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導演基塔·米拉勒可夫的新片《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在俄公映后不久,票房已超出《泰坦尼克》一倍,而后在法國改寫了多年來由法片《虎口脫險》保持的最佳票房紀錄。米氏憑借其深厚的導演功力,尤其是對場面的調度,對戲劇沖突和人物情感的把握,將影片拍得很“好看”,我指的是,拍成了一部正確得體的文藝片。這對于長期低迷的俄國電影市場無疑為一件幸事。然而對于一個拍出過《烏爾加》(音譯)這般詩意作品的導演來說,《西》片遠非其藝術上的探索與超越,也少了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之心。
之所以在好看二字上打引號,是因為總有些像電視劇編導之類的人,說為了電影與大眾的關系,電影是必須好看的。然而未說好看是否有幾種標準,好看其實是個性而非共性的感受,并且終歸不是電影藝術的終極目的。況且如今某種趣味的好看未免有些泛濫。
米拉勒可夫是近年來為俄國電影贏得最多國際聲譽的導演,并且是位活動家,擔任俄國電影協(xié)會主席,甚而有參政之心。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總是有其追隨者仰慕者,同時也會出現(xiàn)質疑的人。俄國社會動蕩不安,常可見婦女在大街小巷干著建筑工人的重活,一無所長的老人失去生活保障,在經(jīng)濟和道德的雙重混亂中淪為被拋棄者。于是有了米氏在選題上的大獎情結的閑言,加之對美式大制作的愈發(fā)迷戀:《西》片的制作費高達4300萬美元,如若米氏邀請莎朗·斯通出演女主角的計劃實現(xiàn),費用還會更高。
這種說法若不從電影本身的屬性與意義談起,便常常會淪為無端的猜測與人身攻擊。米拉勒可夫有大獎情結與否是他個人的事,藝術家并非清教徒,何況僅憑其某些影片對政治的關注,便有了投西方所好之言,無疑是國民自身心理的問題,俄國如此,中國亦然。選題是一部電影的開始,日后的劇本隱含了影片的靈魂,所以選題自然是極為重要的。但“選”字便意味著選擇的自由。他完全有權選擇他敏感的、有一定把握的題材。大制作更不能作為指責的憑據(jù)。庫布里克的《2001漫游太空》、費里尼的《卡薩諾瓦》(音譯)、科波拉的《現(xiàn)代啟示錄》在他們的年代都是龐大制作;而一部影片的錢多錢少并不是影片質量的決定性因素。
在此要談的問題在于,通過影片,一個導演要向世人傳達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電影是時時刻刻與人發(fā)生關系的藝術,它的社會屬性決定它必然含有某種傾向。在此前提下,每部影片都是有立場的,藝術上的立場,道德上的立場,政治上的立場。
《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講述的雖然是一個遙遠的愛情故事,通過這個愛情故事卻表現(xiàn)了一個時代。米拉勒可夫的言談、社會活動及藝術作品中都可見對偉大的俄國沙皇時代的戀舊情懷。俄國的民眾,在一種信仰的毀滅之后,另一種制度的安定之前,會對過去的輝煌產(chǎn)生某種自戀的想象,即使過去的輝煌過多地屬于皇族與貴族。然而電影正好提供了想象和體驗的空間。這便是影片隱含的政治情緒。
《西》片拍攝前除去大綱、意圖、劇本、分鏡頭劇本等文案,米氏還寫有幾百頁的人物情感分析;拍攝與后期制作時間長達三年。這種對工作的認真態(tài)度是極為可敬的。然而認真畢竟只是藝術責任心的一部分,藝術家還需要不斷探索其藝術觀念和手法。當年塔侖提諾的《低級小說》在戛納獲金棕櫚獎,米拉勒可夫的《太陽灼人》與張藝謀的《活著》平分導演獎時,米氏及其劇組一致認為是法國人親美疏俄所致,并未作出對自身電影語言觀念的反思。米與張都是會用電影語言講故事之人,但《太陽灼人》的講法仍然是以傳統(tǒng)的三一律為基礎的,米氏仍在建構他的英雄人物。相比之下,《低級小說》的電影觀念畢竟更符合戛納電影節(jié)提倡的創(chuàng)新精神。觀念的創(chuàng)新只是一種標準?!短栕迫恕窡o疑是一部優(yōu)秀的影片。它對親情樸實動人的描繪,對政治和人性的反思都是令人難忘的,它散文化的抒情敘事風格顯示出導演的大家風范。
而數(shù)年之后,米拉勒可夫的新片《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則從形式到內容都表達出一種向好萊塢模式靠攏的態(tài)度?!段鳌菲墓适虑楣?jié)甚為復雜。1905年,一位母親,珍妮·卡萊安寫信給她在美國高級軍校學習的兒子,細述從前;時光倒退到1885年,應發(fā)明家、偏執(zhí)狂道格拉斯之召,年輕的美國女子珍妮登上了前往俄羅斯的火車,任務是游說俄國高官們?yōu)榈栏窭沟陌l(fā)明計劃投錢;火車上,珍妮遇見了安德烈,一位英俊的俄國軍事學校學生,安德烈瘋狂地愛上了珍妮。隨后影片不斷閃回到1905年,寫信中的珍妮和她的內心獨白;然后不斷返回到1885年,珍妮如何成功地引誘一位高級軍官,安德烈的頂頭上司;發(fā)明家如何一步步接近他的目的;而純情的安德烈如何在感情中越陷越深;各式各樣的誤會和沖突;一次全面性爆發(fā)之后,珍妮與安德烈度過了永生難忘的一夜,珍妮講述了被繼父強奸、軟禁的少女時代,解釋為何這些年只為錢和利生活……安德烈為了愛情被軍事法庭流放到西伯利亞;發(fā)明家制造出龐大的伐木機器,奔赴俄羅斯森林現(xiàn)場表演;珍妮嫁給了發(fā)明家,為了有一天能去西伯利亞尋找安德烈……終于那一天來臨,往事如煙,安德烈已有妻小,珍妮從此離開了俄羅斯……
ノ頤竊繅閻道,男女主人公共度的一夜必將造就一個生命,安德烈就是珍妮的兒子的父親;我們也早已知道,認識安德烈之前,珍妮的過去定是不堪回首,因為作為女主人公,她本質上必須是個善良多情的好姑娘,但沒有別的情節(jié)可以解釋她不怎么可愛的行為,于是只有請她在做愛之后流著淚對男主人公訴說過去?!段鳌菲捎玫碾娪霸卮蠖嗍呛萌R塢式的:片頭的閃回+內心獨白,懷舊的情調,全球性俊男美女的愛情故事,一見鐘情的格式,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私生子必然的出生,此情可待成追憶……
電影藝術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于電影語言觀念的變化。對于米拉勒可夫這樣一個創(chuàng)立過個人風格、有良好素質的導演,藝術手法、觀念上的自滿與好萊塢化,至少對于一部分觀眾來說,將是一種遺憾。
好萊塢模式并非從來就是電影藝術的敵人,二、三十年代曾有過制片、編劇和導演緊密配合的體系,產(chǎn)生過數(shù)十年之后人們還會欣喜地重溫的影片。只是這種模式過于霸道和機械了,并且導致了電影語言的機械;而一種模式在形成的同時便注定被改寫和打破,它的存在必然反向推動其他模式存在的可能。在其輝煌的年代即有過許多優(yōu)秀的出格的例子;愛德華·霍克斯的《大睡眠》(直譯),米歇爾·克茨的《卡薩布蘭卡》……當然好萊塢最終難容過分出格的奧森·威爾斯。
今天好萊塢模式仍舊在制造許多精美華麗、轟動一時的影片,但模式下的出格者是愈來愈少了。這類模式的影片是以即時消費為前提的,旨在吸引觀眾,但是并不提供給觀眾思考的機會。好萊塢式的劇情總是向世人重復:命運多舛,然真情永存,正義必在,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感情終會超越金錢與門第。我們的孔孟也早說過類似的話:與人為善吧,等待著,會有那么一天。好萊塢式劇情的講述方式總是盡量讓觀眾舒服得不用多想,一切都將是精致的,貌似新穎實則循規(guī)蹈矩,可以有刺激感官的暴力鏡頭但不會刺激心靈,可以有做愛場面但道德和拍法上千萬不能引起性丑聞,悲劇就是一心催人淚下但不要人追問淚水的意義。好萊塢式的劇情也會常常揭露社會陰暗面或人性陰暗面,但其根本意義是維護社會體制、國家機器與統(tǒng)治階級道德的。正如國內絕大多數(shù)文藝片和娛樂片。
電影自然不是哲學,也不是教育工具和娛樂產(chǎn)品。電影的動人之處在于情感與關懷。這種情感與關懷不是廉價的、轉瞬即逝的,它要求電影工作者懷有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關注之心,并且具有懷疑和反省的精神。觀眾的體驗只停留在在場的一個半小時也將是局限的。一本好書我們會銘記在心,一支好歌多年以后我們還會唱起,一部好電影也沒有時空的界限。
再也沒有比電影更工業(yè)化的藝術了——然而它仍然是一種藝術,而且是社會性極強的一種藝術。電影工作者因此擁有藝術家的自由,也因此負有多重責任:對觀眾,對社會,對錢,對劇組的整體勞動,亦對電影藝術本身。方方面面俱到只是一種理想,這種理想甚至經(jīng)常使
我們誤入歧途。就像有人對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抱有幻想無疑是天真的:我們怎能同時滿足十二億人的精神生活。
對觀眾的負責是最為尷尬和敏感的話題,但說到底這是無法以票房的多少為根本依據(jù)的。有些片子因為廣告的宣傳、輿論的影響和政府的導向,很多人去看了,而且不后悔花費了錢與時間,但畢竟看過后就忘懷了;有些片子只有很少的人看了,卻留下至深的記憶;更有許多片子,在中國普通百姓根本沒有機會看,焉知人們不能接受。從未有過面向大眾的影院放映過伯格曼、安東尼奧尼或侯孝賢的影片,也沒有介紹過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的伍迪·艾倫。
與之相反,影視界可以通過各種渠道看到全世界不同風格、不同時代的影片。盡管拍電影的人越來越明白拍電影可以有多種方式,相當一部分看電影的人卻還未習慣以不同的方式看電影,在美學和文化修養(yǎng)上還不具備相應的欣賞和評判能力。這種能力不會與生俱來,只有在一種寬松的、歡迎不同聲音、充滿好奇心的文化氛圍下,它才可不斷地積累與提高。即使發(fā)行商考慮的只是商業(yè)時效,國家卻有責任創(chuàng)辦、或鼓勵民間創(chuàng)辦面向大眾開放的電影資料館,不管是以膠片還是錄像帶的形式。這類設施提供的是選擇的可能性。只聽過流行歌曲的人并不知道他是否會喜歡搖滾或古典音樂,如果他有全面了解的機會,他會作出選擇:或許決定今后只聽流行音樂,或許也買上幾盤古典音樂的光碟。
巴黎許多影院放映舊影片、實驗性作品和紀錄片,很多片子并沒有名氣,拷貝也很舊了,然而總會有觀眾。一家影院每周日放映弗蘭茨·朗格的《大宗主國》,這部電影美學上的經(jīng)典之作在當年遭到商業(yè)上的慘敗,八十年后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周日午后,每場爆滿,更有人牽著十來歲的孩子來看,而孩子是將來電影的支持者。另一家影院長年舉辦布萊松、帕索里尼和法斯賓德的電影節(jié),有時座位滿了,有時只有幾個人。然而只要有人看,他們的影片便保持著與觀眾的關系,并且這種關系超越了時空。
并不想在此討論量與質的問題——許多時候量的力量更為強大——但對于一個頭腦清醒的導演,他應該認識到他所能肩負的責任,在不可兼顧時懂得選擇,并且勇于承認其電影的立場。
立場是曾令我們心驚的字眼,然而這里并非要分什么好的立場壞的立場,但卻有質疑和關懷的立場,中庸和維護的立場,回避和逃離的立場,自戀和自私的立場。電影人是否帶著問題與關愛去做電影,是一種根本的態(tài)度。
去年一位法國導演在日本拍了一部叫《東京眼睛》(直譯)的片子,講述一個少年連續(xù)持槍殺人的故事。這本是一部以社會問題為題材的電影,但是導演卻沒有帶著問題去拍,也沒有貼近主人公的行為和心靈。除了少年在東京街頭無端的奔跑和少女美麗的臉,我不再記得什么。感覺的只是:青少年在犯罪,社會肯定有責任,但責任在哪兒?少年的個性在哪兒?導演的切入點在哪兒?影片究竟要說什么?如果導演對某一主題(例如青少年犯罪)沒有看法和立場,也沒有自問為什么要拍這個題目,那么他與觀眾其實無話可說。
同年哈薩克年輕導演歐米爾巴夫的《職業(yè)殺手》(直譯)一片則流露出對小人物的深刻同情,對哈薩克人的生存狀況和社會道德的反思。影片講述了一個失業(yè)者被迫殺人,又被人殺的故事。哈薩克與俄國等轉型國家的社會狀態(tài)相似,逼迫無辜者殺人的社會是道德混亂的社會,沒有標準的社會,只有主動為利益殺人者和被動為利益殺人者之分。這種分別有實質性的不同嗎?這種分別的界線是否會愈加模糊?人性的因素和社會影響的因素各占有多少成分?雖然電影不能救世,但歐米爾巴夫畢竟發(fā)出了警世的聲音;他在懇請哈薩克人民一起思考。對于一個電影導演,影片就是他表明態(tài)度的方式。就像謝飛的《本命年》和賈樟柯的《小武》。
電影自然是有種類之分的。觀眾也需要不同的電影。在此強調社會電影,實在是因為真正提出社會問題的電影太少之故,更因為眾多拍攝社會題材的影片,著重于人物的悲歡離合,并沒有研究人的行為與其人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
并非只有社會題材的電影才可表現(xiàn)這種關系。對人與他人,與所處的社會空間與時間之間關系的探索、疑問和反思往往是藝術家構思的源泉。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一片講述了一位蘇聯(lián)詩人在意大利的境遇。角色有一位詩人(身份有一定特殊性的人),一個“瘋子”(世人給予的稱呼),一個女人(美麗而身份不明)。詩人來意大利搜集素材,然而只有瘋子的癔語才對他有所吸引。瘋子請詩人答應一件事:持一根蠟燭從一方泥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火苗不能熄滅,稱這就是拯救社會的途徑。
瘋子去參加政治示威,并決定在一雕塑上方自焚。計劃中點火的同時播放貝多芬雄壯的交響曲。一切就緒后,別人遞來打火機,火機卻是壞的,打不著火;錄音機也出了毛病,交響曲走調走得可笑。瘋子產(chǎn)生了對死亡的恐懼和對自身行為的懷疑。然而別人終于找到一個好打火機,又遞給他,音樂也不再走調。瘋子無法再推脫,點火自焚。
詩人決定實現(xiàn)諾言。影片的結尾便描述了實現(xiàn)的過程。天色陰沉,在泥地中的詩人,點燃蠟燭,開始走,走到一小半兒時風吹滅了火苗?;氐皆刂貋?,火苗在風中顫栗,詩人小心翼翼用手掌護在前方,艱難地走了一大半路,即將到達時又被風吹滅。再次回到原地。重新點火,上路,一步步向前走,好幾次風險些又吹滅了火。然而這一次,詩人帶著他手中燃燒的火苗,終于到達了終點。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剪輯,我們感受的時間是詩人這一行為持續(xù)的真實時間,我們由此同他一起進行內心的體驗。一個看似神圣的政治行為——為抗議政府而自焚——變得荒誕可笑;一個看似荒誕可笑的預言——誰能相信這十分鐘的舉著火行走便能拯救世界——卻變得神圣崇高。這便是塔可夫斯基作為人、作為藝術家的立場:在深刻的懷疑中肯定信念的存在,在悲觀主義的追問和思辯的同時,依然去愛與關懷。
尹麗川,劇作家,現(xiàn)居北京。曾拍過兩部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