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yuǎn)

完成對這座著名的晉商莊園考察時(shí)，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diǎn)多鐘。莊園外的無人售票專線車直到開動，仍然只有我一個乘客。我的思緒還被剛剛看過的莊園縈繞，思索著怎么根據(jù)看到的華麗莊園完成寫作計(jì)劃。汽車開始加速，在寬闊的柏油路面上疾馳。突然，隨著“嗞——”的剎車聲，司機(jī)大罵：不要命啦 。

一個瘦高個男孩伸開胳膊擋在車前，看情形，男孩是躲在路旁的冬青后邊，等汽車到跟前才沖出來擋車的，司機(jī)余怒未消，罵：“找死嗎?！蹦泻⒛樕蠋е辜迸c驚恐，問：你這車是去市里的嗎，能不能等一下，那邊有幾個人搭車，我去叫。司機(jī)說：“快點(diǎn)！”男孩撒腿朝一座房子后邊跑去，百米沖刺一般。很快，領(lǐng)著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又以同樣的速度跑過來。上車后，個個氣喘吁吁，不等坐穩(wěn)，汽車又開始行駛。司機(jī)大喊買票，男孩和我并排坐著，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站起身，眼睛卻在不安地朝車窗外瞟，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驚失色，猛然一聲喊：“快趴下?！眲倓偵蟻淼膸讉€人像聽到號令一般，一起趴在過道上。我朝窗外望去，一個穿皮夾克的漢子正在路邊張望，像在找什么。司機(jī)有些不耐煩，又喊買票。男孩不敢直起身，又不能不買票，爬過去，蹲著身，高高舉起胳膊把錢塞進(jìn)售票箱。過道上幾個人還在趴著，一個個都瞪著驚恐的眼望著男孩。男孩探頭朝窗外望，如釋重負(fù)般長長出了口氣，說：沒事了。望著那場面，我感到像看到了一段驚險(xiǎn)的追捕影片。

男孩又重新坐到我身邊，不住地打量我，像有什么話說。我問：“你們是做什么的？”

“打工，在這里的一個磚瓦場干活?！蹦泻⒒卮稹?/p>

“剛才車下的那個人是老板嗎？”

“不是，是專門看管工人的工頭，在找我們。”

“你們?yōu)槭裁匆优?？?/p>

“不跑不行啊，一天干十幾個鐘頭，半年一分錢也沒拿到，再干下去，我們都會累死在那里?！?/p>

“你們這一跑，不是更拿不到了嗎？這半年就這么白干了？”

“沒辦法，寧可不要工錢了，也要跑出去，別說工錢，連被褥衣服都扔那兒了，只要人能跑出來，比什么都強(qiáng)?！蹦泻⒄f著哽咽了。我為他們的遭遇痛心，明明是老板欠他們的工錢，驚恐逃離的反倒是他們。面對社會，他們難道就弱勢到這種地步？我想告訴他應(yīng)該去找找勞動主管部門，終于沒開口，以他們這種情況，找到勞動主管部門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問：“你們是什么地方人？”

男孩說：“陜西的。”

我聽出了他的口音，說：“不對，你們肯定不是陜西人。”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我們是重慶農(nóng)村的。”又問我：“你知道從這里到西安，買一張火車票多少錢嗎？”

我說：“你們來時(shí)花了多少錢？”

男孩說：“來時(shí)是老板領(lǐng)來的，現(xiàn)在想回去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了?！?/p>

原來是這樣。從與男孩的談話中，我知道了，他今年十六歲，初中還沒畢業(yè)。這是他第一次出門打工，前半年，有個山西老板去他們那里招工，說好每月八百元工資。他和母親、姨母、姨夫，還有與他同歲的表妹一起來了。我為他們嘆惜，他們太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據(jù)我所知，山西一帶使用民工，每月一般僅三到五百元工資。他們一開始就被人騙了。

汽車走走停停，不斷地上人，車上的乘客漸漸多起來，男孩仍然沉浸在痛苦中，我想起了他的母親，問：“哪個是你媽？”

男孩說：“就坐在咱們后面?！?/p>

我朝后排望去，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女人也在望我，疲憊無望的臉上皺紋縱橫，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看上去，足足有六十歲上下。

男孩流下眼淚，“我媽其實(shí)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一看見我媽衰老的樣子，我就想哭?！蓖蝗唬帜ㄈI水，臉上露出兇狠的神情，說：“真想宰了那個老板?！?/p>

我理解男孩的心情，想起了男孩剛上車時(shí)喊的那句“快趴下”，又為他和他的親人痛心。一個血?dú)夥絼偟哪泻⒅荒芤赃@種方式保護(hù)自己的母親，那位母親也只能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心驚膽戰(zhàn)地趴在車廂里為兒子擔(dān)心，太悲慘了，那場面誰見了都會動情。作為兒子不能保護(hù)母親，作為母親不能給兒子關(guān)愛。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shí)，他怎能不流淚，又怎能不產(chǎn)生仇恨。

男孩又對我說：“那面是姨和表妹，她們后面的是姨夫?！?/p>

我看到了一個女孩緊緊倚在一個女人的懷里，稚氣的臉上也是充滿驚恐。后面，一個男人面無表情地坐著，不時(shí)朝窗外看。

車進(jìn)了市區(qū)，我和他們一起下了車，男孩對我說：我們還不能馬上回去，要先找個地方，掙夠了回去的路費(fèi)才能走，以后再不會出來了。

我與他們揮手告別。男孩領(lǐng)著幾個人朝街道那邊走去，漸漸沒入人流中。我不知道，這一去，他們還會遇見什么事，更不知道那男孩、還有他的表妹在絕望中，會做出什么事，變成怎樣一個人。我在路邊久久地站著，為他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