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嘆生命的短暫,憂嘆歲月的流逝,這是哲人騷客常有的情懷。莊子生死齊一可謂達觀,但仍有“人生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的感慨。具有強烈歷史使命感和憂患意識的孔子,也曾對時光的流逝不返有過深沉的嘆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痹娙饲凇峨x騷》中也感嘆道:“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绷鞴馊缢?、人生苦短的悵惘是人類生命意識覺醒時的必然產(chǎn)物。
魏晉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文學的自覺是以人的自覺為底蘊的,而人的自覺則又以生命的自覺為主體。因此,在文學中表現(xiàn)著強烈的生命意識,或抒寫生命被壓抑的苦悶情緒,或抒寫壯志難酬的情懷。甚至在游仙詩追慕神仙的情懷中,也含蘊著企慕生命和留戀生命的意識。
曹操《短歌行》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慨然一嘆,遺響千古。因為它觸動了人生最敏感的生命琴弦,極易引發(fā)人生百境的思緒,或因之而壯懷激烈,或因之而及時行樂。其詩曰: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一作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短歌行》是曹操詩歌的代表作之一。詩歌感嘆人生的短暫,時光的流逝,抒寫了渴望招納賢才的急切心情,以及統(tǒng)一天下的宏偉抱負。這首詩大約作于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zhàn)以后,這次戰(zhàn)役曹操雖然遭到失敗,但他并沒有灰心,仍要繼續(xù)招賢納士,再圖進取,以期實現(xiàn)統(tǒng)一國家的雄心壯志。全詩四句為一解,兩解為一章,共四章。
第一章借酒抒懷?!皩飘敻?,人生幾何?”起調(diào)偉壯,酒酣高吟,慷慨激昂。清人魏源評曰:“對酒當歌,有風云之氣?!?《詩比興箋序》)曹操從位卑眾寡的小軍閥,憑借政治軍事天才,崛起到相王霸主之尊的地位,歷盡滄桑。其懸命于軍旅、涉險于宮廷的各種滋味,只有曹操自己能夠體味。因此“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不僅僅是人生苦短,也有著人生境界的深刻體悟。然而詩人并沒有沉淪,慷慨向上的人生精神伴著憂愁和著杜康,一并灌注于詩情,這才是生活中的曹操。詩人對生命的體驗震動了后人對人生哲理的領悟,這也是其詩傳誦不絕的原因之一。
第二章,詩人開始抒寫思賢若渴的心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鼻皟删浣栌谩对娊?jīng)·鄭風·子衿》原句,這首詩是寫熱戀中的女子思念期待情人的情景。這兩句是說:你那青青的衣領喲,牽動著我悠悠思念的一顆心!曹操借之以抒發(fā)渴求賢才的心情。隨后,又借用了《詩經(jīng)·小雅·鹿鳴》中的四句,別開生面地描寫了歡宴嘉賓的場面。以鹿鳴起興,以瑟笙渲染氣氛,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表示了歡迎賢才的誠懇情意。
第三章,詩人以月比人,借月抒懷。賢才猶如清明之月,何時才能求得;心中綿延不絕的愁緒正由此而來。然后,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又繪寫了一幅賢友奔來赴宴的圖景。此章一愁一喜不離渴求賢才的主題,曲折變化的心理情感和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頗具感人的藝術效果。
第四章,前四句是寫景,寫景中寄托著寓意,由于寓意含蓄深婉,解釋者眾說紛紜。眾說之中以清人陳沆之說為最佳,他說:“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天下三分,士不北走,則南馳耳。分奔蜀吳,棲皇未定。若非折節(jié),何以來之?”(《詩比興箋》)“烏鵲南飛”應有比喻賢才南流之意;“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寓托著賢才像烏鵲擇枝一樣,要擇主而棲。曹操正是看到了這一形勢,又深諳“賢才擇主而棲”的士之傳統(tǒng),所以后四句才表露了要虛心待賢的心志。首先,他化用了《管子·形勢解》的句意:“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厭人,故能成其眾?!北硎疽粎捹t才,廣泛地收羅人才。繼而,又借用“周公吐哺”的典故,吐露出自己的心曲。周公吐哺的典故見于《韓詩外傳》,說周公“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也。”詩人以周公殷勤待賢,禮賢下士來勉勵自己,要效法周公做一番統(tǒng)一天下的大事業(yè)。
《短歌行》是一首優(yōu)秀的四言詩。它借用了樂府的曲調(diào),屬《相和歌·平調(diào)曲》,又使用了《詩經(jīng)》的四言形式。此詩的風格,典型地體現(xiàn)了建安詩壇慷慨悲涼的格調(diào),既有感傷憂愁的悲涼情緒,又有昂揚奮進的慷慨情懷,感情真摯,抒情性強。詩歌通篇圍繞著“憂思”,即憂患時光的流逝和思念賢才的渴望,來結(jié)構(gòu)詩篇,反復吟詠,以抒發(fā)心志。吳琪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說它“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連貫,若不連貫,純是一片憐才意思?!贝嗽娝囆g手法的運用純熟自由、豐富多姿,熔煉敘事、寫景、抒情、說理于一爐,且比喻生動形象,寓托含蓄蘊藉,用典自然恰切,尤其是借用《詩經(jīng)》和化用《管子》的成句,竟能信手拈來,不露痕跡。真摯的情感和高超的藝術手法的巧妙結(jié)合,使詩歌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感染力,給人以無窮的審美享受。
(龔玉梅,曲阜師范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