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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

2008-08-09 10:50遲子建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劉

遲子建

老齊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鐵軌旁,風(fēng)雨不誤地抽上一棵煙,然后再出站。這習(xí)慣,是他認識云娘后養(yǎng)成的,快十年了。

但老齊今天換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順吉客店去了,連空飯盒也忘了提。

布基蘭是個林區(qū)小鎮(zhèn),兩三千人口吧。這兒的火車站,是個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運列車各有兩列。往來的貨車呢,淡季三四輛,旺季不過五六輛。貨車運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運來的,則五花八門,食品藥品、日用百貨、電器建材等等??傊?,輸出的是“有”,引進的是“無”。那亮锃锃的鐵軌,無意間充當(dāng)了交易員的角色。

這個小站只有三間黃房子,它們連在一起,一高兩低。中間高的是候車室,兩側(cè)矮的則是客運室和調(diào)度室。老齊是車站的信號員,他在這個崗上,干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晝用信號旗,夜間則高舉信號燈,寒來暑往的,引導(dǎo)著南來北往的火車,人們便送他一個綽號“齊司令”。每當(dāng)老婆孩子不聽他的話時,老齊就會梗著脖子喊:“我一擺小紅旗,火車就得打著哆嗦停下來;一揮黃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歡,也得減速?;疖嚹强墒堑厣系凝埌。嫉寐犖业?,你們連龍身上的一片鱗都不如,還敢跟我尥蹶子?!”

老齊的老婆張立秋在菜市場賣調(diào)料,身上總是帶著股辛辣的氣味,她說話也沖:“你真當(dāng)自己是司令啊?火車進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閣一樣,進哪家門,人家自己心中有數(shù)。你揮著旗子戳在那兒,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蠟———擺設(shè)!你要是能讓不該停的火車也停下來,那才算本事!”

老齊的女兒齊小眉也說:“首長的專列要是從布基蘭過,你敢擺旗子讓它停下來嗎?”

老齊啞口無言了,這時候,他只能齜牙咧嘴地揉脖子。一到發(fā)怒的時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會像鐵軌一樣清冷地暴突出來。

布基蘭車站背靠著滴拉恰山,面對著的,則是小鎮(zhèn)。小鎮(zhèn)像個方方正正的棋盤,橫平豎直的街道為這盤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勻排布著的房屋,則是一顆顆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氣韻非凡,無往而不勝的樣子,如鎮(zhèn)政府的三層紅樓和電信局的二層灰樓;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頹勢,如別雅山下那兩排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廣場兩側(cè)的小客店,由于地處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棄在一旁??衫淆R平素最愛的,就是這幾顆不起眼的棋子。

出了火車站,下二十幾級臺階,向右一轉(zhuǎn),就到了順吉客店。從鹿蹄溝、十二里橋和佛爺嶺來的旅客,一般在這兒歇腳??偷甏蠹s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側(cè)是客房,中間是灶房,入門處則是飯?zhí)???头恐挥幸婚g,四個床位,即便這樣,空床的時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總是一團忙亂,飯?zhí)美锏牧鶑埐妥?,很少有閑著的。這兒的酒菜,風(fēng)味獨特,不光外地人喜歡,本地人也得意,布基蘭那些懂吃的主兒,是這兒的???。

進了臘月的太陽,就好像失戀了,早晨八點多才寡白著臉出來,下午四點鐘就縮著頭下山了,整日沒魂似的。老齊六點鐘交班的時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臺階,看了看天,發(fā)現(xiàn)一顆星星也沒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老齊一進客店,就看見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塊紫頭巾,坐在靠近火爐的方桌前,守著一碟肉干,弓著背喝酒。

“云娘,您有仨月沒來了吧?我想您啊?!毕惹袄淆R滿心的不痛快,見著云娘,云開日朗,喜出望外地說:“看來嘎烏好了!”

云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齊一眼,撇著嘴說:“你今天沒給鐵軌敬煙啊?!?/p>

“到底是神仙啊!”老齊大叫著:“我今兒急著來,哪顧得上它呢!再說了,我敬了它這么多年有什么用?想讓火車在這兒停一分鐘,聯(lián)系了半下晌兒,連站長都出面了,好話說了一籮筐,也沒成,我心里堵得慌啊。您說這鐵軌保佑了我們什么呢?我看它伸出的那兩條長腿,賤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樣,該劈!”

小西天是布基蘭最短的一條小街,在自來水公司的后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練歌廳。那兒的點歌小姐,暗中是賣色相的。老齊的話,讓兩個知情的食客,一個笑得噴出一口粥,咳嗽起來;一個樂歪了嘴,撇下筷子。

云娘沒笑,她放下酒盅,打起了盹。八十歲后,她每喝一頓酒,都要打兩三回盹。老齊看著她瞇起了眼睛,便從她的碟子里抓了幾條肉干,邊嚼邊往灶房走。誰知云娘在他背后嘟囔道:“五十的人了,還像小孩子,偷吃?!?/p>

老齊笑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做什么事兒都逃不出云娘的眼睛。她的眼睛,合著跟醒著一樣,明察秋毫。

客店的男主人劉泉戴著樺樹皮做的高筒帽子,正掂著馬勺,嚓啦嚓啦地翻炒著豬肝,他的老婆順吉則垂著頭洗豆芽。以往老齊進來,順吉總要笑瞇瞇地叫一聲:“齊司令到?!笨伤裉熘皇翘ь^望了他一眼,沒打招呼。她的兩個顴骨通紅通紅的,看來又進山打獵去了。

劉泉用鏟子敲著鍋沿兒,說:“老齊,好幾天沒見了,今兒想吃什么?”

老齊說:“我約了派出所的老劉,來倆硬菜!”

布基蘭的人,習(xí)慣把以葷菜為主的菜稱為“硬菜”,如熘肉段、澆汁魚、紅燒排骨、油爆肚等。

劉泉說:“今兒臘八,都是硬菜!順吉新打的飛龍你吃不吃?”

老齊說:“要是我自己,可舍不得吃野味,我這一個月才開六百來塊,享受不起啊。不過請老劉,就豁出去了!給我用飛龍胸脯炒個榨菜,再來個五花肉燉酸菜粉!”

“齊司令請老劉,酒水我就免費了?!表樇銎痤^說:“再送你們每人一碗臘八粥,我用新鮮的狍子肉煮的肉粥,里面加了老山芹,撒了曬干的山蔥末,鮮著呢?!表樇脑捯魟偮洌罘客饩陀锌腿诉汉龋骸袄习迥?,這粥好香,再添一碗!”

順吉答應(yīng)著,盛了粥,端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齊連忙問她這是怎么了?順吉沒吭氣,劉泉看著老婆出去了,這才小聲對老齊說:“昨兒上山打獵,讓野豬給咬了一口!正跟野豬生悶氣呢?!?/p>

老齊說:“傷得重不重?沒去醫(yī)院看看?”

劉泉一邊把炒好的豬肝往盤子里扒拉,一邊說:“她穿著狍皮褲,里面還套著條氈褲,就是這樣,腿肚子還被咬了道兩寸長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幸好沒傷著骨頭!”

“要是嘎烏跟著去就好了,可惜它這兩年不能進山了。”老齊說,“都說熊瞎子禍害人,野豬咬人,我還是頭回聽說呢?!?/p>

劉泉說:“野豬雜食,估計頭幾天下的大雪讓它找不著吃的,這才奔人來了。順吉說了,成群的野豬不咬人,最怕的,就是她遇見的這種孤豬!那家伙看上去起碼有三百來斤,一嘴獠牙,媽的,它還想吃順吉的肉!”

順吉舉著手回到灶房了,她手上黏糊糊的,看來粥漾出碗了。劉泉連忙抓起抹布,幫她擦手。順吉見豬肝已炒好,劉泉只顧著聊天,忘了上菜,便嘟囔一句:“豬肝要是回鍋,可就沒個吃頭了?!眲⑷s緊端起盤子出了灶房。

老齊笑著問順吉:“這次進山,忘了敬山神爺了吧?”

“怎么沒敬?”順吉委屈地說,“山神爺八成不想讓我?guī)椭?zhèn)上打獵了,這才放野豬咬我!進了臘月,孫鎮(zhèn)長打發(fā)費主任來了三趟了,催我進山,說是快過年了,攢不夠野物,對上送不上年禮,就把我的獵槍繳了?!?/p>

“這是威脅!”老齊說,“他們再這么說,你不會也威脅他們,就說這兒已經(jīng)禁獵了,可他們鼓搗你打獵,違犯《野生動物保護法》!”

順吉嘆了口氣說:“我哪硬氣得起來呢?我愛打獵,這個小店不全依仗著那些野味出彩嗎?要是真把獵槍給沒收了,斷了客店的財路不說,我也受不了不進山的日子啊?!?/p>

老齊說:“那就聽人家吆喝吧。他們要送多少年禮啊?你打了半冬的獵了,還不夠?”

“費主任說今年得要二十對飛龍,十只雪兔,五只狍子。你也知道,我打的獵物,自己吃了些,再加上野味也是店里的招牌,客人點,咱也偷摸地給做點,到現(xiàn)在沒有一樣獵物夠數(shù)呢!再說了,野豬咬我這一嘴,可能十天八天都進不了山了,今年要湊夠數(shù),懸啊!”

“那你今天還把飛龍拿出來干啥?”老齊說。

“云娘不是來了嗎?”順吉壓低聲說:“她好幾個月不來了,我不把野物擺在灶臺上,她還不得把鍋給我砸了啊?!?/p>

“云娘來了,嘎烏今晚就該來接她了吧?”老齊說。

“誰知道呢?”順吉憂心忡忡地說,“云娘今天把裝神偶的鹿皮口袋拎來了,也不知要干什么,我心里發(fā)慌啊?!?/p>

“云娘要作法?!”老齊吃驚地說,“她有多少年不干這個了!”

“她帶來的是空口袋,神偶沒拿來?!表樇f,“這個口袋肯定要裝點什么東西回去啊?!?/p>

“你怕她裝你打的野物?”老齊問。

“她要裝野物就好了?!表樇f。

“我看今晚要下雪,沒準她會裝點臘八雪回去呢。”老齊笑著寬慰順吉,“云娘不是說過嗎?它的神偶口袋能盛春風(fēng)、盛月亮光,盛百合花的香氣,盛鳥兒的叫聲,盛炊煙。她盛的那些東西,都神,你用不著往壞處想!”

順吉長吁了一口氣,說:“也是啊?!?/p>

老齊回到飯?zhí)脮r,云娘又在吃喝了。老齊發(fā)現(xiàn)云娘對面的椅子上,果然搭著裝神偶的鹿皮口袋。老齊知道這樣的座位是不能坐人的,就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云娘身旁,提起酒壺,給她斟酒。云娘瞇著眼,問老齊:“你知道臘八為什么要喝粥嗎?”

老齊說:“都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我估摸著臘八這天喝粥,就是為了暖身子,保下巴!”

云娘“撲哧”一聲樂了,說:“臘八是釋迦牟尼成道的日子,寺院里要煮粥供佛,這風(fēng)俗后來傳到民間,老百姓才在這天喝臘八粥啊?!?/p>

老齊說:“我喝了大半輩子的臘八粥了,都不知道為什么,看來年年喝的都是糊涂粥啊?!?/p>

云娘說:“我一來,順吉就告訴我那個剁手指的人的事兒了。他的手指接上后怎么樣了?能動彈嗎?”

“云娘啊,我這半下晌兒忙活的就是這個人的事啊。他的手指接上后,一直都是好動靜,知冷知熱,不痛不癢,可昨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三根手指,有兩根沒知覺了,而且那指頭烏紫烏紫的,估摸著不過血脈了!照這樣下去,他的手指恐怕保不住了!閔醫(yī)生說這里治不了了,幫他聯(lián)系了哈爾濱的大醫(yī)院,讓盡快轉(zhuǎn)院呢。您這仨月不出門不知道,兩個多月前,火車大提速了,這一提速不要緊,從棲林發(fā)來的開往哈爾濱的快車不在咱這兒停了,只有一趟去齊齊哈爾的慢車了!要是乘慢車去,再轉(zhuǎn)到哈爾濱,得晚七八個鐘頭啊。他那手指,多耽擱一小時,就少一分存活的希望啊。你說一個靠力氣吃飯的人,丟了手指,跟丟了魂兒有什么區(qū)別!派出所的老劉求我,想讓快車今晚能在布基蘭站停上一分鐘,我跟站長商量后,與管轄的鐵路局的車務(wù)段聯(lián)系了,說是布基蘭有危重患者,要乘快車走,可人家聽了情況后,說這人沒有生命危險,不能給他停車!”老齊拍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在快車進站前給它一個緊急停車的信號,它也不敢不停!可是它停了后,我也就下崗了,沒那膽子啊?!崩淆R哆嗦著嘴唇,垂下頭。

“快車為啥不在咱這兒站了?”云娘問。

“廟小,客流量小,人家當(dāng)然不待見了。”老齊說,“小站在提速中成了火車線上的毒瘤,人家說切就切,你有什么轍啊,刀又不握在咱手中?,F(xiàn)在我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炊紣弁蟮胤奖剂耍奖惆?。?/p>

云娘抿了一口酒,說:“你怎么不讓那人從公路坐車到高橋,再從那兒搭快車走?高橋是大站,火車不會不停吧?”

“云娘,前幾天的那場大雪,把公路給封了,汽車停運了四天了!”老齊說,“要是能那樣走,我才不求火車呢?!?/p>

云娘張開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沖老齊擺擺手,轟他走的樣子,又打盹了。老齊無聲地笑了,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碟子,抓了幾條肉干,邊吃邊朝外走,打算迎迎老劉。

老劉是派出所的警察,比老齊大兩歲,五十二了。臘月初四的早晨,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案子,興發(fā)刨花板廠廠長郭大頭家的倉房被盜了。雖然丟的東西不多,但郭大頭非常在意,認為這個賊有來頭,因為倉房里大米白面豆油豬肉應(yīng)有盡有,賊只偷了他一袋面,一條肉,好像有點警告的意思。郭大頭想知道是誰在算計他,因而報案的時候許諾派出所,如果能盡快破案,他就給每個干警發(fā)兩坨帶魚,作為年禮。

這案子落到老劉手里,不出三個小時就破了。原來現(xiàn)場留下的腳印很清晰,是老式的大頭鞋印,四十三碼左右,三接頭的,如今幾乎沒人穿了。老劉知道,過去山場的伐木工,才穿這種鞋?,F(xiàn)在封山育林了,木材開采量逐年減少,大部分山場撤并了,伐木工要么失業(yè),要么轉(zhuǎn)產(chǎn)干別的去了,所以在布基蘭,這種鞋快絕跡了。老劉循著留在雪地上的鞋印,一直跟蹤到鎮(zhèn)南頭公共廁所前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到了那兒,大頭鞋印消失了。老劉把交叉著的小路仔細看了,再沒發(fā)現(xiàn)那種腳印,看來賊到了這里以后,意識到留在雪地上的鞋印是不安全的,采取了保護措施。老劉蹲在公廁前,抽了棵煙后,心想賊如果是有預(yù)謀的,那么他會換上另一雙鞋回家,讓線索徹底中斷;可如果賊是突然醒悟的,情急之下,完全有可能脫下鞋,赤腳行走。老劉再一次察看十字路口,果然發(fā)現(xiàn)了兩行與眾不同的足跡,它們沒有鞋的禁錮,是真正的腳印!那腳印一行深重,一行清淺,老劉根據(jù)它們的特征和所指的方向,判定賊是用左肩扛著那袋面,因而左側(cè)的腳印燦爛,右側(cè)的朦朧。老劉順著腳印,尋到別雅山下。那兒的兩幢土房,是鎮(zhèn)子里最破的,板夾泥的墻體已經(jīng)下沉,房頂?shù)挠蜌旨堃怖匣?。住在這兒的,多是盲流。他們夏天采山,打魚,冬季則在鎮(zhèn)子里打零工。腳印最終指向一座破敗的門樓,門樓下吊著兩扇對開的木門,一扇關(guān)著,另一扇因為上頭的合頁掉了,中風(fēng)似的,側(cè)歪著身子。老劉進得院子,只見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正佝僂著腰整理廢品,地上堆著廢紙盒、空的易拉罐和礦泉水瓶。那男人面色萎黃,胡茬上掛著霜雪。他見進來的人穿著制服,便打起了寒戰(zhàn)。老劉說:“你是個左撇子吧?”那人“嗯”了一聲,老劉又說:“脫了鞋從公共廁所光著腳往回走,有三百來米吧,是不是凍傷了腳?”那人又“嗯”了一聲,眼里泛起淚花,轉(zhuǎn)身回屋了。

老劉跟進屋,恍如掉進了冰窖。雖然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可玻璃窗上的霜花還沒融化。屋子不大,兩個小間,外加一個灶房。灶房里戳著三口缸,一大兩小。大的是酸菜缸,小的是咸菜缸和米缸。老劉把每個缸蓋兒都拉了一下,發(fā)現(xiàn)酸菜還剩多半缸,咸菜是小半缸,而米缸快見底兒了。進到東屋,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頭上貼著一張世界地圖,疊得整齊的被子上放著一個暖水袋。桌上擺著一盞臺燈,一摞書本和一塊沒啃完的蘿卜。老劉轉(zhuǎn)到西屋,第一眼就掃見了床底下擱著的一雙笨頭笨腦的大頭鞋,老劉指著鞋說:“四十三碼的吧?”那人點了下頭。老劉又問:“以前是伐木的?”那人說:“在貯木場開絞盤機來著?!闭f完,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喘著粗氣,拎著一袋面和一條豬肉進來了,他把它們放到地上,撲通一聲給老劉跪下了,耷拉著腦袋說:“求求你別抓走我,我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還回去。我家豆瓣才十三歲,我進去了,他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了呀?!?/p>

這個賊叫劉志,鹿蹄溝人,三十八歲,可老劉覺得他滿面滄桑的樣子,像是五十歲了。劉志以前在鹿蹄溝貯木廠工作,六年前林場精簡人員,他下崗了。他和老婆開了個豆腐坊。四年前,鹿蹄溝來了個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他愛吃豆腐,劉志的老婆每天都去他的住處送豆腐,一來二去,兩個人有了私情。商人離開鹿蹄溝時,這女人拋下丈夫和兒子,跟著跑了。從那以后,劉志只要出門,碰見他的人都會開他的玩笑:“劉志啊,你是真冤啊,人家一吃,吃了你兩種豆腐啊!”劉志受不了這羞辱,帶著兒子,投奔布基蘭的哥哥劉同來了。劉同是筷子廠的工人,老婆一身的病,孩子剛上大學(xué),他自己又貪酒,所以根本接濟不了弟弟。劉志花了一千塊錢買下南山這兩間破舊的平房,跟兒子住了下來。這幾年,他風(fēng)里雨里的,蹬三輪,打魚,采山,撿廢品,該吃的苦都吃了,與兒子相依為命。兒子豆瓣學(xué)習(xí)好,又懂事,放學(xué)后常幫著父親撿廢品。所以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卻也溫暖。誰料夏末,劉志遭了場災(zāi),得了急性闌尾炎,術(shù)后第六天,剛拆完線,他就下河打魚了,致使傷口感染,不得已又回到醫(yī)院,這兩年辛苦攢下的那點錢,一家伙都被病給卷走了。他囊中羞澀,所以入冬以來,人要吃的糧食和火爐要吃的煤,全都吃緊了。他一天只吃兩頓飯,火爐只在做飯的時候才點著。人的肚子空落落的,屋子冷颼颼的。進了臘月后,劉志想著不能讓兒子過年吃不上頓餃子,就動了偷竊的念頭。

老劉問劉志:“郭大頭家的倉房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只偷了一袋面,一條肉?是拿不動嗎?”

劉志說:“我想著這些東西過年包餃子綽綽有余了,就沒拿別的。還有,我以為有錢人家丟這點東西,就跟掉了根頭發(fā)絲似的,算不得什么,不會報案的。”

老劉又問:“你兒子知道你偷東西的事嗎?”

“哪能讓孩子知道呢,那樣我還有什么臉當(dāng)?shù)?我是趁他睡熟了,凌晨兩點來鐘,偷、偷的。”劉志說到“偷”字,突然結(jié)巴起來,他別過臉,哭了。

老劉沒有抓走劉志。他離開他家,一路趟著罪犯的腳印往回走,把唯一的線索攪渾了。回到派出所,他向所長匯報,說是案發(fā)現(xiàn)場除了留下的大頭鞋印,再沒有其他的物證。而那串腳印,在中途就消失了,所以無法判斷賊的去向,再加上沒有目擊證人,估計這個案子很難告破。所長一揮手說:“破不了算了,一袋面一條肉的,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的,誰偷這個?郭大頭懸賞的每人那兩坨帶魚,咱也不稀罕!他那么有錢,平時要是多接濟點窮人,能遭賊嗎?”

就為了這番話,那天晚上,老劉把所長請到順吉客店,痛痛快快地喝了頓酒。酒后,趁著糧油店還沒關(guān)門,他買了一袋大米,一桶豆油,用自行車馱著,送到劉志家?;璋档臒粲跋拢瑒⒅竞蛢鹤诱龂谠钆_前,一人擎著一只海碗,喝著菜粥。那個叫豆瓣的孩子,老劉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很單細,是個豁牙子,左臉上長著一片姿態(tài)妖嬈的癬,看上去像掛著一幅地圖。大約家中不常來人的緣故,他看人時有點怯生生的。老劉一進來,他就把自己坐著的板凳拎起來,遞給他,喚客人坐。

老劉沒坐,他放下米和油,對劉志說:“正月沒事,領(lǐng)著豆瓣去我家串門去吧。我家就在派出所后身,把東頭。”說完,憐愛地撫摩了一下豆瓣的腦門,走了。

老劉以為事情就此結(jié)束了。誰料第二天上午,九點來鐘,他剛上班,劉志竟然來了。他穿著大頭鞋,黃棉襖,光著頭,面色蒼白,瑟縮著,用左手提著一個巴掌大的布口袋,見了老劉,哆嗦著遞上口袋,老劉狐疑地抻開袋口,一看,里面竟然裝著三根血糊糊的斷指!

原來,劉志用左手,剁掉了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二拇指、中指和無名指。他說只有這樣,才能洗心革面,報答老劉的恩情。本來不想讓它水落石出的案子,經(jīng)劉志這一折騰,無人不曉了。

布基蘭鎮(zhèn)醫(yī)院,只有一名外科醫(yī)生,姓閔,本已退休了,但因為沒有年輕醫(yī)生愿意來布基蘭接替他的工作,醫(yī)院只好把他返聘回來。閔醫(yī)生能做的手術(shù),無外乎闌尾切除、膽囊摘除,以及外傷縫合的小手術(shù)。痔瘡手術(shù)他也能做,但他嫌做了那手術(shù)后,他總要惡心兩天,所以堅辭不做。鎮(zhèn)醫(yī)院的外科,不像內(nèi)科和兒科那么忙碌,很清閑。閔醫(yī)生常常是上午十點鐘上班,午后三點多就回家了。在班上,他也一副老爺?shù)呐深^,夏天搖著檀香木的扇子,用透明的玻璃杯沏著菊花和枸杞,滋潤著五臟;冬天則把著盞紫砂茶壺,慢慢地品著烏龍茶。他懂得養(yǎng)生,煙酒不沾,所以即使六十多歲了,鬢角還看不到白發(fā)。布基蘭的人,對他印象都不大好,除了不信任他的醫(yī)術(shù)外,還因為他死了老婆后,入夜常去小西天取樂。人們都說:“六十多的人了,還好那個,不要臉!”

老劉看著劉志的斷指,氣得七竅生煙,數(shù)落他:“你一個靠力氣吃飯的人,斷了手指,就是斷了生路,愚蠢啊!”老劉不由分說,提起裝有斷指的口袋,拉著劉志要去醫(yī)院,可劉志說什么也不去,說是右手有大拇指和小拇指把持著,跟劉備擁有了關(guān)羽和諸葛亮一樣,文武雙全,可以暢行天下了。老劉不得不用武力,和另一位警察,強行把他拖到醫(yī)院。

一般來說,斷指再植,不能超過六小時,而且要求肌肉、血管和神經(jīng)沒有完全斷裂,這樣,成活率才高。雖然劉志的斷指離體時間較短,可閔醫(yī)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手術(shù),因而看著斷指,就像看著一道解不開的題,一臉迷茫。老劉見他退縮,就說:“你就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不成,也怪不得你?!遍h醫(yī)生說:“我不能給他做,要是失敗了,我這一世的英名,還不得毀在一個賊手里?”老劉想:“你一個比屠夫高明不了多少的醫(yī)生,有個屁英名?”但嘴上還得鼓勵他,說以他的妙手,定能讓劉志的手指起死回生。閔醫(yī)生這才不情愿地給劉志的傷口清創(chuàng),開始了再植手術(shù)。他用了三個小時,縫合肌腱和神經(jīng),重建血循環(huán),閉合創(chuàng)口,將三根斷指接上了。第二天,劉志的斷指有了知覺,第三天,中指能微微顫動了,連閔醫(yī)生都認為奇跡出現(xiàn)了,誰知風(fēng)云突變呢。

老齊站在路燈下,想起老劉上午對自己說的話,心底起了寒意。劉志的哥哥劉同,竟然跑到派出所去鬧,說是劉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劉應(yīng)該對弟弟進行傷殘賠償。按照他的邏輯,饒恕是最殘忍的刑罰,老劉正因為施用了這看不見的酷刑,才害了劉志。埋怨老劉的,除了劉同,還有郭大頭。他說:“案子本來破了,愣說沒線索,害得我睡不安穩(wěn),買來兩條大狼狗看家護院,這不是糟踐人嗎?你們不抓賊也行,悄悄把實底兒告訴給我啊,省得我擔(dān)驚受怕的,連過年的心思都沒了!”

冬夜的布基蘭是安詳?shù)?。如果是晴天,又有月亮的話,你能看見滴拉恰山和別雅山上的條條雪痕。滴拉恰,是鄂倫春語“太陽神”的意思,而“別雅”,指的是“月亮神”。七八十年以前,游蕩在這一帶的,只有以狩獵為生的鄂倫春人,所以這里的山脈、河流,大都是鄂倫春人命名的。他們起的名字,充滿了神性色彩。比如布基蘭,按照云娘的說法,是由她曾做過薩滿的父親給起的。薩滿,是部落的神,他們穿上神衣,通過作法,可以上天入地,為人除病消災(zāi),脫離苦難?!安蓟m”指的,就是綴在薩滿神衣上的飾物,它用鐵片制成,狀如小喇叭,據(jù)說可以招財祈福。漢族人進駐以后,森林大開發(fā)開始了,很多地名都被說成有迷信色彩而被抹去了,改換成“紅衛(wèi)、戰(zhàn)輝、興林”一類的,但布基蘭的地名卻沿襲下來,它周圍的山脈的名字也留了下來。

老齊想起布基蘭地名的由來,不由得仰天長嘆,說了句:“這兒不是神衣上的小喇叭嗎,今晚就讓它給咱吹個響吧,讓快車在這兒停上一分鐘!”說完,低下頭來,跺了跺腳。臘月里,在戶外站上一刻,腳就會凍得發(fā)木,得活動活動。

老劉終于大踏步地來了,他走路始終保持著警察的作風(fēng),干練迅捷。

老齊用腳踢了一下路燈桿,說:“怎么沒換下制服?又夜班?”

老劉氣喘吁吁地說:“鎮(zhèn)政府門前的那兩盞大紅宮燈,昨晚丟了一盞,把孫鎮(zhèn)長氣瘋了,說是竟敢偷到他眼皮子底下,膽大包天!這不,為這事兒,我今兒得加夜班。后半夜那趟慢車進站時,我得去查驗上站的旅客攜帶的物品。”

“一盞燈籠,至于嗎?”老齊說,“又沒撬金柜,他干嗎抓肝撓心、興師動眾的?”

“所長偷著跟我說,這兩盞紅燈籠,是一個算命先生,指點孫鎮(zhèn)長掛在鎮(zhèn)政府門前的。說是只要燈籠沒事,保他鴻運當(dāng)頭。這燈籠掛了整四年了,孫鎮(zhèn)長人旺運旺,聽說過了年,就要提拔到縣里當(dāng)副縣長了。丟了燈籠,就跟挖了他一只眼一樣,疼得他直跳,把打更的老張頭給開回家了,說他老眼昏花的,只知道睡,連盞燈籠都看不住,屬豬的!”

“我看吶,這是哪個小孩子淘氣,偷回家玩去了?!崩淆R說,“要不就是孫鎮(zhèn)長整天耀武揚威的,有人看不慣,偷盞燈籠解解氣?!?/p>

“你說得在理。”老劉說,“他們也真傻,說是偷燈籠的人不敢在布基蘭點,肯定要把燈籠轉(zhuǎn)移出去,恨不能在每個路口都設(shè)下卡子盤查,看來真把燈籠當(dāng)作神燈了!要真像你說的,偷燈籠的人就為了給孫鎮(zhèn)長點顏色看看,我看人家早把它填到爐膛里,一把火燒了,哪兒找去啊!”

老齊說:“就是啊,你今兒就在這兒消停地喝酒,管它燈籠不燈籠的呢?!?/p>

老劉擤了把鼻涕,說:“反正我也得送劉志上那趟慢車,既然到了車站,順便查查吧,也算是給所里一個交代?!闭f完,跟著老齊進了客店。

云娘醒了,她正獨自咯咯樂著,大概打盹的時候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縱橫交織的皺紋,便在她臉上結(jié)成了一張網(wǎng)。平素這網(wǎng)沉潛著,波瀾不驚,可是這陣笑,讓這網(wǎng)拉緊了,懸浮起來,每個網(wǎng)眼里都漾著活潑的光影,使云娘看上去充滿了生氣。老劉像老齊一樣,見著云娘,興奮地說:“您老出來了,看來嘎烏好了!”

常來順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從云娘下山后,她習(xí)慣下午三四點鐘,從滴拉恰山腳下的木屋出來,橫穿鐵道,到順吉客店喝酒。晚上九點多鐘,嘎烏會準時來接它的主人回去。未提速前的列車,晚上十點三刻進站,云娘和嘎烏會趕在這之前,越過鐵道,回到山下的木屋。

布基蘭小鎮(zhèn),大約有六十多鄂倫春人。鄂倫春的獵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云娘,一直堅守在山里。十一年前,她因為衰老,被迫下山。不過她不喜歡住在鎮(zhèn)子里,而是在滴拉恰山腳造了木屋,帶著嘎烏住在那里。嘎烏是云娘心愛的獵犬,在鄂倫春語中,“嘎烏”是“撐桿”的意思,而嘎烏在云娘的生活中,也確實起著“撐桿”的作用。云娘在山中游獵時,后期眼神不濟,獵槍打出的子彈十有八九走空,全仗著嘎烏幫著追捕獵物。嘎烏捕獲過比它弱小的野兔,也讓比它高大的狍子喪命于爪下。喜歡這條獵犬的人,都知道嘎烏的身世。有一年早春,云娘游獵到潮旺河,在河畔的矮樹叢中,從一群啞啞叫著的烏鴉身下,發(fā)現(xiàn)了一條獵犬的尸體,它已被烏鴉啄食得血肉模糊,殘破不堪,嗜血的蚊子和小咬在它身上飛舞著。云娘不知道這是誰的獵犬,它為何脫離了主人,死在這里?云娘趕跑了烏鴉,動手挖坑,想把它埋葬了。就在這時,一陣狺狺的叫聲溫柔地傳來,云娘詫異,循聲而去,在一個臉盆大的草棵中,發(fā)現(xiàn)了三只狗崽!其中的兩只,側(cè)臥著,已沒了氣息,而活著的那只,毛色灰黃,趔趄著,努力想站起來。云娘這才明白,那條獵犬是因生產(chǎn)而死的,它留下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幼崽。死去的兩只狗崽,估計是吮吸不到奶水,活活被餓死的。云娘把死去的母狗和它的兩條狗崽埋葬在一起,然后把那條活著的帶回營地,喂它米湯,使它一天天精神起來。

嘎烏似乎是專為云娘而來的。那時陪伴在云娘身邊的獵犬奧倫,正因為云娘的男人、老獵手烏魯達的死,而深深悲哀著。十五歲的奧倫整日嗅著主人留下的衣物,滿含淚水地看著掛在柱子上的主人用過的獵槍,不吃不喝。嘎烏到后的第七天,奧倫死了。云娘用丈夫訓(xùn)練奧倫的辦法來訓(xùn)練嘎烏,在它幼小的時候,就把打來的灰鼠、野兔和狍子放在它面前,讓它仔細地聞,增強它對獵物的嗅覺,而當(dāng)它長大可以出獵了,在出發(fā)前,總是不讓它吃飽,這樣,它就會奮勇追逐獵物。嘎烏長到兩歲時,云娘才看出了它不是一般的獵犬。它的軀體開始往瘦長發(fā)展,尾巴粗大蓬松,犬牙突出,再看它豎起的耳朵和微微向上偏斜的眼睛,云娘明白了,嘎烏的父親是條狼!那條死去的雌性獵犬,看來是在深山中與狼交配,才生下了這樣一窩特殊的狗崽。云娘想起丈夫烏魯達就死在狼手下,便動了拋棄嘎烏的念頭。她先后三次,把它帶到山谷里,用鐵絲套把它的一條腿纏上,綁在樹根上,然后轉(zhuǎn)身離去。這樣,嘎烏掙斷那個套兒,起碼要一兩個小時,而她會走得遠遠的了。然而,前兩次嘎烏不出半小時就掙斷鐵索,趕上了主人。第三次時,云娘一狠心,綁了它一前一后兩條腿,心想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了。那天晚上,嘎烏果然沒有回來。但第二天黃昏,它居然又出現(xiàn)在營地。它被綁過的腿傷痕累累,見著云娘,嘎烏歪著頭嗚嗚叫著,滿眼淚水。云娘感動得落淚了,她終于決定把嘎烏留在身邊了。

嘎烏不僅救過云娘的命,也救過順吉的命。要下山的那年秋天,一個大霧的早晨,云娘帶著嘎烏出獵,由于看不清林子,她迷路了,差點跌入被人稱為“鬼門關(guān)”的一線谷。如果不是嘎烏死死咬住主人的褲腳不松口,云娘在那個霧天就化為谷底的幽魂了。下山以后,比云娘更適應(yīng)不了小鎮(zhèn)生活的,是嘎烏。它清晨起來,就站在木屋前,將頭偏向滴拉恰山,久久望著。晚上,它常常在山腳下徘徊,發(fā)出低沉的叫聲。云娘明白,以嘎烏的血統(tǒng),讓它離開山,比其他獵犬更痛苦。有好多次,云娘拍著它的身子說:“嘎烏,回山里吧,云娘不埋怨你!”嘎烏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似的,云娘一旦這么說,它立刻夾起尾巴回屋,蜷縮在云娘的鋪底下,似乎是在告訴主人:我這一生,將與你廝守了。最終讓嘎烏可以時常回到山里的,是順吉。為了招待時常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dǎo),鎮(zhèn)政府選中了鄂倫春人中最優(yōu)秀的獵手順吉,讓派出所把收繳上來的獵槍還她,差她上山打野物。這樣,云娘就讓順吉把嘎烏帶上了。順吉出獵的日子,就會去滴拉恰山下接嘎烏,出獵歸來,嘎烏會立刻脫離順吉,一路飛奔回家。有一年深秋,順吉進山后,差點遭遇不測。由于秋季的山巒五彩斑斕,順吉根本沒注意到樹叢中有一只黑熊,等它一聳身站起來,直立著沖向順吉時,順吉舉槍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就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嘎烏像閃電一樣撲向黑熊,撕咬它的頸部,順吉得以脫身。所以順吉跟云娘一樣,把嘎烏當(dāng)作生命中的至愛。云娘每次來客店吃酒,嘎烏并不一同來,它會守著木屋,等到晚上九點多再接主人回去。嘎烏一撓客店的門,順吉就會把特意備下的吃食拿出來,款待它。她從不把客人剩下的飯菜給它,覺得那樣待嘎烏是不敬的。近幾年,嘎烏的身手不如從前敏捷了,它跟著順吉出獵,往往到中途就跑不動了。畢竟,它已經(jīng)十九歲了。對于一條獵犬來說,這已是高齡了。所以,這兩年,順吉不帶著嘎烏進山了。云娘說,她活夠了,只是她不能死在嘎烏之前,她要等著它去西天了,才離開。所以幾個月前嘎烏突然耳聾眼昏,起不來了,云娘就開始縫制壽衣了。她守著嘎烏,都不來客店吃酒了。

云娘的本名叫孟善云,只因她無兒無女,愛戴她的鄂倫春兒女們,都喚她云娘。她下山后,順吉曾要接她來家住,可云娘說她喜歡和嘎烏住在滴拉恰山下,那樣,跟山還連著心。云娘是個閑不住的人,布基蘭有一家私人開的樺樹皮工藝禮品店,專門收購鄂倫春人做的各種精美的樺皮制品,銷往大城市。云娘便在家中做起了樺皮盒。她在樺皮盒上針刻出的圖案,無論是花朵、樹葉還是蝴蝶,都是那么的樸拙、優(yōu)美,別有神韻。劉泉上灶時戴的高筒樺皮帽子,就是云娘做的,她在那上面刻了云彩和飛鳥的圖案。劉泉開玩笑說,戴著這頂帽子,老覺得它會把自己帶上天。除了做樺皮盒,云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親遺留下來的裝神偶的鹿皮口袋打開,說上一些別人都聽不懂的話。有一年大旱,云娘背著神偶口袋出來了,她到了河邊,取出其中的兩件神偶,扁形的刻有魚鱗紋的木制雷神,以及長條形的用薄木片做成的有角有爪的龍神,開始了祈雨。也怪,那天本來晴空萬里,可傍晚時分,空中突然濃云滾滾,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使旱情得到了緩解。還有一回,鎮(zhèn)委書記的兒子吳作文來到客店,要分文不付地拿走兩只野兔,順吉不從,吳作文就要挾她,說是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獵來治她的罪,順吉哭了。正在這時,云娘推門而入,她的肩上,背著神偶口袋。她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徑自坐到火爐旁的椅子上,慢慢地從皮口袋中取出一件神偶。那件神偶是用木頭塊做成的,上面描畫著的人身披鎧甲,威風(fēng)凜凜。云娘對著這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然后瞇起眼,念叨著什么,旁邊的吳作文就像抽了羊角風(fēng)似的,嘴斜眼歪的,渾身顫抖起來。當(dāng)時,老齊剛好在場,他大叫著:“云娘,這是哪路神仙啊?”云娘說:“卡穩(wěn)神來了,他是個常勝將軍,專門懲治壞人!要想活命的,就別拿你不該拿的。”吳作文嚇得面如土色,連忙撇下了手中的野兔,逃之夭夭。也就是那天,云娘對老齊說,這世上,沒有沒有魂靈的東西啊,草木啊花朵啊石頭啊河流啊,包括你整天看著的鐵軌,都是有靈的。獵人進山得敬白那查山神,你也應(yīng)該敬鐵軌啊。老齊問,我怎么個敬法啊?云娘說,你每天下了班,蹲在鐵軌前,點上一棵煙,心里想著你這是敬鐵軌呢,感謝他保佑了你的工作,把煙抽了,它也就心領(lǐng)了。老齊雖然嘴上說:“它是鋼鐵做的,有什么心?”但他還是從第二天開始,在交了班后,蹲在鐵軌前抽上一棵煙,敬鐵軌。有時候,月亮出來的早,月光在鐵軌上一跳一跳地發(fā)出白光,老齊就認定那是神靈領(lǐng)受了他的好意,在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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