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切有限生命,死亡是時間的終點。而時間本身又是什么。當(dāng)我著手為《拒斥死亡》一書寫點什么的時候,想到時間的問題,內(nèi)心一時產(chǎn)生某種久違的悲情。
從"文革"到如今,已經(jīng)三十四年了!要知道,從1919年的"五四運動"到1949年,也不過三十年呀!從1911年推翻大清王朝到1949年,也不過三十八年!而當(dāng)我年少時,甚至當(dāng)我們?nèi)?。四十不惑之?說到清朝或"五四運動"等等,都會感覺那是那么那么久遠(yuǎn)的事,從那時到1949年,其間橫亙著軍閥混戰(zhàn)。北伐戰(zhàn)爭。紅軍長征??谷諔?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等,而每一次戰(zhàn)爭,在當(dāng)時我們的感覺中,又是那么那么地漫長又漫長!如果進一步把眼光放開,看到整個人類世界,在半個世紀(jì)的時間內(nèi),就能看到朝鮮戰(zhàn)爭。冷戰(zhàn)。越戰(zhàn)。殖民地獨立。登月。搖滾。中蘇邊境危機。法國紅色風(fēng)暴。中國的改革開放。蘇聯(lián)及東歐的崩潰......回到《拒斥死亡》一書,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該書原著的出版,距今已近三十年!二十六年前,該書作者貝克爾(E.Becker)就已辭世!而大約十四年前,我著手把該書譯為中文,我當(dāng)時那個譯本的出版,距今也已十二年!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即便孔子,即便稟具那般博大的情懷,面對川流不息的大江和時間,也不由得慨嘆不已。此刻念及往事,我自然想到故鄉(xiāng)樂山滔滔的大渡河。大渡河在樂山與岷江匯流時,江面變得那樣宏闊,平添了幾多大江東去。不舍晝夜的空茫氣勢!近二十年前,即1981年,正是在故鄉(xiāng)的大渡河邊,大約二十七歲的我邂逅了身背行囊的旅游者西蒙·沃特爾斯(Simon Waters),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加拿大籍英國人,一道度過了愉快的幾天,還根據(jù)他姓氏的發(fā)音,為他取了一個中國名字:吾思明??吹贸鰜?他非常喜歡中國,非常喜歡在中國小城樂山交上的朋友,也非常喜歡他的中國名字。回加拿大后,并非讀書人的他給我郵來幾本好書,其中包括《拒斥死亡》。這是一本當(dāng)代"人學(xué)"名著,頗具前沿性和綜合性,涉及到精神分析。存在主義和宗教神學(xué)等重要領(lǐng)域的最新成果和思考,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之生存困境的深切關(guān)注,在絕望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勉力尋找人類靈魂和精神的家園。作者貝克爾稱:該書是他"學(xué)者靈魂的安慰"。也許并非巧合,就在出版問世的第二年(1974年),該書便榮獲普利策獎,而作者也就在這一年溘然長逝!1986年,陳維政先生邀我參加"現(xiàn)代社會與人"名著譯叢的譯述工作,我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翻譯《拒斥死亡》一書,他欣然同意。在小城樂山,在窘迫而繁重的生計之余,以淺陋的學(xué)識,翻譯那樣一本當(dāng)代學(xué)術(shù)名著,其艱難困苦可以想見。如果在今天要我面對這樣一本書作出to be or not to be("接受還是放棄")的選擇,我肯定會放棄。因為我知道,今天的我已不再具有當(dāng)年的悲壯和信心,雖然在條件和學(xué)識上,今天的我應(yīng)該說更有理由接受。逝者如斯夫!隨我們時間和青春而逝的書生意氣如斯夫!那年,我大病一場。交稿時,頭發(fā)已掉得差不多了。那些青絲,也該算是一些飄然的逝者!后來我才知道,大概由于該書內(nèi)容太前沿。思路太復(fù)雜,譯稿送審時遇到麻煩,編委會中有人認(rèn)為我沒有吃透原作,譯文有不少臆造,令人不知所云。換句話說,譯稿也面對著to be or not to be("活著還是死去")的問題。是后來的朋友馮川先生,善良而寬厚地運用一個"后現(xiàn)代"式的推理,幫助譯稿對死亡進行了一次反抗。當(dāng)年馮川與我并不相識。他憑借他的學(xué)識和良知發(fā)言說:僅就譯稿來判斷,這是一本精彩的好書,如果事出譯者臆造,那譯者就太了不起了,但事實必然應(yīng)該是作者了不起,而不可能是譯者了不起。最終,《拒斥死亡》中譯本于1988年首次出版問世,那個譯本定名為《反抗死亡》,是眼下這本《拒斥死亡》的前身。書跟人一樣,一旦來到世上,便會有自己的命運。在我看來,書跟人一樣,到這世上不為別的什么,只為尋覓(或者說等待)知音。十二年來,不斷有朋友因《反抗死亡》與我相知。相逢。相識。據(jù)梁曉燕女士稱,好多人都向她推薦這本書,而她則告之,譯者是她的朋友。據(jù)說,劉小楓博士曾因《反抗死亡》的出版,向陳維正先生表示祝賀。朋友李瑾和易曉環(huán),自認(rèn)是"人類文化精致的消費者",對本書推崇備至,李瑾不止一次表示,他希望有機會由他出資,自費修訂再版這部譯著。特別是,在因特網(wǎng)上,以《反抗死亡》為媒介,我與年輕的馬維達先生成為朋友,用他自己的說法,他曾被該書"活剝了人皮",而最終又找到了新生:"我曾活過許多年,但眼下活在每一瞬間。"
但是,在時間悄悄的推移中,《反抗死亡》的轉(zhuǎn)折點來臨了。它將再次經(jīng)歷一次死亡,或者不如說一次新生。大約1998年9月初,我在辦公室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一位陌生的女士,她自我介紹說,她是北京華夏出版社的編輯陳希米,她告訴我,華夏出版社已于1997年購買了《反抗死亡》原著修訂版的版權(quán),并請上海的徐志躍先生將其譯為中文出版。徐志躍為此詢問劉小楓博士,得知此書已有三個中譯本,不必重譯。據(jù)此,徐志躍通過陳希米找到了我的譯本,他仔細(xì)閱讀了我的譯本,在基本肯定的前提下,也指出不少譯誤與存疑之處,總體認(rèn)為可在此譯本基礎(chǔ)上加以修訂。陳希米幾經(jīng)曲折,終于與我取得聯(lián)系。在電話中,她征求我的意見,我當(dāng)即表示同意。我們商定,首先由我自己初步修訂全書,再交予徐志躍作進一步修訂,最后由我自己校閱全書定稿,并交呈陳希米作最后處理。陳希米來電話后不久,徐志躍也來了一信,并在信中舉出一系列譯誤和存疑之處作為例證,并附上他自己的譯法供參考。應(yīng)該說,他所列舉的問題,以及相應(yīng)提出的參考譯法,大部分的確值得重新加以認(rèn)真考慮。徐志躍的學(xué)風(fēng)讓我既慚愧又感動也高興。慚愧是因為《反抗死亡》原來還有這么些譯誤和存疑之處!感動是因為徐志躍的無私與正大。高興則是因為,一本好書終于有了更新的機會。我隨之著手初步校訂:第一,技術(shù)性的語言校訂;第二,修辭性的語言校訂;第三,理論校訂,尤其重大術(shù)語,如將原譯的"神化工程"校訂為"自因投射",等等。以我的初步修訂為基礎(chǔ),徐志躍開始了進一步修訂。譯稿再回到我手中時,稿頁上墨跡斑斑,令人感動,以至我在校閱定稿時不得不借助涂改液。在我所作的最終平衡中,他的工作大約有一半被采用。譯稿寄達陳希米處,她在仔細(xì)審讀后,又對若干遺留問題(如"犬儒"。"斯多葛"。"存有"等譯義)作了處理。最后,我們將譯稿重新定名為"拒斥死亡",之所以用"拒斥"一詞代替原來的"反抗",主要是因為:它更能指明死亡恐懼的"無意識"性,而且更具心理學(xué)的純粹性。
就這樣,從《反抗死亡》到《拒斥死亡》,一本書走向新生。我這篇譯后記,其實是對這一新生的志慶,也是對所有相關(guān)人與事的志謝。最初,我打算為《拒斥死亡》寫一篇完備的長文,第一部分包括以上文字,以及校訂過程中重要技術(shù)變動的交待;第二部分?jǐn)M借鑒舊譯《反抗死亡》的譯序,對原書思想作一系統(tǒng)介紹;第三部分則準(zhǔn)備展開討論,與讀者分享我近年來對死亡問題的體驗和思考。按我與陳希米的商定,這篇長文將用作全書的譯序。然而最終,我改變了主意,與陳希米商定,重寫譯序;技術(shù)性交待和死亡問題略而不談。這里所寫的文字則作為譯本的譯后記,它放棄了對完備的追求,而成為對書與人的一個交待。
我想,我用不著為這一放棄過分歉疚。我自認(rèn)為,從某種角度說,在這次放棄中其實已經(jīng)暗含了一種生命境界,一種面對死亡或缺憾的姿態(tài)。一本書就像一個人,自有其獨特的命運之路。真正的完備,是在命運之路的中途。"不如總在途中,于是常有希望。"我認(rèn)為這就是面對死亡或缺憾所需要的美麗姿態(tài),也就是所謂"活在每一瞬間"的涵義。當(dāng)然,這原來只是一種信念。而我在這里想請求得到允許,談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李琪,她以她具足的愛心,讓這一信念在我身上"開放",讓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有放棄的能力。更具有直面缺憾或死亡的能力。更具有"在路上"的能力。
讓一個人,或者一本書,攜帶其自有的缺憾上路,在自始至終的開放中和解時間和死亡的敵意,與包括時間和死亡在內(nèi)的萬事萬物為友。
只是,我的朋友吾思明呢。眼下,他活在這世上什么地方。他這人生的游子,此刻沉浸于一片什么樣的陽光?;蛟谀奶幵律锼寄钪馍砗途竦墓枢l(xiāng)。細(xì)算起來,他差不多該是五十知天命之年!逝者如斯夫!近二十年前分手時,他告訴我他的一個"老毛病":每過一兩年,他的通訊錄就要"遺失"一次。當(dāng)時我并不在意,分手后,也通了一兩年信,還收到他寄來的一幀照片。再往后,他音信全無,我這才驀然明白了所謂"遺失"的含義。記得他說過,他希望一生都做個身背行囊的單身漢。真是生死游戲中一位瀟灑的過客!可我,卻免不了對他不時的思念,二十年來如此,今生也無法放下。
煛毒艸饉勞觥,[美]恩斯特·貝克爾著,林和生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1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