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坤
浙江大學黃健先生寄來二十萬言的新作,說是出版在即,向我索序。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不僅隔膜于此道,更因為剛剛交了一本書稿,為捕捉錯別字弄得精疲力竭,神昏志怠。以這樣的腦力,這樣的時間,對一本學術(shù)著作匆匆置評,等于對著者和讀者的糊弄,肯定不行。黃先生提醒我:不一定要對著作直接評述,有文字與之共行即可,并且愿意為鋪陳思想提供版面。
這不僅讓我感激,而且頓釋重負。于是將不久前寫的一篇小文引來,與黃先生共行。
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彼此的立論有些并不相同,甚至相反。這都是可能的,卻無違于“共行”。正如萬千眾生從不同的路徑走著相同的“生命/死亡”之大道。大家一條心,共行一條路才是可怕的,因為這等于取消了生命。這肯定不是著者和讀者所希望看到的。
以下是全文,題為:《—個關(guān)于魯迅的“夢”》。
又是一輪隆重的慶典。我做了一個夢。
一百二十歲的魯翁骨立在秋天的荒草叢中,嶙峋孤峭,就像他在上海的那張X光胸透片。不,應該說更像他親手畫的那愁眉苦臉的“北大”標徽。我上前請教:
“先生,又一個世紀了,我們準備重申‘回到魯迅。如何?”
“回到你自己牎彼瞥了我一眼。
“先生‘人‘文俱佳,今天的機會很難得,您能面授一點機宜么?”
“回到你自己牎彼又瞥了我一眼。
“有人說您離大師還遠,也不能算一個大文學家、思想家。您知道嗎?”
“回到你自己牎彼有點自得。
“先生,您的書太古怪,我看不懂,您能一言以蔽之嗎?”
“回到你自己?!蓖耆患偎妓?。
他以乎對我的恭謙十分的看不起,煩了,邊說邊走開:“去,回到你自己。”
我亦不再客氣,追上去,提高了調(diào)門:“可是,您這類話并不新鮮,斯蒂納、尼采說過犖奘的人都說過牎
他“嘿”地笑了:“那你也不要再吃飯了。吃飯也非新鮮事,斯蒂納、尼采吃過。無數(shù)的人都吃過。”
“斯蒂納們吃飯不等于我吃飯呀牎
“斯蒂納們的自己等于你的自己嗎?”
我有點開竅,想再問之,那影子卻很快消失在那條似路非路的西風古道上。
翻身下床,揉了揉眼。我拿不準這夢是真還是假,我也不能斷定這就是他的話。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在做夢。即便有人做了同樣的夢,但他們的夢不是我的夢。
于是,我很決打開電腦,姑以存之。
本來可以結(jié)束了,可是我想到了著者是魯迅的故鄉(xiāng)人。人們都愛呼喚各自的鄉(xiāng)賢“魂兮歸來”,浙江人大概也不會例外,尤其是在今年這個特別的時候。這當然是一種應該珍視的感情。不過我想,傳統(tǒng)的呼喚對其他的夫子煴熱緲鬃?、亲訝覛埓夒H鞘視玫,對魯夫子恐怕要另當別論。他的靈魂中沒有這樣的“接受頻道”,或者說另有一種裝置。所以我愿意借此機會,抄一段“蘇魯支語錄”相贈,來與著者以及一切愛著魯迅的人們共勉共行——
我獨自去了,我的少年們犇忝且泊喲俗呷ザ且孤獨了犖以敢庹庋。
你們未曾尋找到自己,便已找到我了,虔信者皆如此,所以一切信仰皆不足輕重。
現(xiàn)在我教你們丟開我,自己去尋找自己;當你們否認著我時,我將向你們回轉(zhuǎn)。
誠然,然后我將用旁的目光,尋找我的失去者,兄弟們啊;然后我將用旁的愛情愛你們。
然后你們將再度成為我的朋友,一種希望的嬰孩;然后在第三趟我將與你們同在,共同慶賀偉大的正午。
這是蘇魯支煵槔斯圖特拉牰運的跟隨者說的幾句話?!叭缡钦f”曾經(jīng)極大地作用過魯迅的精神共鳴箱,可是鮮有人愿意咀嚼這樣的語錄,無論“褒魯”者還是“貶魯”者。這種審美趣味折射出我們與魯迅的巨大生命落差。
我祈望著消除這個落差,于是做了上面的“夢”。
蘇魯支并不如中國的文士們想象的那么“狂”,那么“超人”,他深愛著他的兄弟們。然而他說,只有你們獨自離去,“自己去尋找自己”,“我”才愿意“回轉(zhuǎn)”,才有可能與“兄弟們”同行、“同在”,“共同慶賀偉大的正午”。——對于魯迅這樣的異類,我們不可能用別的辦法來讓他尋找我們煼粗亦然;不可能用其它的方式與他一起,“共同慶賀偉大的正午”??墒俏覀兦∏×晳T于“別的辦法”和“其它方式”,這怎么說也是一個問題。不知黃健先生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