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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云夢的救贖

2020-09-26 10:44凡一平
花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云夢韋德妻子

1

南寧下起了冰雹。

二十五年前的強奸犯韋德飛刑滿出獄的消息,像冰雹敲打車窗玻璃一樣,震顫公務員唐云夢的耳膜。短短的“韋德飛出來了”一句話,迅速擴散進他腦瓜里,旋即像漫天飛舞的蝗蟲,將腦漿吞噬或啃嚙得片甲不留。腦袋一片空白的唐云夢木木地坐在車里,他連冰雹敲打車窗玻璃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消息是堂弟唐云飄傳給他的。這個養(yǎng)魚的堂弟是最早望見韋德飛出現(xiàn)在上嶺村的人。他在網(wǎng)箱上投飼料,忽然發(fā)現(xiàn)對岸的碼頭站著一個人,像是要過渡的樣子。自從去年上嶺村通了橋,就極少有人從渡口過河了。擺渡的艄公幾乎等同于失業(yè),已經(jīng)不再在船上守候,除非得到電話或預約。這個今天出現(xiàn)在碼頭上的人,一定是對上嶺村的變化一無所知。他要么是從海外歸來的游子,要么是從多年的牢里……

靈醒的唐云飄立刻猜想是韋德飛——那個二十多年前奸殺鄰村女孩李秋近的韋德飛。他和唐云飄的大堂哥唐云河,共同奸殺了李秋近。唐云河是主犯,判了死緩,韋德飛是從犯,判了無期徒刑。幸好李秋近沒有被殺死,不然罪行還要重,刑級還要往上提。唐云河五年前病死在了監(jiān)獄里。那么活著的韋德飛改有期徒刑或減刑的話,這么多年頭過去,是應該出來了。是他,應該是他。

唐云飄駕著自己的電船,駛往對岸。離對岸的碼頭越近,他剛才的判斷或推斷就越正確。

韋德飛長著一副蛇臉,即使過了那么多年,輪廓還是不變,就是皮厚了和松軟了,像是藏在洞里多年的酒缸,長出了霉菌。依然好認,能認出來。

德飛哥,你回來了。唐云飄和同學的哥哥打招呼。他以前就是這么稱呼韋德飛的,多半是出于害怕,現(xiàn)在還是。

你是哪個?韋德飛對接應自己上船的人說。他認不出唐云飄,或許想不起來這個人。

唐云飄說我是唐云飄,唐云河的堂弟呀。

韋德飛瞪了瞪眼,又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他沉默地渡河。船只抵達對面的碼頭。韋德飛上岸,他回頭看了看一副熱心腸的唐云飄,像是要說謝謝。不料嘴里說的卻是:

唐云夢現(xiàn)在怎么樣?他在哪里?

唐云飄愣怔或者懵圈了,眼前這個坐了二十多年監(jiān)獄的韋德飛,回到上嶺村,向他打聽的第一個人,為什么是唐云夢?是因為他是同案犯唐云河的親弟弟?還是什么?

韋德飛走后,唐云飄便給唐云夢打電話。

唐云夢只聽見“韋德飛出來了”,便什么都聽不見了。

南寧的冰雹依然噼噼啪啪在下。鳳嶺一帶的冰雹似乎更猛烈一些,全是大人指頭以上大,粒粒晶瑩剔透,撒落和覆蓋房頂和道路,頓時把萬物變得珠光寶氣。如果是珠寶那就好了,騎電動車和走路的人就不會落荒而逃,駕駛汽車的人就不會停止不動。這么多從天而降的珠寶可以還掉房貸和各種欠債,從此做一個幸福的人。但聰明人還是多呀,都知道那不是珠寶,而是毀財傷人的兇器。

對公務員唐云夢來說,遇到冰雹的同時,接到了堂弟傳來的韋德飛出獄的消息,無疑是雙重的打擊,就像一個謹小慎微的人,突然挨了一棒還不夠,又來了更可怕的一棒。

韋德飛相當讓唐云夢害怕。

他是懂得唐云夢底細的人,或者說,唐云夢人生的要害,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事情,韋德飛知曉。他的命根子或命門,把握在韋德飛手上。

二十五年前的強奸殺人案,唐云夢沒有被指認和檢舉,并不等于韋德飛不知道和沒看見。他當年保了唐云夢,保到現(xiàn)在,不等于以后還要?;蛞恢北O氯?。

唐云夢想,換了他是韋德飛,他是難保對牽扯同案的人放過不說的,只要說出來對減輕自己的罪行有利,他會供出來,甚至咬住不放。

冰雹停止不下了。道路上人車又行動了起來,而且速度加快,更是匆忙,像是躲過炮火轟擊后前進的流民。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在回家的路上,現(xiàn)在是下班的晚高峰。唐云夢也是在回家。他并非沒有飯局,作為住建局分管住宅與房地產(chǎn)業(yè)副局長的他,約他在晚飯時間匯報工作的老板多如牛毛。三年以來他幾乎全部拒絕所有應酬,為了二胎的孩子。第一年是為了要孩子,第二第三年是為了寵孩子。他二胎的孩子是兒子,漂亮可愛得像天使。兒子是他的命。

但今天唐云夢回到家,沒有像往常一樣,主動去抱兒子,親來又親去。他也沒有向勞苦功高的妻子投以笑臉。他的臉色十分陰郁、僵硬,像是受凍的菜葉。妻子送到他懷里的兒子,此刻像一個沉重的包袱,立即被他還了回去。

妻子衛(wèi)汁問他怎么啦,他沒有回答。再問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還是得不到回應。

中醫(yī)醫(yī)生的妻子就說,你八成是中了邪了。

2

韋德飛果然找他來了。

這天下午,一個電話打唐云夢辦公室的座機。是門衛(wèi)打來的。門衛(wèi)說唐副,有一個姓韋的,說是你老鄉(xiāng),見嗎?

好的。請他在下面等著,我去接他。唐云夢平靜地說。他沒有驚慌,像是知道這個人要來,已經(jīng)準備好等著了。

在住建局大門口,唐云夢見到了來找他的男人。他站在兩頭獅子的其中一頭跟前,在看獅子。他和獅子并立、對視,甚至還摸著獅子的腦袋、鼻子,也像一頭獅子。

他毫無懸念是韋德飛。

韋德飛見了他,也肯定知道他就是唐云夢。他停止戲弄獅子,朝向他走來的唐云夢走去。

兩個上嶺村出生和成長的男人,在隔別了二十五年后,會合一起,在南寧的街邊,像兩棵移栽過來的同種的樹。

唐云夢說:來了。

韋德飛說:來了。

唐云夢看見韋德飛兩手是空的,旁邊也沒見放有行李,說:住下了嗎?

韋德飛說:沒。

唐云夢說:你等一下,我去把車開出來。

幾分鐘后,唐云夢開出一輛車,請韋德飛坐上去,是唐云夢身邊副駕的位置。

韋德飛看著車內(nèi)的裝潢,說:我不懂車,但這車應該不是太貴。

唐云夢開著車,說:寶駿,柳州產(chǎn)的。六萬多塊錢。

韋德飛默想了一會,說:你會當官。

唐云夢說:我先帶你去住下,然后再去吃飯。

車子開進陽光財富酒店,停好。唐云夢忽然一個激靈,像想起什么,說:你身份證辦好了嗎?

韋德飛說:我有釋放證。

停放的車重新啟動,開出酒店。它在市內(nèi)東行西繞,沒有明確的目標和方向,像一條亂竄的狗。

在西鄉(xiāng)塘的路邊,唐云夢把車停下來,然后下車。他到一角去打電話。電話內(nèi)容韋德飛沒有聽見。一會,唐云夢回來了,繼續(xù)開車。

這回,車子行駛目標明確,直奔五象新區(qū),進入水天河花園。在5號樓下,有個富態(tài)、精明的男人在那等著。他把鑰匙交給唐云夢,二話不說就走了。

唐云夢帶韋德飛坐電梯,來到1801房,開門進去。寬敞豪華的房子像宮殿,刷亮韋德飛和唐云夢的眼睛。兩個人都很驚訝,這么富麗堂皇的房子,韋德飛是沒見過,唐云夢是沒來過。

唐云夢說:這是我跟朋友借的房子,你暫時住在這。

韋德飛這才明白,剛才他聽不見內(nèi)容的電話,一定是跟這套房子有關。這套房子里還有樓層,是樓中樓。他在樓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又上樓去看,發(fā)現(xiàn)房間配備完善,一應俱全,卻沒有明顯住過人的跡象。他回到樓下,對唐云夢說:因為我來了,你不得不把這套房的主人當朋友,對嗎?

唐云夢說:你洗洗,然后我們?nèi)コ燥垺?/p>

韋德飛看見酒柜里有許多酒,名目很多,數(shù)量最多是茅臺。他也只知道茅臺,雖然沒喝過。然后他打開冰箱,看見冷藏柜里有肉。準確地說有魚,有穿山甲和果子貍,因為都沒有切斷,形狀保持完好。他把果子貍拎出來,想想,又放回去。他抽出約三斤重的泛黃的一條魚來,走到唐云夢身邊,說:我們紅水河里沒有這種魚,這是什么魚?

唐云夢說:東海的黃魚。

韋德飛說:好吃嗎?

唐云夢從韋德飛手上接過魚,說:你去洗洗,我來做吧。

韋德飛在浴室里鼓搗了很久,才把各種開關、機關弄懂,泡上澡。一泡又是很久,幾乎要睡著。等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唐云夢已經(jīng)把菜做好了。

他們準備開始吃喝。喝的自然是茅臺。兩人面前一人一個酒樽,一個酒杯。酒樽里已經(jīng)有酒,酒杯里還沒有。唐云夢用韋德飛面前的酒樽給韋德飛面前的酒杯倒上酒,然后他用自己面前的酒樽給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上酒。他把自己的酒杯舉起來,伸向韋德飛,說:

歡迎。

韋德飛的杯子與唐云夢的杯子在空中相碰,像兩只小白鳥撞在一起,然后分開,朝各自的巢里飛。

一杯酒從嘴里到喉嚨,再下到肚子里,韋德飛感覺暖乎乎的又十分的順溜,這種舒暢的感覺前所未有,以至于他無法形容或比喻這種感覺。

他們連干了三杯。這三杯酒都是唐云夢親自給韋德飛倒上的。他哥唐云河不在了,他像是把韋德飛當哥一樣。

韋德飛說:你平常喝的都是這種酒?

唐云夢說:不經(jīng)常。以前經(jīng)常。

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過得沒有以前好?

不是。現(xiàn)在也很好。

韋德飛想了想,像是琢磨。以前敢喝,現(xiàn)在是不敢喝,對嗎?他說。

唐云夢看著通曉當下形勢的韋德飛,說:你怎么知道?

韋德飛笑笑說:我在牢里面,也是有電視和報紙看的。

唐云夢一聽,也笑了。他又要給韋德飛倒酒。

韋德飛說:我自己來。

他們又接連喝了很多杯。

唐云夢把杯子挪到一邊,說:我可以了。你多喝點。

韋德飛也把杯子挪到一邊,說: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為什么?

你為什么?

我等下還要回家,明天還要上班。

我等下也有事跟你談。你以為我來找你是想跟你喝酒嗎?

唐云夢忽然坐直了,像是看見了重要領導來作重要指示,或羊看見了狼。

說吧,來找我有什么事?唐云夢說。他明明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與其東拉西扯拐彎抹角,不如直截了當來個痛快。

韋德飛說:你猜。

我不猜。

猜。

唐云夢說:你不說就是玩我。

我為什么要玩你?我有什么可以玩你的呢?我能玩得了你嗎?

韋德飛的三個發(fā)問,像三只在房間里打不死也趕不走的飛蟲,讓唐云夢痛苦而無奈。他抱拳,對韋德飛說:

德飛哥,我叫你德飛哥。我把你當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求求你。

韋德飛緘口了一會,像是享受當哥的榮福。

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韋德飛忽然說。

唐云夢一驚。

韋德飛說:我求你,幫我找個事做。

唐云夢忽然靠在椅背上,屁股也朝前滑動半截,整個人松垮了許多。你想做什么事情?他說。

韋德飛說:我不曉得。

你在……里面,學到什么……技術?唐云夢字斟句酌地說,生怕刺激和得罪眼前這個隨即可能翻臉不認人的人。

那就多咯,韋德飛說。他攤開一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扳掌開的手指。電工、鉗工、抹灰工,還有油漆工……扳下一根手指代表一門技術,五根手指他扳下了四根。

工資有什么要求嗎?

你現(xiàn)在月工資多少?韋德飛反問。

唐云夢脫口而出:一萬多一點,東扣西扣,實領八千吧。

韋德飛說:那我也八千。另外要幫我買五險一金哦。

唐云夢想喊我是處級干部,你怎么能跟我比?但他沒有喊出來。他講出來的是:

好吧。

喝酒。韋德飛說。他把挪開的酒杯要了回來,示意唐云夢也把他挪開的酒杯要回來。

就這事?

韋德飛說:眼下就這件事。

唐云夢要回酒杯,把酒倒上,一舉就干了。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擱,有點重。話也有點重,他說:韋德飛……哥,你幫我,我也幫你。這才是兄弟!你明白嗎?

韋德飛說:曉得。所以我才來找你。

從韋德飛住處出來,唐云夢叫了代駕,將車和自己送回家。兒子睡了,妻子衛(wèi)汁躺在床上看書,還沒睡。唐云夢先親兒子,再親妻子。妻子聞著丈夫呼出的酒味,說喝茅臺啦?唐云夢說我喝什么酒你都能聞出來?妻子說你跟什么人喝我都能知道。唐云夢說跟誰喝?妻子說跟求你辦事的人唄,不然能用茅臺請你?但是唐云夢我警告你哦,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當心別人用鐵錨撞你,用金錢美色引誘你,敲詐你。

唐云夢吸了一口涼氣,裝醉,睡了。

3

按唐云夢的指示,韋德飛今天去隆昌集團報到上班。

他來到位于桂雅路的隆昌集團,見到何總。他發(fā)現(xiàn)何總就是那天把房子鑰匙給唐云夢的那個男人。何總見到韋德飛,笑瞇瞇的,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就像韋德飛在監(jiān)獄管教面前的態(tài)度一樣。韋德飛再笨,也能意識到何總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對唐云夢的態(tài)度。唐云夢是一個對何總很重要的人,能決定何總事業(yè)的興旺發(fā)達,或者失敗衰落。他是唐云夢介紹來的,是唐云夢的人,不可能態(tài)度不好,就這么回事,就這么簡單。

何總敬完茶后,一口的玉林腔調(diào)說:韋哥,我打算安排你到集團采購中心工作,你看合適不?

韋德飛一愣,懵了。這……這個,我不會呀,他說。

何總說:看看就會了。開始我們安排你簡單點的工作,就是點數(shù)、驗貨什么的。月工資八千,五險一金另外幫你買。

韋德飛想都不想,說好的。

何總說好嘞。他接著叫來了一個人,將韋德飛帶走了。

帶走韋德飛的人是采購中心的經(jīng)理,也姓何。韋德飛后來知道他是何總的堂弟,就像唐云飄和唐云夢那層關系。不同的是何總的堂弟被何總帶在身邊,掌管要害部門,唐云夢的堂弟還在上嶺村養(yǎng)魚,聽說經(jīng)常把魚養(yǎng)死。

晚上,唐云夢來到韋德飛的住處。他是下班后直接過來的。韋德飛正在弄飯菜,見唐云夢來了,要多做菜,唐云夢說不了,我說會話就走。

兩人就坐下說話。

唐云夢說:工作怎么樣?還滿意嗎?

韋德飛說:我問了采購中心的副經(jīng)理,他的工資每個月也是八千。我相當于副經(jīng)理了。

唐云夢說:你滿意就好。但工作還要認真做,給我面子。

韋德飛說:我曉得。何總安排我這么好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

唐云夢說你知道就好。他三面望了望,發(fā)現(xiàn)飯桌上又擺上了茅臺,沒有小酒杯,只有大盅。他的臉色變陰,像燈泡的鎢絲老化了。他陰著臉對韋德飛說:酒少喝點,那是別人的酒。第二天還要上班。

韋德飛說:喝完這一頓,以后周末時才喝。

唐云夢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兩個證件,遞給韋德飛,說:居住證和臨時身份證,我都給你辦好了。

韋德飛接過證件,一個一個捧著看??瓷矸葑C的時候,他說: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了??淳幼∽C的時候,他說:我就住在南寧不走了。

唐云夢說:一定要守法,不能做違法的事。

我曉得,韋德飛說,他看著小他一歲的白白凈凈的唐云夢,我坐了二十五年牢,從二十歲坐到四十五歲。我曉得自由真好,外面真好。

唐云夢又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一沓錢,目測是五千左右。他把錢給韋德飛,說:有臨時身份證,你可以去辦號了,買部手機。建議你買華為。

韋德飛拿著錢,說:我看街上有好多辦號的。移動好還是電信好?

唐云夢說:上嶺只有電信有信號。

那就電信。

唐云夢說我走了。他起身要走。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陪我喝幾杯,慶祝一下。韋德飛朝唐云夢的后背說道,口氣有些強硬。

唐云夢留了下來,陪韋德飛喝酒。

喝著,韋德飛說:可惜,你哥沒能活著出來。

唐云夢說:這是他的命。

是的。為了幾分鐘的快活,把命給搞沒了,太不值了。不過,你的命跟你哥不一樣,跟我也不一樣。你是好命。

唐云夢心顫了一下,因為韋德飛扯上了他,就像中學寫作文的時候好不容易放開寫了,被老師拽了回來,提示要緊扣主題。

過去的事情,我們能不能不提,不說了。唐云夢說。

韋德飛說:好的。我沒有把過去的事情翻出來的意思。這個請你放心。

唐云夢說:你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經(jīng)盡最大的努力了。

我曉得,韋德飛說,他舉杯,示意唐云夢和他一起干了。他先干,繼續(xù)說我回家后,看到我家的房子建新的了,你幫了大部分的錢。另外,逢年過節(jié),你回去,都會去看望我媽。這些我都曉得。

唐云夢聽了,把酒喝下去,感覺這是最舒服的一杯。

這晚,唐云夢又是找代駕把自己送回家。兒子又是睡了,妻子依然沒睡。他把兒子弄醒,強親強抱,把兒子弄得哇哇大哭。妻子說你今晚發(fā)什么神經(jīng)?唐云夢說上嶺來了個親戚,喝多了,也喝得高興。妻子說上嶺親戚?誰呀?唐云夢說你不懂,很久遠的一個親戚,剛冒出來,但是關系跟我們家比較近。妻子說既然是親戚,就應該請回家里吃飯呀!

唐云夢就說:這個親戚一輩子沒進過飯店,讓他體驗一下,滿足他的愿望。

城里長大的妻子說:今年我們把兒子帶去上嶺過年,讓他喝玉米粥,體驗一下農(nóng)家樂。

4

周六這天,唐云夢和妻子帶兒子、女兒到兒童公園玩。這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十五歲的女兒在名校南寧二中讀初三,平日里住校,周末才回家。女兒和兒子在玩碰碰車。姐姐一面把著方向盤一面呵護著弟弟??粗嗖钍龤q的姐弟倆親密歡快的樣子,兩夫妻情不自禁在公眾場合依偎和相擁。

唐云夢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不接。手機停了一會,繼續(xù)響。響第三次的時候,妻子的眼神已經(jīng)不對了,高度懷疑是女人打來的。

唐云夢只好接,而且在妻子身邊接。

德飛哥,什么事情?唐云夢說,他先強調(diào)這是一個男人的來電。

你過我這邊來一下。

妻子衛(wèi)汁隱約聽見,電話里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今天沒有空哦。唐云夢說。

周末怎么沒有空?又不上班。

我陪小孩呢。

讓你老婆陪不就得了。過來!

有什么事嗎?

叫你過來肯定是有事啦。

那你在電話里說吧。

電話里不好說。這事要當面談!我等你!

對方先掛掉了電話。左右為難的唐云夢握著手機,像握著一枚手雷。

沒想到妻子通情達理和寬宏大度,說去吧。

唐云夢渾身輕松,像獲得解放或大赦一樣。仿佛為了感謝妻子的恩準,他說了一句說出來后立即后悔的話:是跟我哥一起坐牢的人,他放出來了。

妻子臉上溫柔的神情立即就收緊了,變冷了。但是她說:隨你便,想去就去。聽聽人家在電話里的口氣,大得很!不去成嗎?

唐云夢說我回來跟你匯報。然后他走了。

唐云夢一路行走一路來氣,像不斷膨脹的氣球,臨近韋德飛住處的時候,快要爆炸了。

但是一摁門鈴,他立刻就冷靜下來或理智起來,把怒氣壓住了,像氣球拔掉了氣嘴一樣。

韋德飛光著膀子,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喉嚨哼哼哼響個不停,顯得十分的狂躁,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

唐云夢說:你坐下說。

韋德飛不坐,像沒聽見。他雙手高舉,臉仰向天花板,喊叫:他媽的太難受了!太難熬了!

唐云夢說:到底是什么事?什么問題?說不說?不說我就走了。

韋德飛停止叫喊和躁動,轉(zhuǎn)頭看著唐云夢,說:我需要個女人,請你幫我解決。

唐云夢愕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韋德飛竟然提這種荒唐的要求。他拋開妻子兒女,被韋德飛要挾過來,竟然是為了解決韋德飛的生理問題。這個野獸,真是個野獸。

這個事情我不能幫你解決,沒法解決。唐云夢說。

韋德飛說:怎么不能解決?沒法解決?你房子能解決,工作能解決,女人的事情,你一定也可以幫我解決!

唐云夢說:這跟房子工作不一樣,房子工作我可以幫你找,施加影響,女人……

對呀,女人你也是可以介紹的嘛,韋德飛打斷說,你見多識廣,朋友多,我就不信你不能給我介紹一個女人!

唐云夢心想我介紹女人給你?你是什么人?我朋友圈的女人能看上你?真是荒唐,做夢。但他的想法變成語音卻是:

這種事情是要講緣分,還要雙方愿意,我介紹也沒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有女人,是不是?我是個勞改釋放犯,不可能有女人會看上我,是不是?我是個老男人了,可以不需要女人是不是?

你在女人上面栽了跟斗知不知道?唐云夢說,不是說,而是喊叫。你為了女人坐了二十五年牢,還沒坐夠嗎?你接受點教訓行不行?

韋德飛安靜了一下,說:我沒說要強迫女人,強奸女人呀?對,我是因為強奸女人坐牢的。我接受懲罰,也接受教訓了呀?哦,你也強奸女人了,但是沒受懲罰,活得逍遙自在的,照樣上大學,照樣工作,照樣討老婆生孩子,照樣當官……

德飛哥,我求你了!不要再翻出來了,行不行?求求你!我也同樣痛苦煎熬了很多年了!唐云夢說,乞憐的樣子,就像是精神要崩潰了。

看著軟成一坨泥的唐云夢,韋德飛沒有繼續(xù)敲打,他仿佛也覺得自己食言了,說:好,不說了,再也不翻了。女人的事情,也不用你幫我解決了。今天的事情,就當沒發(fā)生,就當我沒叫過你過來。你回去吧,陪小孩。

唐云夢看著韋德飛,眼神飄忽著不相信這個奸詐的老鄉(xiāng)的仁慈。

韋德飛說:你需要我發(fā)誓嗎?我可以發(fā)誓。

唐云夢搖搖頭,不需要韋德飛發(fā)誓。

唐云夢回到家。妻子和孩子們也已經(jīng)回來了。兒子和女兒玩得很累,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唐云夢一屁股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頭歪過一邊,十分萎靡的樣子,看起來比孩子們更累。

在廚房做飯的妻子出來,看著累但醒著的丈夫,說:跟你哥一起坐牢已經(jīng)放出來的家伙,和那天你跟吃飯的久遠的親戚,是同一個人?

唐云夢軟綿綿說:是。

找你要錢?幫找工作?

是。

你哥是主犯,他是從犯。他是被你哥拉下水的。你哥不在了。所以,你在幫你哥還債。

是。

好,該還。

你讓我靜一會行嗎?唐云夢發(fā)火說,很少見。

妻子也很少見地發(fā)怒說:你想靜就到房間去靜!關門起來,靜去吧!

唐云夢起立,真的去了臥室里,又很快出來,進了書房。他把書房的門關上,鎖死,像是準備要靜很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恍惚而呆滯的目光,在琳瑯滿目的書柜上掃了一遍又一遍后,固定在一摞陳舊的文書上。它在書柜的下方,像一面墻奠基的一塊石頭。他猶豫再三,終于去把這塊石頭撬開。

他從文書里抽出最核心的一份,那是一份判決書。判決書已經(jīng)發(fā)黃,而且干脆,稍微用力一揉,就會碎掉。此刻,甚至以往,如果沒有這份判決書該有多好,化為烏有更好。但是它存在著,保留著,像是人的檔案、家族史,甚至一代人騷動、迷惘、丑陋的歷史。

唐云河、韋德飛故意殺人、強奸一案

化安縣中級人民法院

刑 事 判 決 書

(1993)化刑-初字第26號

公訴機關:化安縣人民檢察院。

被告人,唐云河,男,1972年2月15日出生,小學文化,農(nóng)民,住化安縣菁盛鄉(xiāng)上嶺村。1993年8月16日因本案被刑事拘留,1993年9月27日被逮捕。現(xiàn)押于化安縣看守所。

辯護人藍曉東,河池地區(qū)法律援助中心律師。

被告人,韋德飛,男,1973年5月3日出生,小學文化,農(nóng)民。住化安縣菁盛鄉(xiāng)上嶺村。1993年8月16日因本案被刑事拘留,1993年9月27日被逮捕。現(xiàn)押于化安縣看守所。

辯護人鐘婷,河池地區(qū)法律援助中心律師。

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故意殺人、強奸一案,由化安縣人民檢察院于1993年10月10日以化檢刑訴[1993]2號起訴書,向本院提起公訴。

本院審查受理后,認為符合法定開庭條件,決定開庭審判,依法組成合議庭,于1993年10月20日不公開開庭審理了本案,化安縣人民檢察院檢察員樊志鵬出庭支持公訴,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到庭參加訴訟?,F(xiàn)已審理終結(jié)。

公訴機關起訴指控:1993年8月14日10時許,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在菁盛鄉(xiāng)上嶺村紅水河邊溶洞將李某某強奸。強奸后,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害怕被害人告發(fā)便產(chǎn)生殺人滅口的故意。被告人唐云河用雙手掐被害人的頸部,致其窒息昏死(后經(jīng)搶救復活)。經(jīng)法醫(yī)鑒定:李某某是被他人用雙手掐住頸部窒息,重度昏迷。公安機關于1993年8月16日將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抓獲歸案。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經(jīng)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司法鑒定委員會司法精神病專家鑒定組鑒定為:非精神病態(tài)作案,有完全責任能力。據(jù)此,公訴機關認為,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上述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強奸罪。

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當庭承認強奸、殺人事實。唐云河承認自己為主謀,伙同韋德飛強奸并殺害李某某。

辯護人認為,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犯有故意殺人罪、強奸罪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鑒于被害人沒有死亡,被告人認罪態(tài)度較好,請求從輕判決。

經(jīng)審理查明,1993年8月14日10時許,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在菁盛鄉(xiāng)上嶺村紅水河邊溶洞將李某某強奸。強奸后,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害怕被害人告發(fā)便產(chǎn)生殺人滅口的故意。被告人唐云河用雙手掐被害人的頸部,致其窒息昏死(后經(jīng)搶救復活)。經(jīng)法醫(yī)鑒定:李某某是被他人用雙手掐住頸部窒息,重度昏迷。公安機關于1993年8月16日將被告唐云河、韋德飛抓獲歸案。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經(jīng)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司法鑒定委員會司法精神病專家鑒定組鑒定為:非精神病態(tài)作案,有完全責任能力。

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犯罪的事實證據(jù)有:

1. 公安機關取得的被告人唐云河的供述(1993年8月16日9點35分至12點19分):8月14日早上,李某某來我們村,遇見我和韋德飛,說是我弟弟的同學,來祝賀我弟弟考上大學。我見李某某長得漂亮,性欲起來,便對韋德飛使眼色,于是他配合我先把李某某騙到河邊,然后被我們挾持進溶洞里。她開始反抗和罵人。我們強行扒掉了她的衣服,我讓韋德飛先強奸了她,然后到我。我強奸她的時候,她不停地罵我,還抓傷我的臉。我怕她把事情說出去,邊強奸邊想把她整死,然后,我用雙手掐她的脖子,她不停地反抗,韋德飛也幫我按住她,過了兩三分鐘,她不動了。我以為她死了。

2. 公安機關取得被告人韋德飛的供述(1993年8月16日14點29分至16點30分):8月14日上午,我和唐云河在村里遇見隔壁村的李某某,她說來找唐云河的弟弟,唐云河悄悄暗示我,搞她。于是我們把她騙到河邊,再把她拖進了洞里,把她強奸了。我先奸,唐云河后奸。唐云河奸她的時候,掐她的脖子,我見她反抗蹬腿,就幫忙把腿摁住。過了幾分鐘,她不動了。我以為她死了。

3. 公安機關取得被害人李某某的證詞(1993年8月15日17點15分至49分):昨天一大早,我從家里去上嶺村,想找同學唐某某,祝賀他考上大學。先遇上他的哥哥,還有一個男的,認得,但叫不出名字。他們說我同學在河邊撈魚,然后把我?guī)У胶舆?,突然把我拉到洞里。然后分別強奸了我。其中一個人邊強奸邊掐我的脖子。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法醫(yī)鑒定:被害人被他人用手掐住頸窒息,重度昏迷;被害人內(nèi)褲和陰道里提取出兩個人以上精液。

5. 現(xiàn)場勘查:在上嶺村紅水河邊溶洞發(fā)現(xiàn)多人活動痕跡,有兩支煙頭,煙頭上的指紋經(jīng)鑒定為唐云河和韋德飛的指紋。

6. 精神疾病鑒定:非精神病態(tài)下作案,有完全責任能力。

上述證據(jù)是由檢察機關依法移送,當庭出示。證據(jù)來源合法,內(nèi)容真實有效,本院予以確認。

本院認為,被告人唐云河、韋德飛為了自己的私欲,以暴力手段強奸婦女,并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權(quán)利,其行為已構(gòu)成強奸罪、故意殺人罪。同時應當數(shù)罪并罰。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成立,予以支持。辯護人的辯護意見不符合案情不予以采納。為嚴明國法,懲治犯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第一百三十九條、第六十四條、第五十二條、第五十四條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唐云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決定執(zhí)行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被告人韋德飛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決定執(zhí)行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nèi),通過本院或直接向河池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面上訴的,應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一份。

審判長.韋.華

代理審判員.藍廣海

代理審判員.蒙.晶

1993年11月6日

書記員.覃海燕

判決書被唐云夢反復看著,像看著一份傷心的、錯漏的答卷。他知道這份判決書揭示的不是案件的真相,或者說不是全部的真相。判決書里的李某某,指的是他的同學李秋近,唐某某指的是他。

事件發(fā)生時,他在場。他幾乎全部看見了,并且參與了。

那天,他的確是在河邊。撈魚的時候,他遠遠望見哥哥和韋德飛帶著一個女子向河邊走來。他能判斷那模糊的女子身影是他的同學李秋近,也能預感李秋近是來找他的,或許是來向他表示祝賀。他考上同濟大學建筑土木工程系的消息,那些日已經(jīng)滿天飛,李秋近不可能不知道。盡管她比唐云夢低了整整一百五十分,估計最終也就能上個中專,但她還是為他高興。也或許是這個漂亮的同學后悔了,往時她看不起唐云夢,而甘心被成績不如唐云夢的同學追逐著。她周旋在那些帥的或富的公子哥兒中,顧此失彼。這是她考得比較差的原因。如今她后悔了,或許有了新的選擇,來找唐云夢套近乎、熱乎。

不知道。

反正,我是不回上嶺,韋德飛說。

你為什么不能回上嶺?唐云夢說,他有些惱火。

我喜歡南寧,韋德飛說。

你是在南寧嫖娼被抓的,在南寧被關了十五天,南寧好嗎?唐云夢說,火更大了。罰款是我?guī)湍憬坏?。還有,為你住處、工作的事情,我不得不找和我有工作聯(lián)系的人幫忙,這是違反原則和紀律的,你知道嗎?

韋德飛說:我曉得。所以我同意不住這了呀,也不在何總那工作了呀。我現(xiàn)在搬走離開這都可以。

你搬去哪里?

韋德飛遲疑著,然后看著唐云夢,說:去你家住。

你不能去我家!唐云夢不假思索地說。

為什么不能住你家?韋德飛說,你家不是還有空房嗎?那天喝酒你說你家有這樓中樓一大半大,那么至少有四個房間。你和老婆住一間,小孩又小,大女兒又住學校,有房間空著,不是浪費嗎?

我說的意思跟有沒有房間,沒有關系。

那是什么意思?

說了你也不懂,你不在社會已經(jīng)太久了。唐云夢說。他很想直截了當說我不歡迎你,我老婆更不歡迎你。

我不在社會之前,我們農(nóng)村家里,來了親戚客人,吃了都還要求人家住家里呢,住了主人家才更高興,韋德飛說,像自言自語?,F(xiàn)在其實也是這樣。我剛來那天,其實就不應該安排我住這,我還以為你家住不下呢。

那是農(nóng)村,那是上嶺,唐云夢說,城市不一樣,南寧不一樣。

你不是上嶺人嗎?

是。

那我來南寧,不住你家,回上嶺怎么說?我怎么說?你怎么說?上嶺人怎么說我?怎么看你?

唐云夢一下子就啞口了,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樣。他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本來就重,更何況韋德飛的連續(xù)發(fā)問,句句撓心、鉆心、動心。

他將韋德飛領回了家。

妻子衛(wèi)汁看見丈夫?qū)⒗相l(xiāng)帶回家,她能感知這個面帶笑容的且提著行李的老鄉(xiāng),就是那個從牢里放出來的人。盡管她心里多有不悅,但表面還是有熱忱的樣子。做飯招待、鋪床、洗漱提示,這都沒問題,像以往對待上嶺來的親戚老鄉(xiāng)一樣。

直到半夜三更他人熟睡的時候,夫妻倆才你問我辯,一個認可另一個反對,最終演變成激烈的爭吵——

住一晚可以,長期不行。最多三天,周末女兒回來前必須搬走!妻子說,她下達通牒,或劃出底線。

那又何必呢?都是老鄉(xiāng),以前有老鄉(xiāng)來住,不都是想走才走嘛,不一視同仁不好。唐云夢說,他仍努力克制著火氣。

你這個老鄉(xiāng)不一樣,跟其他老鄉(xiāng)不一樣,你知道嗎?

對我來說都一樣,只要是老鄉(xiāng),我都得同樣對待。

你這個老鄉(xiāng)是罪犯,還是強奸犯、殺人犯,你要清楚這點唐云夢!

他已經(jīng)改造好,刑滿釋放,是正常的公民了!

我不信!你讓一個犯過罪的人住在家里,我們的兒子才兩歲,他拐走怎么辦?我們的女兒十五歲,天哪,唐云夢,你知道有多可怕嗎?

我也沒辦法呀,我也不想讓他住家里,他硬要來我們家里住,我怎么辦?

那就危險了。說明他有犯罪的企圖!

他沒有惡意。就是想方便,說白了就是省錢。

我愿意出錢,你出,給他租房,行了吧?

不行,不好。

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好?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死了,他就是我哥!把哥推到外面去,像什么話?

你哥是罪犯。

我哥是罪犯,你為什么還嫁給我?唐云夢說,他的火氣發(fā)泄了出來。

你哥是罪犯,我還嫁給你,說明我沒有眼瞎,我看得準。

既然看得準,就要相信我呀,對不對?

不對!我的意思是,你這個老鄉(xiāng),他上我們家來,不懷好意,不安好心!我不管你把他當不當哥,他明天就得走!

我做不到!唐云夢大吼。

你做不到是吧?

是!

那我走,我?guī)Ш⒆?,全部走?/p>

走就走。唐云夢說,他以為妻子是開玩笑。

沒想到妻子是當真的。第二天,她帶孩子走了,想必是去在廣西民族大學的娘家。還在氣頭上的唐云夢想攔但最終沒有攔。

一覺睡到中午的韋德飛起床,只看見唐云夢,說:弟妹和孩子去哪了?

唐云夢說:旅游去了。

韋德飛說:今天是禮拜幾?

三。

那你怎么不上班?

我不上班需要跟你請假嗎?

6

韋德飛在唐云夢家住了下來,像養(yǎng)在欄里的一頭豬,每天只做兩件事,吃喝和睡覺。唐云夢自然而然得伺候他,還不敢再有怨言,生怕他絕食或逃跑似的。說實話他還真怕韋德飛跑了,韋德飛要是跑了,那就不是一頭豬,而是一頭沖出籠子的老虎。寧可他是一頭豬。

唐云夢這天下班回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家里的變化——首先是燒壞的燈泡亮了,然后是漏水的水龍頭不再漏水,堵塞的下水道也不堵了。毫無疑問這都是韋德飛修好的。他對韋德飛說:

你的確是把這里當家了。

韋德飛說:家里墻壁很多地方都發(fā)霉了,墻灰也在剝落,我的錢要是夠買料,我想全部重新刷一刷。

唐云夢說:你就歇著吧,別折騰了。

兩人像前幾日默默地吃飯、喝酒。韋德飛突然說:其實,我并不想殺她的。我那根本不是殺她,而是搞著搞著興奮了,或許是迷糊了,就把持不住掐了她的脖子,太用力,就把她掐暈了,以為她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唐云夢說:在法庭,在公安和檢察官面前,你為什么不說?

韋德飛說:你哥把事攬了過去,他不說,我也不好說。

強奸也是你的主意吧?

是。

你害了我哥。

我曉得,韋德飛說,他繼續(xù)喝酒,連喝了三杯,紅了的眼睛更加紅了,有些濕潤。李秋近情況怎么樣?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你想干什么?

韋德飛說: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要是有錢,想用錢補償她。可我現(xiàn)在連活都沒得干。

唐云夢看著韋德飛,像法官看著一個表示悔意的嫌犯。他當然不會相信韋德飛,至少不會完全相信。

第二天,韋德飛還在睡,被唐云夢叫醒。唐云夢說你跟我走。

韋德飛坐著唐云夢的車,來到市郊的一個院落。韋德飛看見院落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南寧市慧靈智障人士服務中心”字樣。他以為唐云夢在這里為他找到了工作。

唐云夢把車停在外邊,領著韋德飛走進去。遇到的人都朝唐云夢打招呼,唐云夢也一樣??瓷先ヌ圃茐魧@里相當?shù)氖煜?,仿佛是他分管的機構(gòu)。可唐云夢是住建局的副局長,是管建房子、劃地或賣地的呀。當然這塊地有可能是唐云夢劃撥給這個機構(gòu)的,所以熟悉。

在操場、草坪、玻璃房子,韋德飛看見一群又一群大人,在個別人的教導下,愉快地玩耍。細心地看,其實不是在玩耍,而是在練習和學習各種體能、技能,有的甚至自主活動和工作了,但都是最簡單的,像三四歲小孩會的,這一群群大人卻在學、在干。他們的笑容和神態(tài)也像小孩子,天真無邪、歡喜而馬虎。

結(jié)合機構(gòu)的名稱,韋德飛能知道,這一群群大人,都有智障,或者說都是殘疾人。他想到李秋近可能就在這里面,已經(jīng)是殘疾人了。

在一個不大的車間或工坊,韋德飛跟著唐云夢停下來。他看見“大孩子”們,在折疊、裱糊包裝盒。包裝盒在他們手上,逐漸地壘起、擴大和變化。成型或完成的包裝盒,漂亮、精美,像加工以后的彩玉。

韋德飛看了半天,看不出哪個是他想見的人,便問唐云夢:

哪一個是李秋近?

唐云夢沒有回答,也沒有指認。

過了一會,一個“大孩子”走了出來,然后跑過來,沖著唐云夢,顯得十分的高興。

但這“大孩子”是男的。

他一頭抵在唐云夢的胸膛,叫唐云夢“爸爸”。

韋德飛驚詫。

唐云夢沒有說話,只摸了摸把他當爸的“大孩子”的頭,又輕輕拍了拍“大孩子”的臉。

“大孩子”的頭離開唐云夢的胸膛,退后,朝唐云夢揮揮手,唐云夢也朝他揮揮手。他轉(zhuǎn)身就回去了,像是剛才唐云夢的撫摸、拍打的動作,是一種指令,他習慣了并且服從這樣的指令、見面和別離,自然、常態(tài)、默契和規(guī)范,只需要動作和感應,不需要任何言語。

韋德飛和唐云夢走出智障人士服務中心,回到車上。唐云夢干坐著不動,沒有開車的意思,像是等著韋德飛詢問,他說明。

韋德飛說:多大了?

你們被抓以后八個月出生。孩子早產(chǎn)兩個月。

你怎么確定是你的兒子?

唐云夢瞪著韋德飛:你們都坐牢了,是誰的還重要嗎?有意義嗎?

就是說這孩子有可能是你哥的,有可能是我的,有可能是……

唐云夢打斷說:是我的得了吧?我都認了這么多年了,何況這么多年,他就只會說兩個字,爸爸。

但是他長得跟你肯定不像,你白白凈凈的,他不白。跟你哥也不太像,你哥圓臉,他不圓。跟……他媽媽呢?韋德飛說,他頓時覺悟,像有了自知之明,更加迫切地想見李秋近。

唐云夢遲疑,說:今天晚上我們不要喝酒,也不要睡覺。

韋德飛莫名其妙看著唐云夢。

兩人挨到次日凌晨三點,再度出門。他們來到云景路中段,停下。唐云夢關掉了車燈。

雪亮的路燈下面,韋德飛望見一個穿著環(huán)衛(wèi)服的婦女,在掃馬路。她操持著笤帚,掃著地面上的垃圾,將它們集中起來。也拿著鉗子,將路邊縫隙里的煙頭或者葉子之類的細碎物夾出來,放進垃圾斗里。她甚至蹲下去或跪著,空手將粘連在地面上的口香糖摳出,像拔最難拔的草根。她是那么的使勁、用心,她又是那么的勞累和艱難。

唐云夢說:她就是李秋近。

韋德飛說:她在這里干了多久了?

這個路段,她負責有三年了。

原來呢?

原來的活比這更累、更苦。

我的意思,她來南寧多久了?

十五年。

你帶她來的。

是。

你怎么找到她的?

她不難找。難的不是找。

韋德飛看著車里一團黑的唐云夢,說:我可以下車去見她嗎?

唐云夢說:她不會見你的,我覺得。

那我怎么幫她呢?韋德飛說。

唐云夢沒有作聲,他啟動車子,車燈也重新亮了起來。

裝載著兩個偷窺男人的車輛,徐徐駛近李秋近。韋德飛瞪著大眼,從窗戶看著前方的勞動婦女李秋近,李秋近毫無覺察或無動于衷,繼續(xù)低頭掃地。汽車駛到李秋近身邊,與她平行,被凌辱和殘害的李秋近也沒有發(fā)現(xiàn),凌辱和殘害她的男人就在車上。他們從她身邊駛過去了,其中一個男人還回望著她。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了。唐云夢說:我們喝酒吧。

于是喝酒。

韋德飛說:你們常見面嗎?

她我不常見。她兒子我每星期會去看望一次。

你為什么不安排她好一點的工作?

她的工作是她自己找的,不要我?guī)椭?/p>

兒子是你安排的。

是。

需要多少錢?

開始很多。現(xiàn)在少一些了。

全部你一個人付?

是。

她曉得嗎?

我說是福利,免費的。

我是說弟妹曉得嗎?

她什么都不知道。

韋德飛看著深藏不露的唐云夢,敬了他一杯酒,然后說:弟妹和孩子們怎么去旅行那么久?

唐云夢說:該回來的時候,他們會回來的。

韋德飛說:你娶了個好老婆。

唐云夢說:是。我不回廣西,還真找不到這樣的老婆。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回廣西的?

是。

我記得你考上的大學在上海?

是。

你為什么不留在上海,要回廣西呢?

唐云夢斜眼看著韋德飛,像蔑視他,說:你為什么不留在上嶺,要來南寧呢?

韋德飛說:為了找你呀!

唐云夢罵了一句后說:我什么都不為,就為了心里好過!

你什么時候曉得李秋近懷孕并生了孩子的?

大學二年級我就知道了。

孩子一生出來就是弱智、殘疾?

是。

李秋近嫁人了嗎?

誰敢娶她?誰還娶她?

韋德飛陷入了沉默,他的神態(tài)痛苦和凝重,一張蛇臉極限扭曲,顯得更加丑陋和恐怖。過了很久,他說:她工作的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凌晨三點到六點,唐云夢脫口而出,他忽然想著什么,你問這干什么?

韋德飛看著端在手里的酒杯,說:不問,我酒喝不下去,更睡不著。

7

算起來,妻子衛(wèi)汁帶著孩子回娘家有二十天了。唐云夢覺得,妻子的火氣應該消得差不多了。今天,她離家出走后第一次接他的電話并和他說話,就是好轉(zhuǎn)的征象。他決定去一趟丈母娘家,向妻子賠不是,重點向丈母娘賠不是,然后把妻子孩子接回來。

下班后,唐云夢一邊想著如何分別給妻子和丈母娘賠不是的話,一邊開車往西鄉(xiāng)塘的方向走,像是提拔上任之前一邊往組織部走一邊想著如何在不同領導面前表態(tài)一樣。他開車進了廣西民族大學,到了九坡27棟樓下,似乎已經(jīng)信心十足了。

他從車尾箱抱出一箱防城港剛剛開海的海鮮,興沖沖往樓道走。沒想電梯停了,他先是覺得這是不順的兆頭,然后又覺得這是好事,是令妻子和丈母娘更感動的機會。他抱著海鮮,蹬蹬瞪從樓梯上樓,然后抱不動了,變成扛著海鮮上樓??傅?8樓丈母娘家門口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沒想到丈母娘還是沒有好臉色,對忍辱負重前來負荊請罪的剛放下箱子抱起兒子的女婿,一聲喝令:你放下!

唐云夢放下兒子。

你也不看你一身臭汗,快洗洗去!丈母娘疼惜地說,原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唐云夢忙去浴室沖洗,妻子衛(wèi)汁給他找到并遞進了更換的衣服。他一面盥洗一面甜滋滋地想著好事。

吃飯的時候,丈母娘問:

那上嶺來的勞改犯走了嗎?

沒有。唐云夢說,他感覺到了不妙,也感到了污辱。丈母娘說勞改犯也就罷了,還強調(diào)了上嶺。

那你來干什么?丈母娘說,勞改犯不走,衛(wèi)汁和孩子就不能跟你回去!

他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人,唐云夢說,這些天我一直在觀察他,他其實是很善良很勤快的,把我們家的燈、水龍頭、下水道都修好了,還要把我們家的墻重新刷漆。

丈母娘說:狗改得了吃屎嗎?

唐云夢看了看屋里歡跳的狗,說:晗晗就不吃屎。

那種人能跟晗晗比嗎?連狗都不如!

唐云夢瞪了丈母娘一眼,義憤涌上胸膛,他放下了筷子。

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開口了:要不你也搬到民大來住吧,讓上嶺來的那個人,一個人住那邊得了。

衛(wèi)汁馬上說:不行!我的房子憑什么讓外人來???還一個人???

唐云夢起立,說我走了。

沒有人攔他,或挽留他。

唐云夢乘已修好的電梯下樓。他怒不可遏,心中有萬匹草泥馬在奔騰。出了電梯,居然不記得車停在什么地方了。他四處躥找,其實是不甘心就這樣回去。他忽然想起了在這所學校的一個人——同村凡一平。

肥頭大耳的凡一平在他的工作室接待了唐云夢。兩個年紀相差十歲的上嶺人親密無間地喝茶和談話。

被岳母一家懟出來的?凡一平說,這位大學的駐校作家和教授料事如神。

太看不起我們上嶺人了,唐云夢說,上嶺人差嗎?上嶺人至少還有你,我也……當然不如你。

凡一平說: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跟上嶺人有關,是不是?

唐云夢說:那是他們認為不該做,可我認為我該做,不得不做,必須做!他雙目圓睜,像是辯理,也像是佩服凡一平的一語道破。

一枚硬幣,有正面和反面,但它的幣值和作用都是一樣的,不是嗎?凡一平說,有些玄乎。他身后的書架,擺著他寫的著作,大多與上嶺有關,光看書名就有《上嶺村的謀殺》《上嶺村編年史》和《上嶺閹?!返?。這些書唐云夢都看過。

一平哥,你寫了那么多上嶺村上嶺人的故事,該寫我了。唐云夢說,卻不看凡一平,仿佛有了愿望但仍膽怯。

你有故事嗎?

唐云夢遲疑,說有。

你現(xiàn)在膽量還不夠,等你勇氣足了,或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吧,凡一平說,他點了一支煙,抽著。我們聊別的。

他們便聊別的,一聊就到了凌晨十二點。

腦洞已開的唐云夢找著了自己的車。他開車回家。

他敲韋德飛的房門。韋德飛,我們談一談。

韋德飛沒有回應。他繼續(xù)敲。韋德飛,我們必須談一談?,F(xiàn)在就談。

屋里仍然沒有動靜。

韋德飛,你不要裝醉,或者裝睡,唐云夢說,他加重了語氣。裝醉和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那好,你聽著。你不能這么過下去,我也不能這么過下去了。我不再怕你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我明天就去自首,或者跟老婆坦白了再去自首,你信不信?……你還是不應是嗎?那我推門了,踢門了!

唐云夢一推,門就開了。

韋德飛不在屋里面。家里面也找不到他。深夜了,他去了哪里?

唐云夢駕車來到了云景路。他猜想韋德飛可能會在這?,F(xiàn)在是凌晨一時四十分,萬籟俱寂,路邊的路燈比人和車還多。

他果然看見韋德飛在清潔馬路,在李秋近負責的路段。但現(xiàn)在的路段沒有李秋近,她的工作或勞動是凌晨三時才開始。

只見韋德飛的勞動跟李秋近一樣,使用的工具一樣,動作一樣,使勁或費勁也一樣,只是不穿環(huán)衛(wèi)服而已。

唐云夢從車上下來,走到韋德飛身邊。他從側(cè)后抓住了韋德飛揮動的一只手臂。

韋德飛見是唐云夢,只是笑了笑而已。

唐云夢說:幾天了?

韋德飛說:不記得了,三四天了吧。

為什么?

那天你說,李秋近不會想見我的,可是我很想幫她。她工作的時間不是三點才開始嗎?那么,我就三點前把她負責的路段都給掃了。那么,她不就不用那么受累了嘛。

聽著韋德飛簡單和樸素的話,唐云夢忽然或第一次被這個他一直恐懼的男人感動。他已經(jīng)放開韋德飛的手,拿過了另一把掃帚。他和韋德飛一起掃垃圾,掃不走的垃圾就用手摳。兩個不穿環(huán)衛(wèi)服的男人,十分環(huán)衛(wèi)。

但如果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或識別出來,已經(jīng)做不到了。

在不遠處一桿路燈的背面,站著一個滄桑的中年女人,她隱身,卻用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兩個勞動的男人。她發(fā)現(xiàn)昨晚男人只是一個,今晚變成兩個了。他們在做她的工作,或替她受苦受累。她能辨別和知道這是上嶺村的男人。甚至,也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曾經(jīng)傷害她的男人。她原以為傷害她的男人是兩個,現(xiàn)在明白是三個了。他們共同玷污了她的貞潔,讓她懷孕,當母親。還有一個男人沒有來,他死了,她知道。這兩個不死的男人為什么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她工作的地段上?她不知道,也或許知道??催@兩個男人卑躬屈膝地掃地,他們站立掃動的時候,就像在紅水河上劃船。而當他們蹲下,手伸進地面的縫隙,就像下跪,為他們對不起的人和骯臟的靈魂,賠罪、贖罪。

她的心胸在跳動,或者顫抖。她的頭腦在決意,或是掙扎,是現(xiàn)身,還是繼續(xù)隱身。

責任編輯.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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