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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羅婷的敏感鎖鏈

2007-03-31 08:14:08余岱宗
收獲 2007年1期
關(guān)鍵詞:博導護士

余岱宗

護士羅婷對我的管理越來越嚴格,也越來越有效。

我一打噴嚏,羅婷就命令我服用維C銀翹片。她的理由非常簡單,如果我感冒,就可能將病毒或細菌傳染給女兒;假如女兒被傳染了,那么,通常情況而言,女兒可能患輕度感冒;要是再不小心,就可能得上呼吸道感染;若染上呼吸道感染,將直接威脅到肺部;小孩得了肺炎,一般要住院的;住院也就罷了,可怕的是即使住了院,遇上醫(yī)道不精的醫(yī)生,不見得能馬上分清上呼吸道感染與腦膜炎的癥狀的。

因此,羅婷常常強調(diào),單單是上呼吸道感染(俗稱感冒),就有可能發(fā)生以下并發(fā)癥:第一、中耳炎,如果高燒不退超過三天以上的,耳朵痛,幼兒煩躁,搔抓耳朵的,很可能是中耳炎;第二、鼻竇炎,流鼻涕超過十天沒有改善跡象,且黃綠色的濃稠鼻涕伴隨咳嗽,嚴重鼻塞,頭痛,極可能是鼻竇炎;第三、肺炎,高燒不退且咳嗽加劇,呼吸急促,食欲減退的,一般來說已經(jīng)得了肺炎,這說明病得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第四、腦膜炎,如果小孩頸部僵硬,劇烈頭痛,嘔吐,怕光,持續(xù)高燒,意識不清,多半是得了腦膜炎。

請注意,有時小孩腦膜炎癥狀并不明顯,很容易與上呼吸道感染混淆。如果耽誤了治療時間,可能發(fā)生致命危險。

再者,醫(yī)生懷疑小孩得了腦膜炎,馬上就要做腰抽——那是用一根長長的針,在無麻醉狀態(tài)下,從小孩的腰插入,抽取腦脊液。不要說孩子,就是成年人,那也極度痛苦的。羅婷告訴我,有的小孩因為不配合醫(yī)生,或是醫(yī)生不熟練,腰抽不是插一針就解決問題的。前天就有一個三歲的女孩子,模樣長得就像我們的寶貝,哭著鬧著,醫(yī)生插了六針才算把她的腦脊液抽出來。那個小孩開始的時候不肯讓醫(yī)生動手,哭著從手術(shù)臺上站了起來。后來,動手術(shù)的醫(yī)生招呼來另外六個醫(yī)生和護士,死死將那小孩按住,那女孩子哭得歇斯底里,總算是把腦脊液抽了出來。以至于那女孩的父親,一個高個子男人在手術(shù)室外,聽到女兒的哭聲,都控制不住哭了起來……

羅婷說到這里,不想吃藥的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我身體也仿佛感覺到某種鉆心的痛,于是馬上道:“我吃藥,我吃藥,馬上吃維C銀翹片?!?/p>

“就是嘛,吃點藥,感冒很快就好了,不是嗎?你健康了,才能確保我們大家都健康。對嗎?你一個副教授,這點道理該懂吧?”

現(xiàn)在,我只要稍微有了點感冒癥狀,馬上產(chǎn)生強烈的負罪感。當這種負罪感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衣服以及我的整個身體布滿了各種致病菌,如志賀菌、沙門菌、肺炎鏈球菌、厭氧鏈球菌、溶血性鏈球菌、葡萄球菌、大腸桿菌、幽門螺旋桿菌、金黃色葡萄球菌、革蘭氏陰性桿菌、克雷白桿菌、綠膿桿菌、真菌、嗜肺性軍團菌——這些菌是干什么的我一概不知道,但是經(jīng)過羅婷的反復(fù)教導,這些菌的名字我也耳熟能詳了。

還有病毒,巨細胞病毒、淋巴細胞病毒、乳頭狀瘤病毒、EB病毒、8型皰疹病毒、痘病毒、流感病毒等等病毒粒子正試圖襲擊我的軀體。

三歲的女兒在羅婷的教育熏陶下,只要我一打噴嚏,就道:“媽媽,爸爸打噴嚏了,他會傳染我?!?/p>

母親馬上回應(yīng)道:“寶貝,快離爸爸遠點?!?/p>

所以,一發(fā)生感冒,或有點感冒癥狀,我就像被人無緣無故地當街刮一耳刮子,沮喪中夾雜著對自我沒有防護能力的痛恨。

有次從市郊的大學城上完課回城,開校車的師傅有心讓所有坐他車的教師通通患上感冒,冷氣開得痛快淋漓。在車里,我一口氣打了十來個噴嚏,鼻子馬上塞了。

我打電話給羅婷,說我感冒了,準備返回大學城,到學校招待所住兩三天,等感冒好了再回家。羅婷非常堅決地說:“不行!”原因是招待所通常不干凈,有可能出現(xiàn)比感冒更大的問題。

羅婷和我度蜜月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她對賓館的房間十分戒備。盥洗室里的浴巾她不愿意用,擔心賓館的所謂高溫消毒不到位。夜里,睡到床上,她同樣一絲不茍地穿好整套睡衣,扣緊領(lǐng)口。她還懷疑床單或被褥不干凈。我說:“這是四星級賓館,你用不著那么緊張?!彼瘩g,“住四星級賓館的人都沒病嗎?”弄得我蜜月期間無論如何都施展不開。后來,見我郁悶,新娘羅婷就羞答答地跟我講起了醫(yī)學道理——原來,不但是賓館,就是坐一趟長途巴士,如果女性穿的是短裙,都有可能感染上霉菌性陰道炎——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醫(yī)院里確實有這樣的病例??傊矆龊系囊恍┰O(shè)施,如公共汽車上的坐墊,賓館里的抽水馬桶和浴盆、床鋪等等,都有可能隱藏著大量的霉菌,接觸后可引發(fā)霉菌性陰道炎。陰道內(nèi)的霉菌完全可能傳染給性伴侶。當霉菌寄生于男性生殖道時,由于男性生殖道較為干燥,也沒有霉菌喜愛的酸性環(huán)境,因此并不會產(chǎn)生明顯的霉菌感染癥狀,但男性體內(nèi)的霉菌孢子可以再次傳染給女性,造成性交引起的直接傳染,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導致女性霉菌性陰道炎反復(fù)發(fā)作。那么,如何解除警報呢?答案就是同時治療,如果你感染上了霉菌性陰道炎,需要治療的不僅是你,還有你的性伴侶。雙方同治才會有預(yù)期的療效。

反正護士羅婷在蜜月旅行期間以嚴謹?shù)尼t(yī)學道理瓦解了我的任何一點沖動。但我感激她,因為如果不是和這位護士新娘結(jié)婚并一起旅游,我的生殖器說不定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感染上霉菌了,發(fā)臭,或皮膚上長出帶各種希奇古怪花紋圖案的斑點。

天哪,霉菌進入生殖器,在里頭安營扎寨,其樂融融,這多可怕呀。好在上帝佑我,讓我討了個如花似玉的護士當老婆,不但讓她陪著我高高興興地去看秦始皇的兵馬俑,而且讓我覺得處處都生活在安全的環(huán)境中,讓那些隱蔽、貪婪的霉菌沒有空子可鉆。

哎,為了雙方的安全,我在蜜月旅行期間,只能躲在衛(wèi)生間里,借洗澡的當兒自個兒把問題全解決了。

反正招待所她是不允許我住了,我只好回家。一進家門,護士羅婷如馬夫勒馬嘴般拿口罩將我“保護”起來。

后來,一旦我患上感冒,我就自覺地取出口罩將口腔和鼻孔遮嚴。使用規(guī)定的碗筷,在規(guī)定的地點(多半在我的書房)一個人單獨用餐。患感冒期間,護士羅婷還不時對準備親近我的女兒發(fā)出警告,她對女兒道:“寶貝,爸爸在書房,你千萬不要進去,書房里都是病菌?!被几忻暗臅r間里,我就睡在書房的單人床上。我覺得自己像熱帶雨林中每片葉子都帶著毒液的一株植物,人類要對我充滿警惕才不會被我傷害。

為不被當成異類看待,我堅持每天服用維生素C,以抵御感冒病毒對我肌體的入侵。當然,我還定期登山,提高免疫力,正面出擊,以積極的姿態(tài)避免自己成為“非人”。

本來,與護士羅婷結(jié)為夫妻,大家都說我好眼光,不單是夸羅婷人長得高挑,臉蛋的線條清晰卻不乏嫵媚,更主要的原因是大家都認為我懂得挑護士做老婆,以后要有什么大病小災(zāi)的,會得到很好的照顧。

其實這種想法大錯特錯,娶護士當老婆,事實上你要花不少時間照顧她而不是相反,護士是那種在醫(yī)院里照顧病人,回家后你要照顧她的人。

與羅婷護士結(jié)婚后,我的生活不是越來越愜意,更不是越來越輕松,而是時時處于緊張之中。而這種緊張,在護士羅婷看來,是再合情合理不過。事實上,她本人就是如此“嚴謹”的女人。戀愛的時候,她就告訴我她剛剛從護士學校到醫(yī)院實習的當兒,每次給患者掛瓶,她都要問姓名達到七次或八次,有次竟然問了十次。

大概的情形是這樣的:羅婷把瓶掛上之前,問:“鄭炳輝?”患者說“是的”。找血管的時候她又問了一句“鄭炳輝”,患者答:“我是鄭炳輝。”找到血管把針插進后她又問:“鄭炳輝嗎?”鄭炳輝再次回答:“是的,我是鄭炳輝?!苯又_婷將膠布貼好,站立身子后又仰著頭對瓶子上貼著的用藥簽子念道:“鄭炳輝?!编嵄x已經(jīng)不答應(yīng)她了。她調(diào)整輸液管子,將輸液的速度調(diào)到不快也不慢的狀態(tài),又問:“是鄭炳輝嗎?”鄭炳輝白了她一眼,她沒有任何感覺,因為她整個心都在擔憂把瓶掛錯了——如果這樣,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她再次問道:“你是鄭炳輝嗎?”鄭炳輝苦笑了一下,反問護士羅婷:“我不是鄭炳輝是誰?這醫(yī)院里還有一個叫鄭炳輝的嗎?”羅婷沒有絲毫難為情,她覺得她多問幾句是為了對患者負責,所以她輕聲道:“好,你是鄭炳輝?!碑斔浦ぷ髋_出了病房,又馬上返回,問:“鄭炳輝是你哦?”鄭炳輝這下子笑了,用福州話對同病室的人說:“這個護士依妹有點神經(jīng)病。”病人們于是都沖著小護士羅婷哄笑了起來,實習護士羅婷這才難為情,羞紅了臉,一路小跑出了病室。

如今羅婷已經(jīng)是步態(tài)裊裊的少婦了,雖然她還是那么固執(zhí),但她不會再為她的固執(zhí)而羞紅了臉。就好像我們現(xiàn)在過性生活,我單單沐浴是不夠的,她一定要交代我將包皮翻起,用溫水不斷沖洗(約十分鐘),絕不允許包皮垢伺機侵入她的領(lǐng)地。

“你那一片片白色油糕狀東西,就是包皮垢。這東西有一股特異的腥味是不是?低等動物就是用這來引誘異性的。但是,人類在性活動中嗅覺的作用已退到很次的位置,所以,包皮垢只是人退化殘遺的腺體分泌物。你洗澡時不把包皮垢洗掉,積存下來,很容易引起細菌繁殖,導致龜頭發(fā)炎。包皮垢也是誘發(fā)陰莖癌和女性子宮頸癌的因素。保持陰莖清潔,清洗龜頭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你這樣包皮過長的人。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到我醫(yī)院,動個小手術(shù),你就省去了這多少麻煩事情?!绷_婷在衛(wèi)生間里,一邊看我用細細的水流沖洗關(guān)鍵處,一邊像帶實習醫(yī)生的主任醫(yī)生一般,有條不紊地傳播她的“常識”。

我把她趕了出去,同時吼道:“你知道,多少男人做了包皮環(huán)切術(shù)后覺得自己像被閹割了?我也看過報道,說動這樣的手術(shù)要慎重?!?/p>

她馬上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隔著門縫道:“說話小聲點好不好,女兒聽到了,還以為我們在吵架?!?/p>

記得有一次,我興致極高,要她馬上進入狀態(tài),她又嚷嚷著要洗呀要切呀之類的話,我一下掃了興,說以后再也不跟她做夫妻間的事兒了。

她卻以無比理智的態(tài)度告訴我不性交那也是不行的。她說,實驗證明精液中有一種抗菌物質(zhì)——精液胞漿素,它能殺滅葡萄球菌、鏈球菌、肺炎球菌等致病菌,可以幫助女性生殖器免遭微生物的侵襲。長期沒有性生活的女性,更容易患陰道炎、子宮內(nèi)膜炎、輸卵管炎等病癥。雌激素能夠使女性保持良好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和功能,性生活有規(guī)律的女性,雌激素水平比偶爾做愛的女性要高得多,從而使卵巢的生理功能加強,月經(jīng)正常,還可推遲更年期。而且,每一次性愛都會使陰道分泌物增加,防止陰道粘膜干燥。女性在三十五歲左右,骨骼開始疏松,性愛還能調(diào)節(jié)膽固醇,保持骨骼的密度,減緩骨質(zhì)疏松。使整個人看上去步態(tài)輕盈,身體的靈活性也強。

“那我成了你的補藥了?”我憤怒道。

“是呀,夫妻本來不就是互補的嗎?我們都是對方的補藥。健康適度的性生活,也能讓男性的睪丸酮分泌量增多,肌肉更發(fā)達,體重增加,提高骨髓造血功能,減少體內(nèi)脂肪的積存。這雙贏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這點道理你應(yīng)該懂得。”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對我正色道。

其實,我最欣賞羅婷護士這種表情,她一憤怒,就更顯柔媚,不,應(yīng)該說她一生氣,臉色就更顯紅潤,而且她的表情中會因為發(fā)火而噴發(fā)出一種熾熱的欲望火焰。這種火焰讓我炫目,更讓我意志癱瘓,所以,羅婷一開口,一大聲“說道理”,我就繳械了。

事實上,經(jīng)過護士羅婷的“改造”,我已經(jīng)在生活中非常自覺,不,應(yīng)該說相當自如地使用百分之七十五的乙醇(即醫(yī)用酒精)進行日常性的清潔工作。

在我們家的冰箱上方,準備著一個不銹鋼杯子,里頭常年儲備著酒精棉球。我總是定期地用這些酒精棉球清潔電腦鍵盤、鼠標,白色鍵盤上的每一個鍵總是讓我擦得光潔如新,電話、遙控器和女兒的各類玩具,每一個星期也都要經(jīng)歷一次藥用酒精的洗禮。每次消毒完畢,我總是笑瞇瞇地欣賞自己的杰作。心想,這下她該滿意了吧。

護士羅婷視察以后,先是笑了笑,又蹙了蹙眉頭,道:“其實,家里最需要經(jīng)常消毒的不是電話機,是坐便器的墊圈內(nèi)側(cè),那里最臟?!?/p>

羅婷這樣要求我,我并不生氣。我太了解她了,她的確非常重視坐便器的衛(wèi)生情況。有一次,我的一群狐朋狗友和羅婷單位的幾個朋友在家里聚會。家里四處都揮灑著羅婷的殷勤和能干,她在廚房里洗菜炒菜,飯廳里端盤遞碟,笑臉盈盈,春風蕩漾。她穿著高領(lǐng)毛衣,鵝黃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的曲線,當然她顯然早已意識到穿這樣的衣服,又系著白底碎花圍裙,對于男性賓客來說,是容易贏得好感的。

我偷空注意了一下,她邀請來的一位朋友,年輕的腎臟移植專家董小康醫(yī)生這時候正在廚房里表演他的拿手好戲,將豬腰子與海蟄皮一塊兒爆炒,他管這菜叫“雙脆”。你瞧瞧護士羅婷那興致,好像給外科醫(yī)生幫廚比過性生活還快樂。緋紅的臉色,意味無限的嗔怪模樣——她與男人調(diào)情,喜歡打一下男人的胳膊,或捏一下男人的手臂。

有時候,我喜歡我老婆與別的男人調(diào)調(diào)情,與她調(diào)情的男人在我看來大概也算是一種補藥吧(人參含片之類)。當然,當我窺視到別人對我老婆的欲望的時候,除了妒意,更會激發(fā)我的欲望。況且,能讓我老婆在那一天的時光里有所恍惚,有所遐思,甚至在她一個獨處的時候會莞爾一笑——顯然,與別的男人調(diào)情,能讓她暫時回到少女懷春期——我也覺得這一天的忙碌值得。

但無論她如何進補,觥籌交錯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碗,也不是洗漱,而是沖進客衛(wèi),套上橡膠手套,將消毒藥水倒入噴霧器內(nèi),對準馬桶,噴射,開始作業(yè)。

她給馬桶洗刷,消毒,在一些細節(jié)處她甚至動用了廢牙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認真清洗。

她流汗,一綹發(fā)絲搭拉下來,她只能用胳膊捋一捋,接著又熱火朝天地干開了。

她的身體在馬桶面前倔強地彎曲著。同時,由于用力過猛,她的乳房左右甩動著,模樣健美可人。

終于,半個小時后,她的身體直立之際,一

個放射出弧線型光芒的客衛(wèi)馬桶如少女的臉蛋那般俏麗奪目。

羅婷對于清潔工作是如此陶醉,望著她那婀娜有致的標準護士背影,我不能不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滑稽:她那么在意細菌和病毒,她的工作環(huán)境恰恰是醫(yī)院。再者,她當時完全有條件嫁給外科醫(yī)生什么的,這樣她可能會更有安全感。而我呢,是一個對于細菌與病毒束手無策的家伙。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嫁給一個高明的醫(yī)生,她在心理上肯定會更覺得塌實些,至少有人能跟她交流如何對付細菌或病毒的高招,而不會覺得單槍匹馬地與各類病菌和病毒斗爭的孤單。

我與護士羅婷的婚姻生活就是如此緊張,緊張的男人容易犯錯誤,特別是當我遇上一個絕對不會與我談病菌或病毒的女人的時候。

當然,我不是說遇上這樣的女人我就可能與之發(fā)生性關(guān)系,事實上,那天夜晚我與鹿女士的偶遇完全是由于后來我和她有了深入的性接觸才會讓人覺得這次邂逅充滿戲劇性。相反,在正常的情況下,我們更可能含蓄(允許帶點調(diào)情的意味)地互致問候,頂多在某家咖啡廳里相互打聽各自孩子的狀況之后用斷斷續(xù)續(xù)、言不及義的話語說些往事或舊人,或是以略帶哀怨的神情有限度地傾訴各自婚姻生活中的遺憾和孤獨。

總之,我和鹿女士有一萬個理由在邂逅之后不性交,但我們最終還是性交了。后來我想,這都怪那該死的圓珠筆和她的黑色絲襪,這些東西讓我徹底地忘記了細菌和病毒,并讓我和鹿女士在羅婷的睡榻上隨意使用對方的身體。

那是仲秋的一天晚上,那天晚上羅婷在醫(yī)院里值班,女兒到外婆家吃飯過夜,而我呢,自顧自地吃了飯,就出門到書店逛逛。

秋雨書店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書店。要知道,我除了逛逛書店,沒別的愛好。這家書店周一晚上這個時間里顧客不多,可以說有點冷清。我呢,站在書架前翻閱一本關(guān)于偏執(zhí)狂的心理學書籍。我正讀得入迷,突然身后響起了一個女人故意咳嗽的聲音,接著,我感覺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

我回過頭,竟然是她。她叫鹿杏,我讀研究生時的同學。當時她同時愛上了我和我們的導師,她的年齡比我大兩歲。

她先開了口,問:“看書呀?”她的笑臉讓人毫無戒備,她的聲音還是那樣輕盈,有些女人年齡無論如何增長,聲音總是甜美得像少女。

“什么時候到福州,不通知我?”我也笑笑。

“不通知你,不也碰上你了嘛。”她調(diào)皮地笑了笑。五年前她調(diào)到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學擔任教授,如今已是具有影響力的少壯派女教授,年輕的女博導。

去年在蘇州的一個會議上我們見了次面,那時她正忙著與各類學術(shù)權(quán)威打交道,在權(quán)威面前她顯得天真而且活潑,甚至時常發(fā)嗲。在那次學術(shù)會議期間,她幾乎把我忽略了。當時我覺得她太勢利了,好像和我這個不知名的副教授談?wù)勗捑陀锌赡軐е滤魞r。但我一見了她的面,就原諒了她?,F(xiàn)在她不是正和我談話嗎?她大膽而專注地看著我的臉,像是在檢查某件失而復(fù)得的古玩兒。

她告訴我是本市的一所大學請她回家鄉(xiāng)講學,晚上吃了飯,無事,出來走動走動,就上這書店來了,以前在這座城市工作的時候,她是經(jīng)常光顧這家書店的。

我和她在書店里進行了簡短的談話,她一直笑著,好像在聽著我的話,又好像是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我的面孔和身體上。我隱約地感覺到她的目光徘徊在我身體之時的那種傲慢,那種帶點淫亂的傲慢,她的眼神帶點侵略性,似乎有點希望我能主動為她提供某種意外消遣。

我歷來有些怕她。

我了解她這個人,當時,她和我在南京讀研究生,她和我以及我們的導師同時保持曖昧關(guān)系的時候,她能和導師上床,但絕對和我只止于接吻(當時她拒絕我進一步的性要求約七次)。她有原則,該保持理性的時候絕對不容許你再進一步。

我于是收回自己的目光,用對待老朋友的溫和微笑告訴她我最近剛剛拜讀她批評某一當紅男作家的評論文章,很有鋒芒。

她以少女向少男告狀的神情道:“這個人不正經(jīng),我就是要敲他一下。有次開他的作品研討會,他請我去開會,夜里喝醉了酒跑到我的房間,不三不四的,哼,治他一下他才老實?!?/p>

我吃了一驚,她如此突兀地告訴我如此情節(jié),是以為我早已經(jīng)聽到了某些傳青,她需要表態(tài),還是將話題兜到男女之事上,以表達對其他男人的厭惡的方式來喚起我對她的性魅力的充分注意。我無法破譯,本來我在這個女人面前就有點不知所措。

正當我發(fā)愣的時候,鹿杏博導再次用赤裸裸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突然小聲叫道:“你等等,哎呀,你怎么都有白頭發(fā)了,我替你瞧瞧。”

她用手指頭就把我的白發(fā)拽了過來,我是想躲也躲不開。要知道,她與我有曖昧關(guān)系那陣子她就是處處占上風,凡事都是她主動??磥?,她的脾氣沒有多大改變。

她湊到我的面前,與其說是要考證我有幾根白發(fā),不如說是她讓她的身體靠近我,她的氣息也隨之掠過我的鼻孔。她顯然涂了點味道非常含蓄的香水。這點與以前的鹿杏不同,難道如今女教授也時髦涂點香水之類?

接著她與我聊些什么,我已經(jīng)糊涂了,不太聽得進去。隨后她說她以后要與我聯(lián)系,身上沒有帶名片,就向店員要張便條,在紙上寫下她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她說我若到北京,可以去找她。我聽了,略有點感動。寫字的時候她用手指將短發(fā)攏到耳后,她的頸脖處還是那樣白皙光澤,當時我把這個地方稱為“妙處”。

她把字條遞給我,我們好像要馬上告別了。

她的臉上競泛起紅暈,說:“你以前給我買的筆,我現(xiàn)在還沒有用完。你看?!彼咽稚系膱A珠筆在我眼前晃了晃。

天哪,真是奇跡。我定睛一看,她真還在使用那種牌子的圓珠筆。那時候我狂熱地追求她,發(fā)現(xiàn)她非常喜歡使用一種進口的圓珠筆,這種圓珠筆伸縮自如,出水不澀不堵,我一口氣給她買了十打,花去了近千元人民幣,是呀,如此多的圓珠筆夠她用十年以上。當時我試圖用小禮物的龐大數(shù)量打動她的芳心,那時候的她一定覺得我這種方法笨極了。

現(xiàn)在她提醒我這個細節(jié),無疑迅速創(chuàng)造了某種感傷的懷舊氛圍。

我的心在我們倆步出書店的時候顫動了一下。

我問她:“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去陋室小坐片刻?!?/p>

她笑了,活躍起來,“好呀,我去參觀,噢,不,拜訪拜訪?!?/p>

我并沒有透露這個夜晚是我一人獨處。至于她,說“參觀”才是真話。我猜想她是有興趣通過“參觀”考察一下我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舊戀人碰到一起,難免互相打量,比較各自的形象和各自的生活環(huán)境。她絕對是不帶絲毫猥褻的想法去“參觀”我家的。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前女友鹿杏教授踏著月色,很快散步到了我家。

鹿教授在我家里四處瞧了瞧,在我和羅婷的結(jié)婚照前停留片刻。

問:“聽說你太太在醫(yī)院工作?”

答:“是位護士?!?/p>

她笑了笑,“怎么了,值夜班去了?”

我給她倒上茶水,道:“是的,她的工作特

別忙。小孩也在外婆家?!?/p>

她神態(tài)好像一下放松了許多,不,變得有點放肆了。

她坐在沙發(fā)上,將腳放入拖鞋,又退出,如此反復(fù),眼睛掃描著我居室的四周。

我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彼此的目光并沒帶有任何挑逗意味的交流。但我注意她穿著裙子。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冷了,她還穿著黑色的裙子。

我和她聊著學術(shù)上的事情,真的,我們大概花一節(jié)課的時間聊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女性主義問題。在討論學術(shù)問題的當兒,她糾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指出了我的三處學術(shù)硬傷,而我呢,還注意到她的黑裙子里頭依舊套著她歷來喜愛的黑色長襪。

我要為她續(xù)茶,她笑著說不用啦,還是她幫我倒水吧。

她起身,用小女生跳格子游戲的輕快腳步到飲水機前倒開水。

她半蹲的姿態(tài)讓她身體的曲線勾勒出一個豐滿的輪廓,就像她的學術(shù)觀點那樣咄咄逼人。

她替我端上茶的時候,黑裙子輕拂我腿,裹著黑色長襪的腿緊緊抵住我的膝蓋。

她挨著我坐了下來。

我仿佛聽到客廳的空氣中一個矯柔的聲音,大意是:“我們都不是小孩了,你以前不是想要嗎?現(xiàn)在就給你?!?/p>

她把我的手拉了過來,道:“你就不能放松一點,做學問做人都要放開來才會長進?!?/p>

她揶揄著,像八爪魚那樣將我吸入她的身體內(nèi)。而我,好像聽從神圣的學術(shù)召喚,帶著對年輕女權(quán)威的崇拜,相信身體的零距離將是吸收學術(shù)資源的最佳捷徑。

我們沒有多少過渡就開始吻了起來。大概女學者都特別聰明而且講究效率,動作干脆、準確卻不乏細膩。

鹿教授是神奇的,她的吻讓我全身松懈。

與羅婷做愛,我們是不接吻的,因為她認定我患了輕度牙齦炎的口腔非常不衛(wèi)生。鹿博導一上來就將濕漉漉的舌尖伸入我的口腔內(nèi)部四處探索,這樣的信任讓我感動,幾乎和性欲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我報恩似地回應(yīng),她也更興奮了起來。羅婷每次都要求我全身用舒膚佳沐浴液清洗軀干四肢以及下體,每次做愛時分嗅到的盡是沐浴液的化學氣味。而鹿博導則讓我嗅到了人的體味,原汁原味的體味,鹿博導身體上散發(fā)著類似草莓酸奶的氣味,而且是帶著體溫的酸奶氣味。更讓我詫異的是,鹿博導表現(xiàn)得亢奮異常,未要求我采取任何防護措施,頗有肝膽相照、奮不顧身的意味。但我畢竟是護士羅婷教育了這么多年的人,所以,即使在鹿博導如洶涌澎湃的潮水將我淹沒的時候,我仍記得空出左手,拉開床頭柜,撕開一帖安全套,在百忙之中套好套子,再投入讓我百感交集的游戲之中。

鹿教授走之前,洗了個簡單的澡。告別的時候,她說她十一月份要去麗江開一個小型的學術(shù)研討會,她問我要不要參加,如果我想去,她叫主辦方給我寄邀請函。她還說參加這次會議的有權(quán)威學者和權(quán)威學術(shù)刊物的編輯,去了就能跟他們多接觸多交流。

我知道參加此類會議的好處,也知道去了以后還能聽到鹿博導的精彩發(fā)言,所以沒有絲毫躊躇,我就答應(yīng)了。她拉了拉我的手,說:“到了麗江,我們可以一起逛逛街,看看風景。我也是第一次去的?!彼孟穸梦倚枰獜乃抢锏玫绞裁?,一眼就將我看穿的神色讓我內(nèi)心里有了羞愧。我心里有了反抗的念頭,想,不就是個破博導,我才不到麗江去看你跟那些老頭權(quán)威如何周旋呢!

但我表面上依然是那樣深情款款,像個體貼的老情人,或者更像是一個學術(shù)助手陪同鹿博導出了小區(qū)。

還好,這一進一出的路上都沒有撞見什么熟人。到了大街上,我招呼了一輛的士,鹿博導很快就消失在馬路的盡頭,她明天一早就回北京去了。

我返身進了電梯,馬上就盤算著如何搞好這“突發(fā)事件”的善后工作。

開門進屋,我沖向臥室,將床上的三件套拆下,放入洗衣機中。還好,家里置備了烘干機,能將床單被套快速烘干。一切都要照原樣子,稍微有些變化,護士羅婷都會覺察出來。

兩間衛(wèi)生間的通風設(shè)備都打開,客廳和臥室所有門窗也處于對流狀態(tài)。

要知道,護士羅婷的心比毛發(fā)還細??蓡栴}恰恰就出在毛發(fā)上。

事實上,我還是低估了羅婷,因為護士羅婷在第二天一踏進家門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里怎么有股子怪味道,騷騷的,莫名其妙?!?/p>

我聽了膽戰(zhàn)心驚,是不是女博導的體味都是那樣特別,經(jīng)女護士一嗅,就原形畢露了。羅婷不至于這么厲害吧?

過了十分鐘,羅婷用低沉的聲音叫喚我,“你過來,到浴室里來?!?/p>

她手里捏著醫(yī)用鑷子(這東西她通常在浴室里備一把,我始終不知道她準備做何用),她正拿鑷子從浴缸里夾出幾絲毛發(fā)。

“這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女兒的。你說,是誰的?”

我被電擊般全身一抖,臉一陣紅一陣青,囁嚅道:“這,這會是誰的,見鬼!”

“是真見鬼了?!绷_婷“哼”了一聲道,狠狠地瞧了我一眼,但并沒有繼續(xù)“拷問”我。

我松了一口氣,心想,這時候我最好是溜出家門,經(jīng)過昨天晚上那場邂逅,在我的大腦里難免留下類似“怪味道”的蛛絲馬跡,她查起我昨天晚上的行蹤,我要是在言語間前后矛盾,或者我萬一對于她的提問過于緊張,那也有可能被護士羅婷識出破綻。

我慌忙借口學校開會,溜走了。

我?guī)缀跻徽於即粼趯W校里,中午還和我的研究生做了一次非常深入的學術(shù)方面的對話,關(guān)于??聻槭裁椿乇苁褂靡庾R形態(tài)這個問題我?guī)缀鹾臀业难芯可l(fā)生了爭吵。但在最后,我順便拿鹿博導的問題問學生,結(jié)果研究生們也出現(xiàn)了三處硬傷,我微笑地諒解了他們的無知。

這樣的過程是有必要的,因為如此的學術(shù)探討能讓我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另一個取向上。

傍晚,當我再次出現(xiàn)在家里的時候,羅婷雙臂在胸前交叉,挺立著,冷笑地看著我,道:“我沒有料到你也會做出這種事來?!?/p>

客廳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滾動播放我和鹿博導進了大樓的門廳,接著進電梯、又出電梯的畫面,我在送她出去的時候,我們在電梯里接了個非常短暫的吻,這成了最有力的證據(jù)。

顯然,我忽略了的小區(qū)安防裝置錄下了我和鹿博導進入小區(qū)和出小區(qū)的整個過程。

“我要告物業(yè),他們沒有權(quán)利出賣我的私生活。”我氣得臉都發(fā)紫了。

“你也別怨物業(yè),你忘了我的表兄就是派出所的警察,他讓物業(yè)把錄像拷一盤那是法律允許的,對嗎?”

我依稀記得羅婷是有個遠房親戚在這附近的派出所當警察。

現(xiàn)在,護士羅婷成了檢查官羅婷。

我奇怪,她不是太憤怒,但她的不憤怒卻更讓我恐懼,因為透過她的眼光,我覺察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失足丈夫,而是一只臟透了的流浪貓。

羅婷平時對人最刻毒的評價就是:“這人真臟?!?/p>

“現(xiàn)在,你說說昨天晚上八點二十五分到九點五十七分,你跟這個女人是不是在臥室里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她語調(diào)真不是威脅的語調(diào),但她平穩(wěn)的語氣里卻包含著像注射器的針頭那樣

銳利的陰沉。

“什么發(fā)生性關(guān)系?沒有那回事?!蔽肄抢^否認道。

她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我一看,正是我平時常用的杜蕾斯牌活力裝安全套,盒子是淡藍色的那種。

“去年開始我就叫你用這個,每次用完我都數(shù)數(shù)還剩幾個,我上個星期數(shù)的時候,還剩六個,今天只有五個,少了一個,你能解釋一下這一個套子用到什么地方了嗎?”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只裝安全套的盒子,像電影里的檢查官在法庭上展示重要的物證一樣,“還有,我剛下班回家的時候,遇上樓下的郭小眉夫婦,他們希望晚上十點以后不要開吸塵器,我聽了就納悶,心里想,你昨天晚上十點多了為什么要開吸塵器搞衛(wèi)生呢?是不是那女人頭發(fā)太容易脫落了。還有,這被單被套顯然是剛洗過了,還帶著洗衣水的味道——你每次洗衣服洗衣液都倒得太多了?!?/p>

“你先別說,別急著承認。”她伸出左手,手掌心朝著我,像交通警察對司機打出的停止信號,“我要提醒你的是,防范愛滋病,最關(guān)鍵的是關(guān)注高危人群,什么是高危人群呢,第一條就是有多個性伴侶。你想,一個女人,她要是放蕩,就有可能有多個性伴侶,如果她的丈夫也風流成性,也可能有多個性伴侶。性行為隨便的家伙總是物以類聚的,對嗎?這樣,如果你和性行為開放的女人交往,愛滋病就有可能從很遠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從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的身體中傳播到你身上??梢哉f,你現(xiàn)在是潛在的病人了。你知道嗎?”

“好呀,我明天就上你醫(yī)院抽血去,行了嗎你?”

“你當然要抽血檢查,可是,現(xiàn)在我還想了解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是妓女嗎?希望你如實回答,這對我和孩子的健康非常重要,當然也包括你自己的健康。你要知道,避孕套并不能保證你百分之百的安全?!彼眢w前傾,目光如炬,說話的時候盡量壓低聲調(diào),表示她更重視事情本身,而不僅僅將這事情看成一個純粹的道德事件。

“笑話?!蔽仪辶饲迳ぷ?。是坦白,還是頑抗?我的大腦快速地轉(zhuǎn)動,幾乎不到半秒的時間,我就做出了決定。我決定把真相和盤托出,一五一十告訴羅婷護士,否則她肯定沒完沒了,“她是北京一所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完全是因為非常偶然的原因碰到一起,你知道,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p>

當然,在羅婷循循善誘的目光的啟發(fā)下,我還說了許多,我甚至向她詳細介紹了鹿杏的許多頭銜,比如區(qū)政協(xié)委員,多次被學校評為科研先進工作者,參與211工程,現(xiàn)在是校學術(shù)委員會的成員,碩士點帶頭人,核心刊物編委,獲得省部級社科獎一等獎一次,二等獎兩次。她的丈夫也是博士生導師,年齡比羅婷大十歲,快五十的人了,平時都呆在實驗室,一位研究航天材料的專家,是具有突出貢獻的科學家,享受國務(wù)院津貼。

這些話并不是鹿杏告訴我的,而是一次研究生同學聚會的時候,一個喜歡奚落我的舊情敵故意在我面前顯擺他對鹿杏以及鹿杏家庭成員的了解時告訴我的。湊巧,現(xiàn)在這些信息我都派上用場了。

羅婷聽了我的匯報,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們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干點偷雞摸狗的事情別人應(yīng)該感覺你們都挺風流的不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擔心這病那病的嗎?”我討軟道。

“哼,你是該全面檢查檢查。”她丟下這句話,就起身收拾東西走了,我估計她是接孩子去了。

但她夜里并未接孩子回家,她應(yīng)該是在娘家住下了。一整夜,我陷入了迷亂之中,不知接下去的日子該如何做人。

第二天,我到醫(yī)院檢查,當然不是到羅婷工作的那家醫(yī)院。

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試紙上僅為一條紅線,說明我的血液HIV抗體為陰性。但醫(yī)生告訴我如果我發(fā)生了高危行為三個月內(nèi)為“空窗期”,這個時期,人體對HIV的感染還沒有產(chǎn)生足以被檢測到的抗體,所以檢查到的結(jié)果還不見得準確,三個月以后檢查出來的結(jié)果才足以讓人放心。

我沮喪地回到空蕩蕩的家中,打開電腦,有羅婷發(fā)來的郵件,附件上是幾篇關(guān)于愛滋病的文章,標題都是“愛滋病正從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傳播”“一人嫖娼全家得愛滋病無辜孩子受盡折磨”之類。

我嘆了口氣,躺在床上,覺得沒意思極了。不過,也許在“空窗期”過后,我的再次檢測報告出來(醫(yī)生說如果第一次的檢查是陰性,過了“空窗期”后再檢查,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陽性),她應(yīng)該不會再以疑似愛滋病患者來對待我了,她那樣相信醫(yī)學,我要是沒有得病,此劫大概能過得去吧。

第二天,她終于回家了,我問她女兒為什么不帶回來,她說女兒在外婆家,目前還是住在外婆家為好。

我知道她依然把我當成一個危險源。

接下來,她要我回憶那天晚上在這套屋子里的所有細節(jié)。先從我和鹿杏進門開始,她問:“你們兩個人進來后先走到哪里?”

“我請她在沙發(fā)坐下?!?/p>

“那沙發(fā)的套子要換掉。還好,這是布藝沙發(fā),布套是可以換的。”

“后來呢?”

“我請她喝水?”

“用的哪個茶杯?是專門給客人喝的那套茶杯?”

“是的,具體哪一個茶杯我不記得?!?/p>

“那好,就把這套茶杯處理掉?!?/p>

“放在鍋里高溫消毒不就行了嗎?那套瓷器質(zhì)量挺好的?!?/p>

“不,扔掉。后來呢?你們進了臥室。兩個衛(wèi)生間都用過嗎?”

“主臥。她用了兩次主臥的衛(wèi)生間。”我努力地回憶著,爭取以積極配合的姿態(tài)過這一關(guān)。

“把主臥的馬桶換了。”

“這又何必呢?”我尷尬地笑了笑,“醫(yī)院里頭就是死了人,也沒有把病床給扔了,消毒一下,再用紫外線燈殺菌不就可以了嗎?要不你到醫(yī)院里借個紫外線殺菌燈回家用用不就行了嗎?”

我知道自己如此配合護士羅婷的做法實際上已經(jīng)非??尚α耍?,如果你不照著羅婷的思路走,可能引起的沖突將更可怕。

“你們倆用過的床,我還能用嗎?”她的眼光,正透過過道,悠悠地抵達主臥內(nèi)那張長兩米寬一米八的原木大床上。

“你打算把床也扔了?”我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要是覺得扔了可惜,你就找個人送掉,反正這張床我是不會再睡在上面了。你和那個臟女人在這床上交配,我再睡在上面,是你,你愿意嗎?你們倆在這床上,就像探索頻道里頭的動物,做了又做,是不是?”

我記得有一次,我和護士羅婷看《DISCOV-ERY》這個節(jié)目,一只要得正歡的非洲雄獅,突然騎在母獅背上,伸出巨大的生殖器,兩頭獅子相互摩挲著,非常野性,我們當時就相視一笑。那天晚上孩子睡覺后,我們也像獅子一樣在這張原木大床上很有質(zhì)量地痛快了一番,料不到她竟也將那畫面移植到我和鹿博導身上。

“要不我叫人把這木床用清漆再刷一次,把席夢思扔了……”我還在床鋪問題上和她討價還價,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事實上,她早已經(jīng)不是在所謂“衛(wèi)生問題”上和我糾纏了。

瞬間,黃昏的日光斜斜地穿越淡藍色的窗簾,原木家具和重蟻木實木地板都泛出溫暖的光澤,我突然覺得這種和煦的光正在一寸一寸地離我遠去,永遠不屬于我。

這一時刻,我和護士羅婷,都站在客廳里,都著裝整齊,距離三米左右,都不愿將目光投射到對方身體上,但我們在對話著。

“還有我,你打算怎么處理我,我知道我就是到溫泉澡堂洗一萬遍,也是不干凈的。要么把我放在一個漂白機器里洗上三天,會干凈嗎?”我想,還是把話挑明了吧,這樣我好做下一步的打算。也可能是我潛意識非常警惕,知道自己已被護士羅婷當成徹頭徹尾的臟東西。她是那么愛干凈的人?!澳阋獫L,就滾吧?!彼蝗豢蘖顺鰜恚薜梦夷涿?,剛才她不是同時兼?zhèn)渲鲗彿ü俚臋?quán)威和檢驗科醫(yī)師的冷峻。怎么了她?她怎么就哭得那樣投入,肩膀一聳一聳的,與前一分鐘的護士羅婷判若兩人。

我是那樣骯臟,若是上前安慰她,肯定會被她趕走。

我只能像貓一樣溜出了家門。

坐電梯下了樓。

就在電梯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我的大腦里出現(xiàn)了可怕的圖景:護士羅婷往自己的胳膊注射,不久,她就不省人事。她的醫(yī)院就出過這樣一個亂子,一個年輕貌美的女醫(yī)生就這樣殉情了。這個愛干凈的醫(yī)院,醫(yī)生護士要是發(fā)現(xiàn)配偶不忠,會不會都給自己來上一針呢?她在家里就配備了一個急救藥箱,里頭該不會有此類針劑吧?

電梯正從十六層往下走,我注視著電梯里樓層數(shù)字的變化,突然想,她若要解決自己,不是還有更方便的方案嗎?她可以跳樓呀。

電梯到了六樓的時候我就奪門而出,我沖向消防通道,往十六樓奔去。

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我氣喘吁吁到了家門口,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她在平靜地整理她的衣物。

她并不覺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有什么奇怪。

我走到她面前,道:“要不我們換一套房子,這套賣了,買一套新的。”

她開口了:“以后你找一個臟女人,就換一套房子,就這么簡單,是嗎?”

我沉著臉,道:“那你說怎么辦,我總該知道要怎么辦吧?”

她冷笑道:“你做下的事情,還要問我怎么辦,是不是每次跟臟女人睡覺之前,你問我怎么辦,我告訴你該怎么辦,你就可以肆無忌憚?”

“我明擺著不是這個意思,你這是強詞奪理?!蔽揖趩实乜棺h道。

她習慣性地捋了捋長發(fā),向我靠近,手指著陽臺道:“是嗎?那我告訴你,我請你從陽臺跳下去?!?/p>

我橫了一條心,心想,真死給她看,看她怎么辦?

我瞥了她一眼,緩慢走向陽臺,接著,一條腿跨過欄桿,很快,整個身子也翻過欄桿。

現(xiàn)在,我第一次手攀欄桿,整個身體“掛”在陽臺外,臉朝房子里看,看她怎么反應(yīng)。

我只要將兩手松開,便成一個自由落體。

她的反應(yīng)是那樣的遲緩,似乎還是在我目光的威逼之下,才將就著從房里踱出來,那種走路的樣子不是從護理站走向病室的職業(yè)腳步,而是家庭主婦拿著個花灑到陽臺上澆花的那般毫無用心,但她畢竟向我走來了。

她走到欄桿邊,見我如猩猩般手臂攀著欄桿,冷笑了一聲,輕蔑道:“我知道你不會跳下去,何必這樣丟人現(xiàn)眼?!?/p>

說完她就返身進了臥室。

我不明白她這樣說話是鼓勵我跳下去,還是用一種高明的手段讓我脫離危險的境地??傊也坏桨朊氲臅r間就翻進了陽臺。

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正常得有點滑稽。

我進了客廳,她竟然手握遙控器在那里搜索電視頻道。

“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怕我真的跳下去?!蔽覜_著她的后腦勺,惡狠狠地對她道。

“是的,你像那種會為我跳樓的人嗎?可笑!”“可笑”這兩個字的發(fā)音是那樣清晰有力,讓我馬上意識到剛才自己手攀陽臺欄桿的模樣可笑至極。

但她怎么把我料得那么透呢,她怎么一點兒都不顧慮我萬一失手就粉身碎骨的危險呢?

我翻出欄桿的樣子再怎么愚蠢,也是很危險的。

我就是作秀,也有萬分之一失手的可能。

而她大概只當我能像一只丑陋的大蜘蛛那般上下穿梭左右搖蕩。

她認定我就是一只丑陋的大蜘蛛。

這樣的想象讓我憤怒,又讓我無比暢快。

不管如何,我終于在內(nèi)心里找到百分之百的理由掙脫護士羅婷的鎖鏈,走出這個清潔之家。

“我再怎么不干凈,我也是個人?!边@是那天我對護士羅婷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最硬氣的一句話。

她依然沒有半點驚訝,而是高昂著頭,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走出家門。

我只得走出家門。

那天傍晚,天氣有點冷,但天空是澄凈的,城市的街道被高掛在天空中的月亮點亮。

夜幕在城市里鋪展開來的那一個時刻,幼時記憶中那種種絢麗美好但又模糊的畫面好像突然在我眼前跳躍。

我走出小區(qū),叫上出租車。

車子在馬路上刷刷地行駛著,我不知道該投身何處。

車子終于將我?guī)У搅穗x城市三十公里遠的大學城,我到招待所開了房間。

進房間后,準備沐浴。

我取下架子上的浴巾,抖了抖,仔細檢查浴巾的細部。棉織品肌理間有不少隱約可疑的痕跡??腿嗽阢逶『竽迷〗懋敺阑靥翰⒉皇遣豢赡?。

我放棄使用招待所的浴巾。

沐浴后,我采用自然晾干的方式將身體暴露在窗簾緊閉的客房內(nèi)。

穿上內(nèi)衣,準備躺下的當兒,我又蹲下身子查看床單和被套。我懷疑上個客人走后,服務(wù)員根本沒有換上新的床單和被套。床單上的明顯斑痕不知是精液還是唾液,湯汁還是果汁。用這樣的床具,我很可能在隔天便全身布滿網(wǎng)狀紅斑。

打電話到總臺,答應(yīng)馬上換新的。這更證明了我的懷疑是有理由的。

當我和衣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根本沒有放松舒泰的感覺,我渾身不得勁,不時地覺得身上某處發(fā)癢,開始我忍住沒有去撓,因為我覺得那是心理作用,但是越忍越覺得癢,只好去撓,而一旦撓起來,就覺得身上癢的地方太多了。后來我只好起床,先是坐在床上發(fā)呆,但癢癢沒有停止。我只好離開床,坐到房間里的簡易沙發(fā)上。沙發(fā)將我半包裹起來,有一瞬間的舒適,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沙發(fā)扶手上有一塊黑斑,像是誰把口香糖粘在上面然后又用硬器刮了下來。想到扶手上曾經(jīng)粘有別人的唾液,我立刻坐立不安了。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地毯,簡直是臟得一塌糊涂,已經(jīng)看不到原色了。我的腳幾乎都不敢落下去了。

我一再警告自己這些根本沒有問題,多少人都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個人不會因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住一宿就患上什么可怕的疾病。這些不良的感覺都是心理作用,不是真實的情況。但是根本沒用,我覺得自己像是住在雞棚里一樣。昏黃的燈光讓空氣都顯得臟兮兮的。我甚至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了。我試圖回憶跟鹿博導在一起時的那種自由痛快的感覺,但是此時此刻根本找不到那種感覺,當有些我們在床上的細節(jié)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時候,我競感到有點惡心……

我終于不顧夜深人靜到前臺結(jié)了賬,走出了招待所。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今晚的月光很好,月亮像是一個被反復(fù)鍛造過的銀盤掛在天空中。郊區(qū)的夜風一吹,我渾身立刻清涼下來,身上的癢癢都不見了。但是,大學城建在郊區(qū),到了晚上,萬籟俱寂,到處關(guān)門閉戶,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不要說公交車早就停開了,就是出租車也不會光顧了。

我躑躅在街頭,深夜新馬路的空曠慢慢地讓我恐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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