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1
這一年的八月異常炎熱,蒸騰的熱霧繞在山間,晝夜不散,像黏附在空中的厚塵。山上的草木曬得翻卷著葉子,石頭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
人們都躲在家里,在烏突突的磚墻深處掩藏著一張臉。天黑了很久以后,才有人走出來,坐在屋檐下等風(fēng)??纱遄颖蝗荷剿浪绹×?,風(fēng)被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熱氣鉆進人的鼻子里,鼓脹在喉嚨里,使人窒息。
這樣的天氣,春光依然出門。她穿著無袖的夏衫,把頭發(fā)高高地綁起來。她從家里走出來不一會兒,上衣便濕透了,裹在身上。她像一條被綁起來的濕漉漉的魚。頭頂?shù)年柟夂痛舐返姆垂馐顾裏o法睜開眼,她瞇縫著眼睛一路走到那個地方。焦脆的草在她腳下碎成粉末,火熱的石頭隔著涼鞋燙她的腳。她走進一個山洞,眼睛突然間什么都看不見了。這時,有人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她又能看見了。她看見亮子光著上身,身上汗水發(fā)著微微的光。亮子帶她往山洞深處走,他們踩在濕滑的石頭上。到了一個地方,幾線發(fā)絲一般細弱的陽光從上面的石頭縫隙間飄下來。亮子遞給她一個水壺。當(dāng)她仰起頭喝水時他把她的鞋脫了,把她的腳放進一盤清涼的水里。然后,他把她的上衣也脫了,她坐在那兒,感到身上漸漸涼快了。
春光幾乎每一天都出門,和她從小就相識的亮子在山洞里約會。沒有人管她,她的父親早死了,母親整天在地上扔一條涼席,像病人一樣躺臥在上面。她只要春光做好三頓飯,管好地里的活兒,況且,她的盒子里鎖的是春光掙來的錢。所以,她從不敢冒犯女兒。春光每次出門的時候,她就閉上眼睛裝睡,害怕不小心冒出討嫌的話。
春光做得了自己的主。這個夏天,她做主把自己給了亮子。亮子還不敢相信,他問她:“那兩次,你真的都逃了?”
春光得意地說:“我這么聰明!這次你信了吧?”
“怎么逃的?”
春光把她哥教的那套小花樣講了。他們兩個笑了起來。
亮子摟著春光,兩個濕乎乎的身子粘在一起。她頭發(fā)里散發(fā)出濃烈的汗味,亮子卻覺得那氣味讓他快瘋了。他不笑了,看著春光的眼睛,不停抓弄她的頭發(fā),把臉鉆進她頭發(fā)里。
“你不怕嗎?”他問她。
“有點兒怕,”她想了想,說,“換了誰,都會怕?!?/p>
亮子摟住她說:“那以后別去了?!?/p>
“怎么啦?”
“我擔(dān)心,要是給買家抓住了,會吃苦頭的,那些老光棍最心狠。”
“我再干兩次,我和我哥說過了,干夠四次?!?/p>
“我不想讓你去?!绷磷铀砷_春光,仰躺著,針尖一樣的光點就在他頭頂上晃動。
春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去年也說過這樣的話。你還不信我?”
“總有一天會出事兒,不可能每次都這么順?!?/p>
“再說,為什么還要跑,你都和我好了!”他問。
“我和你好,你攢夠錢了嗎?”春光笑話他。
“我沒有錢,但你和我好了以后我會多掙錢?!绷磷拥吐曊f。
“怎么多掙錢,修個破車能掙多少錢?”
“我也能出去打工呀!”亮子辯解道。
“我想再多掙點錢,到時候我們?nèi)タh里做個小生意?!贝汗獠宦犓f,自己幻想起來。
“不好,我不想讓你靠這個賺錢?!?/p>
“靠哪個?”春光生氣了。
“我不想讓人家占你的便宜?!绷磷右泊舐曊f。
“占什么便宜了,死腦筋?!?/p>
“我不信人家沒有摸你。”
春光狠狠推了亮子一把,亮子又撲上來,把她卷在身子底下。她看見亮子的眼睛發(fā)紅發(fā)亮。亮子生硬地說:“你是我的,我不讓人家碰你?!贝汗獬槌鲆恢皇?,打了他一巴掌。
2
在鎮(zhèn)上學(xué)修車的亮子到了該回去的時候沒有回去。他知道春光又要出遠門了,全村的人都知道。有人開玩笑說春光要第三次出嫁了。
春光的哥哥捎信回來,說他掛上了湘南那邊一個買主,人家愿意出六千塊,讓妹妹趕快進城找他。春光得到信兒并沒有馬上動身,她母親卻躺不下了,在里屋外屋進進出出,裝作給她準備行李,變著花樣催她動身。
春光知道亮子沒有走,她好幾天不去山洞里找他了。她知道他就在她家附近,她經(jīng)常聽見他的腳步聲和哨子聲,但她不出去。她喜歡亮子,也知道他從小就喜歡她,可她不想讓誰做她的主。
這一夜下雨了,悶熱潮濕的雨。春光很早就躺下了,卻一直睜著眼睛。她聽見亮子飄飄忽忽的唿哨聲,知道他又來了。下著雨,不知道他站在哪兒避雨。她想起第二次隨哥哥出去跑婚騙錢,亮子在路上截住他們,和哥哥打了起來。后來,亮子被哥哥踢到路邊水溝里了。春光跟哥哥走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亮子掙扎著從水溝爬上來,身上沾滿濕泥,像一條受傷的狗。她恨他的固執(zhí),但恨他的時候,她總會想象他滿身濕泥爬上岸,向她爬過來,眼睛里是哀求和怨恨。于是,她那像石頭一樣的心裂開了一條縫。她為亮子掉眼淚,也為自己的狠心掉淚。但是,天長日久的貧窮煎熬出了她的兇狠和野性,她很早就認定自己可以為了吃一頓飽飯去偷去搶。
唿哨聲又響起來,聲音尖利又有些顫抖。春光突然有些害怕,她感到這個亮子的心和自己一樣硬。春光睡不著覺,她穿起衣服,來到正屋的檐子下。雨水“嘭嘭”打在房子上、樹葉上。她看到夜是亮的,天空高處隱隱有一片白光,那是白色的雨水飄下來。她準備給亮子開門,但想了一會兒,她還是回去了。她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唿哨聲、鞋子踏水的啪嗒啪嗒聲,她傾聽著,不停猜測他在哪兒。后來,她聽見腳步聲就停在墻外,她警覺地坐起來,很快聽到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春光摸到院子里,赤腳踩在溫乎乎的積水里。她感到腳底滑膩的泥,一股想和亮子糾纏的欲望在她身體里猛然閃過。亮子立在墻角那邊,像一株長在黑暗中的植物。春光走過去拉住他的手,他們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溜進房里。亮子濕透了,春光脫掉他的衣服,把衣服上的水?dāng)Q進一個搪瓷臉盆里。她又出去找一條干毛巾擦亮子的身體和頭發(fā)。
“你從家來嗎?怎么淋這么濕?”她故意說。
“我就在外面,”亮子聲音嘶啞,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像個發(fā)燒的人,“你沒有聽見嗎?不給我開門,還問這些話?!?/p>
“聽見什么?”春光看著赤裸的亮子,他的皮膚在夜里發(fā)光發(fā)熱。春光又感到那種欲望,她開始撥弄他潮濕的頭發(fā),往他身上靠。
亮子抓住她的手,說:“你真沒有聽見嗎?我在外面來回走,還打哨子?!?/p>
“沒有。”春光說,“我快睡著了,你跳進來的時候我才聽見?!?/p>
亮子不說話了,他用力捏春光的手腕,她不叫也不掙脫。
“你別再騙我了,春光?!绷磷铀砷_手,他眼角閃出淚光。
春光不再辯解了,她摟住亮子的脖子。她咕噥著“沒出息的,不害臊的,還哭?”一邊把亮子的頭往懷里拉。
“你媽呢?”亮子小聲問她。
“管她呢,她睡啦?!?/p>
春光把亮子拉到她身上,感到在男人身體里流過的濁重的氣息。在他的汗水底下呼吸,
她感到暢快。
他們躺在小床上,聽到老鼠在屋頂?shù)哪骋惶幾分饑бВ犚娡饷婧鼍o忽慢的雨聲。
春光閉著眼,她感到燥熱憋悶,屋子里還有一種陳舊霉爛的味道刺人的鼻子。她突然想起她在城里吃過的冰激凌。那是哥哥第一次帶她出去騙親,哥哥從那個四十多歲的瘸子手里接了三千塊錢,還有一塊表。夜里,她對男人下了迷藥,然后翻院墻逃了。哥哥在說好的地方接她,他們坐上一輛包下的三輪車,當(dāng)夜坐長途車回西川了。到城里的時候,哥哥帶她去了一家冷飲店,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墻壁、桌子、杯子,還有雕花的天花板。他給她叫了一杯冰激凌,上面還放著切開的、鮮紅的草莓。后來,她每一次進城都要吃一次冰激凌,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她迷上了那一股甜膩的奶味,她想每一個吃過苦、挨過餓的窮孩子都不會忘了那個味兒,因為那就是“飽”的滋味兒。
“你不去了吧?”她突然聽見亮子說道。她沉默不語。
“不去了,聽我這一次。”亮子央求她,翻過身兒對著她。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住她,等她說話。
她知道她不會答應(yīng)他,可她說不出口。亮子讓她覺得可憐,他總是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天天圍著她轉(zhuǎn)。
“亮子?!彼p輕地喊了他一聲。
“嗯?”
“你吃過冰激凌嗎?”
“吃過。怎么啦?”亮子問。
“沒什么,問一問。你喜歡吃嗎?”
“說不上來,也沒有很喜歡?!?/p>
過了一會兒,春光突然說:“亮子,你去找別的女人吧?!彼穆曇羧彳?,因為她的臉仍然伏在亮子的胸脯上。
“我不找別的女人。”
“我這么壞,你非找我不行嗎?”
亮子不答話,春光昂起頭,看見他的眼睫毛在黑暗中忽忽閃動。春光把手掌心輕輕對準眼睫毛懸在他眼睛上方。她笑起來,亮子的睫毛故意撲閃起來,刮得她手心好癢。
“你說呀,”她又問,“你沒有和別的女人好過嗎,你敢說你沒有?”
“沒有,”亮子又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想要你,只要和你好,誰也不要。”
“騙人的。”春光想把手腕抽出來,亮子卻捏得更緊了。
“你真狠?!贝汗庹f。
“我沒有騙人,我只和你一個人好過?!?/p>
外面雨聲突然密起來,兩個人并排躺在枕頭上聽著。雨打在某一處的棚子上,發(fā)出好聽的“嘭嘭”聲,雨又噼啪地打在樹葉上,砸在瓦檐上,在大小溝渠里汩汩流淌,匯集成一片嘈雜的聲音。但似乎又很靜,靜得連每個人的喘氣聲都非常清晰。
“要是我跟人家走了呢?”春光問。她的眼睛向上望,盯著黑暗的深處。當(dāng)她習(xí)慣了,她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有微弱的亮光。她真的在想這個問題,她和亮子或許是不該在一起的。
“我不讓你走?!?/p>
“要是我非要走呢?”
“我便殺了你?!绷磷忧宄卣f。
“你真狠。”春光相信他的話,所以她嘆了一口氣。
“你呢,你不狠嗎?我等你多少年了,你又說要跟人家走?!?/p>
“我并沒有跟人家走,我只是問問?!?/p>
“問問……”亮子重復(fù)了一遍,低沉地笑了一聲。
他們擠在春光的那張小床上睡著了,夢境里仍然充滿稀稀落落的雨聲。亮子被熱醒了,身上滿是汗水,他朝外面看了看,看見窗戶透進來淡灰色的晨光。他聽了聽,雨像是停了,只有雨水的殘滴不時從某個地方滑落,打在某個堅硬的表面,或是落進一汪積水。春光向他側(cè)面躺著,他看了她一會兒,她像一個熟睡的大孩子,幾絲頭發(fā)粘在臉上,吹出熱乎乎的氣息。亮子輕輕推春光,春光醒了。
“我得走了?!绷磷訉λf。
春光瞇著眼朝窗外看了看。天蒙蒙亮了。突然傳來一聲嘶啞而拖長的雞鳴。
春光在正屋里站了一會兒,確信媽媽房里沒有動靜,才回來叫亮子走。亮子穿好衣服,耷拉著腿坐在床沿兒看春光。
“快走吧,你?!贝汗獾吐暣咚?。
“春光,”他又把她拽過來,說,“你都答應(yīng)我了吧?”
“答應(yīng)什么?”春光瞪大眼睛。
“不去呀,別去找你哥?!?/p>
春光看著他,他眼睛腫了,臉色是灰的。
“讓我再想想吧?!?/p>
“還想什么?我不讓他再把你賣了?!绷磷訐ё∷?。
春光覺得壓迫,便掙脫出來。他們互相看了一會兒。外面?zhèn)鱽硪魂嚻鸱碾u鳴聲,天光又白了一層。
“亮子,你先走好不好?!贝汗庥行┘绷恕?/p>
“你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了就走?!彼粍?。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亮子終于站起身,他俯視著春光說,“你的心跑野了,是不是?”
春光不說話,她也冷冷地看住他,看見淚水在他眼里匯聚成一汪亮光。
“你快把我逼瘋了,你不能為我……”亮子渾身發(fā)抖,他說不下去了。
“是你逼我……”春光小聲說著,卻抓過亮子的一只手,把它緊緊貼在自己臉上。
“別哭了,”她安慰他,“好了,別哭了,我答應(yīng)了?!?/p>
春光帶亮子出來,她走在前面,輕輕打開院門。
“快走吧?!彼f。
亮子又抱住她。
“快走吧,”她笑了,輕輕推開他。
“那我走了?!绷磷用嗣哪槨?/p>
“嗯。”春光把頭伸出門外看了看,“路上剛好沒有人,走吧?!?/p>
亮子走了,春光輕輕掩上門,從門縫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好像知道,回頭看了好幾次。春光走回到檐下,這時,她聽見母親在床上翻身的聲音,還有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你醒了?”她故意大聲問。
母親沒有答話,屋子里又安靜了。
“又說夢話?!贝汗忄絿佒幻嫔焓秩ソ娱茏由匣涞挠甑?。
3
溽熱的黃昏,粉紅色的天空中小片的云朵凝滯不動,未蒸完的雨水在山谷深處卷起白皚皚的煙霧。空氣濃稠、濕重,人們燥熱不安卻只能像死人一般呆坐,因為稍一走動就會汗流浹背。
哥哥從城里來電話了,春光只好到村長家接電話。
他生氣地問春光怎么還在家里。春光站在電話這邊面無表情,半天不回答,只是一聲不吭地握住電話筒。
“春光,你在嗎?”
“在?!?/p>
“怎么了,春光?”哥哥感覺到妹妹不尋常,聲音緩和下來。
“沒什么?!贝汗獾坏卣f。
“那你什么時候來,那邊催得很緊。”
“我不想去了。”春光終于說道。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嗎?”
“沒有?!?/p>
“為什么?”
“不想去了?!贝汗獠辉刚f,村長的老婆孩子就坐在旁邊。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為亮子?”哥哥問。
“嗯?!彼X得也沒必要騙人。
“我就知道是他拖你的后腿?!?/p>
“……”
“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p>
“我知道?!贝汗饷嫔l(fā)青,汗水把衣服緊緊裹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你這邊存的錢夠干什么的?”哥哥質(zhì)問她。
“……”
“春光,你別糊涂了。你不是想學(xué)理發(fā),開發(fā)廊嗎?我給你看中了一個房子,臨街的?,F(xiàn)
在咱們手頭的錢干啥都不夠。這筆生意干了,錢就差不多了。”
“房子在哪兒?”
“我住這地方對面那條街,人很多,租金也不算貴。”
“多少錢?”
“一個月兩千,還要交一個月押金,要裝修裝修,再加上請人呢……”
“我知道?!贝汗獾吐曊f。
“你的錢不夠,我手頭也沒有多余的錢?!?/p>
“我知道了。”春光突然不耐煩了。
她哥哥一時沒答話。過一會兒,他對春光說“你自己考慮吧”,便把電話掛了。
春光走出來的時候,坐在院子里乘涼的村長問:“春光,要進城了吧?”
春光說:“不去?!?/p>
春光不想讓他多問,急匆匆走出院子?!安蝗?不是打電話叫去的嗎?”他仍在后面問。春光已來到外面路上,便假裝沒聽見,朝家走去。
家里沒有亮燈,黑乎乎的像一處洞穴。母親坐在院子中央,敞開著大門等她回來。始終沒有一絲風(fēng)。老太太沒完沒了地搖扇子、哀嘆,嗓子眼兒里滾動著咕咕嚕嚕的混濁聲音。
春光走進來,母親在黑暗中問了一聲:“春光?”她被這驀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那兒。她煩躁地說:“是我,不是我是誰?!彼叩轿堇锶チ?,摸索著脫掉汗?jié)竦囊路瑩Q上一條破爛寬松的裙子。悶熱的空氣中,蚊子嗡嗡亂飛,直撞到她臉上。她怒氣沖沖地擰開燈,雙手在空中瘋狂地追打蚊子?!按汗?,”她聽見母親又在外面喊她,卻不理會。
她在屋里站了一會兒,身上又冒了一層汗。但她暫時安靜下來了,不再追打那些跌跌撞撞的蚊子。蚊子顫顫巍巍的尖細叫聲仍然在空氣里震蕩,于是,她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床頭破碗盞里的一把干草。草的氣味漸漸濃烈,蚊子開始往更高處飛,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像一個個晃動的、巨大的污點。春光站在床頭,濃煙把她的眼淚熏出來了。她熄滅燈,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哭了。然后,她抹干淚走出來,看見她的小旅行包就放在外屋當(dāng)中的桌子上。母親早就替她收拾好了,這個東西已放在這兒好幾天了。她聽見母親在院子里又喚了她一聲,而且喊她的小名兒,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喊過她了。
她走出屋,母親說:“春光,你坐這兒吧?!贝汗獗阕哌^去坐在母親身邊那張老竹椅子上。人一坐上去,椅子便發(fā)出吱吱呀呀快要碎裂的聲音,但它一直都沒有碎裂,撐了好多年。過去她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坐這把椅子。
“跟你哥都說好了?”母親試探地問,她和春光說話總用這種小心的口氣。
“能說什么?不就是催著讓去。”
“說什么時候走啦?”她又問。
“沒有說?!?/p>
“沒有說?”
“就這幾天?!贝汗庀铀裏?。
“你不想去?”
“誰會想去?誰想干那種事兒?”春光冷笑著說。
母女倆一時沒有話說。外面泥塘里的蛙叫起來,院子里的蟲也煩躁不安地叫起來。樹梢一動不動,母親仍氣喘吁吁地搖扇子,扇起的風(fēng)也是燙人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我沒有本事,如果你爸……”老婦人停下來,歪靠在椅子上。
“別說了,你別提我爸?!贝汗鈪柭暣驍嗨?/p>
“要是你爸……”
“叫你別說啦。”春光忽地坐直身子,大聲喊道。
母親愣住了,突然嘶啞著嗓子哭起來,“你咒我死吧,都是我,你咒我死吧。”哭聲像一團混沌黏稠的東西。
“別哭了?!边^一會兒,春光忍不住說。
“你恨我呢,你咒我死吧……”老婦人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一面念叨著。
“說這種話!誰咒你啦,你看見啦還是聽見啦?”
母親不說話了,慢慢地止住哭聲。四下里突然顯得很靜,聽得見露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微微有一絲風(fēng),樹梢只顫動一下,院子里還是又熱又悶。大門敞開著,她們能看見外面的路,和更遠處的漆黑的山影。村子像是死的,沒有聲音,也沒有燈火的亮光。
春光起身回屋了。母親仍坐在外頭。“春光,”她在女兒背后喊了一聲,但春光沒有聽見。春光走進空蕩蕩的正屋,也不開燈。她站在那兒讓眼睛習(xí)慣黑暗,很快,屋里的東西都浮現(xiàn)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春光走到小桌旁拎起旅行包走進里屋。她拉開拉鎖,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一件件查看,然后又放回去。她把整理好的提包放在窗戶下面的一張椅子上。從窗戶那邊,她看見母親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那個黑黢黢的、干瘦的影子讓人難過。她看了一會兒,突然喊道:“你還不睡嗎?”
母親急忙轉(zhuǎn)過頭應(yīng)道:“去了,就去睡了?!彼贤侠匕褍蓮堃巫幼У介芟隆?/p>
“我和哥商量好了,過兩天就走。”春光站在窗戶旁向外頭說道。
第二天早上,春光就去找亮子。
“你是明天早上走吧?”春光問。
“是啊,家里一直催?!绷磷哟诡^喪氣地說。
“也該走了,老賴在家里?!?/p>
亮子笑笑。
“一早走?”
“嗯?!?/p>
“我去送你?!?/p>
“真的?”
“我在溝口那邊等你?!?/p>
4
春光起得很早,趁太陽沒有出來的時候來到溝口。天空是黎明時候陰陰的青。道路緩緩朝山下盤曲,快到溝口時,能望見下面一片油綠的、平展的坡地。春光坐在路邊,身后的樹林里仍然濕氣彌漫,對面的溪流從墨綠的水草和石頭上流過,水聲喧鬧,周遭靜謐。
春光凝視著暗色的流水。過去,她父親曾在這條溝里用竹簍打魚。父親還養(yǎng)了一群雪白的鴨子,放它們在這里下水。然后,她和哥哥就在溪邊的草叢里、石頭縫里尋找遺落的鴨蛋。父親采草藥、編竹器拿到鎮(zhèn)上賣,給他們買來一分錢一顆的水果糖。七歲以前的事情,她只能夠記得這些,她的幸福就這么一點兒。那一天下午,母親又說她病了,父親便出門找一種藥草。天黑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她和哥哥走到溝口等他,他們就坐在溪邊一塊大石上等,后來月亮升得很高,他們只好回家了。母親睡了,他們兩個等到很晚也睡了。早上醒來的時候,父親仍然沒有回來。村里的男人在山崖下找到他的尸體,把他抬進家,對母親說人已經(jīng)死了。她只記得這些。再后來就是忍饑挨餓,就是耕那些混雜著堅硬石子兒的地,就是在天氣變冷的時候也赤著腳跑。幾年后,哥哥也走了。
春光不想想過去的事,她要想將來的事。將來,她和亮子要住在城里或是鎮(zhèn)上,要每個月都掙好幾百塊,他們要有個干凈的磚房,里面沒有老鼠,沒有臭蟲,他們要吃白凈的米,穿沒有補丁的衣服,床上鋪著海綿墊子。她朝路上望著,陽光突然明亮起來,天空藍汪汪的像一潭水。亮子終于出現(xiàn)了,他手里提兩個布袋子,看見春光就大步跑起來。
他們一起走著,陽光照得樹葉、流水和大路都閃閃發(fā)亮。亮子經(jīng)常偏過頭來看春光,春光假裝不知道。她朝前面看著,走得很快。他們已走進那塊平展的坡地,一條小路穿過坡地,兩邊是被太陽炙烤著的玉米田。天太熱了,玉米稈兒都朝一個方向低垂著頭,青綠的大葉子可憐地蜷曲著。亮子走上來拉住春光的手,兩個人牽著手穿過玉米田。路在坡地盡頭轉(zhuǎn)一個大彎,繞到一面石崖后繼續(xù)向山下蜿蜒。
走到一條溝邊,亮子突然說:“春光,你還記著這地方嗎?”
春光笑了,說:“記得,你掉進去了?!?/p>
亮子被哥哥推進去的時候,里面還積著淺淺的泥水。但現(xiàn)在溝已經(jīng)干了,長滿了茂密的野草。
“還笑?都是你心狠?!?/p>
“誰讓你像狗一樣跟人家?!贝汗獠火埶?。
“你若聽我的,我便不纏你?!?/p>
“誰要聽你的?”
“我都是為你好?!绷磷涌粗汗庹f。
遠遠地已能看見公路,公路上卷起塵土,遠望上去像冉冉升起一層薄霧。八月的天氣如火,滿山的植物發(fā)出濃郁得膩人的香氣。
“過兩天一定去找我?!绷磷佑謬诟懒艘槐?。
“我知道。”春光小聲說。
亮子捏了捏她的手。春光突然掙脫,輕快地跑到前面去。
“我去找我哥啦。”她轉(zhuǎn)過頭笑著大聲說。
“你這騙子,又氣我?!绷磷硬划?dāng)真。
“你怎么知道我不去呢?要是你走了,我就跑了呢?”
“你不會騙我?!绷磷诱f。他知道春光要做什么就說實話,她從來不騙他。
“我要騙你呢?”春光仍然笑嘻嘻地。
“騙我,我便把你找回來,再把你殺了?!绷磷庸室獬林ぷ油{她。
他們終于來到等車的地方。白花花的公路反射著尖銳的陽光,頭頂?shù)奶炜樟恋冒l(fā)暗。春光和亮子站在路邊,她不敢睜大眼睛,反光刺得她眼里滿是淚水。亮子把手支在她額頭上面替她遮光,她反把手推開了。
“我知道你不高興,不去又不行。我學(xué)好手藝,也可以多給你掙錢?!绷磷影参克?/p>
“你能學(xué)會個什么,你是個傻子?!贝汗獾卣f。
“不是。我要是,你就看不上我啦?!?/p>
“去了好好學(xué)?!?/p>
“你放心?!?/p>
車來了,亮子上車走了。他站在過道上向春光擺手,嘴還動著。春光看不出他說什么,她猜他說的是“到鎮(zhèn)上找我”。下午,春光帶著她的小包也站在同樣的地方等車。她回想起早晨和亮子在這里等車,覺得那就像做了一個夢。
5
春光到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夜色降臨了,但大大小小的燈又把它燃亮了。春光找到哥哥住的地方,哥哥很高興,要帶她出去吃飯。他們逛了兩條街,“在這兒吃嗎?”哥哥總問她,春光總說:“貴吧?再看看。”后來,春光在一個鹵菜店旁邊站住了,看著展示在明凈的玻璃柜臺里的、顏色鮮艷的菜。哥哥給她切了半只燒雞,帶她回到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毛坯平房,連墻也沒有刷,已經(jīng)熏成灰黑色。所有的東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切菜板、碗、水壺、小鐵皮煤火爐。哥哥和其他五個民工一起住,他們有時候干木匠、漆匠,有時候幫人家掏水道、清廁所。他們什么都干,但還是缺活兒干,夜里睡在鋪著一張破席的木板上,卻喜歡喝酒抽煙。哥哥帶春光回來時,其他幾個人正張羅著做飯。哥哥拿出半瓶散酒,要大家一起喝。春光卻不讓人家喝,她自己霸占著瓶子,吃著肉,痛痛快快地把酒喝光了。人家都笑她,哥哥一臉的不高興,春光卻走來走去地說話。她吵著屋子里又悶又臭,像個豬窩狗窩,不是人住的地方。隨后,她來了興致,問有沒有人要買老婆,問有沒有人愿意出五千。沒有人出聲,她便自己降價到三千。
“瘋夠了嗎?”她哥哥猛地站起來。春光怔了一下,指著他罵道:“撒什么野,想管我?”哥哥去拽她的胳膊,她就瘋了一樣掙脫,又踢又咬?!八茸砹恕!备绺缫幻嫦胱プ∷?,一面對別的人說。春光和他打起來,嘴里罵著粗話,哭叫起來。其他人也上來拉扯,她哥哥大叫著“拿繩子,找繩子”。果然有人找到了繩子,哥哥用繩子捆住了春光的手,把她抱進屋里,丟在破席上。春光不罵了,只是哭著。哥哥走出來坐在矮板凳上,吃飯的一群都悶聲不語。有人說了一句“還哭著呢”,哥哥便說:“別管她,這丫頭發(fā)酒瘋?!?/p>
晚些時候,其他人都躺在木板上睡下了。春光躺的房間里也早就沒有了響動。春光睡著了,哥哥悄悄走進去給她解開綁在手腕上的繩子。房間沒有門,他把木板橫在門洞外躺下,像一條狗守在那兒。他睡著了,然后又熱醒了,蚊子從他身上飛走,營營作響。他睡不著,車從外面忽忽駛過,城市里還是人聲嘈雜。春光從來沒有哭過,自從爸爸死后,他就沒有見她哭過。突然,她在里面發(fā)出含糊的說話聲,很快又安靜了。過一會兒,他聽見她翻身兒,還重重嘆了一聲氣。他悄悄走進去,發(fā)現(xiàn)她睜著眼睛看他。
“春光,”他輕聲喊她。
“嗯?”她果真醒著,卻沒有動。
“做夢了?”
“我說夢話了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她,反問她:“你口渴吧?”
“渴,頭也疼得很?!彼浫醯卣f。
哥哥給她端來水,她坐起來喝了幾大口,又把杯子遞給他。他把杯子放在了床頭的地上。
“哥,我做夢了,”她說,身子緊靠在漆黑的墻上,像一團厚重的陰影,只有兩只眼睛里映著微微的亮光,“我夢見亮子來找我。我嚇壞了,一直跑?!?/p>
“春光也有害怕的人?!备绺缛⌒λ?/p>
春光不理會,繼續(xù)講:“后來亮子抓住我了,掐我的脖子?!?/p>
“他不會……”
“他說過,我跑了要殺了我?!?/p>
“他是嚇唬你?!?/p>
“嗯,我也知道?!贝汗庑α?。
“還夢見誰了?”哥哥問她。
“沒有夢見誰?!?/p>
沉默了半晌,哥哥問她:“夢見爸了?”
春光不說話。
“我聽見你說夢話?!备绺绲椭^說。
“我不記得了?!贝汗庹f著,又躺下來了。
“睡吧,春光?!备绺缗呐乃?,她身上汗津津的。
“明天要早起嗎?”
“別管了,先睡吧。”他看著她閉上了眼睛。
他走到一個角落里摸索著插上插頭,擰開旁邊一臺巴掌大的小電扇。扇葉噴出一股塵土味兒,還吱吱啦啦地摩擦,金屬的顫動聲在燥熱的空氣里微微震蕩。但畢竟有了一點兒風(fēng)。風(fēng)擦過他的身邊吹到妹妹身上。他在風(fēng)扇邊坐了一會兒,起身去睡了。他躺在木板上,什么也不想,聽著風(fēng)扇嗡嗡的轉(zhuǎn)動聲終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