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十八日

三天前，我一時沖動，覺得應(yīng)該尊重一下大哥，讓他幫我們拿個主意，就開車將小劉帶到他的單位，我向他公開了我的打算，他堅決不同意，認(rèn)為我簡直是瘋了。當(dāng)天，他就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的老婆，當(dāng)天，我妻子就鬧到了局里。我精心樹立的威信和良好的口碑在那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消失殆盡。她到處找小劉拼命，我從此無法正常工作，小劉從此不敢上班，想看笑話的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各種關(guān)于我的流言蜚語滿城黑灰一樣飛揚，組織上也找我談話。

我跟妻子好言談過幾回，她說：“除非你死了，我丟不起這個臉?！焙髞?，她說，要離婚，就給她三十萬。我所賺的錢從來是全部上繳“家?guī)臁?，把我前半生所賺的所有錢加在一起也湊不足十萬，三十萬，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她一連好幾天通宵坐在床上癡想，她的痛苦當(dāng)然十分深重。我娶了她，也害了她。她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意中人，她是我成人后饑不擇食的犧牲品。結(jié)婚多年來，我從未放棄尋找意中人的欲望。我們的婚姻，結(jié)局肯定是悲劇。

我決定放棄一切，私奔。作出這個決定，我反而輕松了許多。在選擇私奔目的地時，我放棄了北京，因為那里文化的深度也許不是我能施展的地方，深圳也開放那么久，人才早已濟(jì)濟(jì)。我選擇了廈門和寧波。最后選擇了廈門。堅定這個選擇的，是一則關(guān)于廈門市政府規(guī)劃修路為一棵大榕樹讓路的新聞。我想，廈門有這么開明的政府，其發(fā)展空間應(yīng)該很大。

一九九八年元月二日

這是我?guī)奖紡B門近半年以來的第四次搬“家”。

房東早幾天來索取房租，我請她推遲一個月，等單位發(fā)了年終獎金再給她。這個承諾本來就是一張空頭支票。沒有錢，還想住房，房東大叫。

我無言以對，沒有辦法，只好再次求她。她勉強拿走了身份證，說：“等你一個月，下個月，就不好說了?！?/p>

她走了，我的心沉重得（使）人無法站立。小劉過來給我擦汗，說：“不急，不急。不就是沒有房租給她嗎？看你，這么冷的天，急一身汗，又不是偷又不是搶，有什么了不起？”

晚上，房東帶來新租戶，逼我們搬，我反倒平靜了。

"是啊，我們是得搬，可我這樣急急忙忙往哪里搬？你要給我時間?。　?/p>

元月三日（晴）

今天到海邊玩了一天。

她身子日見沉重，不便走動，就坐在海灘上看海。我赤腳到海邊撿貝殼。沿海邊走了幾里路，我只撿到兩個手掌大的貝殼，帶回來給她看，她懶洋洋地不置可否。

我們一起沿海岸走了許久，在一面光滑的朝海面傾斜的礁石上，我們躺下曬太陽，漸漸就有了睡意。

我醒來的時候，她還在酣睡，臉紅撲撲的，鼻頭滲出晶瑩的汗珠，很舒服的樣子。我相信，我們的孩子也一定在微微海浪聲中與她一起酣睡。

她醒來時，太陽早已偏西，她說：“這一覺，真舒服。”

她又說：“我過去一直睡木板床，這比木板床舒服多了?！?/p>

我們一起吃面包零食，她喝飲料，我喝了一瓶二兩裝北京二鍋頭。和愛人喝酒吹海風(fēng)、吃面包聽海浪對我來說，詩意是自然釀造出來的。

這一天，雖然花錢不多，但我們玩得很舒服?；伛v地后，我用淀粉調(diào)蛋清給她做面膜，然后，幫她洗頭發(fā)。

元月四日（晴）

公司明確答應(yīng)，在給新保安做的簡易宿舍中給一間讓我們住。

想講條件，是不可能的。即使是豬圈，公司能給一間，也是萬幸。經(jīng)濟(jì)上不起步翻身，要講條件只能是夢想。不管是個什么地方，先棲身再說。我就不信，廈門居然呆不下我們兩個人。

我們私奔廈門以來，落腳點早已不是秘密。一些朋友出于關(guān)心，也有一些朋友出于好奇，他們從各種途徑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問候，并告訴我云夢（湖北省云夢縣——編者注）的情況。包括我的破碎的家、痛苦的老母、絕望的妻子和兒子、恨我不死的哥哥和二姐；還包括云夢縣委、縣政府派員進(jìn)駐縣文化局查賬一個多月，在沒有發(fā)現(xiàn)人們謠傳的攜文化大樓建設(shè)款二十萬潛逃的事實后給了我撤職處分，大家所有的消息，都?xì)w結(jié)為三個字：“你真傻！”

元月五日 （陰）

每天早晨，總是十分緊張忙碌。要趕在七點四十五分搭公司班車，七點起床根本不行。

總是邊忙雜事邊煮面，到面熟時，就七點半左右了。因為沒有什么菜，煮好面，我給她煮了兩個荷包蛋，給她加點營養(yǎng)，她執(zhí)意不要，硬是讓我吃了蛋黃?？粗龑δ翘傻耐朊骐y以下咽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她跟我遠(yuǎn)走天涯，來了不到兩個月就懷孕在身。由于租不起住房，我們住進(jìn)了辦公用房的松柏大廈502室。沒有什么寄托，每天呆在斗室里看書、睡覺，為了怕影響管理處辦公，她不敢在上班時間從大門出入，要曬衣或出去活動一下，她不得不拖著有孕之身從窗戶爬上爬下、爬進(jìn)爬出，以至勒傷小腿至今未愈。我將以何本事面對她對我的信任和忠誠？

想來我們已經(jīng)是無家可歸的無業(yè)游民了。誰會任用一個隨時可能走掉的沒有身份的人呢？更何況是一個帶著女孩私奔的有婦之夫呢？潛在的麻煩足以使人忽略你所有的才華。可是，不呆下去，又能到哪里去？

下午，就“辦手續(xù)”一事與公司許副總探討，他說，最好的辦法是，先回云夢恢復(fù)一個身份，然后辦調(diào)動，這樣，可辦紅印戶口，取得將來購買解困房的資格，好處多多。但遠(yuǎn)隔千里，談何容易，不要說沒有路費，就是順利回去，也不一定能辦成。至今沒有離婚，如何見人。

因為沒有吃午飯，回到棲身地時很餓，胃也有些痛。白天報銷了二十六元車費，這樣，捱到八號發(fā)工資就不會有問題了。想起昨天沒有什么菜，也不知她怎么對付這餐午飯。開門見到我，她迎上來，陽光燦爛的臉色和笑容，叫我不由得舒心一笑。她問我：“今天心情好嗎？”

我點頭。再給她自信而愛憐的笑。我們相擁著討論今天的晚餐。她問我吃了午飯沒有，我說吃了吃了。搜出錢來，早晨拿出去的十元錢只用了兩塊錢，我又有點高興地告訴她報了二十六元車費，她說：“你肯定又沒吃。”我承認(rèn)是的。她很不高興，說，“你節(jié)約六塊錢能干什么呀？”我說：“像我這樣沒本事的男人，就該餓他一餓，讓他吃點苦頭，也該知道如何在這個世界上自立自主做人?！?/p>

我們到外面吃快餐，我很餓，沒有勁去買菜回來做了。當(dāng)我們走在街上時，她依著我說：“你明天一定要吃午飯，不要餓壞了身子，你不為自己著想，還要為我、為我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呀！”

元月十二日（雨）

今天一早，同事張大姐告訴我，我哥打電話來，說我媽得了神經(jīng)病。我吃了一驚。她老人家怎么會得“神經(jīng)病”？我問，他還說了別的什么嗎？她說：“沒有，他只是讓我告訴你,你媽得了神經(jīng)病?！?/p>

我惶恐不安，六神無主。這，都是我的錯。她老人家一定是受不了這個打擊，面子上太難過了。而且，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離開媽媽很遠(yuǎn)很久，她怎么能接受我遠(yuǎn)離她而難于見面呢？

喝下啤酒，熱力澆頭，我無論如何無法激動和快樂。她老人家的病我要負(fù)主要責(zé)任?？墒牵覠o法伺奉在她老人家的床前，生為人子而不能行孝，我還算是個人嗎？我垂頭坐在床上，無法排解。小劉收罷碗筷，做完家務(wù)，過來坐在我的身邊，說：“都是我的錯，我要是不跟你私奔，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蔽遗呐乃募绨颍瑩еf：“你不要這樣說。對過去怎么評價都無所謂，現(xiàn)在說誰錯都沒有用。關(guān)鍵是未來怎么辦。我是為我現(xiàn)在一籌莫展苦惱。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把老娘害得太苦了?！蔽业难蹨I奪眶而出，我倆抱頭痛哭。她說：“要不然，你回去看看?！蔽覔u搖頭。

元月十五日（雨）

哥來電話，他告訴我，我兒變得有點發(fā)呆，常常一呆半天。我更是心痛難忍。我何以作此大孽，此生何以抵償？我心亂如麻。

母親病重，兒子發(fā)呆，事業(yè)無著，創(chuàng)業(yè)無望。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馬上請假舊歷年回去，同小劉的舅舅、舅媽商量一下，讓她暫時在她舅舅家呆一段時間。明年開年，一面照顧老母，一面辦離婚和恢復(fù)身份，離婚一辦完就接她回云夢?？磥?，我們最好的選擇，還是在云夢作（做）點小生意謀生比較現(xiàn)實。不知她能否配合我在近兩年吃些苦。

元月十八日 （多云）

今天是我們出走七個月紀(jì)念日，就在中午簡單弄了幾個菜，以示慶賀。半年多的坎坎坷坷，我們一直經(jīng)濟(jì)拮據(jù)，可是我們的精神生活一直十分充實，我們的感情也日漸加深。午飯后，按她的建議，我們還是應(yīng)該找住房搬出去，越便宜越好。其實，我也深知我們目前無法開始做生意。錢是一方面的問題，孩子將要出生是一個更重要的大問題。未婚先孕，手續(xù)將如何辦理？無結(jié)婚證，一旦查出，將被如何處理？在寨上轉(zhuǎn)了一圈，聯(lián)系了幾個住房，最后定下一間月250元的房間，環(huán)境相對干凈一些，明后兩天就搬進(jìn)去。

二月三日（陰）

火車正點出發(fā)。我們開始了又一段前程未卜的旅程。

她真的很浪漫也很年輕，第一次坐臥鋪作長途旅行，她很新鮮而興奮，好像一切煩惱已經(jīng)離我們遠(yuǎn)去了。她把茶幾上清理得有條有理，把茶杯、飲料、水果等擺放上去，并且很慷慨地請同一檔口的旅客吃。

本來，我們準(zhǔn)備一個臥鋪兩個人輪流睡覺。到晚八點，一個女列車員過來查我車票，趕我到硬座車廂去。我邊穿衣服，邊磨蹭，一點也不想走。到九點，那個列車員做完清潔又來了，她一直監(jiān)督著我走出臥鋪車廂。

悻悻回到硬座車廂，不知是哪里灌進(jìn)來的寒風(fēng)，凍得人好像沒有穿衣服，渾身直打顫。我鼓起勇氣，回到臥鋪車廂，巧得很，正遇乘警查鋪。他不說話，一直監(jiān)督著我，將我“送”出了臥鋪車廂。

我坐也冷，站也冷，在寒冷中，白天吃的那點東西也消化得快，空洞的胃里面好像就要結(jié)冰，胃一冷，我整個人就全身心地發(fā)抖，上牙不由自主地就與下牙打架。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睡覺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二月五日（晴）

回到哥那兒，嫂子一肚子牢騷。

我只好一個勁賠小心。我造成了悲劇，我又無力盡孝。給母親艱難地洗了身子，又喂給她老人家面吃，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其實餓得厲害。聽嫂子的口風(fēng)，因為母親吃了喝了就在床上拉，很臟，并且，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沒有“行動”了。這就是說母親至少是沒有吃飽。正在傷心，哥打回電話，他在電話中破口大罵，說：“你是狗雞巴孝子。從現(xiàn)在起，我跟你一人一個月扶（服）伺，否則跟你下不了地?！?/p>

二月六日（晴）

我給大姐夫大姐拜年。姐淚流滿面。我向他們簡單介紹了我在外面的艱難情況。我說，“我現(xiàn)在很難辦，把媽害成這個樣子，自己也沒有出路。如果能順利離婚，我就不走了，就在云夢就業(yè)，或者做個小生意，也好照顧媽；離不成婚，我就很難辦，我們肯定沒有辦法在云夢活人。”姐夫說：“你們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就要想辦法逃個活路，不然枉惹世人笑話。至于媽的事，我們也是她的后人，我們會照顧好?！币幌捳f得我悲從心來，我與姐夫抱頭痛哭。我們相約晚上用車將母親送回。

二月九日（多云）

到了舅舅家，小劉先是給我提來一雙棉鞋，讓我換下皮鞋；然后她打來一盆熱水，讓我洗臉；接著，她拿出抹臉油來親手往我臉上一點點仔細(xì)抹油，給我的雙手擦油。她說：“這幾天你的臉和手肯定沒有洗過?！彼喼焙薏坏冒盐胰砩舷孪磦€透，那種纏綿悱惻的愛戀使我暫時忘卻了一切煩惱。我感到，她對我的愛其實自始至終帶有無法理解的盲目性，從過去的崇拜發(fā)展到大膽地愛戀，她愛的膽量和愛的執(zhí)著一直溫馨地呵護(hù)著我，令我時常陶醉也時常慚愧。

前幾年的一個夏天，我在一種犯罪感的籠罩下第一次吻她年輕鮮潤的嘴唇時，她居然全身顫抖軟綿綿偎在我懷里久久不起。抱著她柔軟勃發(fā)的軀體，我差點害了她，但我終于不忍心傷害她，我無法娶她，她還得嫁人?？伤潞髮ξ艺f：“我的一切，只要你需要，隨時你都可以拿去?！薄拔沂菫槟愣模裆悴荒苋⑽?，是我沒有這個福氣?！蔽耶?dāng)時想，也許她覺得，一個長得不難看的平常能出口成章、寫點小文章的男人很有趣吧，如今的一些年輕小姑娘都有這種瓊瑤筆下愛慕成熟的有婦之夫的女主人公的浪漫，遇到不負(fù)責(zé)任的色狼就活該她們吃虧。從此，我盡量與她保持一種客氣、友好的距離。此后幾年，我多次以長輩身份“動員”她嫁人，她也先后談過幾個朋友，也都請我參考，但都沒有成功。她總是拿別人跟我相比，她說：“我實在無法跟別人談戀愛。”她說：“只有像你這樣的男人，才能讓我死心塌地去愛?！蔽艺f：“我遲早會離婚，但我更清楚，我要走這條路，就很可能要丟掉前半生的一切奮斗成果?！彼龑ξ艺f：“你娶我吧！不管有多窮，我一生一世跟著你?！?/p>

任何男人，在你身邊不遠(yuǎn)的地方，多年來總有一雙年輕而又美麗的眼睛在愛慕地看著你，有一顆充滿愛戀的心在為你而跳動，有一個鮮活勃發(fā)的青春胴體在誘惑著你，加上你又的確很愛她，你除了響應(yīng)她的愛享受她的胴體外還能有什么選擇？如果你享用了她的一切，又沒有辦法離婚或舍不得既得的一切，你只好割愛或曰始亂終棄地拋棄她，那你不是流氓是什么？他們現(xiàn)在也將我罵作流氓?？晌以跊]有把握娶她時，我一直沒有勇氣去享用她使我充滿溫柔的淹沒感的愛。我們也約會，我也曾瘋狂地吻她，撫摩她，我最后的勇氣總是被我那種近乎是殺她的心理障礙阻隔。我讓她給我時間。我在許多事情上猴急，也包括在男女之事上，我可能與其他我喜歡的女人很快地上床，我惟獨十分憐惜她，她年齡太小，太柔弱，也太天真，愛我也太深，她的長相顯示出那種引人疼愛的天真。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忍心扼殺了她的貞潔，或者說我擔(dān)心當(dāng)我擁有了熟悉了她的一切以后沒有了那種誘人的神秘沒有了那種令人癡迷的感覺而不再珍惜她。我相信，我如果接受了她的一切而不能最終娶她，她的后半生的愛情生活很可能將毫無色彩。因此，我后來只有選擇出走，她連想都沒想就傻乎乎地跟我走。在飛機上，她那種幸福勁兒簡直無法形容，她靠在我的身上一直沒有睜眼睛。在廈門“大運酒店”，我用一夜的時間仔細(xì)閱讀、品嘗她，把她的一切居為己有。我真的還從來沒有得到過如她那樣令人的心靈和肉體同時得到一種濃烈密合的洗禮的感覺，她是那么令我感到意外的新鮮。她說：“從此，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就是我的主人，我喜歡你隨心所欲地玩我?！痹谒崮鄣膽牙?，我的心在顫抖。她等于將自己的一生交給了一個從此前程未卜的男人，而她自己渾然不覺。

我真是有負(fù)于她的愛戀和信任。

二月十日（晴）

我們再一次對艱難的現(xiàn)狀進(jìn)行分析、策劃。在一片正在發(fā)芽的桃林邊，她緊緊靠在我身上，許久，她睜開水汪汪的眼睛，說：“我好想要你?！蔽艺f：“傻孩子，這是什么地方？還有心做這種遐想。”她聲如夢囈般輕柔地問：“你也想要我嗎？”我說：“怎么不想？每天晚上都想，而且想得厲害?？墒?，我們現(xiàn)在到處流浪，哪有這種環(huán)境和氣氛啊！”她于是偎在我懷里假寐。兩邊的大路都是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他們都朝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二月十二日 （晴）

下午，到法院交了五百元錢辦理了離婚起訴手續(xù)，訴訟費真貴。

一些法官與我相熟，他們幫我分析，認(rèn)為，我是過錯方，如果對方不同意離，案子就很難辦，很可能只能判決“不準(zhǔn)離婚”。我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盡量離，離不掉，完成法律程序，半年后再起訴。他們還說，如果對方?jīng)]有“答辯狀”，近幾天就可以開庭，如果對方交答辯狀，就要等十五天。他們讓我明天早晨八點來聽情況。

二月十三日（雨）

舅媽曾直言叫她去做掉這個孩子。她說：“你們目前不適合要孩子。你們根本養(yǎng)不活?！彼?dāng)時就紅著淚眼搶白舅媽。她媽媽過來看她時，也有這個意思，她當(dāng)即背起包包要走。她已經(jīng)與她腹中的孩子共了六、七個月的患難了。舅媽說：“沒有一萬元錢準(zhǔn)備著，這孩子難生。是順產(chǎn)還好說，萬一不是順產(chǎn)，又沒有錢，大人孩子都難保?！甭犞@近乎詛咒的語言，我們面面相視，我細(xì)想之下，舅媽的話其實非常有道理。沒有足夠的錢準(zhǔn)備著，要保證母嬰安全是一句空話。可眼下到那（哪）里去弄這一萬元錢？還有兒子的撫養(yǎng)教育費，母親萬一去世的安葬費都從何而來？我束手無策。

二月十六日（陰）

法院需要一個婚情證明，我的結(jié)婚證在妻子那兒，當(dāng)然沒法拿出，只好到民政局去開一個。

為了少碰到熟人，我坐麻木（用于載客的三輪摩托車——編者注）到城南去。路過我極其熟悉的文化大樓，見我過去坐過的“鄂K-41005"桑塔納2000正停在新建成的文化大樓門口，心自然往下一沉。不少朋友說：“你剛好把文化局的床鋪鋪好牽平了，別人正好來睡覺?！笨刹皇菃?？文化大樓建起來了，小車有兩部，這是文化局自解放后成立以來最紅火的時候。

我又坐麻木到人事局問檔案回了沒有，轉(zhuǎn)頭又到組織部找邱部長。邱部長正在辦公室與一個局長談話，這位局長也是換過老婆的，不過，他是在局長位置上離的婚，據(jù)說花了不少錢，還有一套房子，因此，他可以很榮耀地在云夢與他的情人結(jié)婚，接受那些愿意或不愿意恭敬的人們的祝福。當(dāng)時，我妻子也是開過價的，她找到我這樣的窮光蛋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光受損害沒有半點好處。邱部長看見我，當(dāng)然不會高興，從我當(dāng)代副局長轉(zhuǎn)為副局長，再從副局長轉(zhuǎn)為正局長，他先后三次代表縣委跟我談話，要說培養(yǎng)一個干部，多少人付出了多少心血看不出，但組織部是最清楚了。他批評我“不識抬舉”，我一個勁認(rèn)錯，請求給我將功補過的機會。他說：“我個人的意見，你首先要把家庭問題處理好，要么，回去；要么，離。不然，這事不好辦。弄不好，會鬧到縣委來?！?/p>

事情再清楚不過了，我的命運掌握在誰的手里呢？掌握在我離不掉的妻子手里。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主人。我失錯在先，有負(fù)于她，她不要我，可以像丟掉一條不忠的狗一樣丟掉，算是原諒；她不想撒手，我走再遠(yuǎn)，那根線還攢在她手里，她收緊這根線，我就永遠(yuǎn)別想瀟灑地走出云夢。想我們這許多年的夫妻生活，我感到，我整個人，就像是她喂養(yǎng)的一條狗。她不需要讀懂我，只要我賺錢就好，只要我回家就好，只要我對她忠誠就好。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她都是對的，她實在是無辜的，別人都會咒罵我而同情她。

夜色之中，我鼓起勇氣，去到那個熟悉的“家門”，我想心平氣和地跟她談?wù)?，為了兒子為了大家能重新開始，我們還是離婚吧。妻子打開門，見是我，“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正好樓上文化局工會蔡主席的夫人回來，見我站在門前，以為我回來了我妻子不讓進(jìn)，她硬敲門，說：“回來了就好?！蔽覂鹤娱_了門，他攔住我不讓進(jìn)，這孩子，真難為了他，他真是難做人??！我轉(zhuǎn)身就走，妻子在屋里破口大罵，我真后悔來這兒。巧的是，我二姐這時來了，她把我往里推，她說：“來了就進(jìn)去談一談”，我被她推進(jìn)門。妻子罵得很不成話，老同事老鄒兩口也過來了，我想請她冷靜下來，一起談?wù)?，她無法冷靜。我無法坐下去，退出門，她從后面追出，用棍子追打我，我避讓不及，被她打了一下，棍子斷成兩節(jié)，幸虧那棍子是從臉上滑下打在了肩上，要不然，就更慘了。幾個人扯住她，她將棍子遞給我兒子，叫他追打我。我快快逃離，我看到，不知兒子是念及父子情，還是沒有膽量，棍子脫落在地上，他滿眼是淚，清秀的臉上充滿痛苦。

二月十八日（雨轉(zhuǎn)陰）

趕到舅舅家，因為事先沒有跟她聯(lián)系，她喜出望外。

劉家“岳母”過來，帶來了二老的意見，他們當(dāng)然是不得已接受這個事實。我向她詳細(xì)介紹了我們從相識到相知的過程，我說我們不是一時沖動，天下這么大，知己難得，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會努力盡快改變目前的被動局面。

“岳母”曾當(dāng)過民辦教師，是個通情達(dá)理而又很厚道的人。她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們是真心。但是，你們這種做法，使我們很難見人。農(nóng)村的輿論你是知道的，我就這一個姑娘，就這么‘嫁了，我們怎么向村里人、向親戚交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我只希望你們雙方都要珍惜自己的選擇，不管有多難，誰也不要后悔。”她告戒（誡）小劉，“要照顧好他，他為你做這么大的犧牲，對你這么好，你尤其要懂得珍惜，不要光顧自己的感覺，動不動就使性子?！毙⒃谝慌栽缫蜒廴t紅的淚水漣漣了。

二月十九日（雨）

“岳母”一大早就從街上買回一大簍子雞鴨魚肉，言談中把我當(dāng)一家人看待，我很慚愧，我在他們家里，是個什么“女婿”??！

與小劉一起沿泥濘的小街往鎮(zhèn)外轉(zhuǎn)，不巧，碰到了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姨表姐，一個大她三歲的少婦，她問小劉：“你是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怎么沒有聽到你媽說起？”她說：“去年。我們是旅游結(jié)婚的，沒有請客。”談了半天，小劉連連后悔不該走這里?；氐骄司思?，她把這事告訴她母親，她母親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怕什么？”

晚間，我與她商量去照一張結(jié)婚登記照。她找舅舅借剃須刀，告訴了舅舅，舅舅說：“他又沒有離婚，照什么結(jié)婚照？”我默然。

二月二十一日（晴）

今早在路上遇見了老尚。

這位尚兄，與我和小劉還有一段不愉快的過節(jié)。我準(zhǔn)備出走以前，大家一面勸我，一面并不相信，認(rèn)為我不過是一時沖動，說說而已。臨行前兩天，老趙告訴我，“你千萬要冷靜,不可沖動，這個小劉，可不是個簡單人，她在跟你好的同時，跟老尚也好了兩年，老尚叫你不要糊涂?！崩馅w說，“這事是老尚親口對我講的，他還說，當(dāng)時，小劉要他離婚?！蔽医辛似饋?，“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蔽覛饧睌牡卣业叫?，要她解釋清楚，她說：“你認(rèn)為他有那么瀟灑那么大的魅力嗎？我還沒有這么賤。你這么不信任我，叫他來我們當(dāng)面談?！蔽肄D(zhuǎn)念一想，這種可能性的確不太大。不要說這幾年她沒有這個心情，她也基本上沒有這個時間。小劉再淫蕩或再開放都不可能，這也不符合小劉的性格。他在勸我退出情網(wǎng)，保住官職，也足見他們用心良苦。

本來，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可在幾次接觸中，我感到尚兄好像還在把我當(dāng)情敵，我就覺得沒有道理，這至少說明，小劉在他心中不一般。幾次對小劉說：“你們當(dāng)初真的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嗎？”她一臉冷笑，說：“他是你的同學(xué)，我不想貶低他。你抬起頭大膽跟他交往，我的一切經(jīng)歷我都曾告訴過你，你已經(jīng)了解了我的全部。我就是犯錯，也沒有犯在他那兒?！?/p>

二月二十五日（晴）

晚上，我們和舅舅一家人一起看電視，舅媽再一次提到我們這個孩子。她認(rèn)為不該要也不能要。我很為難。不應(yīng)她的話顯然沒有禮貌，應(yīng)下來我真的很吃力，感到越發(fā)前程吉兇難測。她的話其實非常真實，是完全有道理的，只是這樣有道理的話常常不會討人喜歡。

舅舅早就聽得不耐煩了，他說：“是哪個在聽你說？說了一百次的話，又不嫌煩?！蔽医韫首叩轿业呐R時房間，一個人在那里靜思默想。我知道小劉不得已在那兒聽這番話完全是沒有辦法。許久，她也過來了，坐在我側(cè)邊的沙發(fā)上。我握住她的小手，兩人相視無語。時鐘打了十點，我說：“我明天想回云夢，……我知道……你在這兒也不好呆，下星期，無論如何先讓你回廈門。”

二月二十六日 （晴）

我向舅舅告辭，說想回云夢去活動一下，舅媽說：“你是有事走呢？還是怪我們不熱情？”我還沒有開口解釋，舅舅對她吼道：“你多什么嘴，他有事?！?/p>

我們到街上大排擋去吃東西。我給她要了十個小籠包，十個水餃，自己要了一碗米粉，她堅持要吃米粉，吃完一碗，不飽，又加一碗。吃完，她抹著嘴說：“飽了。”看著她很投入的吃相和很容易滿足的樣子，我感到，她雖然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真的還沒有長大，還是那么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樣子，自己既感到幸福又深感愧疚。也許，她如果成熟世故一些，我們的愛情中就會夾雜一些世俗的垃圾的重量。正是因為她的靈魂少有污染，她才能愛得執(zhí)著。這也是我們一如既往相愛的基礎(chǔ)。她懷這個孩子，食欲食量一直很好，而且身體也一直很健康，臉上總是紅潤而有光澤，不像有些婦女，一懷孕，不僅身子難看，臉上也變得狼狽不堪。我們到鄒崗南頭那條渠道那兒，走到渠邊樹蔭下，她說有點困，想睡，便把棉襖脫下來鋪在地上，我脫下羊毛衫給她枕頭，又用我的棉襖給她蓋身子。我說：“你睡吧，安心做個好夢。”她怕我冷，要我穿上羊毛衫，我說你少擔(dān)心，放心睡。她才閉上眼睛，安祥地睡去。

直到下午快三點鐘，她才醒來。她說：“睡得真舒服?！笨次抑淮┲哳I(lǐng)衫，她問我：“冷嗎？”她摸摸我的手，才放心說：“你的手好暖和?！庇终f：“你的身體真的很不錯，挺棒！”我笑著說：“現(xiàn)在，棒也沒用?！彼琢宋乙谎?，然后，偎依在我的懷里，說：“我們的日子多得很，全部是你的?！?/p>

二月二十七日（晴轉(zhuǎn)多云）

晨八時到法院，法院通知：下周二開庭。法院的人說：“你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談不好，可能判不準(zhǔn)離婚。也可能拖幾年不處理。談好了，說不定三萬兩萬可以解決。你在法庭的態(tài)度很重要。”我說我會好好談的。辦案人員還說：“她的工作很難做，到時候，我們會組織三個人開庭，輪流做她的工作。雖然我們同情你想幫你個忙，但這種事，強行判離了，她再上訴到中院，就更麻煩，我們不希望辦成這個結(jié)果。”

他們說得很到位。我要想離婚，必須出三萬元錢，否則，結(jié)果是判決“不準(zhǔn)離婚”。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不要說三萬，就是三百對我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

我打電話告訴小劉這個情況，我說，看來這一次離婚有困難。她半天沒有說話，好半天才說：“你盡量辦吧！……今天爸爸媽媽來看我，帶來許多好吃的。”我想她父母過來一下，她在那邊可能要好呆些。我叫她乖巧些，不要惹父母生氣。她說：“你放心，他們愛我。只要你能離，他們沒什么說?！蔽业男母鲆粚映林亍，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很難離掉。

我感到萬分辛酸。我老婆不是不清楚我目前的處境，她也非常明白我現(xiàn)在拿不出錢來，而開價離婚，說白了，還是不想離。不想離不是還抱有“破鏡重圓”的希望就是想拖我整我，這兩種結(jié)果對她而言都不錯。至于我的家人是否參與了策劃，就全憑他們的良心了。

資料寫作者：李福壽，私奔前為湖北省云夢縣文化局局長，現(xiàn)在廈門某公司打工。以上資料由其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