如賓。沈杲一開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歡在課間和鄭袖唱對臺戲。鄭袖上課天馬行空,而沈杲聽課更是天馬行空。常常一個跟頭就翻到十萬八千里外去。把鄭袖都弄得云里霧里的。好在還有沈俞。最初鄭袖以為沈俞是來做監(jiān)工的。做家長的不都這樣嗎?一旦請了老師,就把老師當(dāng)長工來防。怕老師偷奸?;?,怕老師短斤少兩。白花花的銀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后來鄭袖才知道沈俞其實是來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馬,而沈俞是馬繩。野馬跑到天邊,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野馬跑到地角,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這讓鄭袖心生感動。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這樣陪孩子讀書呢?一個裝修公司的老總,正值三十幾歲的華年,世界應(yīng)怎樣地流光溢彩?而他卻每個周末都在鄭袖的古文里消磨。有責(zé)任心的男人于鄭袖來說,總是威嚴(yán)的。鄭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風(fēng),變得莊重起來。
但朋友卻笑得極其詭異。朋友是沈俞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對沈俞知根知底。鄭袖好奇,忍不住問起了沈俞的隱私。朋友開始還欲言又止,畢竟是讀書人。知道流言是墨,潑出去了,就會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跡??膳说娜松趺茨軟]有流言呢?沒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空沒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樹上沒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蘆葦間沒有艷麗的蝴蝶。天地將如何地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間,猶抱琵琶之間,還是把沈俞的過去說個一干二凈。
剎那間,鄭袖對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飛。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個陳世美。只不過陳世美是為了富貴,而他是為了美色。為了美色他不顧淚眼婆娑的前妻,為了美色他不顧一個十歲少年的情緒。沈杲的叛逆是因為這個,沈俞的旁聽也是為了這個。責(zé)任其實不是責(zé)任,而是內(nèi)疚,而是贖罪??擅總€周末的二個小時能彌補(bǔ)一個十歲少年成長中的傷痛么?每個周末的二個小時能彌補(bǔ)一個年華老去的三十多歲女人的凄惶心情么?
那個女人鄭袖后來見過,挽著沈俞的胳膊笑吟吟地站在鄭袖的門口。她開車送沈俞父子來,順便上樓與鄭老師打個招呼。果然是個妖嬈的美人。且神情安靜。且言語溫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這樣?;蛘哒f,這樣的女人都會得天下。她們都是老子的門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們是以溫柔為魚腸劍的。陰到至處,便是陽。所以,安靜是傲慢,溫柔亦是傲慢。這一點,男人不懂,男人以為這樣的女人弱不禁風(fēng)。卻不曉得,這是能在黑暗中單騎夜走的女人。而吶喊中的女人,才驚恐,才寂寞。因為驚恐,所以要虛張聲勢,因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聲音來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聲音比不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蘇東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絕望女人的夜晚哪里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聲音了。
女人總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長裙里,男人看不見,但鄭袖卻看得清清楚楚。鄭袖這方面煉的是童子功。十二歲那年,就知道溫柔的女人信不過,嫵媚的笑容背后,是陰險的算計,和不動聲色的掠奪。雀占鳩巢之后的恩愛,是橫生的荊棘,落在鄭袖的眼里,隔了二十年,還能讓鄭袖隱隱作疼。
鄭袖又一次搖身一變。鄭袖總這樣,能冷若冰霜,也能艷若桃李。能蟄伏繭中,也能破蛹成斑斕之蝶。勾引男人對三十二歲的鄭袖來說,容易,不比講一首樂府詩難,也不比講一篇莊子的《逍遙游》難。沈俞是個寡言的男人,這不怕,反對了鄭袖的路數(shù)。鄭袖向來迷戀不聲不響卻心照不宣的男女過招。一上來就挑白了的關(guān)系,味同嚼蠟,所以,鄭袖厭惡言語機(jī)智的男人。一切都要在暗中,櫻桃的紅,梔子的白,只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艷陽下,便風(fēng)韻全無。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聲,男人欲迎還拒且退且行的軟弱掙扎,如蝴蝶在風(fēng)中的舞蹈,又驚惶又旖旎。也知道這如巫如蠱一樣邪惡,但越邪惡越誘惑,越邪惡越快樂。
正是那種略帶痛楚的隱秘快樂讓鄭袖身不由己。鄭袖的手再次變成了花朵,開放在沈俞的面前。每次都這樣。鄭袖對哪個男人動了心思,最先出動的,總是那雙美輪美奐的手。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傳情的,或者用風(fēng)流裊娜的細(xì)腰,或者用春風(fēng)蕩漾的胸。鄭袖卻不。同樣都是勾引,但鄭袖以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鄭袖在骨子里,依然認(rèn)為自己是端莊的女人。再說,鄭袖的美,也是美在那雙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幾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長,十指如蔥,在指間,微微地還有美人靨。這多少有些奇怪的,鄭袖本是一個瘦子,偏偏長了一雙豐腴富貴的手。這是矛盾。然而鄭袖還有意加劇了這矛盾。她從來是素面朝天的,可以說,鉛華不施。卻偏愛在手上下功夫。她幾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護(hù)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維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護(hù)手膏,敷在手上,然后用蠟油封手,再裹上一層保鮮膜。要說,鄭袖是一個懶散的女人,但在對待手的態(tài)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態(tài)的。秋冬季節(jié)天氣干燥,晚上她會細(xì)心地用綿羊油和尿素涂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過夜。早晨醒來后,她的手真是嬌嫩呀!仿佛初開的玉蘭花瓣一樣。她手的姿態(tài)總是參差的———也不是參差成京劇里的那種蘭花指,那種樣子太造作了,像戲子了,她不喜歡。她的手是更生動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課的時候,她的手真如流風(fēng)回雪。學(xué)生們無不為之傾倒。盡管在學(xué)生面前,她總是盡量韜光養(yǎng)晦的。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時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風(fēng)情萬種起來。
她有一個奩盒。里面全是戒指和手鐲,有鉆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銀的。這方面,她真是有一擲千金的氣魄的。有時一個戒指,簡直要讓她傾家蕩產(chǎn)了。她也不管不顧,完全是那種敗家子的作風(fēng)。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個戒指,指甲花狀的,材料也不知是什么,看上去像銀的,卻不是,總之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但價格卻昂貴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歐元。她反復(fù)和那個意大利女人討價還價。但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讓———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買的決心,還是那東西真值那個價。不管鄭袖說什么,她一直只是說,this is art,thisisart(這是藝術(shù),這是藝術(shù))??刹皇撬囆g(shù)么?在意大利,甚至路邊的一塊石頭也是藝術(shù)。同行的老師都勸她別買?;ㄈ俣鄽W元買那破玩意兒,瘋了。然而鄭袖就是瘋了。在準(zhǔn)備上船離開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種莫名的疼痛,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那戒指作弄的,咬咬牙,還是轉(zhuǎn)身沖進(jìn)店去把它買下來了。沒辦法,那個戒指在她手上戴過之后,仿佛有了生命,有了一種邪惡的力量,她簡直為之神魂顛倒了。
記憶里也有這么一只銀戒指的。是陳喬玲那破貨的。陳喬玲最初只是鄭袖的語文老師。每次鄭袖寫了作文,她都會笑瞇瞇地,帶了鄭袖去找校長。校長是鄭袖的父親。在學(xué)校的最西邊有間單獨的辦公室。陳喬玲說,鄭校長,袖兒真是得了你的真?zhèn)髂兀恼聦懙媚敲春?。你看這一段,這一句。陳喬玲的手像一只白蝴蝶,在鄭校長面前飛舞,舞得一邊的鄭袖都眼花繚亂起來。那時她真是著迷呀,著迷于陳喬玲手上那樣漂亮的指甲花狀的戒指,著迷于陳喬玲白凈的手指,也著迷于陳老師在父親面前對自己的夸獎。但鄭校長卻是嚴(yán)肅的———說起來,鄭校長平日就是個嚴(yán)肅的人,但平日的嚴(yán)肅是十分,而對了陳喬玲老師,那嚴(yán)肅倒成了十二分了。這讓鄭袖有些懊惱,覺得父親真是沒有禮貌。父親為什么不對陳老師熱情一些呢?為什么要那樣板著臉呢?對女兒板著臉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這樣??蓪α送馊?,對了女兒的老師,他不應(yīng)該笑一笑么?不應(yīng)該說一些客套話么?
十二歲的鄭袖對風(fēng)月之事,到底還是不懂的。
但沈俞顯然懂。當(dāng)鄭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面前綻放了幾個星期之后,她看見沈俞越來越不安了。不安是內(nèi)心,面上卻是更加紋絲不動的。這無妨。三十二歲的鄭袖如今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樣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撥,就有些花枝亂顫的,變得輕浮,變得饒舌。而有些男人,卻正相反。本來還是個溫和的人,言語態(tài)度間,不熱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撥之后,反而更嚴(yán)肅了,更矜持了,簡直變成了一棵卷心菜,愈卷愈緊,最后把自己裹個嚴(yán)嚴(yán)實實。這種過猶不及的反應(yīng)往往會騙了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卻騙不了鄭袖———怕的是不變。只要變了,往左或者往右,其實都是一樣的。女人只需耐心等,最后他總要繳械投降的。且這種男人的投降還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絕對丟盔棄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繃得愈緊,愈容易斷;花閉合久了,一旦開放,就更加燦爛。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剛剛還是寒冬三月,轉(zhuǎn)眼間,就春暖花香了。
鄭袖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要說嚴(yán)肅,誰能比她讀研究生時的導(dǎo)師蘇漁樵嚴(yán)肅呢?那真是一個冰凍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對了系里最漂亮的美眉,他也能擺出一張西伯利亞的冷臉來。美眉們選他的課,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絕對沒有網(wǎng)開一面的時候,這種鐵面無私的作風(fēng),讓美眉們大受打擊———她們哪受過這種委屈?她們在系里的男老師那兒向來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說考了58分59分,即便是考了40幾分,只消向男老師玩點曖昧,笑得嫵媚一點,聲音鶯聲燕語一點,老師們都會心腸一軟放她們一馬的。讀過書的男人,尤其是上了一點年紀(jì)的讀過書的男人,誰沒有憐香惜玉的情懷?誰沒有想入非非的習(xí)慣?盡管私下里,沒有哪個美眉真會為了成績好一點和男老師鬧什么校園緋聞———用不著如此小題大做,如今的校園美眉們,都冰雪聰明,個個精刮得一如《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殺雞用牛刀那樣吃虧不上算的事情決不會做。但意念也不妨給老師,畢竟總是人在低處,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干凈,莫說她們不肯,即便肯,老師們也未必敢要,別看那些人面上蠢蠢欲動,真要事到臨頭,其實都是些有色心沒色膽的主兒。但意念那東西,就不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縹緲得很,不觸犯法律也不觸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師母在一邊,也抓不著他們的任何把柄。只能干生氣,由了那些狐貍精一樣的女弟子們和她們的導(dǎo)師在意念里風(fēng)花雪月顛鸞倒鳳。
偏偏蘇漁樵鐵石心腸不解風(fēng)情。美眉們背后都咬牙切齒罵他變態(tài),躲他就如躲鬼一樣。鄭袖一開始也這樣的。她本質(zhì)上是個懶散之人,之所以十幾年寒窗苦讀,完全是被逼無奈。既然現(xiàn)如今美人們在老師面前略微賣弄風(fēng)情就可以輕松過關(guān),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燈黃卷耽誤錦繡年華。二十幾歲的美人的時間,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更何況她其時正和余越戀愛,時間更如丫頭衣袋里的錢,怎么省,都是不夠。兩人沒課時總窩在余越租的小小房子里繾綣。余越是雜志社的編輯,清閑得很。除了一個月看幾篇稿子之外,其余的時間,大多用來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輕男女的愛情,不都是從身體的迷戀開始的么?雖然鄭袖并不知道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愛情,但她確實迷戀于余越對她的迷戀。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真是沒邊的。身材高大的余越系個花圍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里,擇菜,做飯,替鄭袖洗褲衩洗胸罩,一點也不覺羞辱,反而哼著小調(diào)幸福得如一朵花兒一樣。這讓一直袖手旁觀的鄭袖又好笑又感動。
如果不是后來認(rèn)識了蘇漁樵的夫人朱紅果,鄭袖應(yīng)該就順理成章地和余越結(jié)婚了。兩人都去看了房子,周末逛街的時候,鄭袖甚至去看了家居店,看好了一個搖椅和幾個靠墊,她準(zhǔn)備把它們放在陽臺上。那房子雖然不大,卻有一個不小的陽臺,鄭袖想在那兒種幾盆花花草草。然后躺在花花草草邊上的搖椅上,享受尋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鄭袖為了畢業(yè)論文開題的事,不得已去了蘇漁樵家。見到了朱紅果,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變化。她沒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蘇漁樵有一個那樣溫馨的家,也沒想到蘇漁樵有一個那樣嫵媚的老婆。中文系教授家的那些師母們,她們幾乎都是見識過了的。用舍友三兒的話說,就是老師當(dāng)年是有眼無珠。用四兒的話說,就是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瞎了狗眼。所以她們在老師面前向來有些有恃無恐的。因了師母們的不上臺面,她們有理由看不起老師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師母了。
誰想到那群魚眼睛里面還暗藏了這么一粒珍珠呢?誰想到蘇漁樵那只老牛,在家里啃的原來是四月的芳草呢?難怪他對系里的女生們能視若無睹。鄭袖大驚失色。一回到宿舍,就開始喋喋不休地對舍友們形容朱紅果的國色天香。弱水三千,我只一瓢而飲。原來蘇漁樵是這個意思!鄭袖感嘆道。但三兒撇了嘴,說,什么一瓢而飲?那朱紅果,本來就是第二瓢了。
三兒說,別看蘇漁樵如今土木形骸,想當(dāng)年也是朱紅果眼里的錦繡山河。她是用盡了手段,才把他從第一瓢那兒奪過來的。也是,她一個小護(hù)士,如果不是蘇漁樵生場大病,她如何有機(jī)會嫁了師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個江山易主的故事。鄭袖恍然大悟。難怪朱紅果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說話的聲氣,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后掠頭發(fā)的手勢,都像極了一個人當(dāng)年的樣子。那樣子是鄭袖的傷痛,不能碰的。所以,鄭袖這么多年飄蕩在外面,從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歲快三十歲的女人,已經(jīng)很愛傷感地追憶似水華年了。但鄭袖從不談她的過去。她像喝了孟婆湯一樣,只是往前趕。急匆匆地,狀如飛鳥,飛在別人的前面。別人二十歲做的事,她十八歲就做了。別人三十歲做的事,她二十出頭就做了。別人讀書時她戀愛,別人戀愛時她同居。她以為這樣就可以甩掉過去。沒想到,過去原來一直如影隨形。猛一抬頭,前面端然坐著的,不就是從前么?
一時間鄭袖被嚇得魂飛魄散。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她差點以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樣說說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吃喝玩樂,也愛胭脂朱粉,也愛無事生非。她撲騰起來的樣子,比誰都?xì)g的。沒想到,這些全然沒用,原來她還是泥坯。即使外面穿紅著綠,打扮得真人一樣的,里面她依然是個泥人兒。泥捏的,水和的,風(fēng)干的。瞅著還硬實,可真一碰上什么東西,就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拼不成原來的樣子。
鄭袖傷心欲絕。有些東西看來是繞不過去了,只能白刃相見,鄭袖想。俘獲蘇漁樵的過程有些坎坷,但鄭袖為之如癡如醉。蘇漁樵披堅執(zhí)銳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好像一只頂著殼爬行的老蟑螂。余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鄭袖一開始怕得要命,也惡心得要命。但買了粘粘板之后,她對蟑螂的態(tài)度卻為之一變。她簡直有些盼著見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后,她都興奮莫名。宿舍里的蟑螂滅絕之后,她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耽迷于她和蟑螂之間的這種游戲了。
有一段時間蘇漁樵和朱紅果在鄭袖面前變得更恩愛了。鄭袖冷笑。她知道蘇漁樵快扛不住了,要舉白旗了。勝利是必然的。一方面因為鄭袖破釜沉舟的決絕;另一方面也因為朱紅果美人已老———盡管和蘇漁樵相比,朱紅果依然是青枝綠葉,但和鄭袖比起來,她卻是明日黃花。女人和女人的戰(zhàn)爭,其實是時間的戰(zhàn)爭。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朱紅果即使使出渾身解數(shù),如今也敵不過鄭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蘇漁樵的變節(jié)十分戲劇。前一分鐘他還在聲色俱厲地批評鄭袖———說鄭袖的開題報告寫得過于潦草,說鄭袖的態(tài)度不是做學(xué)問的態(tài)度。這是當(dāng)然,鄭袖的心思本來也不在那個上面。所以無話可說,只能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鄭袖的手指那天是涂了蔻丹的,淺紫色,中間還有一兩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來是三兒的,但那東西涂在三兒手上,也沒見得有什么特別。但鄭袖一涂上,卻讓三兒嘖嘖驚嘆。說,難怪余越對你如此癡情。袖兒你這雙手,真是傾國傾城哪!果然就傾倒了蘇漁樵。蘇漁樵前一分鐘罵聲還未絕呢,后一分鐘卻突然抓住了鄭袖的手。鄭袖嚇了一跳。盡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面而來,她依然有些驚慌失措。本能的,她想抽出手來。但蘇漁樵捉她的手,猶如捉泥鰍,她根本動彈不了。再說,她也不真想動彈。所以,掙扎就變成了糾纏。兩人一言不發(fā),用十指在書桌下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書桌上面是鄭袖的開題報告,蘇漁樵的眼睛盯著那兒。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導(dǎo)師的表情,嚴(yán)肅、還皺著眉頭,這讓鄭袖覺得好笑。想蘇漁樵,真是色膽包天,也齷齪。朱紅果還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這樣攥著女弟子的手。書房的門還是半開著的,如果朱紅果直闖進(jìn)來,桌下的春光,就會乍泄的。
但朱紅果不會闖進(jìn)來。對于鄭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個長著一雙吊梢眼的女生。長著吊梢眼的是三兒。三兒花容月貌,且笑聲狐媚,讓所有師母為之色變。但鄭袖卻不是這樣。素面朝天的鄭袖,在師母們的眼里,如系里資料室里的那些平裝書一樣樸素。這是鄭袖的本事,也是鄭袖的世故。三兒的美,如廊上的風(fēng)鈴,人一走過,就會叮當(dāng)作響,而鄭袖的美,卻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開時,無邊風(fēng)月;合上時,云遮月掩??瓷先ツ贻p的鄭袖其實在十二歲那年就老了的。
蘇漁樵卻不老。五十多歲的蘇漁樵一如少年,陷在鄭袖的風(fēng)月之中不能自拔。朱紅果眼皮底下的糾纏,于他是杯水車薪。年輕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撫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個地方,和鄭袖演繹一場既熱烈又秘密的師生戀情。但鄭袖卻不肯。鄭袖如何會肯呢?本來就是她和朱紅果的恩怨,和蘇漁樵不相關(guān)的,離了朱紅果,這戲還有什么意思呢?難不成她真想和蘇漁樵有什么白發(fā)紅顏的愛情?當(dāng)然不是。
所以只能約在蘇漁樵的家里。蘇漁樵的家也就是朱紅果的家。鄭袖就是要在朱紅果的地盤上舞槍弄棒。鄭袖就是要把朱紅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雀占鳩巢的甜蜜,是隱藏在鄭袖肉里的刺。鄭袖想方設(shè)法,要讓它不得安生。
于是就有了朱紅果的書房捉奸。她那天本來上白班,一上午都應(yīng)該不回來的。偏偏接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要她回家看看。她滿腹狐疑地回家來看看,一看就看到了書房沙發(fā)上的那對男女。鄭袖的上衣半開著,而蘇漁樵則單腿跪在女弟子的面前。那一刻她真情愿是瞎了的。
然而沒瞎。所有的風(fēng)景都?xì)v歷在目。她只能披掛上陣?;秀遍g她記起從前。蘇漁樵摟著她,闖進(jìn)來的是蘇漁樵的前妻。高大憤怒的前妻上來就給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樣的臉于是更加紅艷艷的。蘇漁樵當(dāng)著前妻的面,輕輕地?fù)崦淮虻牡胤剑奶廴f分。她蜷在蘇漁樵的懷里,哭得梨花帶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給另一個女人聽的戰(zhàn)歌。也不過幾年的時間,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撕打鄭袖的臉。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見了鄭袖的笑臉,半明半暗的書房里,鄭袖披頭散發(fā),那唇邊的一絲笑容,蒼白,且吊詭。
但更吊詭的事還在后面。本來朱紅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過來人,又是學(xué)醫(yī)的,男男女女那檔子事,她看得輕。只要蘇漁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氣吞聲了。只是便宜了鄭袖那小婊子,真要鬧出來,她是要身敗名裂的。然而鄭袖似乎不怕身敗名裂。反是一種不依不饒的姿態(tài)。事情顛倒了過來,該鬧的不鬧,不該鬧的卻在那兒鬧得鏗鏗鏘鏘鑼鼓喧天。蘇漁樵一開始倒是有些畏懼的,但年輕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動了他。說到底,蘇教授雖然骨子里是個風(fēng)流之人,然而不茍且,身上也還是有幾分書生意氣的。于是他果斷倒戈,旗幟鮮明地站到了鄭袖這一邊。
朱紅果被逼得沒了退路。滿城風(fēng)雨,她再也不能裝聾作啞??傄詾橐宰约喝鄽q的如花年紀(jì),守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總是安穩(wěn)。沒想到,還有二十多歲的女人覬覦她手中的安穩(wěn)。男人的愛情沒有永遠(yuǎn),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有永遠(yuǎn)。勝者王,敗者寇,即使不甘,也只能掩面而退了。
但敗下來的不僅朱紅果,還有九月返青的蘇漁樵。要破碎的已經(jīng)破碎,鄭袖再也沒有心力建設(shè)什么———本來也不打算建設(shè)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紅果和蘇漁樵,也破碎自己。珠圓玉潤的樣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習(xí)慣于粉身碎骨。
凄然轉(zhuǎn)身,她折了回去,即使余越,也拽不住倉皇前行的鄭袖。
有兩次課沈俞沒有來。開車送沈杲來的是那個妖嬈美人。美人姓葉,叫葉青。葉青摸著沈杲的頭,站在門口輕聲細(xì)語地對鄭袖說,鄭老師,杲杲讓您費(fèi)心了。鄭袖冷笑,真是厚臉皮,杲杲是你叫的么?從前陳喬玲也這樣,當(dāng)了鄭袖母親的面,也是袖兒袖兒地叫。有一次,鄭袖答應(yīng)了———也不怪鄭袖的,陳喬玲是她的語文老師,做后娘之前在學(xué)校也是叫她袖兒的。然而母親聽不得,一個耳光啪地打在鄭袖的臉上。說,你親娘還沒死呢?還輪不上別人叫你袖兒。
母親是個賣豆芽的,長年的體力勞動使她力氣很大。那一巴掌下來,幾乎是鐵砂掌了。鄭袖的臉立時如一朵雞冠花。母親不看她的臉,扭身而去。父親也不看,父親沉著臉,兀自抽他的煙。只有陳喬玲,在邊上唏噓不已。她煮了雞蛋,要給鄭袖熱敷。鄭袖本來想一把奪了雞蛋,丟到雞食盆里去的。但她不敢,父親在邊上,她如果這樣做,說不定父親的巴掌會讓她的臉再開一朵雞冠花。姐姐鄭裳這樣過的。鄭裳有一次生病———她胃又痛了,鄭裳的胃向來不太好的。她太愛吃辣,總是拿干辣椒當(dāng)零嘴吃。陳喬玲給她熬了稀粥,陳喬玲說,胃痛只能用粥養(yǎng)的??舌嵣烟志桶阎嗤氪蚍诘厣?。父親飛起一腳,踢在鄭裳的腿上。鄭裳的腿,烏青了半個月。鄭裳從此不怎么回家了。鄭裳其實之前就總躲在外面的。自從父母的婚姻里有了陳喬玲,家里就再也沒有太平過的。母親為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做過近兩年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有時半夜里,鄭袖也會被母親的尖叫聲驚醒。母親說,你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死我。鄭裳用被子捂住頭,繼續(xù)睡。但鄭袖做不到,鄭袖會赤了腳,哭著去叫隔壁的三嬸來勸架。鄭袖擔(dān)心,父親真會掐死母親的。陳喬玲那時已離了婚,父親完全沒了退路。只能從母親這兒殺開一條血路。家里的氣氛時而是寒冬臘月,時而是火焰山。鄭裳在這樣的家里呆不住。鄭裳那年十七歲,竟然開始戀愛了。對方是鎮(zhèn)上的木匠,二十七了,大鄭裳整整十歲。而且身材矮小。這樣的男人,無論如何是配不起鄭校長家的千金的。但鄭裳鐵了心要嫁。母親特地趕過來勸她,說,龍配龍,鳳配鳳,九月配金菊。你要嫁人,總也要挑個相當(dāng)?shù)?。哪能挑個三寸燈臺一樣的男人。鄭裳挑了眉,說,你嫁的人倒是相當(dāng),可結(jié)果不是守不住么?三寸燈臺怎么樣?三寸燈臺安穩(wěn)!偷不著人,踢不著人!鄭裳伶牙俐齒,把母親氣得半死。父親的反對卻輕描淡寫。陳喬玲輕聲輕氣地對父親說,年輕人相愛了,自然要結(jié)婚的。這可是新社會,難道婚姻還沒有自由么?于是鄭裳自由了,父親由著她,嫁給了和她自己個子差不多的木匠。
家里只剩下鄭袖了。有大半年的時間,鄭袖幾乎不開腔。不理父親,也不理陳喬玲。其實陳喬玲開始對她倒好的,尤其當(dāng)了父親的面,她的態(tài)度更十分婉約。她自己沒有孩子———想必是不能生,因為她在前夫那兒,就沒有生育的。這使她的身段十分窈窕。周末的時候,她總端坐在縫紉機(jī)前,縫東縫西??p紉機(jī)是鄭袖母親的陪嫁,母親過去偶爾也會用它來補(bǔ)補(bǔ)破衣裳的。但母親從來沒有用它給鄭袖兩姊妹做過新衣衫。母親不會。而陳喬玲的手卻巧得很,那如白蝴蝶一樣的手總在裁衣板上翻飛。有時給鄭袖做連衣裙,有時給父親做新襯衣。邊上的父親一如既往的嚴(yán)肅。但鄭袖知道,父親的嚴(yán)肅現(xiàn)在是假的。父親看陳喬玲的手時,他眼里有柔軟的東西。而他從前看母親,眼神從來都是生硬的?!鋵崳赣H幾乎不看母親的。母親也沒時間閑坐在那兒讓他看。母親總是埋頭做自己的事。家里有一溜大木桶,里面蓄滿了綠豆芽黃豆芽。母親一天要到鎮(zhèn)東面的水井挑三次水,給豆芽沖涼。即使這樣,到了七八月時,豆芽也總是爛,家里因此總彌漫著一種腐敗豆芽的氣味。飯桌上也不離豆芽菜的,母親每天總有賣不完的豆芽。黃豆芽瓣炒腌菜,綠豆芽炒小蝦米。輪著吃。豆芽菜總是擺放在鄭袖和母親的面前。父親的筷子是從來不伸向豆芽菜的。母親會為他做青椒炒蛋。家里養(yǎng)了幾只蘆花母雞。那些母雞們努力下的蛋,基本上是父親一人吃了的。鄭裳也不吃豆芽,她情愿就著干辣椒下飯,也不去碰豆芽菜。鄭裳說,豆芽是豆子浸腫身子后長出來的毛,有一種腐爛的尸體味兒。這讓鄭袖惡心。但鄭袖還是逃不了豆芽菜。她即使自己不去搛,母親也會幫她搛到碗里。這是母親的風(fēng)格,母親永遠(yuǎn)有些欺軟怕硬的。
母親怕父親。鄭袖看得出來。在風(fēng)流倜儻的校長面前,母親有些自卑。母親其實長得不丑。丹鳳眼,柳葉眉,那樣子,就如戲臺上的穆桂英。但父親似乎不喜歡穆桂英那樣的女人,父親喜歡的是《西廂記》里崔鶯鶯那樣嬌滴滴的小姐,不僅能眉目傳情,而且能詩書往來。看上去嚴(yán)肅的父親,骨子里依然是向往才子佳人和風(fēng)花雪月的。而母親沒有文化———莫說要和父親寫那種“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句,即使貼在院門口的通俗對聯(lián),她也是看不懂的。所以無論如何,她當(dāng)不了崔鶯鶯。但陳喬玲卻能。陳喬玲弱不禁風(fēng),陳喬玲雪膚花顏。改朝換代之后的鄭家院子,種了美人蕉,種了指甲花。傍晚的時候,陳喬玲有時會拿本書坐在美人蕉下,這樣的風(fēng)景,父親是百看不厭的。盡管父親在鄭袖面前假裝出目不斜視的樣子,但鄭袖知道他們在眉來眼去。陳喬玲是個戲子,兩只長袖在鄭家舞得風(fēng)生水起。屋子里再沒有豆芽的氣息,滿屋子如今都是陳喬玲的花露水味兒。家里呈現(xiàn)出從來沒有的清潔和明媚。蚊帳是雪白的,玫瑰紅的被褥也是簇新的。沒有生育過的女人本來就更愛干凈。而陳喬玲,為了表現(xiàn)出她和鄭校長前妻的差別,在這方面做得更為徹底。
鄭校長果然就耽溺于這種生活了。
即使鄭袖,那時也有些半推半就地享受著陳喬玲帶來的全新生活。飯桌上至少不再有豆芽菜了。陳喬玲喜歡把飯桌上弄得紅紅綠綠。西紅柿炒雞蛋,紅椒絲爆炒冬瓜皮,胭脂菇燉雞湯。陳喬玲的手藝,完全迥異于鄭袖母親那樸素粗糙的風(fēng)格,而具有一種美學(xué)上的效果。這效果不僅迷倒了鄭校長,也幾乎迷倒了沉默不言的鄭袖。之后鄭袖想起來,依然佩服陳喬玲的手段。原來女人蠱惑男人,不僅要靠如花的容顏,還要在許多方面下功夫。母親真的不是陳喬玲的對手。不僅母親,鎮(zhèn)上的其他女人也一樣。鎮(zhèn)中學(xué)的女老師來來往往,也有長得姿色不錯的。但再也沒有哪個女人打動過鄭校長。鄭校長對陳喬玲的愛,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這讓鄭袖失望。鄭袖本來希望別的女人來打敗陳喬玲的。母親沒有這個本事。她自己也沒有?!獜那案赣H倒是最疼她的。她長相隨父親,清秀,白凈,玉蘭花兒一樣的。她安靜愛讀書的性情也隨了父親。而鄭裳完全不一樣,鄭裳是朵梔子花,形容健碩,花香濃郁,有強(qiáng)烈的鄉(xiāng)野風(fēng)格。這是母親的氣質(zhì)。所以,父親是偏愛鄭袖的。盡管他是個不愛用言語表達(dá)偏愛的人。但這偏愛人人都知道,都知道鄭校長更喜歡二女兒。包括陳喬玲,所以陳喬玲一開始也是巴結(jié)鄭袖的。她對鄭袖的殷勤樣子,即使鄭袖的母親,也沒有的。———鄭袖那時年輕,看不破這是陳喬玲對她不懷好意的籠絡(luò)??偘胪瓢刖偷厥苤@份好。少年的心性,原也是自私的。她明知道母親恨陳喬玲,知道母親希望自己和她站在一起,來對付那個狐貍精。母親指不上鄭裳———鄭裳雖然偶爾會罵幾句陳喬玲,然而她天生心腸硬,不管父親,也不顧母親,一天到晚只想掙脫這個水深火熱的家。母親只能靠鄭袖。然而鄭袖更靠不上,鄭袖倒是心腸軟的,可這軟,不光對母親,對了父親和陳喬玲,也一樣的。
只是鄭袖沒想到,陳喬玲對她的好,竟然也是戲子的好。在舞臺上咿咿哦哦地?zé)狒[了一陣之后,她們原來也還是后母和繼女的關(guān)系。這讓鄭袖非常憤怒,狡兔死,走狗烹;飛鷹盡,良弓藏。君臣關(guān)系是這樣,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這樣。父親后來眼里只有陳喬玲了,所以陳喬玲對鄭袖的態(tài)度,便有些敷衍。雖然她對鄭袖說話的語氣,也還是溫柔的,但溫柔是綿里藏針的溫柔。這針刺得她滿身暗傷,然而父親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風(fēng)情萬種的陳喬玲。是十分賢慧的陳喬玲。鄭袖生病了,陳喬玲依然會端茶送水,只是那話音兒,不好聽。陳喬玲說,我們家袖兒,真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要是生在富貴人家,原是要有使喚丫頭的,你看人家寶哥哥,有晴雯有襲人,林妹妹,也有紫鵑有雪雁。只可惜了袖兒,生在我們這樣的市井人家。這話的挖苦意思,十幾歲的鄭袖都聽得分明。而鄭校長,卻把它當(dāng)纏綿的昆曲聽了。變了心的男人是頭驢,耳里眼里塞得都是驢毛,三嬸說。從前鄭袖聽了這樣的話,還有些不高興的。父親再不好,也還是自己的父親,她聽不得別人把他罵成一頭驢。然而父親果然是一頭驢了,鄭袖的成績因此一落千丈。———這也是鄭袖最后的一招。既然沉默沒有用,既然生病沒有用,那變成一個差生怎么樣?這對鄭袖來說,相當(dāng)于日本人的剖腹自殺了,也是死諫的意思。然而父親還是沒有從他的愛情里轉(zhuǎn)過身來。而陳喬玲似乎看破了鄭袖的花招。因此陳喬玲笑得意味深長。陳喬玲說,老鄭,你看看這本書。書是《射雕英雄傳》,是鄭袖的枕下書。鄭袖的那些日子,是有意沉湎于金庸和梁羽生的浩渺江湖了。然而陳喬玲的解釋不懷好意,陳喬玲說,老鄭,我們袖兒如今是黃蓉了,知道想靖哥哥了。
聽陳喬玲的意思,鄭袖是因為動了春心,才沒心思學(xué)習(xí)的。鄭袖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自己真是黃蓉,會打狗棒法,把那舌生蓮花的白骨精打回原形。然而她怎么能是黃蓉呢?而朝三暮四的父親更不能是黃藥師。即使鄭袖有本事把陳喬玲變成一堆白骨,在父親看來,也是千嬌百媚。十五歲的鄭袖黔驢技窮,只能倉皇敗陣。
鄭袖在課間給沈杲講了《蘆花記》。這是明代的傳奇。講一個繼母,表面對繼子也是疼愛,暗地里卻給繼子的棉襖里絮蘆花。天寒地凍的日子,兒子瑟瑟發(fā)抖,而不明就里的父親,竟然鞭打兒子。要不是棉襖里飛舞出漫天的蘆花,女人的陰險,或許就永遠(yuǎn)繞過了男人。故事到這兒戛然而止,鄭袖掐去了那虛情假意的結(jié)尾。沈杲看上去有些迷惑———之前鄭老師還在給他講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沈杲?jīng)]想到,《三國演義》里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曹操,竟然也有這樣的深情。這讓十三歲的沈杲,幾乎有些惆悵了。這堂課沈杲也表現(xiàn)出少有的認(rèn)真。然而老師的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又講起了什么蘆花飛舞,這讓沈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鄭袖也有些訕訕的。她本來以為沈杲會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悲傷。然而沈杲?jīng)]有。沈杲甚至不明白老師在說什么,他的情緒依然還在曹操那兒。沈杲說,曹操那樣的一代梟雄,感情怎么和賈寶玉一樣?“但為君故”里面的“君”,到底是什么人哪?竟然讓我們叱咤風(fēng)云的魏武帝念念不忘。
鄭袖啞然。她蘆花的故事算是白講了。男孩和女孩到底不一樣。當(dāng)年三嬸給她講這個故事,才講到一半,她就明白了三嬸的弦外之音。但那時的鄭袖認(rèn)為三嬸是多管閑事,是杞人憂天。陳喬玲還在那兒對她搖頭擺尾呢,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后娘能在她的棉襖里絮蘆花。所以,她冷了臉,不理三嬸。
而沈杲卻壓根沒聽懂。她只能怏怏地折回到曹操這兒來。不然又如何呢?她沒有理由總糾纏那個明代傳奇的,萬一沈俞或者葉青過問起來,她怎么解釋?分明在挑撥離間別人的關(guān)系。惱怒之下,肯定是要炒她魷魚的。而她現(xiàn)在不想做一只被炒的魷魚。五斗米的俸祿倒在其次,最關(guān)鍵的,是葉青的良田千頃。來日方長。只要她長劍在手,不信葉青那偷來的產(chǎn)業(yè),能千秋萬代。
暑假的時候,鄭袖要裝修。是沈俞提出來的,之前鄭袖在沈俞面前暗示過。說她的衛(wèi)生間不好用,沒有裝整體浴室,淋浴起來,不方便。還有書房里的書櫥太小,擱不下幾本書。她想靠墻打一溜書櫥,那樣就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買書,過癮。沈俞笑笑。大學(xué)里的女人到底有點不一樣。別的女人總是嫌衣柜不夠用,而鄭袖,郁悶的卻是她的書櫥。也是,她家的書扔的到處都是。沈俞看了,也覺得亂。沈俞也是個愛讀書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鄭袖的郁悶。沈俞于是就想給鄭袖裝修了。這事沈俞瞞了葉青———要說起來,他給鄭袖裝修,理由也是充分的,人家是兒子的老師,作為家長,他自然要拍拍馬屁。時下的風(fēng)氣不都這樣么?再說,人家也是要給錢的,好歹是生意,管他是西瓜,還是芝麻。但他就是有些心虛,張不了口。
正好葉青出遠(yuǎn)門。葉青是外省人。她父親打電話來說,母親買菜時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意思,是要葉青回去,照顧他們一陣。葉青在沈俞面前的態(tài)度有些猶豫,葉青說,不是有弟弟弟媳么?平日兩個老人也是鞍前馬后地服侍他們,怎么一出了事,就要我回去?但沈俞慫恿她去。沈俞說,你和弟弟弟媳較什么勁?老人想你去,你就去唄。沈杲我把他送到夏令營去。你只管在那兒呆著。
葉青把這個當(dāng)成了沈俞對她的體恤。一直以來,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表面看來是沈俞左右她,其實呢,卻是她在左右沈俞。這是葉青的本事,葉青總能讓男人替她說出她想說的話,而男人還以為這是他自己的意思呢。但這一次葉青是自作多情了。沈俞的慫恿其實是調(diào)虎離山。之所以這么做,完全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所以,葉青前腳走,沈俞后腳就到了鄭袖這兒。他是公司的老總,本來是不必要事必躬親的。但他現(xiàn)在就想事必躬親。他十分嚴(yán)肅地和鄭袖討論房子的裝修細(xì)節(jié)。房子才六十幾平米,可做的文章其實有限。但沈俞要在這有限的空間里為鄭袖創(chuàng)造出一個錦繡世界來。鄭袖自己倒是有些馬虎的———不是對結(jié)果馬虎,而是對裝修的過程,在所有的麻煩面前,鄭袖只想做駝鳥。她希望在她把腦袋藏在沙子里的功夫,麻煩能自己騎著掃帚,從耳邊呼嘯而過。幾年前裝修時她就這樣,她由了那些木工泥工電工們在她屋子里折騰。結(jié)果,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只是雞也罷,鴨也罷,都不是她要的。沈俞說,房子的氣質(zhì)要和主人的氣質(zhì)吻合。就好比用碗碟盛菜,菜粗,碗兒碟兒也要粗,菜細(xì),碗兒碟兒也要細(xì)。所謂玉盤珍饈,就是這意思。你弄盤白菜蘿卜,卻用越窯的青瓷盞兒去裝,就矯情了。既糟踐了盞兒,也糟踐了蘿卜。
鄭袖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沈俞原來也是這么能說的,只是不知道她在沈俞的眼里,到底是珍饈,還是蘿卜?她本想問問沈俞,可話到唇邊,她又打住了。這樣的問話,有點像調(diào)情,于她與沈俞,有些輕佻了。她不能讓沈俞把她看成是一個輕佻的女人。把手變成開放的花朵,那多少是有些寫意的,是不著一字,自得風(fēng)流。但言語,就著痕跡了。鄭袖不屑。
況且沈俞在她面前,一直是莊重的。盡管她知道他內(nèi)心,一定已經(jīng)春心蕩漾了。但既然還沒道破,那就還要做出沒有關(guān)系的樣子來。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鄭袖喜歡。沈俞的圖紙十分詳細(xì),哪里安燈具,安什么樣子的燈具,哪里放坐具,放什么樣子的坐具,他都畫得清清楚楚,可再清楚,鄭袖也看不懂。鄭袖本來就是個看不懂圖紙的人,中學(xué)的地理成績因此差得一塌糊涂。再說,她現(xiàn)在也沒心思看什么圖紙,她的心思全在她自己的手上,她的手在圖紙上游走,好像很認(rèn)真的樣子,但其實那是馬二先生游西湖,雖然也在西湖邊上轉(zhuǎn)了一圈,但西湖到底長什么樣兒,它完全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總要把手指擱在圖紙上,那是把沈俞的圖紙當(dāng)舞臺了,圖紙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只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她那溜光水滑的十個手指。十個手指就如十個小旦,每一個小旦都閉月羞花,每一個小旦都風(fēng)情萬種。她用沈俞的眼看那舞臺,看得如癡如醉,看得神魂顛倒。
沈俞果然就顛倒了。葉青不在,他把鄭袖這兒當(dāng)梨園了。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鄭袖就由他當(dāng)一回醉生夢死的李后主,看她的小旦們在臺上演一折又一折的好戲。唱完《貴妃醉酒》,又唱《游園驚夢》,唱完《晴雯撕扇》,又唱《霸王別姬》。直唱得蕩氣回腸,直唱得天昏地暗,兩人依然意猶未盡———也盡不了,隔了一層紙兒的男女,離戲的高潮還遠(yuǎn)著呢。
鄭袖不急。三寸金蓮慢慢往前走。沈俞依然不茍言笑,但不茍言笑的同時,卻在為鄭袖忙前忙后,推敲裝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大到木料的顏色和質(zhì)地,小到玄關(guān)的掛飾,沈俞都持一種異常謹(jǐn)慎的態(tài)度。這態(tài)度讓鄭袖十分受用。鄭袖知道沈俞真把她當(dāng)珍饈了,想要給她切磋出一個玉盤來。這讓鄭袖又有些不安?!龔那霸谔K漁樵那兒,是帶著荊軻刺秦的決絕的,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但如今,她似乎成了劉禪,有幾分樂不思蜀了。
然而想到葉青那個妖嬈的女人,鄭袖還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鄭袖現(xiàn)在住在外面。借住在一位朋友家,朋友去了法國,房子空在那里,正好解決了鄭袖眼前的困難。但朋友家離師大有些遠(yuǎn),坐公車,要七站地。每次鄭袖要來這邊,都是沈俞接送的。這其實有些過分了,但鄭袖不客氣,安然受著沈俞的這種過分的好。兩人是你知我知,偏又做出你不知我不知,這就更有鏡花水月的意味了。知道一個男人在對你好而不說出來,知道一個男人的心思全在你身上而裝作不知道,這感覺,于女人,真是好。尤其這男人還是妖嬈葉青的男人,這感覺便加倍好。鄭袖有時覺得自己都快美成了一只江南四月的蝴蝶,只想在沈俞面前蹁躚。有兩次,沈俞晚上送她回來時,鄭袖都差點兒請他進(jìn)屋了?!绻莻€一般意義上的男人,倒好辦了,說不定鄭袖就請他進(jìn)去了,長夜漫漫,她的睡眠又不好,有個男人陪著坐會兒,喝杯苶,聊聊天,總比孤身一人呆著好。但鄭袖成心要和沈俞甩水袖,反不請了。———也請不得,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雖然看上去還是道貌岸然的君子關(guān)系,但鄭袖明白,其實那君子關(guān)系是幾近搖搖欲墜的,稍一個趔趄,就頹然倒塌了。到時別說沈俞端不住,即使鄭袖自己,也難說。單身的女人,表面看上去刀槍不入,其實,是極其脆弱的。所以,鄭袖萬分小心。她在沈俞那兒,要的不是一夜兩夜的安撫和茍且,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短命愛情。他們的關(guān)系要瞞著葉青開始,但決不能瞞著葉青結(jié)束的?!趺茨懿m著葉青呢?事情的起因是葉青,事情的結(jié)果也是葉青,葉青才是臺上真正的主角兒。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長恨歌》那一折壓臺戲,鄭袖是要留給葉青的。
所以鄭袖不能請沈俞進(jìn)去,至少目前還不能。百轉(zhuǎn)千回之后的情意,在男人那兒,才能化成那馬嵬坡的丈二白綾。
之后就沒有了這樣絕好的機(jī)會。因為房子裝修好了,而葉青和沈杲也各自從娘家和夏令營回來了。兩人的關(guān)系只好又折回到從前。沈俞看上去有些悵然,鄭袖也一樣———鄭袖的悵然有幾分是做給沈俞看的,是安撫他,也是鼓勵他。男人對女人的好,是需要安撫的。否則容易心灰意懶。而鄭袖,卻想沈俞再接再厲的。
只是一時沒有了再接再厲的合適借口。沈杲的父親和沈杲的老師現(xiàn)在只能圍著沈杲做文章。但沈杲現(xiàn)在其實不那么桀驁和乖戾了———這當(dāng)然是葉青的功勞,葉青的媚功看來對男人是老少通吃的。沈杲現(xiàn)在在鄭袖面前說到葉青時會叫葉青為葉阿姨了,之前他是說那個人或者那個女人的。鄭袖說,沈杲,你這雙鞋不錯呀,是阿迪達(dá)斯的吧?沈杲說,是葉阿姨買的。神情之間,竟有幾分得意了。這讓鄭袖有些生氣。葉阿姨買的?葉阿姨拿什么買呢?葉阿姨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別人給的。這樣的意氣話,鄭袖自然不能說。十幾歲的少年,到底嫩,看不破這是后娘在用借花獻(xiàn)佛的手段籠絡(luò)他。
鄭袖也籠絡(luò)沈杲。這是以毒攻毒。鄭袖的籠絡(luò)當(dāng)然不是給沈杲買阿迪達(dá)斯,或者周杰倫的《雙截棍》和《菊花臺》,而是給沈杲講李白和蘇東坡辛棄疾了,上次講了曹操之后,鄭袖知道沈杲喜歡聽什么樣的詩詞了。都是要有英雄氣質(zhì)的,要鏗鏘激越,要豪邁奔放。鄭袖只好放棄那些纏綿的愛情詩了,李煜不能講,那種亡國之君的詩歌,沈杲一聽,就萎靡了。而李商隱和李清照更不能講———有一次她試探著講了李商隱的那首著名的《無題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詩中男女那種隱約曖昧的感情,隔了千年,仍讓她十分迷戀。她實在忍不住又跑了野馬。她看見沈俞隱藏在鏡片下面的雙眼灼灼發(fā)光。沈俞起興了。他一定由李商隱想到了自己,李商隱和美麗的宮女在宴席上隔了眾賓客,所以,再情難自已,也只能暗遞秋波;而他和鄭袖,更曲折,既隔了課堂,又隔了沈杲,連秋波亦暗遞不成。
何況鄭袖也不想送什么秋波。詩歌是一回事,秋波又是另一回事。這一點,鄭袖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跑野馬的鄭袖又拐了回來,開始講杜牧的《題烏江亭》。講西楚霸王,講四面楚歌。萎靡的沈杲立刻又抖擻了起來。
因為李白和蘇東坡他們的關(guān)系,沈杲現(xiàn)在開始無限熱愛鄭袖的課。因為熱愛鄭袖的課,也跟著熱愛鄭袖了。這便讓沈俞的存在顯得有些多余,他本來是來督促沈杲的,可現(xiàn)在人家沈杲在課堂上一點兒也不撒野了,他這根韁繩也就失去了意義。但他依然想來———他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機(jī)會能夠冠冕堂皇地來見鄭袖了。然而沈杲卻嫌他。多數(shù)時候沈俞是不理兒子的,但偶爾為了顧忌沈杲的情緒,沈俞也會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旁聽了。沈杲這個時候就很活潑。天馬行空,亂說一氣。沈杲說,鄭袖,總有一天我要和李白一樣,仗劍去國,辭家遠(yuǎn)游的———背了沈俞,沈杲總是這樣直呼鄭袖的。這是少年表達(dá)友誼的獨特方式。他以為他和鄭袖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種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他們志同道合、意氣相投。鄭袖也由了他這么想。鄭袖說,辭家干什么?你后媽不是對你挺好么?這是鄭袖的惡毒了。鄭袖其實知道后媽兩個字是沈杲的傷痛,但她依然故意去戳它。葉青不是要粉飾太平嗎?不是要沈杲“直把杭州當(dāng)汴州”嗎?鄭袖偏不讓她得逞!她就是要讓沈杲知道,杭州再繁華似錦,再紙醉金迷,也還是杭州,不是汴州。
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鄭袖甚至?xí)椭蜿綔亓?xí)和緬懷汴州。當(dāng)然一開始那個汴州總是鄭袖的汴州。汴州也是鄭袖的傷痛。一碰,原也肝腸寸斷的。然而,鄭袖后來還是會反復(fù)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那個夜里她和鄭裳早已睡了,母親輕輕地把她搖醒。燈光昏暗,她依稀看見母親青白的臉,和零亂的頭發(fā),如女鬼一樣。鄭袖有些怕。然而母親一言不發(fā),拽起她的手往外走。九月的夜,天已經(jīng)很涼,穿著單薄的鄭袖,一走到外面,風(fēng)一吹,忍不住打寒戰(zhàn)。母親似乎也冷,她的手冰涼冰涼,死人一般的,身子在風(fēng)中也瑟瑟發(fā)抖。鄭袖聽見她的牙齒咯咯作響。天很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鎮(zhèn)上的燈幾乎都滅了,只有鎮(zhèn)西袁雪雪家的豆腐坊里有暗黃的燈光,如一只疲倦的螢火蟲,把夜襯得愈發(fā)黑了。沉默的母親踉蹌著往前走。鄭袖不敢開口,她知道母親是帶她去學(xué)校找父親。父親深夜還沒有回家。這么晚了他呆在辦公室干什么呢?改作業(yè)嗎?父親是語文老師,總有許多作文要修改的。然而父親的辦公室里沒有燈光。母親的腳步更踉蹌了,也更緩慢了,仿佛腳下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腳一樣。鄭袖更怕了,她想起奶奶的故事。從前她夜里想出去玩,奶奶總是講鬼故事嚇?biāo)D棠陶f,那些想投胎的鬼,總是在深夜從地下伸出手來,拽人的腳。那故事鄭袖大白天當(dāng)然不信的,然而一到夜里想起來,就汗毛頓豎的。
學(xué)校本來就有些偏,在鎮(zhèn)的最北面。學(xué)校的圍墻后面,是墳地。鎮(zhèn)上新死的剃頭匠,就埋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白天上課的時候,鄭袖從窗戶里能看見墳上的花圈。母親或許也怕了。所以在校門口停住了腳,母親輕聲說,袖兒,你去,你去敲他的門。
然而鄭袖不肯去。怕鬼,也怕父親。父親那些日子脾氣非常暴躁。雞從他面前走過,他會踢一腳,貓從他面前走過,他也會踢一腳,即使對了安安靜靜的板凳,他有時也會發(fā)神經(jīng),突然飛起一腳,把板凳踢得老遠(yuǎn)。她和鄭裳如今都和家里的雞貓一樣,繞著他走。哪還敢半夜里去敲他辦公室的門?他的腳會饒過她?
鄭袖不動身。母親只好猶豫著自己上前了。鄭袖看不見母親的臉,但母親的聲音在風(fēng)中有些哆嗦,有些低聲下氣。母親說,袖兒,等下你父親出來,你就假裝你的肚子疼,好不好?鄭袖的胃打小就有毛病,天氣乍寒乍暖,就容易痙攣。鄭袖不做聲。母親慢慢地走到父親的門前。然而鄭袖并沒有聽到敲門聲。黑暗中,母親就那樣安靜地站在父親的辦公室門前,足有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那么久。鄭袖愈發(fā)怕了起來,母親難道被魘住了嗎?她上前去拉母親,母親果然被驚醒了一般,突然轉(zhuǎn)身,北風(fēng)一樣地往家奔跑。
母親那夜的凄涼心情,鄭袖是多年之后才懂得的。那個夜晚的母親,應(yīng)該是去捉奸的。半夜不回家的丈夫躲在辦公室里做什么,母親心里明鏡一樣。但母親不敢自己去,母親向來是怕父親的。母親也不能叫三嬸她們———母親愛面子,愛自己的面子,也愛父親的面子,雖然父親對她無情無義了,她還是不想讓父親成為一個名聲掃地的人。只好叫鄭袖了。雖然是小孩,可多一個人,總能壯壯膽。那個時候的母親,真是無依無靠膽小如鼠的。哪怕一根麥稈,也想拽在手里當(dāng)棍棒用。何況丈夫一向疼袖兒,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了袖兒在場,總歸要好些吧?總歸要好些吧?
然而母親還是沒有勇氣去敲父親的門。
暗夜中站在父親門外的母親,應(yīng)該是怎樣絕望的心情呢?鄭袖后來想。她為什么不敢敲父親的門呢?總不是怕陳喬玲?雖然母親那段日子骨瘦如柴,但陳喬玲在體力上依然不是母親的對手。那母親是怕父親了?怕父親什么呢?怕父親幫了陳喬玲打她?還是怕父親破罐子破摔?盡管關(guān)于父親和陳喬玲的流言,如蛾子一樣,繞著鎮(zhèn)子飛舞?;蛟S母親還是不想把他們的關(guān)系挑到明處?!赣H即使在那樣的絕望中,也還是希望他們的婚姻能夠起死回生。
懂了母親之后的鄭袖,每次想起那個夜晚,都會淚落如雨。
和沈俞上床是兩個月后的事情。在鄭袖搬進(jìn)新家后的第一個周末。沈俞過來吃晚飯,是鄭袖邀請的。鄭袖說,這個周末你過來吃晚飯吧。沈俞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鄭袖那天從下午就開始準(zhǔn)備了,學(xué)校門口的菜市場有點小,賣的也是最普通的瓜果蔬菜。所以鄭袖打車去了很遠(yuǎn)的墩子塘,那里有市里最大的菜市場,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果然,鄭袖買到了胭脂菇、馬蘭蕨和菊花菜。沈俞十分驚訝,他怎么也沒想到如此一雙美麗的手能侍弄出如此一桌美麗的菜,尤其是那道胭脂羹,簡直讓沈俞驚艷了。
沈俞再也把不住。胭脂羹還沒喝到一半,就繞過方案去把鄭袖抱住了。兩人本來在榻榻米上盤腿相向而坐,這一抱,竟是半躺的姿勢。鄭袖的腰是半仄著的,她往后仰,想掙開沈俞的抱,然而這一掙,沈俞的身子更加傾斜了下來,這讓鄭袖有些不勝負(fù)荷了。她個子小,腰細(xì),實在不能以這樣的姿勢支撐住身材高大的沈俞。身子一軟,就倒在了榻榻米上。
事后沈俞久久無語,只是反復(fù)摩挲著鄭袖指間的那只花朵狀的戒指。鄭袖突然傷心起來,沈俞的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余越了。余越也這樣,每次做愛之后,總愛把她的手指一個一個摸過來,像從前鎮(zhèn)上的瞎子摸胡琴的弦一樣,把每一個手指都仔細(xì)摸了一個遍之后,再停在戒指上,反復(fù)摩挲。幾乎每次都這樣。她向三兒描述這個的時候,三兒嘻嘻地笑,三兒說,每個男人的癖好不同吧。我男朋友最喜歡摸的,是我的胸。開始是胸,中間是胸,結(jié)尾是胸。如《詩經(jīng)》的句式一樣,一唱三嘆,回旋往復(fù)。
三兒的胸,鄭袖她們宿舍的女生都看過,綻放得白蓮花一樣,豐碩,飽滿。莫說男人愛不釋手,即使女人看了,也有些垂涎的。鄭袖的不能和她比,還是似開未開的狀態(tài)。鄭袖那時都二十六了,可她的胸還是十六歲的狀態(tài)。三兒說,這要怪余越。女人其實是男人種的植物。男人在女人的哪個部位最殷勤,哪兒長勢就最好。這道理最樸素,和農(nóng)民種莊稼的道理是一樣的。然而三兒的這種理論鄭袖不信,鄭袖認(rèn)為女人的身體是女人意志的結(jié)果。女人最珍愛哪兒,哪兒就豐茂妖嬈?!膊蝗皇且驗槠饺照疹欀苋年P(guān)系,而是感應(yīng)。這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女人的意志一旦凝集到了一個部位,那個部位就會散發(fā)出一種耀眼的光芒,而這光芒,讓人身不由己。所以,三兒的理論完全是顛倒因果了。
她和余越纏綿時說起過這事?!m然不信,也還是覺得三兒的話有意思。余越聽了,促狹地笑。之后手就放肆地向鄭袖的胸伸來。余越說,那我就做一個勤勞的農(nóng)民吧,一輩子侍弄你這莊稼,看看它能不能茁壯成長。然而哪里能種一輩子呢?她遇見了朱紅果,就注定了她要往岔路上走。她做不了余越的莊稼了,再沒有希望長成那茁壯的樣子。她變成了女巫胯下的掃帚,雖然有邪惡的力量,卻從此喪失了郁郁蔥蔥葳蕤芬芳的生命。
枯萎是瞬間的事。剛剛還是綻放的姿態(tài),突然間,花瓣就委于一地。顏色依然是鮮艷的,但鮮艷的死亡更讓人傷心和憐惜。沈俞俯身,再一次用身體覆蓋住鄭袖。憂傷隔得遠(yuǎn),遠(yuǎn)到千山萬水,遠(yuǎn)到沈俞的語言根本夠不著———又如何夠得著呢?憂傷本來與他無關(guān),這是余越的事。她后來還偷偷地去看過余越的家。余越的家就在雜志社附近,二樓,南面有個小陽臺。鄭袖戴個大草帽和墨鏡,躲在對面的小書店里,覷了那個陽臺整整一下午。陽臺外面的鐵架子上種了兩盆花草,其中一盆是蘆薈,另一盆似乎是月季,開了幾朵粉色的花。這花草不是鄭袖的風(fēng)格,鄭袖從來不喜歡月季之類的沒有花味兒的花,鄭袖喜歡梔子茉莉和八月的桂花,那些花如陳年的酒和詩歌,能暗香襲人。鄭袖在花草方面的偏好余越是知道的,然而他家的陽臺種的還是月季,一朝君子一朝臣,別人的天下,自然由了別人性子。晾衣架上曬了幾件衣物,有鑲了蕾絲的大紅胸罩和內(nèi)褲,看那尺寸,余越后來的莊稼真是粗枝大葉的。這是余越打理的功勞,還是那莊稼本來就粗枝大葉?想起從前的調(diào)笑,鄭袖的眼圈忍不住紅了。這本來是她的生活,現(xiàn)在卻成了另一個女人的。一個完全和她鄭袖南轅北轍的女人,卻在生活著她的生活。那她呢?她又在生活著誰的生活?
她自己也迷惑。或許是葉青的生活。沈俞現(xiàn)在隔三岔五地來。不是沈杲上課的時候———沈杲現(xiàn)在單獨來上課了。這是鄭袖堅持的。既然和這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再在沈杲面前做出那清白無關(guān)的樣子,鄭袖覺得很無恥。雖然她和沈俞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也是不道德的,也是無恥的。但無恥和無恥之間,還有差別;鄭袖的勾引也一樣,同樣都是勾引,可勾引和勾引之間,也有差別,雖然看上去是形式上的差別,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但鄭袖認(rèn)為,形式不一樣,本質(zhì)就不一樣。
這是鄭袖最有意思的地方。這有意思的形式就把沈俞繞了進(jìn)去。這個女人真是特別。亦正,亦邪,亦遠(yuǎn),亦近,亦端莊,亦嫵媚。她上課的時候,真是風(fēng)生水起,美麗的詞語,像一只只蝴蝶一樣,從她唇間飛出來,飛出來。而一下課,她又像一棵樹一樣安靜,她安靜下來的手指,如暮春零落的花瓣一樣憂傷。她整個人,真是矛盾。蒼白的容顏,總是素凈的,素凈到她皮膚下面的藍(lán)色血管,他都能隱約看見,而她的手,卻十分華麗。那寶藍(lán)色或者朱紅色的蔻丹,那各式各樣的戒指,有一種妖冶氣。那華麗和樸素,那端莊和妖冶,簡直觸目驚心。使她特別不真實。仿佛是從紙上走下來的女人。他是搞美術(shù)出身的,從前畫過無數(shù)個如鄭袖這樣氣質(zhì)的女人,也癡迷這樣氣質(zhì)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生活里其實沒有的。生活中的女人,都沒有這樣的反差和對比,這樣的復(fù)雜和曖昧。她們都是更單純的,各自旗幟鮮明地站在自己的陣營里。樸素的,就樸素成白菜蘿卜那樣,艷麗的,就艷麗成十月的牡丹一樣。不管哪一種女人,反正都會從頭到腳地,毫不含糊地,表現(xiàn)一種審美。而鄭袖,卻有些混亂。身是一個女人,手又是另一個女人;這一刻是這個女人,另一刻又是另一個女人。迷魂陣一樣,讓沈俞出不來。
出不來的沈俞又一次想到了離婚。不是鄭袖說了什么,而是他自己想離。別的男人能三妻四妾,能海納百川。他不能。這是他的習(xí)慣,也是他的操守。雖然他現(xiàn)在是個生意人,然而本質(zhì)上,也還是從前那個畫畫的年輕人,迷戀藝術(shù),也迷戀愛情。所以,人家的世界再天大地大,他也沒辦法學(xué)習(xí)。他的世界從來很小,小得如一把傘,傘下只能站一對男女,多一個,都擠了。從前因為葉青,他多了前妻;現(xiàn)在因為鄭袖,他又多了葉青。
但他還沒來得及和葉青攤牌,葉青就出事了。葉青的紅色甲殼蟲和一輛帕薩特在西郊的一條道上相撞了。當(dāng)場氣絕。也奇怪,對方的車子里也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車子幾乎撞爛了,人卻毫發(fā)未損。交警說,這路段是從來不出事的。路直,又寬,那樣空蕩蕩的地方,就兩輛車,隨便一避,也逃過了。怎么能撞上呢?也沒下雨,路也不滑,怎么能撞上呢?
那個上午沈俞在鄭袖那兒,鄭袖那天沒課。沈俞在電話里問,你在干什么呢?鄭袖說,沒干什么,躺在榻榻米上看閑書呢。沈俞在辦公室就有些坐不住,眼前總晃動著著絳色睡袍的鄭袖的樣子,她零亂的黑發(fā),以及黑發(fā)下米色的棉麻墊子,以及榻榻米邊上褐色圓壇和滿滿一壇子的蘆葦。沈俞的身子突然就熱了起來,欲念如熱鍋里的芝麻一樣,噼噼啪啪地開了花。他匆忙放下手里的設(shè)計圖,風(fēng)一樣地趕到了鄭袖家里。
兩人立即糾纏成激流中搖擺的水草那樣。樓道里有走動的聲音,隔壁家的女人在陽臺上洗衣服的聲音———那女人總是在上午洗衣服,只要不下雨,她家陽臺外的晾衣桿上就會晾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旗幟一樣,在風(fēng)中飄舞。而鄭袖卻是個喜歡在上午做愛的女人。從前和余越就這樣,晚上余越想做愛,她總是拒絕。而一到上午,她就主動了。她的這個習(xí)慣曾經(jīng)讓余越覺得奇怪。女人不是在暗夜里開放的花朵嗎?可鄭袖不是。一到黑暗中,尤其是半夜,她就成了枯枝敗葉。她喜歡在上午做。上午她精力充沛,顏色鮮艷,肌膚如綢緞一樣光滑。而且外面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收破爛的老頭把他的鋁鍋敲得叮當(dāng)響,送報紙和牛奶的女人在樓梯上鞋子的橐橐聲。她喜歡聽那些聲音。也喜歡看屋子里那些半明半暗的光線———雖然有窗簾,但上午的光線依然能夠穿透進(jìn)來,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屋子里簡直會明晃晃的。她就喜歡在這明晃晃的光影里做愛。
沈俞也喜歡。不是喜歡上午做愛,而是喜歡鄭袖這樣黑白顛倒的風(fēng)格。這個女人,這個事事有反差的女人,他是離不開了。那只能離開葉青了。沈俞一邊做,一邊暗暗就下了決心。
然而,還沒等他離開葉青,葉青倒先離開他了。
鄭袖被驚得魂飛魄散。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所謂曲終人散,可曲還未終呢!葉青還在用珠圓玉潤的嗓子,唱她的三千寵愛于一身呢,還沒有唱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怎么能說不唱就不唱了?她是主角,還要接過玄宗親手賜的丈二白綾,還要唱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哪能戛然而止呢?
任她鄭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燈火闌珊的戲臺上。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8年第5期
本刊責(zé)編黑豐
阿袁,本名袁萍,江西南昌大學(xué)中文系教師, 2001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長門賦》《虞美人》《錦繡》等作品。小說被多種雜志轉(zhuǎn)載,其中《長門賦》被評為2002年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并獲《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文學(xué)最佳排行榜第六名。
創(chuàng)作談:有一種痛
阿袁
我常常利用時間。從前和我一樣清貧的女友如今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那其實是一種打擊。我本來對富貴沒有什么概念,雖然也常說肥馬輕裘,錦衣玉食,可那畢竟是紙上談兵。究竟錦衣是什么樣的,玉食是什么樣的,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知道它和我們真實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它在我那兒,從來都是文字意義的。榮華是紙上的榮華,富貴也只是紙上的富貴,所以我很輕易地就能做到糞土榮華富貴,并以為自己是個清高的人,是個心不為形役的人。畢竟讀過莊子的《逍遙游》么,人生的高度自然不一樣。我這樣看自己,并因為這種自我認(rèn)知而沾沾自喜。然而有一天,女友把我?guī)У搅怂募依?,我突然間有些慌亂。富貴生活原來是極具象的,它甚至能蜿蜒到生活所有的細(xì)節(jié)中。女友家屋前屋后的花草打理得很好,女友說,她家有一個善種花草的仆人,既善種花草又善烹飪。女友家臨湖而居———是臨我們那個城市最大的湖,真正意義上的湖,能滟滟隨波千萬里,能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坐在她家的露臺上,能看見湖對面的萬家燈火,也能看見湖里蕩漾的星星和月亮,富貴生活竟然也是風(fēng)花雪月的生活。
我突然覺得痛。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看見那個女友,我的身體都會有一種很輕微的痛感。這當(dāng)然是很羞愧的事,羞愧到難以啟齒,即使對我的丈夫。
后來那痛還是過去了,我利用了時間,我把時間當(dāng)宗教來信仰了。身體感到痛時我背《論語》或李白的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蛘撸簠菍m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所有的風(fēng)華都會成古丘的,那些如花的容顏,或如玉的生活。這樣想表面也是堂皇的,其實卻有陰暗的地方。然而它確實治療了我的痛。我因此很依賴很迷信時間。然而也有時間無可奈何的事情,比如鄭袖的痛。
鄭袖的身體里是有一根斷針的。
電視里曾報道過這么一個斷針事件。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孩去醫(yī)院打針,因為掙扎,竟然把護(hù)士手里的針弄斷了,半根斷針從此進(jìn)了女孩的體內(nèi),再也取不出來。斷針一直在體內(nèi)行走,醫(yī)生找不著。女孩如今已是十六歲的如花少女了,卻時不時地,要遭受斷針之痛。
鄭袖也一樣,鄭袖的身體在十四歲那年,被父親和那個叫陳喬玲的女人也嵌進(jìn)了一根斷針。斷針嵌在身體深處,極深極隱蔽的地方,隱蔽到時間之箭也奈何不了它,隱蔽到鄭袖自己有時都會忘記了它,以為自己是個健康的人,能和大家一樣正常地生活。然而突然間,它又發(fā)作了。因為某人的刺激,或者某事的刺激。
某人某事都和背叛相關(guān)。不是背叛愛情,而是背叛婚姻。對鄭袖來說,婚姻其實是比愛情更神圣更嚴(yán)肅的。愛情是煙花,有沒有外來的破壞,它都是要消失殆盡的,這是愛情的宿命。但婚姻不同,婚姻的死亡幾乎都由外而內(nèi),如果沒有外來的破壞者,它一般能安然無恙地盡享天年。所以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女人復(fù)仇的故事。但其實講的卻是自我救贖,雖然自我救贖的方式有些邪惡。但以毒攻毒,也是醫(yī)家的偏方。
或者這樣的創(chuàng)作談有些閃爍了,然而我已盡力。因為于我,言說即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