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娜
我媽媽經(jīng)常在吃飯時念叨我大舅家的事情。姥姥生了九個孩子,最后活下來的只有大舅和我媽。那七個孩子大多是病死的,只有一個死得慘烈,因?yàn)閯e人閑言碎語,自己想不開自殺了。媽媽排行老九,她和大舅的年齡相差近二十歲。在我的記憶里,媽媽其實(shí)把大舅當(dāng)成了父親。除了大舅一家,她已經(jīng)別無親人了。
我小的時候,就習(xí)慣和媽媽一起往大舅家走動。我一放暑假,媽媽便坐立不安,話題總是扯到草地,扯到大舅家。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思維方式簡單明了,想什么說什么,肚子里盛不住二兩油,這一點(diǎn)我爸看得格外清楚。于是我爸就吩咐媽媽:你回去看看他們吧,帶著米娜,省得剛住兩天又折騰回來。
媽媽每逢去大舅家便想帶著我,因?yàn)槲易杂锥嗖?,不在我身邊,她心里不踏?shí),生怕我在家生病,爸爸束手無策。只要夢境里有一點(diǎn)不祥之兆,第二天她馬上從大舅家啟程,心急火燎地往回返。她到家后,如若我恰巧生病了,她就大獲全勝般地說:我怎么說來著,我就能感覺米娜生病。然后她從專用藥箱里拿出備用藥,用長長的注射器往我屁股上打針。媽媽是醫(yī)生,知道給我用什么藥治病好得快。媽媽還和家族人一樣信奉薩滿教,她相信我生病時向她求助,在她的夢境里傳遞信息,讓她趕快回來。如若她回來后看見我沒病,在大院里好好地跟小朋友們玩,那么錯誤也是我的,她便抱怨我隨便闖進(jìn)她的夢境,折騰得她胡思亂想。
我至今仍然奇怪,我在大舅家時很少生病。如果生病也是自找的,或是饞嘴喝多了酸牛奶,或是在草地上采摘野果呼嚕幾口吞進(jìn)肚子,上面沾有不潔凈的東西。只要肚子難受,我不找媽媽,我怕她又舉起長長的注射器。我找舅媽,盡管舅媽也用針,但她的針是縫衣針。她在油燈的藍(lán)火焰上燒一下針頭,在我胳膊肘間對準(zhǔn)那根最粗的血管刺一下,就流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
舅媽說:人身體里流著一條河,人有病了,河水就被堵得不流暢了。舅媽說:給河開出一條路吧,只要河水重新痛痛快快地流淌起來,你的病就好啦。
舅媽反對給我吃藥打針。她說這些可怕的東西會讓米娜越來越虛弱。她說米娜和小樹一樣,會慢慢長大的,多曬太陽就行。
媽媽聽見爸爸的吩咐后,高興地準(zhǔn)備要帶走的東西??此H費(fèi)心機(jī)地裝滿一大包衣物,爸爸嘆口氣,從衣兜里掏出剛開的工資遞給媽媽:這些破衣服你就別帶了,還是給錢吧。
媽媽的臉頓時羞赧起來。大舅家太窮了,爸爸經(jīng)常周濟(jì)他們,性情剛強(qiáng)的媽媽便感到很對不住爸爸。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做完飯,最后坐在桌前,咬第一口玉米面餅時,就咬住了腮幫子。媽媽肯定地對我們說,大舅家又搬牧場了,這一回該搬往白音塔拉西邊,那片草原地勢高,夏季迅猛的河水漲不到那里。
我相信媽媽的話。她和自己的家族有一條看不見的命脈緊緊牽連。只要那邊牽動一下,媽媽這邊準(zhǔn)會有感應(yīng)。
大舅一家一年四季總要隨著羊群在草原上遷徙。羊群是一條生活的河流,大舅家這只船便漂浮在這條綿延不絕的河流上。他們沒有感覺到這樣周而復(fù)始的遷徙有什么不對,因?yàn)樵诓菰说囊庾R里,生活就是飄泊,生是一種飄泊,死是另外一種飄泊。
媽媽帶上我又回白音塔拉草原了。從大興安嶺的牙克石小鎮(zhèn)坐火車到草原城市海拉爾后,我們便搭上運(yùn)輸車進(jìn)入白音塔拉蘇木。至于再往草原深處的大舅家走,只能找牧民用勒勒車送我們了。當(dāng)醫(yī)生的媽媽曾經(jīng)在這片牧區(qū)經(jīng)常為牧民看病,她熟悉這里的人,很快找到了送我們的巴森大叔。
那年夏季的白音塔拉草原,留在我記憶的,除了碧藍(lán)碧藍(lán)的天空,洶涌澎湃的野草,就是一條條銀光閃爍的河流。
我坐進(jìn)高高的木轱轆車?yán)?,剛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的。車走起來慢悠悠的,天空的白云和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也慢悠悠的。草原的陽光有一種美麗而誘人的奢侈,讓我覺得我坐進(jìn)金色的搖籃里,慢慢朝天空飄去。過不一會兒我就困倦了,我的視線里總是如潮的綠草,它們紛紛向我涌來,把我弄得眼花繚亂。媽媽說睡吧,等你再睜開眼睛就到了。于是我鉆進(jìn)篷帳里睡著了。吱嘎吱嘎的車軸轉(zhuǎn)動聲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草叢里蟈蟈的鳴叫卻不絕如縷。漸漸的,我似乎能聽到各種昆蟲忙碌的叫聲,又像什么都聽不清楚。等到我睡得滿臉通紅,被馬車搖搖晃晃顛醒之后,睜開眼睛一看,馬車還在茫茫的綠草地上游蕩。我一骨碌坐起來,害怕地喊一聲,媽媽和巴森大叔全都笑了。巴森大叔說:這孩子嚇著啦,白音塔拉草原像海一樣遼闊,連蒼鷹都飛不到頭,她當(dāng)然害怕啦。
我聽見勒勒車停了下來,媽媽叫了一聲我表哥的名字。我從篷帳里鉆出來,太陽用滾燙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依然看見了畢力格表哥。
他騎著馬站在勒勒車前,朝著我們微笑。
他像太陽的兒子,渾身散發(fā)著明亮的熱力。多年后,我努力追憶他當(dāng)時的模樣,我再一次驚奇地感覺,我的想象沒有錯誤。表哥英武高大的身軀,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臉膛,劍形高挑的濃眉,和柔情似水的丹鳳眼,都讓他看起來是一個古典悲劇里的武士,一個很入畫的人。
媽媽早就驕傲地說過,我的三個表哥和一個表姐長相俊美,性情溫和,不像她自己生的兩個孩子,個個長得很馬虎。媽媽的話當(dāng)然是講給我爸爸聽的。因?yàn)槲掖竽镌缇驮诿骼锇堤幷f她長得又矮又瘦、容貌不佳,影響下一代。而媽媽最有力的反擊便是拿她家族的后代說事。媽媽是醫(yī)生,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兩個孩子身體不好的原因是爸爸家族的遺傳問題。
表哥從高高的馬背上跳下來,用草地人才有的姿勢搖晃著走過來。他恭恭敬敬地給我媽媽施禮后,媽媽抱住他的頭,在他額頭上莊重地親一下說:畢力格,你真長大了,像個巴特兒。
我知道巴特兒是英雄的意思,我也覺得表哥英氣逼人。有一瞬間我看著他非常陌生,他好像是另外一個人。我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他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抱起我說:米娜,臉上長雀斑了。他朝我微笑著,潔白的牙齒閃著光澤。
我看著他微笑的眼睛突然害羞起來。為什么我臉上長出討厭的雀斑,讓他一下子看出來?我有點(diǎn)想哭,便把臉埋下去。媽媽知道我難過了,吩咐表哥說:讓她騎馬吧,她一路吵著要學(xué)騎馬吶。
表哥便把我舉到馬鞍子上。我剛剛坐穩(wěn),就神氣起來。表哥的馬高大健壯,長長的鬃毛在微風(fēng)里拂動,漂亮極了。我覺得它像捉摸不透的精靈,隨時都能飛起來,把我?guī)У缴衩氐倪h(yuǎn)方。我喜愛地摸一下它的腦袋,幻想地說:我也想有一匹這樣的馬。
表哥惋惜地說:米娜,你這么喜歡馬,真應(yīng)該是個男孩子。
我模仿表哥的姿勢端端正正地坐好,目視遠(yuǎn)方。我突然喊起來:媽媽,我看見阿穆爾河啦。
他們?nèi)齻€人全都哈哈笑起來。阿穆爾河即黑龍江。我剛懂事時就記住了這條江的名字。媽媽用懷舊的口氣一遍一遍地?cái)⒄f,我們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阿穆爾河左岸。他們在那兒修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木城城堡,全部落人都居住在里面??墒巧扯碥婈?duì)侵占了我們祖先的居住地,
殺戮反抗的男人,還有手無寸鐵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最后我們的祖先被迫遷徙到阿穆爾河右岸。媽媽講的阿穆爾河像金燦燦的河流一樣,在我的記憶里閃閃發(fā)光。從那以后,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所有的河流都是從阿穆爾河流淌出來的,所有的河流都叫阿穆爾河。
我把白音塔拉草原上一條不知名的小溪流也當(dāng)成阿穆爾河啦,他們?nèi)齻€人聽了當(dāng)然笑個沒完。
我們開始往大舅家走。我先看見大舅家座落在河邊孤零零的氈包,接著看見全家人從氈包里一個個鉆出來,站在明亮的陽光里望著我們。舅媽還把手搭在額頭上,遮住陽光朝這兒一個勁兒地瞭望。
一條黃狗興奮地朝我們奔跑過來,我一下子想到是魯克勒。去年夏季我看見它時,它才兩個月,而現(xiàn)在它已長得大模大樣。它歡蹦亂跳地跑到馬身邊,一個勁兒地?fù)u晃著麥穗似的尾巴。表哥說:米娜,它認(rèn)出你了。
快到氈包前,按照規(guī)矩,我和媽媽全下來走路。舅媽邊在衣襟上擦手邊走過來迎接我們。她摟住我死命地親一口,我的耳朵快被親吻的聲音震聾了。接著,我大舅和表姐也摟住我親個沒完。我哇哇地叫起來,我說我耳朵聾了,我說我眼睛快看不見東西了。他們哈哈大笑以后,又在我額頭上親幾下才算完事。不用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的大腦門上肯定印著一排紅印。就像媽媽形容的那樣,我得了最榮耀的獎賞啦。
剛才大舅還滿面笑容,可是他轉(zhuǎn)身面對媽媽時卻哭了。他顫抖著手,戴上他那寶貝的水晶石墨鏡,大概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吧。我媽媽施過禮后也淚流滿面的,結(jié)果舅媽抱住她又默默地擦著自己的眼淚。我不明白,他們傷心時哭,高興時也哭,才一年沒見面,見了面就哭。
媽媽走進(jìn)氈包里,對著氈墻正面懸掛的“瑪魯”神袋跪下去,自言自語道:我回來啦。然后,她拉著我也跪下,我跟著她懵懵懂懂磕三個頭。還好,舅媽把所有的神靈都裝進(jìn)圓形羊皮口袋里供奉在一個神位上。若是她把“瑪魯”神袋里的神靈一一請出來,我就得著實(shí)磕上半天頭。
小時候我總以為“瑪魯”神靈是舅媽發(fā)明的。她用羊皮剪出一只展翅欲飛的鳥,說它是“烏麥”神靈,專門保護(hù)小孩稚嫩的生命。她用木頭雕刻兩個稚氣笨拙的男人和女人,給他們穿上羊皮外衣,說是我們的祖先,叫“舍臥克”神靈。而我喜歡的那個長著角的銀蛇,是舅媽用鐵皮剪出來的。舅媽告訴我,它叫“舍利”,是眾神里最厲害的。如果它保佑一個男人,他肯定會成為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舅媽信奉的神靈能變成一支軍隊(duì)。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連樹和石頭都長著我們?nèi)庋蹮o法看見的靈魂。她把二十多個神靈的象征物都放進(jìn)“瑪魯”神袋里。每逢遇到難事,她便虔誠地跪下來,求神靈保佑。
舅媽告訴我,萬物皆有靈魂。世間萬物其實(shí)都長著眼睛,都在默默地看著你。人不要傷害任何無辜的生靈,否則神靈是不會答應(yīng)的。
那天,表哥殺了一只羊。吃飯時,全家人都喝了酒。先是喝的馬奶酒,之后又啟開媽媽帶的“牙克石燒酒”喝起來。大舅喝多了,一會兒便叫一聲:米娜。待到我匆匆忙忙跑過去站到他眼前,他只說了一句你長高了,就閉住嘴。等到他第三次叫我時,我答應(yīng)著,腳卻不挪地方。我猜出來他是想讓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在他身邊。
魯克勒因?yàn)槲耀@得了特權(quán),它進(jìn)了氈包乖乖地坐在我身邊。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兩塊羊肉喂它,它看著不動。直到表哥拍著它腦袋說:吃吧,這是米娜給你的,別客氣了。它才很有尊嚴(yán)地把肉骨頭叼到氈包外,大大方方啃起來。
我也跟隨魯克勒跑到氈包外面。我從衣兜里掏出幾塊餅干遞給它。吃吧,我說,大家都高興,你也應(yīng)該高興。魯克勒抬起頭,用聰明的黑眼睛瞅著我,它的眼睛干凈極了,水晶般一塵不染。
舅媽找我的時候,我和魯克勒玩累了,一起躺在草堆上睡著了。舅媽吃力地抱起我,用她寬大的藍(lán)布袍子緊緊裹住我,邊往氈包里走邊嘮叨:可憐的,在外邊睡了。
舅媽對誰都可憐,仿佛她就是為了憐憫人間萬物才降臨人世的。她經(jīng)常在草地深處揀回瀕臨死亡的動物喂養(yǎng)。那些腿腳受傷的野雁、衰老的野狗,還有沒了媽媽的羊羔,在舅媽眼里都是可憐的孩子。有一次她居然把一只狼崽子放進(jìn)揀牛糞的羊皮口袋背回家。全家人讓舅媽送回原地去,舅媽頑固地?fù)u著頭說:可憐的小家伙,我不能讓它餓死。大舅咚咚咚地敲著長煙袋鍋決定:不就是狼崽子嗎?怕啥。母狼找上門再扔出去吧。結(jié)果小狼崽的媽媽一直沒出現(xiàn),舅媽便理直氣壯地喂養(yǎng)這個孤兒了。
小狼崽可把舅媽折騰苦了。剛長到兩個月它便學(xué)會了翻東西。即便氈包里有人,它也視而不見,用爪子利索地鉤住碗柜把手,一下子拉開門,然后坐在旁邊津津有味地吃里面的食物,然后哼哼唧唧地出去曬太陽。大家生氣地訓(xùn)斥它,它卻無辜地瞪大眼睛,搞不清楚家人為什么跟它翻臉了。大舅家有一條六個月大的牧羊狗巴爾虎,見它翻碗柜就沖上去打架,它就毫不講理地用爪子撓巴爾虎。舅媽每逢遇見這種場面總是喝斥一聲,找出食物平分兩份給它倆算是扯平了。舅媽對它的惡作劇總是那句話:它還小,長大了就懂事了。老天爺,舅媽還指望它成為孝子,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吶。大家聽了哭笑不得。
這只小狼崽在五個月時突然失蹤。大舅判斷它恢復(fù)了野性,找自己家族的狼群去了。它回來過幾次,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氈包,像一個人那樣若有所思。我大表哥放馬時見過它,它越長越漂亮,成了體態(tài)碩大的公狼了。直到有一天,大舅家的牧羊狗巴爾虎生下三個孩子,大家才明白誰是它們的父親。兩條小公狗野性難泯,半年后便跑進(jìn)草原深處,找它們的狼爸爸去了。而魯克勒不走,它不僅像一個姑娘那樣戀家,性情也隨自己的媽媽,對主人非常忠誠。它跟著大表哥放羊,根本不怕狼,是一條出色的牧羊狗。
大表哥結(jié)婚走了,巴爾虎也隨他去輝河一帶養(yǎng)牛去了。大表哥本想帶魯克勒,但我大舅哼的一聲,他就羞愧地明白,大舅是怪他太自私了,不該打魯克勒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種聲音喚醒。我靜靜地躺在鋪位上,仔細(xì)地傾聽著。那聲音來自地面,仿佛是一輪輪水波向整個草原蕩漾。我是趴著睡覺來著,耳朵里便流進(jìn)地面的聲音。
我以為發(fā)大水啦,連忙坐起來揉開眼睛朝四處張望。也是一個夏季的早晨,因?yàn)樗逘I地地勢有些低洼,大舅家的氈包被突如其來的大水灌泡了。那年我五歲,那年草地漲滿大水,銀光蕩漾的情景,我記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鋪位上發(fā)了一會兒呆。氈包里只剩下我,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看見鐵爐里的火焰正旺盛地朝上躥跳,鍋里的水已經(jīng)冒出熱氣。爐灶旁并排擺放著裝牛糞的柳條筐和盛水的鐵箍木桶。而氈包的門大開著,一種紅色的光線從門外映進(jìn)來,那是清晨的陽光。我從未看見過如此神奇的陽光,像水一樣緩緩地朝氈包內(nèi)延伸,濕潤而柔和的觸角輕輕地?fù)崦恋?。我聽見的聲音,一定是陽光洇進(jìn)土地里的聲音。
我跳起來,光著腳跑出去。太陽就在河面上冉冉升起。太陽紅紅的,大大的,它離我那么近,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它。但是我舍不
得伸出手,我怕它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夢境,我怕我伸出手,我的夢就醒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紅、這么大的太陽。
全家人都在外面忙碌著,他們浸染在紅光里卻渾然不覺,自己忙自己的活。誰也不像我,心里激動得要命。我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的,想告訴每一個人我看見的奇跡,可是他們連頭都不抬,頂多對我說一聲:你餓了吧,飯馬上就做好了。媽媽端著一碗剛擠出的牛奶,大聲招喚我,讓我喝下去。拴在木樁的小牛犢也朝我哞一聲,好像生氣我喝它媽媽的奶。我端著木碗走過去,遞到它嘴邊說:喝吧,這可是你的。小牛犢毫不客氣地把嘴扎進(jìn)碗里,滋滋兩下,碗就干凈了。
蹲在那兒擠牛奶的舅媽見媽媽有些生氣,站起身捶打一下腰背,拎著擠完奶的鐵皮桶走到小牛身邊。她解開繩索后,小牛便撒著歡鉆進(jìn)母牛肚子底下吃奶。舅媽像是對我又像對媽媽說:米娜,你懂事了。草原的孩子就應(yīng)該有金子一樣的心。
吃早飯的時候,魯克勒便汪汪地叫起來,它的叫聲挺興奮,好像遇見了高興的事。大舅咕咚一口咽下奶茶,猜測地說:有人家搬來了吧。
表姐撩起袍襟起身走出去。她在外邊驚喜地喊:是有人家搬來啦。
我們都跑了出去。在遠(yuǎn)處的草地里游蕩著一群潔白的羊群,七八頭牛拉著高高的勒勒車正朝大舅家的方向走來。舅媽高興得雙手合一放在胸前,眼睛笑得皺紋叢生:真盼望有人家做伴,現(xiàn)在好啦,“瑪魯”神靈讓咱們有了鄰居。吉祥的鄰居會帶給我們快樂的。
那家人真在離大舅家不遠(yuǎn)的高處停駐下來。大舅解下腰間的長布腰帶,邊扯開嗓門嘿嘿地呼喚,邊揮舞手里的布腰帶。那邊的男主人顯然看見了,手里也拿著家什邊喊邊揮舞。大舅待不住了,他吩咐表姐看著草地上吃草的羊群,自己要過去幫忙。臨走時又把媽媽帶走了。
上午漫長的時間把我憋悶得夠嗆。舅媽不讓我跑遠(yuǎn),我剛想偷偷去找表姐,她就像腦袋后面也長了眼睛似的,大聲叫住我。我只好坐在一塊羊皮上,悶悶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表姐和羊群。那群為數(shù)不多的羊被茂盛的長草卷裹著,緩慢游蕩,看起來像一堆凝固不動的白云。我嘆了一口氣,像大人一樣為它們發(fā)愁。它們現(xiàn)在是最幸福的,張張嘴就能把自己的肚子吃得鼓鼓溜溜。等到冬季來臨,可怕的西伯利亞寒流呼嘯著席卷呼倫貝爾大草原,這些溫順的羊便悲慘啦。到時候舅媽又流著綿綿淚水,在神靈面前為那些凍死病歿的羊一遍遍祈禱,希望它們的靈魂超度到溫暖的天堂。
太陽升得很高時,一座藍(lán)布飾頂?shù)臍职钇饋?。舅媽朝那個方向瞭望一會兒,便決定烙些面餅送過去,她斷定那家人肯定沒時間做飯。
舅媽打開碗柜,把平時舍不得吃的白面找出來,倒進(jìn)面盆里和面。然后撩起寬大的布袍快步走出氈包,點(diǎn)燃外面的爐灶準(zhǔn)備做飯。我起勁兒地跟在她身后想幫忙,卻把她絆得躲閃不及趔趄幾下。她摸摸我的腦袋,慈祥地說:行啦,長大了再干活吧,這一輩子有你干的。我仰著腦袋說:我現(xiàn)在就長大了。她知道非得找點(diǎn)什么活才能打發(fā)我離開她。呼,牛糞不夠了,幫我揀點(diǎn)牛糞吧。她拍拍自己的額頭說,米娜可是能干的姑娘啦。
我總算得到舅媽的重視,馬上拎起柳條筐在氈包周圍揀曬干的牛糞。這一次我有經(jīng)驗(yàn)了,先用木叉子撬起草坪上的牛糞,觀察是否干透了。去年我來草地時,自己跑到草甸子里揀牛糞,結(jié)果因?yàn)橛媚_去踢幾塊緊貼在草皮上的牛糞,回到氈包后腳便腫起來。媽媽告訴我,濕牛糞下面聚著地面的毒素,人碰到毒素皮膚就腫起來。而牧民了解這個常識,他們先用木叉子啟開濕牛糞透氣,待到快于了才揀回去。媽媽邊教訓(xùn)我邊熬現(xiàn)采的草藥。我喝了幾副又苦又澀的湯藥,腳腫才徹底消退。
我揀了半筐牛糞拎回來,放到舅媽腳下等她夸獎我。舅媽忙得連頭都不抬,告訴我就放那兒吧。我索性揀了一小堆牛糞,統(tǒng)統(tǒng)堆到爐灶旁,舅媽果然呼呼地驚叫兩聲,心疼地拍拍我褲子上粘的草說:行啦,快沒地方放啦。她到底也沒夸獎我。
我湊進(jìn)爐灶,往泥土灶膛里添幾塊牛糞,央求舅媽: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呆在這兒,你跟我媽說說吧。
舅媽又摸摸我的腦袋,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語:娘倆其實(shí)都不愿意回家,怪可憐的。
我扯扯舅媽的袖子說:媽媽聽你的話,你說留下我,她肯定同意。
舅媽說:我知道,你喜歡馬。奇怪呀,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孩像你這么喜歡馬。
一提起馬,我就來精神了。我一下子跳起來說:馬跑起來太神氣了,它們像神話里的精靈,跑起來時連大地都跟著跑,它就帶著大地跑呀跑呀,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啦。
舅媽笑得眼睛都流出眼淚了。她把一張烙得軟軟的面餅遞給我,看我吃得香噴噴的樣子,心滿意足地說:馬是太陽的兒子嘛。太陽神年年月月看見草地上的人朝它祈禱,它就心軟啦,讓兒子來到草原,滿足人們的意愿。他們想去遙遠(yuǎn)的地方,騎上馬就跑到了。馬歸天的時候是因?yàn)樗爰伊?。它是唱著歌走的。那些好聽的歌變成天上的白云,人間也有了四季的變化了。
一群馬真的從白云里飄下來,輕輕地落在綠色蒼茫的草地上,它們慢慢悠悠地走著,朝氈包的方向漸漸游蕩。我看見畢力格哥哥啦,他昨天跟隨馬群走進(jìn)草原深處,今天他又跟隨它們回來啦。
我歡快地跑起來。在我的視線里,那些馬簇?fù)碇?,像流水一樣淌過來了。舅媽在我身后大聲呼叫我。幸虧是白天,若是黑天,一定有人以為我的魂丟在哪兒,舅媽正為我招魂吶。我拚命地朝向馬群奔跑。它們也向我奔跑吶,我甚至聽見它們把大地的心臟都震得撲通撲通跳動。
我身后傳來魯克勒的叫聲。它跑得飛快,呼地一下躥到我眼前,上來就叼住我的衣襟直往回拽。它聽見舅媽叫我,就跑來阻擋我。我從褲兜里掏出一塊奶酪,遞給它說:魯克勒,你放了我吧。我喜歡吃奶酪,你也喜歡。我給了你,我就沒有了。魯克勒松開嘴,朝后退一步,兩只耳朵警惕地豎立起來,仍然不妥協(xié)地盯著我。我把奶酪重新放進(jìn)褲兜,現(xiàn)在我給它什么東西它都不要。它是魯克勒,是收買不了的。
我不走了,站在原地等待馬群。魯克勒也把身體坐在后腿上,和我并排地看著草地那一邊。簇?fù)淼鸟R群終于來到我們面前,畢力格表哥呼呼地喊了幾聲,馬群便放慢速度,開始吃草了。他跳下馬,大步走過來拍一下我腦袋:米娜,中午舅媽給你做什么好吃的?我重新翻騰褲兜,掏出那塊奶酪遞給他:我就這一塊了,舅媽讓我少吃零食,她烙了那么多餅,中午要去新鄰居家一塊兒吃飯吶。
畢力格把奶酪扔進(jìn)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來。他的牙齒白白的,閃著月亮似的光澤。我的牙因?yàn)槿扁}已經(jīng)掉了兩顆,第三顆牙也搖搖欲墜。我羨慕地瞅著表哥問:我也能長你那么好的牙齒嗎?表哥認(rèn)真起來,讓我張開嘴,他在太陽光下仔細(xì)察看過我的牙后,嘆口氣說:你要是沒上學(xué)就好了,在這兒住下,喝牛奶,吃羊肉。兩年以后你就能有一口漂亮的牙,連鐵絲都嚼得動。
他說得我垂頭喪氣的。沒過多久,我就會隨媽媽一起離開這里。我開始難過起來,眼睛
里浸滿委屈的淚水。表哥慌了手腳,他鬧不懂我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傷感起來。好啦,米娜,我背你回家吧。他邊哄我邊彎下腰,讓我趴到他后背。這一下我又高興了。小時候表哥經(jīng)常背著我走路。他的個頭真高,我趴在他后背,他一站起來,我就感到上了天,牛氣得不行??墒沁@次他背著我走路,我就沒有了那種上天的感覺。我說,哥哥你怎么矮了?表哥邊走邊說,是米娜長個頭了。我恍然大悟,連忙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怕自己晃悠下去。表哥走得真快,表哥的脖子真燙人。我松開手,我說你的脖子燙著我啦。我剛松開手便在他后背晃悠起來,我就想抱住他的胸膛。表哥的胸膛太寬了,我的雙手根本沒法子摟住,于是我只能重新?lián)ё∷牟弊?。過一會兒我又受不了了,他的后背比天上的太陽還炙熱,烤得我迷迷糊糊的。我喊起來:哥哥你太燙人啦,我要下去自己走。表哥哈哈地笑起來放下我,朝我伸過來一根手指頭:這不是火鉤子吧?我妥協(xié)地握住他的手,跟著他往家走。
不遠(yuǎn)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位姑娘。我的眼睛尖,高興地拽住表哥說:新鄰居家還有一個姐姐呢。表哥抬起頭,望著在我們視線里越走越近的姑娘。她當(dāng)然是姑娘,因?yàn)樗嶂鴥蓷l烏黑的長辮子,頭發(fā)縫是偏開的,不像已婚的女人,頭發(fā)縫被丈夫莊重地在中間分開,表明她們是有男人的。
表哥放開我的手,朝她大步走過去。很久,我才聽見他發(fā)出的歡叫:雅蘭!
我沒跟著跑過去,魯克勒也沒跟過去。畢力格哥哥站在雅蘭眼前。他們靠得太近了,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盡管洶涌的大草在陽光下安靜地生長著,不遠(yuǎn)處一條銀光閃爍的小河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天空的白云悠然自得地飄浮著,還有草地上的馬群、羊群游游蕩蕩地吃草。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連我都感到大地忽然像柔軟的水一樣慢慢搖晃兩下。而表哥的棗紅馬抬起它那聰明的腦袋,望著他倆,蹄子在草地上來回不安地挪動。
高大的表哥站在靈巧的雅蘭身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雅蘭被他看得只說了一句,我們家搬到這片草場了,就紅著臉低下頭擺弄她手里的長辮子。他們認(rèn)識,而且早就認(rèn)識,她還叫他畢力格吶??墒撬麄z為什么光站著不說話?尤其是表哥,好像剛喝過酒,臉膛也是紅紅的。他傻呆呆地站著,兩只手沒地方擱沒地方放地在褲子上摩蹭。
我得幫表哥的忙,我跑過去擠到他倆中間,抬起腦袋對表哥說:哥,你說話呀,你怎么不問人家好呢?你就問,你爸爸媽媽好嗎,你家牛群羊群好嗎,你家的草場好嗎,你家的氈包好嗎?我把平素聽到大舅問候別人的話統(tǒng)統(tǒng)學(xué)一遍。
表哥眉開眼笑:我妹妹多懂事,替我一下子全問候完了。
雅蘭驚奇地看著我問:你幾歲了?我說十歲了。她便蹲下身抱起我,說了一句我至今難忘的話:畢力格,你這個小妹妹真像個小母親。
長大之后我才懂得那句話的含義,而這含義卻是草地之外的人難以知曉的:草地的女人生來就是母親,她們像大地那樣理解和包容萬物。
雅蘭抱著我,我便可以看見表哥的眼睛了。表哥的眼睛里藏著無數(shù)的星星,那么明亮。他看著雅蘭,雅蘭的臉蛋便像燙紅了一樣,升起兩輪美麗的紅月亮。舅媽說過,長著明亮眼睛的人,內(nèi)心一定充滿神奇的力量。表哥的心里,肯定藏著和星星一樣灼亮的秘密。
我?guī)椭盘m尋找藏在草叢里的白蘑菇。雅蘭想做味道鮮美的蘑菇湯,給我大舅和媽媽吃,所以她抽空出來采蘑菇。她告訴畢力格,她家已經(jīng)殺了兩只羊,準(zhǔn)備中午時分請我們?nèi)胰顺燥?。我們很快采摘半柳條筐白蘑。雅蘭看見她爸爸騎著馬飛快地朝我大舅家奔跑,便著急地對表哥說:畢力格,我爸爸去請你媽媽吶,你中午一定要過去。我連忙說:還有我吶,你干什么光叫他卻不叫我?雅蘭又把我抱起來,親親我的臉說:怎么能落掉米娜,我第一個就請你。她放下我后,拎著柳條筐匆匆往回走。表哥把手指頭塞進(jìn)嘴里炫耀般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棗紅馬便顛顛地跑過來。他牽著馬韁繩送到雅蘭手里說:騎馬回去吧,它自己會回來。雅蘭笑一下,輕盈地翻身上馬。她本想說什么,見我不錯眼地盯著她,欲言又止,騎著馬走了。
我們?nèi)齻€人浩浩蕩蕩去雅蘭家。舅媽把烙的餅和能帶的食物全盛進(jìn)一個羊皮袋子里,放在馬背上馱著。畢力格把那群馬趕到離雅蘭家氈包不遠(yuǎn)的草地吃草。而表姐怕兩家羊群混到一起不好分辨,沒有過來。魯克勒跟隨表姐看羊,我只能看見它在草叢里不時躥跳出來的腦袋。
我們進(jìn)氈包時,別利大叔和我大舅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別利大叔紅光滿面地迎接我們,他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問候我舅媽,又把我抱起來親一下。輪到畢力格時,他的嗓門仿佛開炮似的,震得我耳朵都疼:呀嘿,棒棒的小伙子,像雄鷹那么勇猛,像駿馬那么精靈,像月亮那么溫和。你們養(yǎng)的好兒子,真讓整個草原人都羨慕!
舅媽高興極了。舅媽最喜歡別人夸她的畢力格了,好像她生的是稀世珍寶,就看別人有沒有眼力。她笑瞇瞇地站在雅蘭媽媽身邊,一句客套話也不會說。大舅見她笨嘴拙舌的樣子,不得不提醒道:喂,老伴,人家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吶。舅媽用疼愛的目光打量著雅蘭和她哥哥,頻頻點(diǎn)頭:哪戶有福氣的人家能娶到你們的女兒,真要感謝“瑪魯”神靈。舅媽的話很樸素,然而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雅蘭媽媽也高興得笑起來,她趕緊撩起衣襟擦著那雙肥胖的手,拉住舅媽親親密密坐在一起嘮知心話。
表哥悶聲不響地拎起裝水的鐵箍木桶。他剛走出氈包,雅蘭也跟出去了。瞧她那利索勁兒,仿佛是畢力格的影子。我對著媽媽的耳朵悄悄說:表哥和雅蘭姐是好朋友吶,他倆現(xiàn)在出去說悄悄話,不想讓別人聽見。媽媽猛然抬起頭,仔細(xì)打量我一陣,然后小聲囑咐我:米娜,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有些話大人說行,小孩不能說。我似懂非懂地嗯一聲,我覺得媽媽怪怪的。在家里她經(jīng)常抱怨我是小啞巴,不愿意講話;而在這里,她又讓我閉住嘴巴。
表哥和雅蘭打水回來了。表哥真賣力,他把放在氈包外的碗櫥、奶缸全搬進(jìn)屋,按照大舅家的格局?jǐn)[放好。我忘掉媽媽剛剛囑咐的話,連忙告訴表哥:哥哥,你搞錯啦,你把人家擺成咱們家啦。
全屋的人都笑起來。大人真是奇怪,沒什么理由也能笑得一塌糊涂。他們好像挺喜歡笑的,連我也受了感染,咧開嘴高興一陣。
別利大叔用他熊掌似的大手拉住我說:我女兒九月份要去省城上學(xué),她媽媽來不及再給我生個女兒了,我就要你當(dāng)女兒吧。
嗚嘿,有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贊嘆。我們仿佛看見美麗的錫尼河面跳躍的紅色大鯉魚,目光全聚集到雅蘭身上。別利大叔得意極了,用笨笨磕磕的漢話提起女兒考的學(xué)校,把大家聽得稀里糊涂。最后還是雅蘭更正父親漏洞百出的發(fā)音,我們總算知道了她考取的是省城一所師范學(xué)院美術(shù)系。別利大叔余意未盡,開始嚷嚷著要賣掉二十只羊和兩頭牛,好好送女兒上學(xué)。微醉而又幸福的別利大叔看起來像個驕傲的王爺。
在熱熱鬧鬧的宴席上,只有表哥沉默不語。
雅蘭端來熱騰騰的羊肉擺放在木桌子中間,就擠著坐到他身邊,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表哥遲疑一下,還是掙脫開那只正在傾訴衷腸的手,端端正正地坐著。他很懂得克制自己,尤其在這個場合,他可不想丟丑,讓長輩們看見兩個人拉拉扯扯的不成體統(tǒng)。
雅蘭媽媽的眼睛像鷹一樣尖,一下看見女兒讓她臉紅的舉止。她用刀飛快地割切銀色鋁盆里的羊肉,放進(jìn)畢力格面前的盤子里,一個勁兒地讓他吃。接著她對舅媽說:蒼天賜給我們兒女,是安慰我們苦難的一生。畢力格也該到了成親的年齡,哪個有福氣的女孩能嫁給他,會幸福一輩子。
這回可輪到大舅發(fā)言了。他正和別利大叔講有兩家人因?yàn)闋帄Z草場打官司的事。聽見雅蘭媽媽打探畢力格的婚姻,他就像每個當(dāng)父親的那樣,很鄭重地告訴大家,他已經(jīng)為表哥訂了婚事,準(zhǔn)備在元旦時辦喜事。秋季期間家里出欄二十只羊賣到海拉爾市場,辦一個像模像樣的婚禮。到時他會邀請白音塔拉所有的朋友做客。
大舅肯定受刺激了。家里只有四十多只羊,他拿出一半操持表哥的婚禮,今后家里靠什么生活。他跟人家比賽既不是對手也不是場合,連我都覺得大舅怪可憐的。但是大舅視死如歸的表情和平平淡淡的口吻,又讓大家感覺,他可真是個人物。
表哥一直沉默著,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別利大叔眼里變成了少年老成,一個勁兒地夸獎著。表哥在沒人注意時站起身走了。他一定是難過極了,才敢冒著違反規(guī)矩回家挨訓(xùn)斥的麻煩,跟誰都不打招呼便悄然走掉。強(qiáng)烈的陽光從氈包頂端的出煙洞口直直地照射進(jìn)來,把大家的臉映得分外明亮。濃釅的奶茶香味混和著酒味彌漫整個氈包。大家都顯出微醉的歡快樣子,誰也沒注意到畢力格離開,包括雅蘭。
舅媽郁郁寡歡坐在我們中間?!艾旚敗鄙耢`說對了,母子連心。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卻憑著母性的直感預(yù)見了什么。畢力格走了,他行走的聲音飄出去很遠(yuǎn),然后又經(jīng)過一段累人的距離重新飄回來,傳進(jìn)她心里。我知道,舅媽為表哥擔(dān)憂了,她回到家里肯定為表哥祈禱。
夜晚降臨了。舅媽在氈包外面點(diǎn)燃起篝火,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大舅喝多了,他的鼾聲仿佛秋季尖銳的風(fēng),高一聲低一聲地纏繞在氈包木制的花墻、祭祀用的紅銅佛燈、能敲出鐘點(diǎn)的老式座鐘、鐵皮爐子上。媽媽和表姐也睡不著,索性走出來坐到篝火旁,陪舅媽說說話,來打發(fā)漫長的夜晚。
從雅蘭家回來的路途中,舅媽和大舅因?yàn)楫吜Ω駹幊称饋?。大舅忿忿地罵畢力格不懂禮節(jié),走時不打招呼給他丟了臉。而舅媽埋怨大舅不該把畢力格的婚事說得那么死,她壓根就沒有同意過這門莫名其妙的婚事。大舅多年未見的朋友托克突然從遙遠(yuǎn)的伊勒利特草原趕來,拎著六瓶海拉爾白酒,兩盒北京城的高級糕點(diǎn),親自登門為女兒提親。這個做法最初便讓舅媽心存狐疑。白音塔拉草原一帶的習(xí)俗向來是男方托媒人去女方家求婚,而且事先把女方的人品了解個剔透明白,才敢鄭重地請媒人出面。媒人要帶著男方家的禮物,三次登門求婚以顯示誠意,女方的老人才答應(yīng)兩個年輕人見面。但大舅死要面子,喝了人家的酒,聽了百般討好的話,連姑娘的人品都不打聽,便喝了訂婚的血酒。事后,舅媽托付一位可靠的親戚詳細(xì)打聽那姑娘的為人,聽說她長相還不錯,因?yàn)橛逐捰謶泻茈y嫁出去,便埋怨大舅坑害自己的兒子。大舅后悔莫及,卻拿出草地男人的倔勁兒,陰沉著他那匕首似的長臉,訓(xùn)斥舅媽:就這么定了,你當(dāng)婆婆的多調(diào)教就是了!
大舅的鼾聲扎得我也坐起來。我從鋪位上扯出幾根羊毛往大舅鼻子里扎,他只消停一會兒鼾聲依然此起彼伏。我打了一個哈欠,魯克勒從氈包門外探進(jìn)腦袋望著我,我也爬起來走出悶熱的氈包。舅媽她們?nèi)齻€人圍著篝火坐著。我的眼睛當(dāng)時一定出了毛病,我看見了三塊神情憂愁的巖石——她們的頭部微微低垂,似乎被舞蹈的火焰吸引,她們的身體卻變成模糊而粗礪的巖石,一動不動。而那堆篝火也凝固成一個碩大的金碗了。我害怕地叫了一聲媽媽,她朝我轉(zhuǎn)過身體,我的幻覺才消逝。我不敢告訴媽媽剛才我看到的一切,她又會嚇一跳的,她總讓我嚇得不輕。媽媽一直認(rèn)為我的神經(jīng)發(fā)育存在問題,一直為我層出不窮的怪夢、與年齡不相關(guān)的各類想法擔(dān)憂。她說我是一個難養(yǎng)的孩子,一個讓她精疲力竭、看不見未來的孩子。
我蹭到舅媽身邊,央求她給我講故事。舅媽沒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推托她心情不好,講故事也無滋無味。我摸摸她皺紋叢生的臉,一個勁兒地哄她:你給我講故事吧,說不定在風(fēng)里走來走去的神靈聽高興了,明天記起你的禱告,馬上來幫你的大忙。
舅媽心情開朗起來?;蛟S她相信和煦的晚風(fēng)里真有神靈在聆聽人間的聲音,便吩咐我進(jìn)氈包里找來她的長煙袋,叭噠叭噠抽足旱煙攢足精神氣后,開始給我講故事。
舅媽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奶奶講的。她奶奶知道的故事,草原人都知道。那些故事像千回百轉(zhuǎn)的河流,它的終點(diǎn)永遠(yuǎn)回繞到源頭,周而復(fù)始地重新流淌出去。
這一次舅媽又忘記她曾經(jīng)給我講過哪些故事了。她講起巖石姑娘的神話傳說,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她總是這樣開頭:天上一個美麗的姑娘被魔鬼莽蓋看中了,她不答應(yīng)它,它就奪走她的靈魂壓進(jìn)巖石里面。從那以后,她能望得見茫茫草原的一草一木,卻沒有人能看見她。每次講到這里,舅媽便閉住嘴巴。我當(dāng)然知道,她下一句肯定問我:你猜猜看,是誰把她從巖石里解救出來的?
就像英俊的騎手解救巖石姑娘那樣,畢力格解救了雅蘭。
雅蘭第一次見到畢力格時,是在草地四處游蕩,尋找繪畫素材那階段。
雅蘭從小就喜歡畫畫。她媽媽用五顏六色的花草熬制染布的染料,時常被她偷偷拿出去,到處涂涂抹抹。她在一塊塊石頭上畫出各種神靈的眼睛。在氈包上畫出一只只肥沃的白羊,它們的耳朵一律像手掌一樣。這些手掌能聽見樹在風(fēng)中搖晃,水在風(fēng)中唱歌,還能聽見月亮從鳥的喉嚨里升起、緩緩爬上丘陵的聲音。
高中時上美術(shù)課,雅蘭交的一幅作業(yè),讓那個四處控訴自己生不逢時的美術(shù)老師大感意外。他居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在課堂宣布,他發(fā)現(xiàn)了一位天才的女畫家。她畫了一群布利亞特蒙古族姑娘,她們個個肥得像飽滿的糧倉,而她們粗壯的長辮如同結(jié)實(shí)的木樁,筑滿了鳥和飛魚的巢穴。老師高高舉著這幅水彩畫說:雅蘭,這輩子你只能畫畫了,你不可能干別的了!
想當(dāng)畫家的雅蘭愁眉不展地坐在草地上??济佬g(shù)系需要繪畫作品,她已經(jīng)在草原上游蕩幾天了,不知道拿出什么樣的作品才能讓自己脫穎而出。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畢力格飛進(jìn)了她的視野。從草原深處,突然出現(xiàn)一群奔騰的駿馬。它們朝她奔跑過來,俊美高雅的姿態(tài)令她目瞪口呆。她從小就聽爸爸講過,呼倫貝爾大草原生長的“三河馬”列于中國三大名馬之首,被蒙古族稱為“驕子”。成吉思汗的軍隊(duì)就是騎著這種氣貫長虹的天馬征服世界的。
雅蘭眼睜睜地看著幾百匹高貴的駿馬從面前疾飛而過,后面那個剽悍的長著古銅色皮膚
的騎手正朝她飛馳而來。她揚(yáng)起手拚命地喊叫:喂,你站下,別跑那么快。
畢力格是站不住的。他騎的棗紅馬跟隨馬群,奔跑在波瀾壯闊的草原上。長長的馬鬃在風(fēng)中飄動,像藍(lán)天里舒卷自如的云彩,油亮的身軀閃耀著太陽神奇的光澤。它們跑動起來像天上的流星,像地面的滾雷。
她就這樣看著畢力格和那群從天而降的神馬飛馳進(jìn)草原深處。
雅蘭憑著記憶,把畢力格畫進(jìn)《巖石姑娘》的繪畫作品當(dāng)中。他在她的畫里奔跑,大地在奔跑,連天上的太陽也在奔跑。而比它們跑得更快的是那些像流星一樣的駿馬。畫中的畢力格更像追逐神馬的英雄。
美術(shù)老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懷疑一個女生怎么能夠畫出如此大氣磅礴的作品。雅蘭朝老師笑起來,她當(dāng)然不能告訴老師,她的心里奔涌著另一個人的血液和力量??吹津T手畢力格時,她便意識到,她的故事開始了。
那天夜晚,我聽著舅媽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慢慢地睡著了。舅媽悠長緩慢的話音和她嘴里裊裊的旱煙味兒,隨著開始涼爽的晚風(fēng)飄得越來越遠(yuǎn)。最后我什么也聽不見,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夜晚,另外一處篝火一直熊熊地燃燒。明亮而熱烈的火焰照耀著兩個年輕人的臉龐,照耀著他們比篝火還要明亮而熱烈的眼睛。
雅蘭看著幽藍(lán)的天空,難過地問:畢力格,你真的要結(jié)婚嗎,那我怎么辦?
畢力格用力扯下身邊一綹草,生氣地說:我爸真是糊涂了,連問都不問我,就跟人家談親論嫁。我從來沒答應(yīng)過這樁婚事。
雅蘭撒嬌地拍著他胸膛說:不許你見她,你只能天天看著我。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上完學(xué)咱們就結(jié)婚,你等我好嗎?
畢力格溫和地看著她,她被看得羞紅了臉,一頭鉆進(jìn)他的懷里。畢力格撫摸著她長長的秀發(fā)動情地說:我等你一輩子。到那一天,我為你分開頭發(fā)縫,為你梳上新娘的頭發(fā)。你一定漂亮得讓月亮躲進(jìn)云彩里,不敢見你。
雅蘭咯咯笑起來,調(diào)皮地問:我要是不回來你怎么辦?
畢力格仿佛遭遇一件天大的難事,費(fèi)力地想半天,然后老老實(shí)實(shí)地承認(rèn):我沒想過我跟你分開,那樣我會死的。
雅蘭的眼睛濕潤了,雅蘭的心疼痛起來。雅蘭像宣誓似地說:誰也不能讓咱們分開,我也不和你分開。你是最出色的男人,我怎么和你分開。我還想跟你在一起生十個兒子,建成十個大牧場。到那時,咱們有遍地的牛和羊,有成千匹漂亮的駿馬。想起來那種日子才過得帶勁兒吶。
畢力格聽得心馳神往,似乎他們真的會過上那種神話般的日子。他甚至想象得出十個兒子的模樣,他們一律長著月亮般的面容,太陽般的身材,像成吉思汗那樣出色,那樣榮耀。
大舅早晨起來便吭吭地咳嗽一陣,走出氈包來到攔羊的圈前。他數(shù)著羊群的頭數(shù),臉面就蒙上一層陰影。米娜,舅舅老嘍。他拉著我的手繞著羊圈慢慢地走,嘮嘮叨叨地說,你舅媽怪罪我說大話,她是有理的。我昨天喝多了,口氣太大啦,怪丟人的。
我心疼地看著大舅。他真老了,他的紫紅臉膛被野風(fēng)和歲月揉搓成粗糙的樹皮啦,臉上的皺紋多得讓我想起秋風(fēng)中的水面。人老了真可憐,好在他還有兒子,他就不會感到孤獨(dú)和力不從心。他的力量他的希望都能在兒子身上得到延伸。
大舅當(dāng)然看不見他蓬勃的力量正在別處奔跑,兀自傷心地對我說:畢力格這小子除了喜歡馬,什么也不往心里去。這么大了還讓我操心他的婚事。
可是他喜歡雅蘭姐姐,你不能說他沒心眼。我總算逮住機(jī)會為表哥說話了。如果大舅說別人我肯定不還嘴,可是他說畢力格哥哥,我就沒法不為他辯解。
大舅聽見我的話馬上站住了。他瞪大眼睛盯著我的樣子,讓我差點(diǎn)笑起來。有一次舅媽用木頭雕刻出“舍臥克”神靈時,眼睛就那么怪模怪樣的。大舅叮囑我說:這種事情不能亂講,不然,烏鴉飛過來叼你的嘴。
我生氣了:天上沒有烏鴉,你別嚇唬我。你也別老找舅媽吵架。我媽和我爸從來不吵吵鬧鬧的。
大舅慌了手腳,不知道怎么哄我才好。過一會兒他自己忿忿然地往氈包里走。我以為他又要找舅媽吵嘴,連忙飛也似地先跑回去。
舅媽坐在鋪上鞣羊皮子。她正用鏟刀鏟著一張生羊皮,我跑進(jìn)來站在她身邊,她嘟囔著別擋亮,我也不肯挪開,好像鏟刀鏟在肉皮上的聲音比馬頭琴拉出的長調(diào)還好聽。她奇怪地抬起頭瞅我,馬上放下鏟刀把我摟進(jìn)懷里,一個勁兒地摸我腦袋問:可憐的孩子,誰欺侮你啦?
大舅叉著腳站在她身邊,看見我眼睛里噙著委屈的淚水,虛張聲勢地咳嗽一聲說:米娜從來不編話。老太婆,告訴我,畢力格這小子昨天晚上跟你說什么啦?
大舅沒猜錯。昨天夜里,大舅睡得死死的,我們?nèi)齻€人也睡著了。只有舅媽披著衣服坐在鋪上等畢力格。表哥什么時候回到家的我不知道,但我聞到氈包涌進(jìn)一股濃郁的青草味,我打個響亮的噴嚏后醒來。表哥對舅媽講了他和雅蘭的事。舅媽靜靜地聽完,只說一句快睡吧,就吹滅了油燈,窸窸窣窣地鉆進(jìn)被子里。
大舅跟舅媽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讓我隱隱感到他們之間有麻煩了,連忙跑出氈包找媽媽。媽媽正和表哥翻曬前兩天被大雨泡濕的牛糞,聽了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話,連忙放下木叉子往回走。表哥怔了一會兒也跟過來。
我先跑進(jìn)氈包里,大舅坐在鋪位上正找長煙袋鍋吶。他氣糊涂了,最后才發(fā)現(xiàn)煙袋鍋握在自己手里。舅媽沒時間搭理大舅,有的是活等著她吶。她鏟盡羊皮上的雜肉,還要抹上發(fā)酵的羊腦子或酸牛奶泡軟皮子,接下來用專制的刮刀刮去皮子上殘留的肉,才能縫制出又輕又軟的皮衣服。舅媽打算給我縫制一件羊羔皮短大衣,冬天上學(xué)時穿。在她印象里,我家住的牙克石小鎮(zhèn)就是黑洞洞的大風(fēng)口,冬季里寒冷的西伯利亞氣流,從這個巨大的風(fēng)口灌進(jìn)去,然后瘋狂地到處呼嘯。她常常擔(dān)心,我在上學(xué)的路上會像羊羔一樣,稍不留神就被狂風(fēng)暴雪卷走了。
大舅一見到我們,脾氣就順理成章地膨脹起來。他用力地往煙袋鍋里塞煙末,大聲叫我取煙火。我找一根干燥的柳條塞進(jìn)爐膛里,在悶住的牛糞火邊點(diǎn)燃柳條后抽出來,小心翼翼地舉著它遞給大舅。他很認(rèn)真地點(diǎn)燃煙后,呼地吐出第一口煙,像是才想起我們,開口說話了:雅蘭不是咱家想要就要得著的。她要去省城讀書,沒準(zhǔn)就留在那里,不會回來伺候你這個老太婆的。大兒子我指望不起,人家跟媳婦走啦;二兒子學(xué)獸醫(yī),看那架勢也是賣給公家啦。畢力格你別忘掉,你有父親也有母親,這樣的媳婦咱們供奉不起。
舅媽停下手中的活,隱忍地勸慰大舅:不管怎么說,兩個孩子是相愛的,咱們不能強(qiáng)迫他們分開,那樣的話,仁慈的神靈會不高興的。
大舅憋著氣問畢力格:小子,你給我們一個驚喜,但愿我們不是陪你做夢。你媽媽剛才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和雅蘭私訂終身大事啦。我老了,耳朵有毛病,但我的心想讓我搞明白,你不是一個人胡思亂想吧。
畢力格恭恭敬敬地回答:爸爸,我們不是開玩笑,我們已經(jīng)不能分開了。只想請求雙方大
人恩賜給我們美滿的婚姻。
大舅臉上露出譏諷的表情,他仰起頭好像對著正在路過氈包上空的神靈告狀:瞧瞧,他還知道婚姻是神圣的。
媽媽列底沒忍住,走上前溫和地勸大舅:哥哥,你心里其實(shí)也喜歡雅蘭能做兒媳婦,不過怕人家不同意這樁婚事,畢力格白白歡喜一場。也許好事多磨,咱們還是放下架子,誠心誠意地去求婚。這件事我出面。
大舅把頭埋得深深的。他一定是難過了,所以才這樣。我們都沒說話,大舅忍辱負(fù)重的樣子一下打擊了我們。舅媽輕輕嘆一口氣,那聲音幽長而凄涼,慢慢地順著天窗飄走了。大舅對媽媽說:畢力格沒想過,你也沒想過嗎?他們倆不合適。雅蘭不會回來,她是一只百靈鳥,從草原飛出去很難再回來。畢力格那會兒就慘啦,這小子只長一個傻心眼,他會瘋掉的,他會一輩子栽倒在這件事上,到時候該輪到我伺候他啦。
畢力格大聲發(fā)誓:爸爸,我們這一生不會分開的。你不明白雅蘭,她不是那種人,她是草原的姑娘。爸爸,我請求你退婚吧,反正那樁婚約我也沒同意過。
大舅一聽忽地跳起來,大聲嚷嚷道:你說的是人話嗎?讓我退婚,呵,我的臉以后放在哪兒,放進(jìn)陰溝里還是石頭縫里?好哇,整個白音塔拉的人都該背著我講,哈森那老頭說話不算話啦,千萬別跟他喝酒去!
畢力格往前走一步,繼續(xù)請求大舅:退婚吧,我要堂堂正正地娶雅蘭。她是世上少有的好姑娘,除了她我誰也不要。
大舅舉起長煙袋,照畢力格額頭敲過去:額格瑪日,你讓我羞愧死了!他跳下鋪位來回走著罵舅媽:你養(yǎng)的兒子多出息,一個小丫頭就把他搞傻了。有你們哭的那一天。
大舅罵人吶,而且他還把表哥的額頭敲起一個青包。舅媽突然哀怨地叫一聲,她的左手猛不防地被鏟刀割傷,鮮血一個勁兒地往外流。媽媽急忙找一塊布為她包裹傷口,她邊低頭忙碌邊流眼淚。媽媽一哭,大舅就安靜了。他呆呆地站一會兒,吭吭地咳嗽著走出氈包。聽見他的腳步聲沉重地傳遠(yuǎn)了,媽媽擦干臉上的淚痕對表哥說:別恨你爸爸,他沒錯。
表哥嗓子嘶啞地說:姑姑,我也沒錯,我只要雅蘭。
舅媽摟抱著自己的左手,點(diǎn)點(diǎn)頭說:畢力格,你是我兒子,我知道你有一顆金子一樣的心。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不是會算計(jì)的人。要是你該承受苦難,就不要躲開了。
雅蘭媽媽來大舅家做客了。她騎著一匹花斑馬過來,離氈包很遠(yuǎn)時就下馬走路,以示對主人的尊敬。她帶來半袋大米,那個時代,大米是罕見的東西。舅媽接過這么珍貴的禮物居然平平靜靜的。接著大家客客氣氣地互相問好。尤其是大舅,總像腦袋上戴著一頂禮帽,需要一次次摘下來表示謝意。我和魯克勒一起警覺地豎起耳朵。魯克勒的尾巴也像麥芒一樣豎起來,而且在半空中搖了搖。我悄悄地呼喚魯克勒,它靠近我,用腦袋蹭蹭我的手。魯克勒,舅媽不高興,我摸著它的腦袋說,她的微笑不是真心的,她和雅蘭媽媽太客氣,這可不是好兆頭,她們的孩子那么要好,她們也應(yīng)該像姐妹一樣親親熱熱才對勁兒。
魯克勒聽懂了我的話。它豎著耳朵趴在門口,它的做法跟人一模一樣,很擔(dān)心地傾聽氈包里的動靜。媽媽告訴過我,大人講話的時候,小孩應(yīng)該離遠(yuǎn)一點(diǎn)。我本該聽媽媽的話在外邊乖乖地呆著,但我非常想知道雅蘭媽媽的來意。好在媽媽隨表姐走了,她采了許多草藥,每天晚上熬藥,給舅媽喝下去,想把舅媽的胃寒癥調(diào)治過來。我鼓了鼓勇氣走進(jìn)去,坐在舅媽的膝蓋上。
雅蘭媽媽坐下后,開始安安靜靜地喝奶茶,又從懷里掏出一大紙包的食物放在小木桌上:這是祭灶的食物,大家分享吧。
我望著香噴噴的食物挺饞的。牧民每選擇一處草水肥美的草場定居,一定要先祭祀灶神,然后把祭品分給鄰居和親屬共同享用。雅蘭媽媽長得肥嘟嘟的,裸露出的胳膊和脖子讓我很想用手指頭在上面按出許多可愛的小肉坑,而她精心制做的祭品,一個個都像她那么圓溜溜的招人喜歡??墒蔷藡寷]有允許我動那些奶酪、米糕、炸面圈的意思。她道過謝后,只管一心一意地問候家里的人和牛羊都好嗎。雅蘭家很富有,從氈包往外望去,她家散放在草地的羊群一大片,而牛究竟有多少頭,我那天坐在她家氈包外,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那些??偸亲邅碜呷サ摹>藡屓羰且活^頭地問候下去,恐怕要問候到夜空泛出滿天的星星。
雅蘭媽媽一下找到話題,慢悠悠地說:蒼天讓我們逢遇到吉祥的鄰居、肥美的水草,我們很知足了。不過雅蘭讓我們很為難,她喜歡畢力格。這個孩子從小就任性,她爸爸嬌慣她,我也沒有管教好。本來我們打算在這兒長呆下去,雅蘭這兩天卻和我們鬧別扭,她要在上學(xué)前和畢力格訂婚。所以我和她爸爸決定,過幾天我們要搬遷到新牧場,不給你們添麻煩。唉,我還真是舍不得離開你們。
大舅不高興了。他聽出雅蘭媽媽的弦外之音。他疼愛至深的兒子讓人家這么小看,他可受不了。大舅嚴(yán)肅地說:嘿嘿,這是哪兒的事兒,畢力格可是要結(jié)婚的人。我過一陣子要去海拉爾,那兒有一個出名的銀匠。我要給兒媳婦制做結(jié)婚的頭飾,用瑪瑙和翡翠做的,肯定讓畢力格滿意?;橐隹墒谴笫?,不經(jīng)過雙方父母同意,成何體統(tǒng)。
這回輪到雅蘭媽媽感到顏面無光。她頗費(fèi)周折的一番來意,人家全然沒當(dāng)回事。對面坐的倔老頭子其實(shí)告訴她吶,正派的父母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活該她自討沒趣。雅蘭媽媽收斂起浮在臉上的尊貴表情,有些羞愧地回答:畢力格是個好小伙子,誰做他的女人肯定會幸福。
舅媽高興了。她最喜歡別人夸獎她的兒子。為了表示感謝,她拉住雅蘭媽媽的手說:做媽媽的都一樣,都想讓自己的孩子幸福。等我兒子結(jié)婚,一定請你們?nèi)疫^來。
魯克勒跟在我身邊無精打采地走著。陽光照耀在我眼前,好像無數(shù)金光閃爍的手在舞蹈。有一瞬間我覺得掉進(jìn)一個無底的金洞,生怕自己被陽光埋住,再也爬不出來。大人們心事重重的,誰也沒時間搭理我。他們說:米娜,自己玩吧,我還干活吶。我和魯克勒圍著草堆跑來跑去,最后它都懶得追我了??粗T人的綠草地,還有那條銀光蕩漾的河流,我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跑下緩緩的丘陵。還好,沒人在身后大驚小怪地呼喚我,而魯克勒也跟我歡快地跑出來,大概它也呆得膩歪,想到草地上撒撒歡。
我邊走邊扯下一棵棵草,從中間扯斷,盼望里面跳出仙女陪我玩玩。在舅媽的故事里,白音塔拉草原到處都有精靈,它們白天縮進(jìn)草里睡覺,晚上出來四處游逛。我覺得它們過著既新鮮又浪漫的流浪漢的日子,非常自由,心里格外羨慕。
魯克勒猛然間站住,它抬頭朝前面一片搖動的草叢看著,低低地叫了一聲。它像一位見過世面的老人給我提醒吶。我看見了畢力格的棗紅馬,它四周的草靜靜佇立,好像做著連綿不絕的美夢??墒悄且黄輩矃s在彌漫的金光里一陣陣地顫抖著,似乎被一股雄渾的漩渦用力地裹卷起來。
我站在那兒很想喊畢力格哥哥,可是我喊不出來。我傷感地低下頭,感到自己非常孤單。
魯克勒不時地朝那片激蕩的漩渦望著,又望望我,好像它什么都明白似的。舅媽的呼喚聲又響起來,一遍一遍的,焦急地跑著喊。我便領(lǐng)著魯克勒往回走。它本來好好地跟著我,過一會兒便顛顛地跑起來,在遠(yuǎn)處蹲下來等我。我很快明白它為什么跑得那么快,草原的天空說變就變。來時我還看見遍地陽光,可是現(xiàn)在,天空的烏云已經(jīng)伸出舌頭要舔我們的腳后跟了。
我和魯克勒開始飛快地往回跑。身后響起下雨的聲音。這場雨下得奇怪極了,就圍著那片激動的草地潑灑,而我們氈包四周居然沒沾上一滴水。我跑上緩緩的丘陵,站在氈包前朝那片草地望去,溫?zé)岫嗲榈拇笥辏q如從天際間垂落下來的白色紗幔,把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嚴(yán)密地遮掩住。
我扯住舅媽的手,指著下雨的地方問:那邊的雨怎么還不過來?舅媽拍拍我的臉哄我:好啦好啦,問你大舅去吧,我要給你縫衣服去。我又扯住大舅問:那邊的雨怎么還不過來呢?大舅戴上他那副水晶石墨鏡,朝天空望一陣,便敷衍我說:今天出來的雨神肯定吃多啦,連走路都呼哧呼哧地喘氣。它懶得四處走來走去的,干脆把那點(diǎn)雨下完拉倒。就這么回事吧。
大舅的解釋總是出奇制勝。
畢力格騎著棗紅馬出現(xiàn)在草原上。他帶著磅礴大雨中的激情,信馬由韁地往家走。他還不知道,一種躲避不開的麻煩正等著他。
我總算看見他了,歡呼著從氈包里跑出來。我等待他的時間太長了,長得甚至放棄了希望,現(xiàn)在我終于看見他跳下馬往氈包的方向走來。他走路的樣子與往昔不同,完全是志得意滿,幸福萬分,連眉宇間都像剛剛舉行過盛宴,閃動著祝酒歌的嘹亮光芒。我突然想哭,不知為什么,這個夏季我變得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流眼淚??墒俏遗卤砀缯f我沒出息,便拚命控制自己別哭哭啼啼的,讓大家笑話。
表哥一臉燦爛地喊:米娜,哥哥回來了。我跑過去站在他身邊,默默地望著他。往日他一回來,我就跟在他身邊說個沒完,而今天我老老實(shí)實(shí)的樣子讓他奇怪:怎么啦米娜,誰惹你了?告訴我。他不問還好,他一問,我就委屈得哭起來。我說:我看見你啦,你和雅蘭在一塊兒。下大雨了,你還和她在一塊兒。到現(xiàn)在你才回來。我越說越傷心,抽抽搭搭地收不住淚水了。
表哥凝固不動了,他沉默地站立一會兒,然后蹲下身體,心疼地抹擦我臉上的淚水說:米娜,你才多大呀。你長大了會是什么樣的,我想不出來。他猛然抱起我,把我舉到馬背上讓我站穩(wěn)。我一害怕就忘了剛才的事,我害怕,我小聲說,我要下去。表哥給我打氣:草原的孩子七八歲就學(xué)騎馬了,你都十歲了,還不敢站在馬背上,怎么學(xué)騎馬。
我站在馬背上搖搖欲墜。表哥壓著嗓門說:勇敢點(diǎn),站穩(wěn)了!棗紅馬是我的好朋友,我兜里的零食除了喂魯克勒,就是喂它?,F(xiàn)在它也給我鼓勁兒,穩(wěn)穩(wěn)地站著。我試探著站在馬鞍上,一點(diǎn)點(diǎn)抻直上身。表哥說得沒錯,只要膽子大一點(diǎn),我便可以像雜技演員那樣站在馬背上。我神氣地望著遠(yuǎn)處,伊敏河好像懷了孕的女人,變得豐腴而慵懶,在陽光里靜靜地流淌。我還看見一個女孩,她在河邊洗濯自己長長的頭發(fā)吶。我大聲嚷嚷:我看見雅蘭姐姐啦,肯定是她,她的頭發(fā)真長啊。什么時候我也長這么長的頭發(fā)。
表哥仰著臉,開玩笑地說:瞧你稀稀拉拉的黃毛頭發(fā),恐怕再過五年也長不了多長。
表哥的玩笑開得不是時候。我生氣了,故意氣他:一會兒你就哭吧,雅蘭媽媽來過了,她跟大舅和舅媽講了,過不了幾天,人家要搬遷到別的牧場,再也不讓你見到雅蘭姐姐了。
我的話像清冷的秋水一樣澆滅了表哥臉上的幸福。他沉默地抱下我,然后用粗大的手捂住臉,半天沒放下來。
我擔(dān)心地扯扯他的衣袖。他慢慢放下手,苦笑一下:是鳥兒總要飛翔。米娜,你早晚也會變成小鳥,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墒俏抑粚儆谶@里。他憂傷地望著雅蘭家的氈包,那里已經(jīng)升起裊裊的炊煙,慢慢地朝遠(yuǎn)處飄浮。
大舅坐在草地上修理木輪車的轱轆。他用鐵錘在車身卯榫處砰砰敲打一陣,吩咐舅媽找來豆油澆在木軸里。昨天夜里,大家剛剛躺下睡覺,大舅就宣布,他要割掉河邊的蘆葦送到海拉爾造紙廠,聽說一車蘆葦能賣不少錢。他單挑剛熄燈的時候說,可見他早已埋下這個念頭了。還沒等有人做出反應(yīng),大舅的鼾聲便悠然而起。媽媽氣惱地說:他想啥是啥,一輩子死倔死倔的,誰也管不了他,隨他去吧。
河邊的蘆葦?shù)搅讼募?,長勢不是太高。大舅等不到秋天蘆葦繁茂的時候了。他是性急的人,腦袋里剛冒出想法便付之于行動。大舅修理完木輪車后,飽飽地灌了一肚子奶茶,順手拍一下舅媽的屁股以示和解:老伴,不管誰當(dāng)兒媳婦,我都該提前為畢力格準(zhǔn)備婚禮了。該死的秋天像得了風(fēng)濕病,它可走得太慢了。
大舅精神抖擻地拿著長釤鐮去河邊割蘆葦。他可真能干,像個小伙子似的早出晚歸。待到第三天一大早,大舅就套上牛車,拉上整整一車蘆葦,沿著一條依稀可見的小路,去距離最近的南屯小鎮(zhèn),那兒有海拉爾造紙廠設(shè)立的蘆葦收購站。這樣一來,他能省去一半的路程。早晨走,晚上便可以返回家。
大舅一走,舅媽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朝大舅回來的方向眺望。媽媽說對了,他倆相濡以沫,誰也離不開誰。別看平素吵吵鬧鬧的,那是他們交流感情的特殊方式。媽媽說,大舅性子直,他非得用急風(fēng)暴雨的方式讓舅媽了解心里的想法,大舅像玻璃人一樣,誰都能把他看個清楚剔透。
我跟媽媽采草藥去了。她打算給舅媽治完胃寒癥后,就治大舅的老氣管炎。我估計(jì)大舅未必像舅媽那么聽話,喝湯藥時他說不定怎么苦著臉咳咳地表示遭罪吶。
媽媽總批評我采的植物不對。我很泄氣地扔掉手里所有的草,跑到一邊采花去了。我遍地亂跑時看見了畢力格哥哥。他和另外兩個人騎著馬,跟在浩蕩的馬群后面,正在草潮深處游動。我想起早晨大舅套牛車走的,連忙問媽媽:表哥天天放牧,為什么大舅家沒有一匹馬呢?
媽媽說:畢力格放牧的是軍馬。一匹軍馬的價格能買半個氈包了。你大舅家太窮了,一輩子也別指望擁有幾匹這樣的馬。
我很傷心。大舅家沒有一匹跑起來像流星的駿馬。為了給畢力格娶親,他要割倒多少蘆葦,跑多少趟才能攢夠錢。我呆呆地望著那群馬,直到它們走出我的視線,我才嘆口氣地想,只要有一匹這樣漂亮的馬,大舅家的日子都會好過一點(diǎn)。
媽媽扔下我一個人,正起勁兒地往更遠(yuǎn)的地方找草藥。我手里捏著剛采的一把花朝她跑去。一只蛤蟆擋在路上。我跨過它,生怕一腳又踩在別的小動物身上。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風(fēng)聲,聽見河邊的蘆葦被風(fēng)吹拂的響動。我睜大著眼睛看著風(fēng)把蘆葦一下子吹到一個方向,接著我就嗅到從遙遠(yuǎn)的地方正向這里奔跑的潮濕氣流。媽媽說過,我的鼻子像狗一樣靈敏。于是我像報警似地喊:媽媽,我聞到下雨的味兒啦。
媽媽朝我跑過來。她拉住我邊往回跑邊氣喘吁吁地說:你大舅肯定在路上。他上哪兒躲
雨去?他那糟糕的體格,非被淋出病不可。媽媽邊說邊哽咽起來,和她淚水一起流下的,還有氣勢洶洶的大雨。
那場雨下得時間真長呀。整個白音塔拉草原都被淫雨籠罩住,地面升騰起濃郁的雨霧,像冬季的暴風(fēng)雪那么可怕。表姐早早地趕回羊群圍進(jìn)欄圈里,我站在門邊擔(dān)心地望著它們。在無休無止的雨水里,它們凝固不動地佇立著,像一群白色的石頭,默默地忍受著無法抗拒的磨難。有幾只身體孱弱的小羊叫起來,而且越叫越急,聲音里充滿了求救的哀情。舅媽她們忙得亂成一團(tuán)。大雨正從氈包的煙口稀里嘩啦地流淌進(jìn)來,她們把東西搬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我跑出去,從欄桿的縫隙間鉆進(jìn)羊圈里,找到最小的三只羊,一只只抱出羊圈,領(lǐng)著它們往氈包里跑。舅媽像救火一樣從氈包里沖出來,用她寬大的布袍沒頭沒腦地罩住我,嘴里嘟嘟囔囔地怪我跑出來。我們進(jìn)到氈包里,三只小羊依偎在我身邊,一個勁兒地哆嗦。表姐找出干爽的衣服披在它們身上,把它們推到爐子邊烤火。
我也不冷了。舅媽找出一件冬季穿的皮袍把我裹成粽子,又給我灌進(jìn)兩碗熱乎乎的奶茶,我就溫暖過來。媽媽不讓我睡覺,我聽話地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驅(qū)逐身體里的寒氣。從天窗漏進(jìn)的雨水開始稀落了,最后變成雨滴,滴答滴答地敲進(jìn)鐵皮擠奶桶里。舅媽好像長了第三只眼睛,笑瞇瞇地吩咐我:快出去看看吧,一定是出來彩虹了。
打開氈包門,我探頭看看天空便一下蹦跳出去,三只小羊也跟我跑到濕淋淋的草地上撒歡。舅媽說出彩虹,就出彩虹了,而且是兩條美麗的彩虹,猶如吉祥的雙道拱橋連結(jié)著天上人間。過一會兒我又喊起來:大舅回來啦。這一下全家人都從氈包里跑到外邊朝遠(yuǎn)處瞭望?;蛟S我的眼光產(chǎn)生錯覺,我看見大舅坐著牛車從彩虹里走出來了,那一道絢麗壯觀的天橋仿佛一直跟在牛車后面,打算把他送回家里。
舅媽望著水浪似的草地里時隱時現(xiàn)的牛車,欣慰地嘮叨一句:他總算平安地回家啦。
大舅總算平安地回家了。
在他頭頂上,天空露出灰蒙蒙的光色。他跳下車,跟隨牛車一步步地朝家里走。那頭忍辱負(fù)重的黃牛被泥漿濺了一身黑,腹部讓濕滑的繩索磨出紅色的印痕。木輪車被大雨浸泡透了,像鐵車一樣沉重地輾轉(zhuǎn)著。從輪輻之間流出一股股細(xì)細(xì)的泥水,扭扭曲曲地淌到地面。
大舅和黃牛一樣,全身濕透了。濕淋淋的藍(lán)布袍緊緊貼在身上,肋骨畢露。他的小腿正流著血,大概被什么堅(jiān)硬的東西劃破了。高高綰起的褲腿沾著亂七八糟的草,還有泥漿,他的臉頰甚至還有一抹沒來得及擦去的污泥。
大舅走到我面前,費(fèi)力地從懷里掏出一小包東西。他翕動著青紫的嘴唇說:你打開看看,是什么好吃的。我連忙打開濕漉漉的手帕,里面居然躺著一顆顆圓溜溜的彩條糖塊。雖然它們有點(diǎn)融化了,緊緊地粘成一坨,但卻散發(fā)出我久違的香甜氣味。
我撇了撇嘴,沒忍住淚水,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那幾天舅媽老是彈起木庫蓮口弦琴。她心情不好,所以從一個小小的木匣子里取出木庫蓮,沒事時便撥弄起來。我老覺得木庫蓮的聲音像一個老人沙啞著嗓子講話,沙拉沙拉的。舅媽聽我這般形容,便換了音調(diào),不一會兒我就聽出一群駱駝昂著頭,走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里,那兒連一滴水都沒有,而連綿不絕的沙丘快連到天際了。舅媽放下口弦琴,邊摸著我的腦袋邊嘆息道:你這孩子,腦子里都想什么呢,怪怪的。
而媽媽彈起木庫蓮就不一樣了。媽媽的舌頭靈巧地觸動口弦,木庫蓮馬上快樂起來,發(fā)出鳥兒歡叫的聲音。我很快聽出來,媽媽用琴聲織出一個泛著銀光的大網(wǎng),這張網(wǎng)潛入達(dá)賚湖底,媽媽用歌聲慢慢地拖出大網(wǎng),里面便跳躍出無數(shù)銀光閃爍的魚。
等到舅媽彈起木庫蓮,我聽出烏麥鳥在琴弦上啄動時,大舅終于不發(fā)低燒了。媽媽硬是用草藥把大舅的身體調(diào)整過來了。
那一天烏麥鳥又鳴叫起來時,托克大叔騎著馬出現(xiàn)在氈包前。他一定覺得大舅這一邊沒有音信,放心不下女兒的婚事,便從遙遠(yuǎn)的草場趕來了。
托克大叔走進(jìn)氈包,剛摘下腦袋上戴的草帽向大舅問好,大舅便像火燙著腳一樣,從鋪位上蹦起來。前兩天,他感冒發(fā)燒時還打聽雅蘭家搬沒搬。舅媽告訴他,她抽空過去做客,人家可是只字未提搬家的事。大舅迷迷糊糊走出氈包,望著雅蘭家氈包,心情矛盾地嘟囔一句:畢力格這小子的事恐怕不是鬧著玩的?,F(xiàn)在大舅睜開眼睛就看見自己的婚約寫在人家的臉面上,這個事實(shí)讓他格外難堪。有一瞬間,大舅真希望天上掉下來一塊石頭砸昏他才好,讓他免去自己惹出的麻煩。
托克大叔按規(guī)矩問過牛羊好,舅媽和全家人好,接著就問:我那未來的女婿好吧?
大舅無法再裝著剛睡醒,頭腦還在夢里轉(zhuǎn)悠的樣子,竭力掩飾心中的惱怒,故作輕松地說:畢力格這小子嗎,我都很少看見他吶,沒準(zhǔn)明天我見到他都認(rèn)不出來了。
兩個老朋友開始喝酒了。或許各懷心事,他們之間很沉悶,不像人家喝得推心置腹、歡歡喜喜的。彼此談?wù)摰耐聟s已經(jīng)顯得干枯和模糊,很難為他們的酒興推波助瀾。托克大叔是沉得住氣的,他看出事情的端倪,卻不露一點(diǎn)聲色?;蛟S他摸透了大舅的脾氣,單等著對面神情怨愁、滿腹心事的人把事挑明。
大舅很快把自己灌醉了。他漲紅著臉,把手搭在托克大叔的肩膀說:托克老弟,我對不住你。畢力格跟別利的女兒好上啦,那個姑娘的確是好姑娘,可是她要飛啦。畢力格這傻小子卻相信,他能娶到天上的鴻鵠。
托克大叔從大舅半自尊半屈辱的訴說中了解畢力格在戀愛。他一直喝悶酒,而且酒量大得驚人。太陽光線與往昔一樣,從氈包天窗直直地傾瀉進(jìn)去,投射在兩個彼此較勁兒的男人臉上、身上。舅媽心驚膽戰(zhàn)地望著他倆,因?yàn)閼峙潞拖M?,有一陣子她以為他倆全都融化掉了,變成白茫茫的光線。那個時刻真讓舅媽擔(dān)憂。如果托克大叔非要逼迫大舅承認(rèn)兩家的親事,大舅肯定會認(rèn)賬的。草原上的男人說話一言九鼎,從不反悔,即使錯了,也錯個磊磊落落。
托克大叔沒摔酒瓶子,也沒逼迫大舅。他越喝酒越沉著,身體紋絲不動。最后大舅不勝酒力,趴到鋪上昏睡過去。他睡得真是時候,避開了面前的煩惱和令他難過的愧疚。
托克大叔像英雄似的站起身,他拿起草帽扣在頭頂,對著人事不省的大舅說:兄弟,你這么做有你的道理。我們的事讓冬天的雪花決定吧。若是那時你不來我家,我就為女兒另擇人家啦;若是你來了,咱們還做親家。我實(shí)在舍不得畢力格,這樣的小伙子上哪兒去找啊?
托克大叔沒住在大舅家。無論我們怎樣挽留,他仍然執(zhí)意要走。他走的時候很安靜,沒有一絲粗魯?shù)淖硪狻6母孓o居然那么體面和莊重,連我媽媽都感到難言的內(nèi)疚浮上了臉面。
舅媽在匆忙中找出所有像樣的食物裝進(jìn)口袋里,讓他帶上。他從容而平淡地騎上馬,朝著夕陽西斜的方向馳騁。
我們目送著托克大叔走向殷紅如潮的草地里。紅紅的太陽膨脹在整個草原上空,托克大叔仿佛徑直地奔向那輪太陽。他坐在馬背上,
突然蹬著馬鐙站起來,朝著太陽手舞足蹈。我們聽見了他爆發(fā)的無所顧忌的喊叫,聽見了從草原深處折回的聲音。
大舅每天早晨站在氈包外朝河邊瞭望。那些蘆葦舒展著柔和的身軀,也和他一樣站在風(fēng)里。收購站的人說,秋天的蘆葦收購價格最高,因?yàn)樽凕S的蘆葦有強(qiáng)韌的拉力,可以制造出品質(zhì)優(yōu)良的紙張。
大舅拉著蘆葦去了六趟收購站后,最終聽了那里內(nèi)行人的勸告,等待金秋時節(jié)再打蘆葦。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盼望秋霜涂抹在一望無際的蘆葦上,給他帶來金黃的希望。在他腦子里,肯定不止一次地算計(jì)過,那些源源不斷的蘆葦會為他換來夢想的盛大婚禮、親屬的贊美和他作為長者的尊嚴(yán)。
他嚴(yán)守著內(nèi)心的秘密。盡管他渴望與誰好好地交流一下,可是他不想讓別人了解他那些看似可笑的想法。我常常被他喊過去。米娜,大舅猛然間在任何一個地方無緣無故地喊我,當(dāng)我跑過去問他有什么事情,他便茫然地望著我,仿佛我自己聽錯了。我拉拉他的手,他依然毫無反應(yīng)。我就用手指頑固地鉆進(jìn)他緊握的拳頭里。他終于試探地問我:米娜,你說畢力格的事能長遠(yuǎn)嗎?他們不是鬧著玩吧。我已經(jīng)老了,想看到畢力格快點(diǎn)結(jié)婚。
我連忙為畢力格辯解:哥哥不是鬧著玩的,他真喜歡雅蘭姐。他們倆應(yīng)該像我爸和我媽那樣過一輩子。
大舅沉默一會兒說:也許小孩才看得準(zhǔn)事情。大人經(jīng)歷得多了,反倒讓一樁樁事情搞糊涂啦。
雅蘭快上學(xué)去了。她想讓畢力格陪自己去草地畫畫,所以畢力格在軍馬場請了幾天假。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有一種來歷不明卻又千真萬確的預(yù)感讓畢力格懼怕和雅蘭分開。有一個夜晚,我們都被表哥喊醒了。他大聲說:我舍不得閉上眼睛,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
可是表哥明明閉著眼睛呢。
那天中午,我坐在氈包外等表哥回來接我。他和雅蘭去河邊畫畫,我纏著他也要去。他本來不想帶我,大舅瞪他一眼,把長煙袋鍋往桌子上一敲,表哥就答應(yīng)下來。沒準(zhǔn)他就怕大舅說:行啦,你就在家呆一天,好好陪你姑姑吧。大舅舍不得讓我們走,這兩天老是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而舅媽邊給我趕制漂亮的羊羔皮短大衣,邊跟媽媽嘮叨:你們什么時候來呀?把米娜留在這里不行,這兒沒有學(xué)校??墒敲啄茸吡?,我又想得不行。
媽媽傷感地說,冬季她一定來,說不準(zhǔn)那時畢力格的婚事就有著落了。
我坐在氈包外等表哥。他從什么方向回家我都能看見。不過我現(xiàn)在無法判斷他能從哪兒來。魯克勒也同樣如此,它再聰明也告訴不了我,表哥將從哪兒冒出來。它伸出長舌頭,哈哧哈哧地喘氣。天氣夠熱了,但我喜歡熱,我寧愿在外面呆著,也不想躲進(jìn)氈包里。四面的草原安靜極了,我甚至聽得見陽光在草尖上無聲的游動。我突然憂傷起來,像一個成年人那樣憂傷。再過幾天,我就回到我不喜歡的小鎮(zhèn)上了。那里一年四季總是粘乎乎、濕淋淋的。而我們家的房子像一個黑洞洞的盒子,我似乎降生后就沒在那間廂房里見過熱烈的陽光。在那個房間里,走來走去的家人仿佛影子,隱隱幽幽,很不真實(shí)。但我想念爸爸。一條高大的狗從草叢里出現(xiàn)了。它低垂著腦袋,夾起尾巴,很恭順地朝我們走來??隙ㄊ茄盘m家的牧羊狗,悄悄跑來找魯克勒呢。我朝雅蘭家的方向瞅瞅,她家的羊群和大舅家的羊群快混到一起了,正慢悠悠地游動著,像天空里大片大片肥碩的白云落到草地里。
我說:魯克勒,你的朋友來啦。魯克勒懶洋洋地抬起頭朝我看看。它猛然站起來,喉嚨里低聲滾動著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一串悶熱的雷鳴在草根底下跳躥,而且它渾身的毛發(fā)都奓起來,像一根根的麥芒,硬硬的、尖尖的,帶著扎人的冷酷。
那條狗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瞅著魯克勒。魯克勒齜牙咧嘴地狂吠,樣子兇惡而瘋狂。那條狗對著魯克勒思忖一會兒,接著,它移動了,朝來時的方向走開了。它在魯克勒嘶聲裂肺的狂吠中不慌不忙地穿過草地,在明晃晃的陽光里停住腳步,扭過頭來看魯克勒一眼,然后飛快地跑走了。
舅媽沖出氈包,站在我面前,滿臉的驚詫和激動。天吶,它是回來看孩子吶!她拍著一個勁兒地走動的魯克勒,試圖安慰它,它卻舔了舔我的手。媽媽也走出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舅媽害怕嚇壞她,小心翼翼地說:那只公狼回來啦,它肯定是想看看魯克勒。米娜以為是一條狗。魯克勒害怕它傷著米娜,才叫得這么厲害??蓱z的,它從來沒這么吵過。
媽媽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她拍著額頭在地面轉(zhuǎn)幾個圈,喃喃自語:你爸爸要是知道這件事,再也不會讓你來了。
我缺心少肺地說:它根本不理睬我,眼睛只看魯克勒。它走的時候挺傷心的。
舅媽低垂著頭,雙手合在胸前對著蒼天祈禱:萬能的神靈,米娜從小就缺心眼。她能把石頭當(dāng)寶貝,把金子當(dāng)糞便。你就多多保佑她吧。
我看見另外一個畢力格了,他從畫里朝我們微笑。他看起來英氣勃發(fā),瀟灑飄逸,猶如騎著駿馬的成吉思汗。
我也看見大舅一家。他們一律微笑著,幸福而知足。他們的身體被雅蘭描繪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而大樹的根部居然長在整個草原之中,那些牛羊和馬群,那些木制的勒勒車和氈包,都散落在龐大的樹根下,看起來飄渺而虛幻。
我央求雅蘭把畫送給我。雅蘭看著含笑不語的表哥,哄我說:還是把畫留給畢力格吧,讓他掛在氈包里,每天都能看見。
我仍然不甘心,纏著雅蘭給我畫一張畫,否則我就不讓他倆說悄悄話。雅蘭重新坐在草地上,拿出畫板放在腿上。她要求我也坐下,而且別亂動,讓她看著我畫。
我坐一會兒不耐煩了,把腿伸了出去,又把手伸出去,捋掉身邊的草,給魯克勒編制一頂草帽。魯克勒坐在雅蘭旁邊,不時地瞅她在上面用彩筆勾勾抹抹的。它很奇怪我怎么慢慢地長到那張又厚又白的紙上,而且里邊的我越來越不對勁兒。我從它驚詫的眼神里感到,它弄不懂我究竟是誰啦。
雅蘭總算叫我過去觀看她的畫了。她給它起了一個挺好聽的名字:牧羊姑娘。
牧羊姑娘米娜頭頂上流淌著無數(shù)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她的頭發(fā)從遙遠(yuǎn)的地方生長出來,化成涓涓的溪流、沉緩流動的河水。米娜臉上星光閃爍,流光溢彩。那些隱約可見的雀斑像美麗的銀河悠悠飄浮。我格外注意米娜的嘴巴,它成為熱烈奔放的紅色火山口,正從里面源源不斷地噴發(fā)出大豆、高粱、麥穗和圓溜溜的土豆。
我仍然嫌噴出來的東西太少,讓雅蘭又加進(jìn)了老虎、獅子、黑熊,還有犴達(dá)罕和蛇。然后我拿著已經(jīng)變得亂七八糟的畫,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回家以后,把它拿給大院的小朋友看,她們一定相信我是剛從蘇聯(lián)老家回來的。她們不止一次聽我講過,我們祖先的家園在俄羅斯境內(nèi),那個地方叫“雅克薩”。那里的水比糖還甜,那里的動物比星星還多,那里的樹木一棵挨著一棵地生長,林子茂密得連馬蜂都鉆不進(jìn)去。
雅蘭也興奮起來,她說自己一生最大的理想是去蘇聯(lián)和法國,到那里結(jié)識世界一流的繪畫大師,自己也能成為優(yōu)秀的畫家。
我把雅蘭的夢想當(dāng)成美麗的現(xiàn)實(shí)啦,快樂地大聲歡呼:我也跟你去!到時候我像爸爸一樣當(dāng)一名建筑設(shè)計(jì)師,在“雅克薩”建城堡,咱們都住進(jìn)去。我爸爸說了,原來的“雅克薩”城堡就是我們敖拉氏家族的家園,讓沙皇給霸占了。什么時候把它奪回來,我想在那上面蓋滿房子,分給窮人。
表哥聽了哈哈大笑。他一下子抱起我高高地舉到半空。我知道這是表明他為我感到驕傲呢。雅蘭剛開始還咯咯地笑著,可是過一會兒她難過起來。她很快要離開畢力格,進(jìn)入那座承載她瑰麗夢想的城市。她對自己的前景隱隱地感到惶惑。看著表哥把我高高地舉向藍(lán)天,我和他快樂地大笑著,她眼睛里忽然噙滿淚水。她舍不得離開草原,更舍不得離開畢力格。她望著朝她轉(zhuǎn)過身、面帶微笑的畢力格說:畢力格,你什么時候能夠面對長生天托起我們的孩子?
后來我才知道,草地女人最莊重的愿望,就是看著丈夫托起自己新生的嬰兒,舉向浩瀚的蒼天。那一瞬間,孩子是生命的誓言。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給至親至愛的丈夫,而男人也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給同生死共患難的妻子。那樣神圣的誓言有蒼天為證。
畢力格聽懂了雅蘭的意思。她是告訴他,她的生命和感情都屬于他。他緊緊摟住她發(fā)誓:我會托起我們的孩子,我的心永遠(yuǎn)屬于你。
我會回來的,騰格熱老天,我要和畢力格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雅蘭破涕為笑。
在我們離開草原前,雅蘭父母邀請大舅和全家人去做客。那一天,我們兩家人坐在一起,兩家的羊群也散放在一個地方。魯克勒和雅蘭家的幾條牧羊狗形影不離地跟隨羊群,它快樂的身影一直閃現(xiàn)在茂密的草叢里。
雅蘭爸爸給我們?nèi)乙粋€驚喜,他終于同意女兒和畢力格的婚事了。他舉起酒碗先恭恭敬敬地敬過蒼天和大地,然后對大舅說:兄弟,我們要結(jié)成親家了。畢力格是個好孩子,我女兒還是有眼力的。草原的女人和外邊的女人不一樣,自古以來她們就熱愛天空的雄鷹、地面的駿馬、驕傲的騎手和勇敢的英雄。來吧,我們兩個老頭子祝福他們倆,恪守誓言,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大舅滿臉漲得通紅。他肯定是激動得要命,一口氣擁盡木碗里的白酒。然后,他從腰間掏出一件用綢緞包裹的東西。坐在他身邊的舅媽驚愕地呻吟一聲。那是一把匕首,是蘇都熱家族的傳世之寶。平素大舅把它藏匿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而現(xiàn)在他拿出來,當(dāng)著大家的面,鄭重地贈送給別利大叔。
別利大叔雙手接過匕首,輕輕地抽動革鞘。我們都聽見匕首出鞘的聲音,似乎從幽深的水潭傳出,悠遠(yuǎn)而冷峻。那把匕首現(xiàn)出身體時,猶如一個從遠(yuǎn)古走出的人,帶著我們無從知曉的一切秘密,從容地站在時間的光影里。
別利大叔小心翼翼地收回匕首,放在胸前感動地說:兄弟,這是傳世之寶,我怎么敢收下。這樣吧,待兩個孩子成婚那天,我把雅蘭和它一起交給畢力格,它就是我們兩家共有的寶貝啦。
那天,是我大舅最快樂的日子,他又喝多了。那天,不僅大舅醉了,所有的人都醉意朦朧的。他們邊喝酒邊唱歌,都是我從未聽過的老歌。盡管我沒沾一滴酒,也變得醉眼矇眬。我分明看見“瑪魯”神袋里所有的神靈都跑出來,跟他們搶酒喝,最后順著氈包的天窗爬上去,滿世界地游逛。
我和媽媽回家了。爸爸說我長高了,也長胖了。媽媽遺憾地說:我真想把米娜留在草地上。這段日子,她連噴嚏都沒打一下。
媽媽還說:我得托人捎杭州產(chǎn)的綢緞被面。畢力格辦婚事的時候,我送的這個禮物,他們肯定會喜歡。
然而爸爸看過我?guī)Щ氐难盘m的畫,卻滿腹狐疑地提醒媽媽:這個女孩心很大,事情的結(jié)果如何,還難以料定。
后來,事情的結(jié)果讓我想起托克大叔的話。他對大舅說過:我們的事讓冬天的雪花決定吧。
第二年的春節(jié),畢力格與托克大叔的女兒圖雅結(jié)婚了。媽媽沒帶我,自己去參加表哥的婚禮。她回來得真快呀,我們原本以為她要住上一個星期,可是那天一大早她就帶著滿身雪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臉上沒有一點(diǎn)喜慶的神情,卻顯得疲憊而倦怠,心事重重的。她告訴爸爸,托克大叔給女兒不少嫁妝,婚禮也辦得挺體面,連住得很遙遠(yuǎn)的親戚都騎著馬來參加婚禮了。
我傷心極了,大聲問媽媽:雅蘭姐姐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她說過永遠(yuǎn)和畢力格哥哥在一起的。
媽媽表情很淡漠。她不愿意再提這件事,只是簡略地告訴爸爸,雅蘭有了新的男朋友,是省城里一位有影響的畫家。當(dāng)草原茂盛的綠草變成金黃色,秋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蒙古高原吹向白音塔拉,在那個令人憂傷的時節(jié)里,畢力格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雅蘭的爸爸騎著馬去大舅家送還那把匕首。據(jù)說他流著淚發(fā)誓,再也不認(rèn)自己的女兒了。
其實(shí)這個凄涼的結(jié)局畢力格已有預(yù)感,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么快。那個充滿激情的盛夏,那段回腸蕩氣的愛情,在他心里還沒有過去,而且永遠(yuǎn)不會過去。金色的陽光依然像火焰一樣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跳蕩,畢力格騎著馬一趟趟地去蘇木的郵所,然而他再也收不到雅蘭的信件了。那時他便隱隱地感到,雅蘭正在離開他,飛向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離他很遙遠(yuǎn),比天堂還遙遠(yuǎn)。
送走雅蘭的爸爸后,大舅把畢力格叫到身邊鄭重地說:草原男人的心能容得下大海和藍(lán)天。畢力格,你若是我的兒子就把她忘掉,不要有一點(diǎn)怨恨。別計(jì)較你失去的,要珍惜你得到的。若是你看不清楚長生天賜給你的健康、平靜有多么寶貴,你就是瞎眼啦!
可是畢力格看不到大舅看到的這一切。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每天痛苦地在草原深處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走。在他的視線里,每一片草地都藏匿著雅蘭的腳印,每一條河流都是他們吟唱的情歌,每一朵白云都見證了他們相親相愛。天上有一個明亮的太陽,那是他對雅蘭的赤誠之心;天上還有一個皎潔的月亮,那是他對雅蘭的純潔之心。他神情恍惚地感覺雅蘭就在前面苦苦地等待他,他走著找著,臉上露出夢幻般的微笑。
舅媽放下手里的一切,每天都跟在畢力格身后。她驚惶地意識到,她的兒子要出事了,而且要出大事了。她要挽救自己的兒子。舅媽趔趄地跟在疾走如飛的畢力格身后,沒有忘記每走一段路便跪下來求神靈保佑,讓她替兒子承受一切磨難?!艾旚敗鄙耢`這次仁慈地答應(yīng)了她,讓奔跑的畢力格終于停住腳步,讓他看見身后那片像石頭一樣艱難挪動的黑影不是雅蘭,而是媽媽。她慢慢地挪動到他身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膝蓋沾滿泥土和綠草的汁液,雙手緊緊抓著飄舞的頭巾。她跟隨他走了多少路,趟過了幾條河,她記也記不清楚。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會跟隨他漂泊。
畢力格終于清醒過來,流著淚水抱住舅媽:媽媽,我對不起你!舅媽拍拍他身上沾的雜草,理順?biāo)妬y不堪的頭發(fā),仁慈地拉著他的手往家走,就像小時候媽媽拉著兒子回家那樣。舅媽說:兒子,我不會怪你的。你爸說得對,你要好好地生活,讓我們看到,樹折斷了還有根,水干涸了還有源。
畢力格聽懂了舅媽的話。
然后舅媽大病一場。她整天昏昏沉沉地睡覺,只要醒來,眼睛便尋找畢力格。而畢力格一直守著舅媽,他希望舅媽睜開眼睛便看見他。直到有一天舅媽輕輕地笑了,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我的兒子,你的眼睛里有了明亮的光芒。感謝萬能的神靈,你的靈魂開始平靜了。
畢力格欣喜地跳起來:媽媽病好了!媽媽,你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草原上的男人比任何人都熱愛母親。畢力格是遠(yuǎn)近聞名的孝子,懂得為父母考慮事情。所以,他征得父母同意后,親自去托克大叔家求婚。
在草原上飄起漫天的雪花,廣闊的地平面鋪滿皚皚白雪時,畢力格表哥終于舉辦了命運(yùn)之神安排的婚禮。
許多年以后,我在省城觀看過一次畫展。那個炎熱的天氣,展覽大廳里只有十幾個參觀者。他們在強(qiáng)烈的燈光下影影憧憧地走動,幽深的大廳里非常安靜,因此我可以從容而仔細(xì)地觀看每一幅畫。沒有多久,我便站在一幅油畫前。
我看見了畢力格。
他正從鑲著金黃木框的畫面里朝我們這個世界微笑。很多年過去了,他卻依然英姿勃發(fā),時間無法腐蝕他,因?yàn)樗且晃簧篮愕尿T手。在他身后,是廣闊無垠的草原,那些蓬勃繁茂的草,被古老而輝煌的陽光染成金黃色,在秋風(fēng)中像少女柔韌的長發(fā)那樣飄動。
我的目光挪移到右側(cè)的另一幅油畫上。我看著大舅一家。他們相依相偎,簇?fù)碓谝黄穑渤@個遙遠(yuǎn)的世界微笑。他們的身體從草地深處生長出來,變成古樸粗壯的參天大樹,旺盛的枝葉猶如濃郁的烏云遮蔽住整個畫面。在這棵家族的大樹下,牛、羊和馬群,還有白蘑菇一樣的氈包,猶如無聲的草原長調(diào)飄浮起來,緩慢地彌漫在一條條銀色的河流上面。
我找到油畫左上角的署名,沒錯,是雅蘭。只有她才可以繪畫出讓我熱淚盈眶的童話。
收獲200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