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山
閑來翻書,看到《涑水記聞》上有這樣一條:
宋時,某州富人家的小女奴逃走了,下落不明。女奴的父母將富人告到了州里。知州命錄事參軍審理此案。錄事曾向富人借錢,富人沒有借給他。錄事趁機報復(fù),硬說富人父子共同謀殺了女奴,然后又棄尸水中,就把尸體也給弄丟了;富人父子或為主謀,或為脅從,反正按律都得死。富人當(dāng)然拼命不承認(rèn)。無奈架不住棍棒折磨,最后屈打成招,認(rèn)了罪。
州官是個急躁又剛愎的家伙。審理結(jié)果呈上來,他一看,不錯呀,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用律得當(dāng)。
但通判錢若水覺得此案可疑。他將案犯留在獄中,好幾天不置可否。他清楚,依宋律沒有通判的連署,這件案子暫時還不會執(zhí)行。錄事心里有鬼,到若水的辦公室埋汰他說:“你該不是受了富人賄賂,想免除其死罪吧?”若水笑說:“要死好幾個人,怎么能不留一留仔細(xì)看看案卷呢?”這一留就留了十多天。知州幾次催促,都沒什么反應(yīng)。上上下下都開始埋怨錢若水。
一天,錢若水來到州府,悄悄對知州說:“我之所以這么長時間把犯人留在獄中,是暗地派人去找那女奴;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敝莩泽@不小,問:“在哪兒呢?”錢若水派人秘密將女奴送到州府。知州放下簾子,叫來女奴的父母,問:“你們現(xiàn)在見了女兒還能認(rèn)識嗎?”回答說:“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于是讓女奴從簾子里出來。父母哭著說:“就是呀?!庇谑前迅蝗烁缸訌谋O(jiān)獄里提出來,除掉刑具,釋放。富人痛哭流涕不肯離去,說:“要不是長官您,我們早就被滅族了!”知州說:“是推官,不是我。”富人又跑到若水的辦公室,若水閉門不納,說:“是知州自己找到的,我參與什么了?”富人進不去,就繞墻痛哭,然后傾其家財施舍僧人,為若水祈福。
因為錢若水為好幾個本來要死的人洗雪了冤屈,知州計劃為他向朝廷請功。錢若水堅決不讓,說:“若水只求辦案公正,不要有人冤死;論功不是我的本意。而且朝廷要是以為這是我的功勞,那錄事該怎么辦?”知州嘆服說:“這樣更其難得?!变浭聭M愧不已,向若水謝罪,若水說:“案情難于知曉,偶有過錯,有什么可謝罪的?”
《涑水記聞》不是故事書,它是司馬光計劃中《資治通鑒》續(xù)書的史料。讀完此則記錄,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司馬光在書中記下此條,本來是要說通判錢若水是一個厚道人。這當(dāng)然沒錯。這個人為冤者考慮,不要受冤屈;為同僚考慮,不要丟性命;為上司考慮,不要出差錯。從錢若水的角度看問題,反正冤案已經(jīng)發(fā)生,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回到原點,不可能再恢復(fù)到什么也沒發(fā)生的狀態(tài),為不再傷害更多的人,這也確為最佳結(jié)局。
只是這富人,簡直太冤了。像錄事這等刻薄狠毒的家伙,這種結(jié)果不是太便宜他了嗎?而且,人家終究還是一團和氣,自己不僅皮肉吃苦、精神受損失,到末了還要散盡家財感謝這個感謝那個,這是招誰惹誰了?也許,怨就怨你太有錢,怨就怨你沒把錢借給那個刻薄的錄事。這么一想,反是窮點好;可回頭又一想,窮又好什么了?連自家的閨女都要賣到人家家里為奴。這么前后一比照,還是當(dāng)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