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
一
先看語文教材中的兩則例文。
第一則:
教材:貝多芬是負(fù)有盛名的音樂家,他在事業(yè)處于巔峰時不幸耳聾,但他堅決扼住命運的喉嚨,在音樂道路上頑強地前進。下面是……《音樂巨人貝多芬》中對他的描寫:
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悲劇,一張含蓄了許多愁苦和力量的臉;火一樣蓬勃的頭發(fā),蓋在他的頭上,好像有生以來從未梳過;深邃的眼睛略帶灰色,有一種凝重不可逼視的光;長而笨重的鼻子下一張緊閉的嘴,襯著略帶方形的下頦,整個描繪出堅忍無比的生的意志。
這是一則很值得商榷的例文。
其一,“臉上呈現(xiàn)出悲劇”這一例句有違描寫的本質(zhì)特征?!俺省钡谋疽馐恰巴Τ觥保艾F(xiàn)”的本意是玉光四射,從描寫的角度講,“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一定是讓讀者可見、可感、可體驗的,應(yīng)該是具體的。比如說,“一個厚實端莊的顏體黑色‘一字呈現(xiàn)在嘴唇上邊,短而密的胡須修飾得很整齊,十分扎眼,為他平添了不少的威嚴(yán)。”這段文字具有典型的“呈現(xiàn)”特點,在可見的“色”與“形”之中,透出不可見但可感的氣。與此相比,像“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這樣的句子,就不是好的描寫甚至可以說不能算是描寫。因為從行文的語感上講,讀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是敘述者的一個判斷,是根據(jù)被描寫對象臉上的具體情況,諸如臉肌的痙攣、臉色的變化、齒唇的咬合、嘴角的咧動等等情況而推斷出人物的某種心理狀態(tài)?!巴纯嗟谋砬椤彪m說能反映主體一定的心理狀態(tài),但直接的意義乃是說這個“表情”是“痛苦的”,這是敘述者對人物“表情”的看法,而不是關(guān)于對象“表情”的描寫。從描寫的角度講,要“呈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就無需貼這個判斷性的標(biāo)簽,而是直接寫臉部的肌肉如何抽搐,嘴角如何歪斜,臉色如何從紅潤到蒼白,白眼如何上翻等等。同理,“臉上呈現(xiàn)出悲劇”,這個“悲劇”的含義,絕不是人物臉面在上演有特定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藝術(shù),而是一個隱喻,借“悲劇”這個概念來表達對象臉部表情的性質(zhì),是對這個表情性質(zhì)的判斷。通過“悲劇”一詞,讀者可以憑借理性分析直接知道對象此時此刻的精神狀態(tài)。因此,這就大大失去了描寫的意義,失去了描寫的美感。描寫,其魅力是用形象來表意?!澳樕铣尸F(xiàn)出悲劇”,與其說是描寫,不如說是對被描寫對象臉部某種揭示人物精神狀態(tài)表情性質(zhì)的概括。它缺少直觀性、現(xiàn)象性,有的只是評斷性、概念性。我以為,應(yīng)該用面部具體的表情運動來表現(xiàn)“悲劇”,而不宜直接或僅僅使用“悲劇”一詞。要像羅中立的名畫《父親》那樣,滄桑、苦難、淳樸、善良,各種意味在用顏色和線條組成的形象中表現(xiàn)出來,那是具體的、直觀的,至于是“悲劇”還是“喜劇”抑或是其他什么“劇”,由讀者自己去判斷,作者最好不直接說出來,要少干涉讀者的判斷和欣賞。
其二,“笨重的鼻子”這一例句未能準(zhǔn)確地表達事物的性質(zhì)及特征。“笨重”是描述事物某種性質(zhì)的話語?!氨俊迸c事物的動態(tài)相關(guān),“重”與事物的重量相關(guān)。請看這個例子:那位孕婦挺著笨重的身子,一手扶著墻,一手提著包,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挪著。用“笨重”來說孕婦的身子,很顯然是符合實際的。因為她的肚子里裝著一個小人兒,當(dāng)然她身子相對來說是“重”的;她的肚子相對也比一般的女人要“大”得多,她的行動自然不利落、不靈活。因此,從“笨重的身子”讀者自然會想到那位婦女行動的動“相”及身“量”。她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她的身“量”及動“相”令人可以感覺。而“鼻子”呢?它長在臉上,它不是獨立的,它不是可移動的,因此它本身沒有“量”的性質(zhì),也沒有動“相”可言,“笨重的鼻子”是不可理解的,不可想象的。
其三,“火一樣蓬勃的頭發(fā),蓋在他的頭上”這一例句語言搭配不當(dāng),破壞了形象的和諧性?!盎鹨粯优畈念^發(fā)”,應(yīng)該說是具體的、直觀的。但是,這樣的“頭發(fā)”不會“蓋”在頭上。所謂“蓋”的本意,是平蓋與覆蓋的意思。平蓋,如井蓋;而覆蓋則是覆而下垂,如新娘子頭上的紅布叫“蓋頭”。男孩或女孩頭上留一圈齊耳短發(fā)這種發(fā)型俗稱“蓋蓋頭”。而“火一樣”的“頭發(fā)”其方向是向上的,與平蓋、覆蓋形象感有很大的差距。所以,讀者的形象思維世界中難以再造“火一樣蓬勃的頭發(fā)”是怎樣“蓋”在他們頭上這種形象。這里面顯然有感覺方面的障礙與隔膜。
再來看第二則:
教材:茨威格在《偉大的悲劇》中對英國探險家斯科特在冰雪覆蓋的南極探險而壯烈犧牲的描寫:
斯科特海軍上校的日記一直記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記到他的手指完全凍住,筆從僵硬的手中滑下來為止。他希望以后會有人在他的尸體旁發(fā)現(xiàn)這些能證明他和英國民族勇氣的日記,正是這種希望使他能用超人的毅力把日記寫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篇日記是他用已經(jīng)凍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寫下的愿望:“請把這本日記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隨后又悲傷地、堅決地劃去了“我的妻子”這幾個字,在它們上面補寫了可怕的“我的遺孀”。
在這則例文中,實際描寫的成分很少?!盎聛怼敝械摹盎?,“哆哆嗦嗦寫下的愿望”中的“哆哆嗦嗦”,還有“又悲傷地、堅決地劃去”中“悲傷地、堅決地”,這些句子成分具有描寫的性質(zhì),其他則是那特定事件結(jié)束前的片斷敘述。然而這些有描寫性質(zhì)的句子,也缺少“在場”的氛圍,很顯然是一位后來的憑吊揣摩性的交代。比如說表現(xiàn)“哆哆嗦嗦寫下的愿望”,茨威格為什么不寫一寫日記上那些不太流暢的字跡呢?因為凍僵的手指和在那樣寒冷條件下的水筆留下的字跡絕對不會像平常那樣圓潤、柔和、自然、靈動。可以想見,一定是色澤深淺不一,筆畫歪斜直硬……把這樣的字形軌跡寫下來,將會讓讀者的形象思維空間再現(xiàn)斯科特海軍上校最后的寫作情景。還有那“劃去”“我的妻子”而補寫“我的遺孀”這個情景,作為描寫行為不應(yīng)該僅僅滿足于帶有強烈主觀猜測性的表述———“悲傷地、堅決地劃去”,而應(yīng)該如實地描寫那果斷、有力的劃痕,它是什么形狀,它在紙上留下什么樣的筆道軌跡……比如這樣寫:“一道直且有力的黑色劃痕殘酷地橫穿過‘我的妻子這一溜兒字母,看得出寫字人是鼓足了最后一點兒氣力刪去這句話,在日記本上清晰地留下了一段線一般的溝印,上邊補寫著一個令人心顫的短語———‘我的遺孀?!贝耐駪?yīng)該為讀者繪出這日記本上的筆痕,而不僅僅是用評論性的字眼寫出自己揣摩性的想象。因此,盡管是著名的茨威格所寫,我們也不應(yīng)該盲目崇拜,應(yīng)該看到他的描寫是有缺陷的。這樣的文字絕非教材編寫者所評論的那樣:“上述引文都是描寫,它著眼于刻畫、描摹,使客觀事物有形、有聲、有色地再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而增強作品的生動性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