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孟
長久以來,倫理學所探究的問題是“我應(yīng)當做什么?”其實,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成問題,因為它浮在人在具體情境中的具體選擇行為之外了。與其提出諸如“我應(yīng)當做什么?”這類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如提出“我是什么?”亦即“人是什么?”的問題?!叭耸鞘裁矗俊奔慈藢θ说谋举|(zhì)的認識,同“某物是什么?”這類認識論問題不同?!澳澄锸鞘裁??”以及我們關(guān)于這個事物的定義,并不影響該物。對“馬是什么?”這個問題的任何解答都不影響馬的行為。但“人是什么?”這個問題則不同,它深刻地影響到人自身,影響到人的行為?!白晕艺J識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提出“人是什么?”比提出“人應(yīng)當做什么?”更有助于解決倫理道德價值問題。提出“我應(yīng)當做什么?”這個傳統(tǒng)的倫理學問題,是把“我做什么?”同“我是什么?”割裂開來了,似乎倫理學問題(做什么)是附加在人的實存(人是誰)之上的另一個問題。但是倫理學問題說到底是個“自我”的問題,而不是行動的問題。道德的問題歸根到底不是“我該做什么”而是“我的生命”該如何度過。人不僅要為他做什么負責,更要對他是什么負責。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并不是由于社會的需要,而是由于,如果沒有它,則不能理解“我是人”中的“人”指什么。
但是,如上所說,人不同于物,因而提出“人是什么?”仍然是以事物的眼光來看待人。對“人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更恰當?shù)谋硎鰬?yīng)當是“人是誰?”
“人是誰?”源自人的處境,揭示了人的處境。
人是誰?對這個問題的第一個答案是:人是探究關(guān)于他自己的問題的存在。正是由于提出這個問題,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人。人提出的問題揭示了人的狀況?!叭耸钦l?”這個問題不僅僅指人類的本性,而且指的是人類個體的處境,指的是“人的存在”中的“人的”。因而我們討論的,不僅是人的存在,而且是:什么是做人?
“人是誰?”指的是做人意味著什么,根據(jù)什么來證明人類有資格做人。這個問題在我們時代異常重要,以至全部的困惑和災難都源于對這個問題未能作出合理解決。思想家赫舍爾說:
我們從來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因我們對人的無知而感到吃驚和好奇,感到愕然和難堪,我們知道人制造什么,但我們不知道人是什么,或者可以期望他是什么。我們的全部文明建立在對人的誤解上,這難道不可思議嗎?人的悲劇是由于他是一個忘記了“人是誰?”這個問題的存在,這難道不可思議嗎?忽視了對他自身作出鑒定,忽視了什么是人的真實的存在,使人采取了虛偽的身份,假裝就是他所不能成為的,或者不承認他的存在的根基中的事物;對人的無知不是因為缺乏知識,而是因為錯誤的知識。(《人是誰》中譯本,第5頁)
所有一切對人的誤解(而不是無知)的根本原因在于,近代傳統(tǒng)哲學是從知識出發(fā)來說明人,而不是從人出發(fā)來說明人。把人的本質(zhì)看作是自然事物的一部分,那就把人看作理智實體(笛卡爾)、制造工具(富蘭克林)、生物本能(達爾文)、權(quán)力意志(尼采)或心理能量(弗洛伊德)。
只有從人出發(fā)才能明確說明人。從人出發(fā),就是從人的矛盾和困惑出發(fā)。人的問題不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不是出于好奇和求知,而是一個疑難、一個麻煩、一個困惑,是人遇到苦難、窘迫的問題。一個問題是理智的活動,它要求解答。但一個疑難則是生存的活動,它要求解決。鎖子所需要的不是一堆關(guān)于鎖子的內(nèi)部構(gòu)造的原理,它要求的是一把與之相配的鑰匙。
疑難起源于處境。現(xiàn)代人的疏忽正在于他們忘記了自己生存的處境。人類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心安理得,自鳴得意。更悲慘的是,人們往往用一大堆抽象的概念和理論構(gòu)織成美麗而動人的花環(huán),掩飾自己的悲哀和不幸。其實,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就是忘記了“人是誰?”這個根本問題,就是忘記了哲學的源頭,忘記了哲學本身。
曾經(jīng)有人認為,哲學起源于好奇,起源于求知的欲望。就探求世界的本真來說,就探詢科學的定理來說,哲學可以說是起源于好奇與求知。但哲學不僅僅以自然為對象,從根本上說,它以人生為對象。以人為對象的哲學,不是起源于好奇、驚訝、敬畏,而是起源于苦惱、困惑、疑難。美國思想家杜威在《思維術(shù)》中提出探索的五步法。他認為探索起源于疑難的境地,即感到疑難的存在。當出現(xiàn)疑難的感覺,發(fā)生困惑或疑難時,探究便開始了。人的疑難是個古老的問題,但它并沒有也不會一勞永逸地解決。我們每次都必須重新經(jīng)歷危機、窘迫、困境。每遇到一個新的處境都必須從頭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們這個時代異常突出,因為我們遇到了新的空前的困境。例如,生態(tài)危機與人性的墮落。赫舍爾提出,奧斯維辛事件和廣島事件之后,難道哲學還能依然故我、悠閑自在地談?wù)撘话愕摹叭说谋举|(zhì)”嗎?“對人的處境的最有價值的洞察無不是通過耐心的內(nèi)省和全面的審視得到的?!保ǎ保稠摚┤绻麤]有驚詫和震動,就不會有自我覺醒和意識。
人的問題不僅是關(guān)于人的本質(zhì)的思考。“在提出人的問題時,我想到的不僅是關(guān)于本質(zhì)的問題,而且是我們身處其中的具體處境?!保ǎ保岔摚┪覀兪艿蕉喾N多樣關(guān)于人的本質(zhì)的學說的誘惑,卻忘記了人的處境,離開處境來談?wù)撊恕H祟惒荒鼙划斪饕粋€孤立的實質(zhì)、本質(zhì)。人的行為不是由這個本質(zhì)決定的,而是由社會中居統(tǒng)治地位的力量、準則、異質(zhì)的壓力決定的,是由終極的場合決定的。人類有感受、會服從。物理事件可以根據(jù)其客觀性質(zhì)來確定,人則只能根據(jù)其全部處境來認識,人的存在不應(yīng)當被化歸為人類本性。
哲學人類學不應(yīng)遺忘人的處境而專注人的本性。只有從痛苦、不幸、悲哀與挫折出發(fā),才能把人的處境看個真真切切。
(《人是誰》,熋坤牶丈岫著,隗仁蓮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5.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