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尤多拉·韋爾蒂 著 楊偉莉 譯
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1909—2001),出生于美國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遜市,著名女作家,在美國文學(xué)界被譽(yù)為短篇小說大師,人們常把她和俄羅斯作家契訶夫相提并論。她的作品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美國文學(xué)的作品集和美國學(xué)校英文課的課本里。她六次獲得歐·亨利短篇小說獎,還獲得美國國家文學(xué)獎、美國全國圖書獎、普利策獎等重要文學(xué)獎項。其作品大都描寫密西西比河流域小城鎮(zhèn)的生活,主要有長篇小說《德爾塔婚禮》、《樂觀者的女兒》和短篇小說集《金蘋果》等。
這篇《滄桑路》以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出非裔美國人為爭取種族平等所付出的艱辛。女主人公芙妮可絲是一位老年黑人婦女,她在為孫子求藥的路途當(dāng)中歷盡艱辛,克服了種種阻礙,她的決心和毅力足以喚醒人們抵制種族歧視。這種力量是不可阻擋的,就像什么艱險也難以阻擋親情的力量。お
已是12月了,一個寒冷的早晨,一位蒼老的黑人婦女,頭上裹著紅色舊圍巾,步履艱難地在陰暗的樹林里走著,她準(zhǔn)備前往遠(yuǎn)方的小鎮(zhèn)。她的名字叫芙妮可絲·杰可森。她年紀(jì)一大把,瘦小的身子像破舊的鐘擺一樣,走路時搖搖晃晃。在清冷的天氣中,她手中拿著一把舊雨傘,權(quán)當(dāng)拐杖,不時地敲打冰冷的地面,聽起來好像是一只孤單小鳥在啾啾的哀鳴。
她身上穿著長及腳尖、帶暗色條紋的裙子,外面還罩著一件同樣長的、漂白過的圍裙,上面有一只鼓鼓的口袋,看起來很整潔,只是鞋帶沒有系好,拖拉著,稍不留心就有可能摔跤。她兩眼直盯著前方,浸滿了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憂郁,臉上被歲月刻滿了皺紋,黝黑的皮膚泛著一層淡淡的黃暈,零亂的幾縷鬈發(fā)露在紅色舊圍巾外面。
每當(dāng)樹林的陰暗處發(fā)出一點(diǎn)動靜,芙妮可絲就會喃喃自語:“別擋我的路,不管你是狐貍、貓頭鷹、爬蟲、兔子還是什么野獸,快滾開?!薄澳氵@可惡的野豬,別到這兒來,我還有好遠(yuǎn)的路呢!”她瘦小的手上長滿了斑,手中的拐杖猛不丁地會撥動一下樹叢,好像那里真的藏著什么。
樹林很深很靜,陽光把松針鍍上了一層刺眼的光芒,風(fēng)從樹梢上呼嘯而過,松球悄無聲息地落下來,有一只鴿子從山谷中飛過,對它來說,天還早著呢。
小路蜿蜒直上山頂,她一步一步爬上山頂后,轉(zhuǎn)過身注視了一會兒剛剛走過的松樹林,扭頭朝山背后的橡樹林走去。
就要到山腳的時,她的裙子掛在了一叢荊棘上。她趕忙小心地用手去扯裙子,但裙子太長,當(dāng)她好不容易松開這兒,那兒又掛上了,不一會兒,裙子就被刺扎破了,她有點(diǎn)絕望了,“我知道是荊棘呀,你是在干你的活兒,不會那么輕易讓人過去,人家都怕你,可在我老太婆看來,你卻是挺中看的喲?!?/p>
終于她擺脫了羈絆,累得渾身發(fā)抖,喘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彎腰拿起舊雨傘,“日頭咋這么高了!”她向后仰著身子,眼里淌出幾滴渾濁的淚,“我的日子也快到頭了?!?/p>
山腳處有一條小河,河上面架著根木頭,這就是橋。
她鼓起勇氣,“這會兒看我咋過這橋。”
她先伸出右腳,然后小心踏上木橋,很是得意地閉上眼,一手提著裙子,一手緊握舊雨傘保持平衡,慢慢往前挪動,一步、兩步、三步,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平安地站在了岸上。
“我還不是那么老不中用?!彼愿袑捨康剜洁熘K坏貌恍獣?,整了下裙子,坐在岸邊,雙手捧膝。她身邊是一棵結(jié)滿了珍珠般果實的常青樹,這使她想起了圣誕節(jié)。她揉揉眼,恍惚中一個小男孩為她端來一塊蛋糕,“真好啊!”她伸手去接,這下卻清醒過來,什么也沒有,手還在空中舉著。
她不想再在這棵樹邊停留,接下來就不得不爬過一道密密的鐵絲網(wǎng)。她趴下瘦小的身子,手腳并用,使出了渾身的勁兒,就像是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在爬坡。她邊爬邊告誡自己別把裙子再扯破了。天已經(jīng)不早了,如果過不去,老命就得留在這兒了。
成功了,她平安地穿過了死亡線般的鐵絲網(wǎng),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已經(jīng)凋零的棉花地,當(dāng)中有一棵高大枯焦的樹,上面蹲著一只兀鷹。
“你在看啥呢?”她瞥了它一眼,不敢停留,沿著地里的壟溝,艱難地往前走,“幸虧不是野牛出沒的季節(jié),”她自言自語道,這邊看看,那邊瞧瞧,“仁慈的上帝也讓那些蛇蜷成團(tuán)兒睡著了,真是萬幸,樹上沒有雙頭蛇,以前有人看到過的?!?/p>
她一路嘟囔著過了棉花地,前面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有一人高,在風(fēng)中吟唱著,毫無生機(jī)可言。“這簡直就是一個迷魂陣。”她嘆了口氣,一頭扎了進(jìn)去。走著走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高高的、黑糊糊的身影正在向她逼近。起初,她以為那是一個人,但是當(dāng)她停住腳步,仔細(xì)聽聽,卻沒有一點(diǎn)聲音。
“你莫非是鬼魂?我知道我也活到了歲數(shù)?!彼l(fā)出一種凄慘的聲音。
還是沒有聲音回答,只聽見嗚嗚的風(fēng)聲。
她害怕地閉上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手去摸,卻摸到了一只衣袖,原來是一件冰冷的、空蕩蕩的外套掛在玉米稈上。
“是個稻草人?!彼闪丝跉?。
她繼續(xù)朝前走,手中的舊雨傘也替她沖鋒陷陣。
好不容易出了莊稼地,前面就是一條大路,路面被車輪壓得坑坑洼洼,白亮亮的草莖在風(fēng)中搖曳,肥大的鵪鶉悠閑地在路上踱步,確實是一幅很美的景致。
“走在這兒可真是享受。”她情緒高漲起來,“不用費(fèi)多大的力。”
沿著大路,穿過開闊寂靜的原野,她看到有幾排樹,枝條光禿禿的,有幾間小屋,門窗緊閉,在白亮亮的陽光下十分刺眼,好像都被施了魔法一般肅靜,“別人都還在睡覺,我卻在趕路?!彼龘u了搖頭。
她走進(jìn)了又一個山谷,一股清冽的山泉從一根圓木中涌了出來。老芙妮可絲彎下腰就著喝了幾口,“這水可真甜!”她贊嘆著又喝了幾口,“都不知道這是誰造的,反正我出生之前就有了?!?/p>
前面是一片沼澤林地,樹上的苔蘚像是一串串白色的花邊。
“睡你的吧,可怕的鱷魚,千萬別醒!”她一路提心吊膽,終于走出了沼澤地,又是一條大路了。
綠瑩瑩的河水傍路而行,路兩邊是遮天蔽日的橡樹,走在里面,感覺陰森森的。
水溝邊的草叢中忽然竄出一條大黑狗,拖著舌頭,她渾然不覺,當(dāng)狗朝她逼近時,她才慌亂地拿舊雨傘擋了一下,驚慌失措中轉(zhuǎn)身就跑。
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總覺著大黑狗在追,隨時向她撲咬。她抬手去擋,可狗并沒追過來。她穩(wěn)穩(wěn)神兒,氣喘吁吁,就地躺下,歇了一會兒,她開始嘲笑起自己來,“你這膽小鬼,著實叫狗嚇得不輕,它呀,在一邊兒正看你笑話呢?!?/p>
這時一位白人獵手走過來,手里牽著一條獵狗,他看到了芙妮可絲。
“嘿!老太婆,”他笑著說,“你在這兒干嗎?”
“我呀,像蟲子一樣躺在這兒等人幫我翻身。”說著她抬起手。
他把她拉了起來,然后扶她坐好,“沒摔壞吧,老太婆?”
“沒有,先生,這兒的草軟得不會傷我一根毫毛,”她等氣兒喘勻了說,“謝謝你的關(guān)照。”
“你住在哪兒?”他問,這時他的獵狗和大黑狗開始互相吼叫起來。
“在那后面,很遠(yuǎn)呢,先生,就在那座山后,在這兒看不見。”
“你是要回家嗎?”
“不,先生,我想去鎮(zhèn)上?!?/p>
“那可遠(yuǎn)著呢,我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才走這么遠(yuǎn),你看我?guī)Я硕嗌贃|西?!彼呐纳砗蠊墓牡陌饷孢€掛著一只死鳥,爪子緊縮成一團(tuán),腦袋耷拉著,嘴巴痛苦地緊閉著。
“我說你還是回去吧。”
“可我必須得去,先生?!避侥菘山z堅持著說,“時間不多了?!?/p>
獵人笑了起來,笑聲在空中回響著,“我很清楚你們這些上了年紀(jì)的黑人,總是喜歡在圣誕節(jié)去鎮(zhèn)里湊熱鬧?!?/p>
芙妮可絲一動不動,臉上的皺紋也僵硬了。她發(fā)覺有一枚亮閃閃的硬幣從獵人的口袋中滑落下來,但她不想提醒他。
“你多大歲數(shù)了,老太婆?”他問。
“不會告訴你的,先生,不用問了。”她說。
緊接著,她突然拍了一下手,低聲沖正在吼叫著的黑狗說:“走開,你這野狗?!彼χ种钢C人的狗,笑聲中帶著諂媚的味兒,“瞧它多兇,它怕啥呀,快咬哇?!?/p>
“看我把那只野狗趕走。”獵人沖他的狗嚷道,“咬哇,彼得,快咬!”
芙妮可絲微閉著眼,她聽到狗在咬,聽到獵人追著狗跑遠(yuǎn)了,也聽到了獵人的槍聲,她慢慢彎下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fù)炱鹉敲队矌牛缓舐酒饋?,一只小鳥從她頭上飛過,她的嘴唇顫抖著說:“上帝,你都看見了,我這是在偷哇?!?/p>
獵人又回來了,他的狗跟在他的身邊,呼呼直喘粗氣?!昂美?,我把那野狗趕跑了?!闭f完,他忽然大笑起來,舉槍瞄準(zhǔn)了芙妮可絲。
她直直地看著他。
“難道你不怕?”他舉著槍問。
“不怕,先生,我見得多了。”她顯得很鎮(zhèn)靜。
他微微笑著,把槍扛在肩上,“那好,你肯定活了一百歲了,什么都不怕,我如果有錢,會給你一些的。可你要是聽我的話,呆在家里,那可好得多?!?/p>
“我必須得去,先生?!避侥菘山z一臉嚴(yán)肅。
于是他們各自趕路了,山谷中回蕩著陣陣的槍聲。
高大橡樹的影子投到路面上,像是給路鋪上了巨大的毯子。芙妮可絲使勁嗅著樹木的芳香、河水的清涼氣息,啊,她看見前面有一座尖頂?shù)乃鸵恍┯兄盖团_階的房子,一群黑人孩子跑過來圍住她看,再往前就是納齊茲鎮(zhèn)了。這時響起了悠揚(yáng)的鐘聲,她沒有停住腳步。
現(xiàn)在正是圣誕節(jié),鎮(zhèn)上街道整齊,到處張燈結(jié)彩,即使在白天也大放光明。芙妮可絲看得眼花繚亂,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在一個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她停住了,她看到迎面而來的人群中有一位抱滿了禮品盒的夫人,她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紅玫瑰的芬芳。芙妮可絲攔住了她。
“求你了,夫人,你能幫我系上鞋帶嗎?”她伸出一只腳。
“你說什么,老媽媽?”
“你看我的鞋,”芙妮可絲說,“在鄉(xiāng)下沒人笑話,可到城里就不好看了?!?/p>
“那你站穩(wěn)了,老媽媽。”夫人把禮品盒放在身邊,替芙妮可絲系緊鞋帶。
“謝謝了,夫人,你這樣好看的夫人在大街上為我系鞋帶,我真是很感謝呀?!?/p>
芙妮可絲一搖一晃走進(jìn)一幢大樓,爬上高高的樓梯,四處張望,終于在一扇門前停下來。
她走進(jìn)門,抬頭緊盯著墻上掛著的金字牌匾,這就是她的全部夢想和希望。
“到了?!彼谋砬楫惓5啬?、虔誠。
“你是來要求救濟(jì)的?”坐在對面的女職員問她。
芙妮可絲兩眼直盯著牌匾,一言不發(fā),她的臉上盡是汗水,密集的皺紋就像是一張亮閃閃的網(wǎng)。
“說話呀,老太太,”女職員不耐煩地催問,“你叫什么?你知道,我們必須得了解情況,你以前申請過救濟(jì)嗎?你家有什么困難?”
芙妮可絲還是不吭聲,臉上的肌肉只是動了動,像在趕一只討厭的蒼蠅。
“你耳朵聾了?”女職員慍怒地叫道。
這時進(jìn)來一位護(hù)士。
“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芙妮可絲嬸嬸?!彼龑ε殕T說,“她不是為自己來的,是為了她的孫子,她每年總是像鐘表那樣準(zhǔn)時來到這里,她家離這兒可遠(yuǎn)著呢?!彼龔澫律碜?,“芙妮可絲嬸嬸,為什么還不坐下,讓你跋山涉水后站著可真是說不過去?!彼f著指了指椅子。
芙妮可絲坐下,身子僵硬。
“告訴我,那男孩好些了嗎?”護(hù)士問。
芙妮可絲閉口不答。
“我說他怎么樣了?”
芙妮可絲還是呆呆地坐著。
“他好點(diǎn)兒了嗎?”護(hù)士又問,“芙妮可絲嬸嬸,你聽見了嗎?上次你在這兒拿藥以后,他的病好點(diǎn)了吧?”
芙妮可絲兩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一語不發(fā)。
“你來這里就是這樣干坐著?快告訴我,他是不是死了?”
芙妮可絲猛地打了個冷戰(zhàn),開口講道:“我的孫子,啊,我忘了,剛才我坐在這兒,什么也想不起來了?!?/p>
“想不起來?”護(hù)士皺了皺眉,“這么遠(yuǎn)跑來,竟然想不起來干什么?”
芙妮可絲聽了很委屈,她可憐巴巴地說:“我是個啥也不懂的老太婆,老不中用了。我孫子的病還沒好?!?/p>
“他的病沒好吧?”護(hù)士語氣也很肯定,她看著手中的病歷,“是的,在這兒,三年前在這兒看的病?!?/p>
芙妮可絲喋喋不休地說起來,“不,小姐,他沒死,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有時吃不下東西,出不來氣,這不,我就是來給他拿點(diǎn)藥?!?/p>
“好的,醫(yī)生說只要你來要就給你,”護(hù)士說,“但他的病怕是治不了了?!?/p>
“我的孫子渾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家里等我呢,”芙妮可絲只顧自言自語,“現(xiàn)在只有我們祖孫倆過日子了,他也是在受罪呀,他長得可乖了,他會活下去的,我來的時候,他身上裹著被子,張著嘴往窗外看,盼著我早點(diǎn)回去,我想起來了,就這些了?!?/p>
“好了,好了,”護(hù)士安慰著她,又給她拿來藥,“上帝保佑你?!?/p>
芙妮可絲像捧著救命稻草一樣,把藥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口袋。
“謝謝你?!?/p>
“現(xiàn)在是圣誕節(jié),老太太,”女職員說,“我想給你幾個便士。”
“一角是五個便士?!避侥菘山z小聲說。
“這是一角?!?/p>
芙妮可絲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伸出手接過錢,又從口袋里拿出獵人的錢幣,看了好一會兒。
然后,她用雨傘戳了下地板。
“我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她緊緊攥著錢,“我要去給孫子買一個紙風(fēng)車,他還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會喜歡的,然后我就舉著它回去?!?/p>
她舉起手,輕微搖了一下,轉(zhuǎn)過身,走出門,邁著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