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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之死

1999-08-28 07:21張執(zhí)浩
天涯 1999年6期
關(guān)鍵詞:馬大哈蔣介石老師

那個人的表演天才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被群眾發(fā)現(xiàn)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個人是我們的數(shù)學教師。事實上,他總共給我們上了不足十節(jié)課,確切地說,是九節(jié)半課,因為在剩下的半節(jié)課里他被工宣隊叫出去了。在剩下的半節(jié)課里,我們趴在各自的課桌上埋頭寫著“小字報”,下堂課語文老師馬大哈要收這份作業(yè),他已經(jīng)聲明在先:誰要是沒寫,就得在全班做檢討。寫不寫是態(tài)度問題,寫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對此,我們早已耳熟能詳。那時,我們學校的每一面外墻壁上都被高年級同學的“大字報”貼滿了,我們的小字報只能貼在室內(nèi)的墻壁上。如果你初來乍到,你肯定會誤以為我們這所鄉(xiāng)村小學是一座紙糊的房屋。的確是紙房子。是的,我們就生活在這座紙房子里,成天在紙面上胡涂亂抹。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馬大哈站在教室門口對數(shù)學老師點點頭,俯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然后那個人回到講臺前收拾了一下教本,愁容滿面地走了出去。馬大哈站在門口說道,蔣老師有事,你們用剩下的時間寫小字報吧,下一節(jié)課我要收……

蔣老師從此便再也沒有返回我們的講臺。而我們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小字報也沒有收上去,因為那天的語文課也沒有上成,學校領(lǐng)導讓馬大哈帶我們?nèi)ズ笊狡律峡乘芍?,布置演出會場。會場設(shè)置在操場上,一座高高壘起的土臺子上面掛著一條寬大的紅色的橫幅,上面寫著斗大的幾個字:將革命進行到底!兩旁的廊柱上分別懸垂著幾條標語: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們班的任務(wù)是用松枝將會場背面和兩側(cè)扎起來,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屏障,這樣,看上去很有些像那么回事了。我們有布置會場的經(jīng)驗,干起來得心應(yīng)手。在馬大哈的指揮下,沒費多少力氣,我們就完成了任務(wù)。我們問道,馬老師,是誰來演出啊?馬大哈回答,到了晚上你們就知道了,現(xiàn)在得保密,晚上都要來看,這可是政治任務(wù)啊。我們當然會來看的,我們?yōu)榇烁冻隽藙趧樱椅覀儚膩砭筒辉稿e過任何看演出的機會,凡是在這里舉行的所有會議、演出和露天電影,我們一場也不曾拉下過。我們有百看不厭的決心和信念。

果然,那天晚上的演出非常精彩??梢哉f,在此后的許多年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么成功的話劇。多年過去了,我對話劇知識有了更多的了解,雖然從技術(shù)上來講,這場話劇存在著藝術(shù)上粗糙之嫌,然而能像那天晚上那樣扣人心弦,讓觀眾感到身臨其境的演出,我再也沒有見過。尤其是那位蔣介石的扮演者非常具有感染力,陰鷙,狡詐,老謀深算的樣子,令人過目難忘。可以說,后來我對蔣介石的認識就是建立在那個晚上的印象之上的。在此之前,我從黑白電影中看見過蔣介石;在此之后,我從歷史圖片上了解過蔣介石。然而,真正讓我銘記于心的,卻是那天晚上的那個蔣介石。我曾想過,如果那個人至今仍然活著,那么,后來所有的扮演蔣介石的人將集體失業(yè),包括獲得過什么金雞、百花獎的孫飛虎,也照樣黯然失色。

那個人就是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蔣碧文。

1999年春天,我的小學同學蔣更生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拿到流體力學博士文憑后,輾轉(zhuǎn)回到武漢,經(jīng)多方打聽,弄到了我的電話號碼。他約我在亞洲大酒店見面。我實在想不起這位與我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小學同窗的音容笑貌了,于是我建議他在見面時給我一個提示,譬如像約會的戀人手持一朵玫瑰,或者像接客的人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要么像電影里的間諜接頭時說兩句暗語……算了吧,蔣更生笑道,我保證你一見面就能夠認出我來,我就站在酒店門口,就這樣吧。

事實證明蔣更生是正確的。那天,我剛從出租車里鉆出來,就一眼認出了他,盡管當時他正側(cè)臉望著馬路對面,并沒有讓我看清楚他的五官。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輪廓突然喚醒了已經(jīng)在我內(nèi)心深處沉睡多年的另一個人的形象。我們只聽說過有人從活人的身上看到了死者的影子,但很少遇到死者將活人喚醒的時刻。無疑,在這一瞥之下,死去的蔣碧文先生把自己的身影陡然投注在了蔣更生的身上。我毫不猶豫地趨身過去,緊緊握住了蔣更生的手。相反,蔣更生費了半天的勁兒才從我身上找到一絲童年伙伴的印痕。他打量著我,上上下下將我看了許久,才說道,倘若是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無論如何我是認不出你的。我說,我倒是一眼就認出了你。蔣更生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知道,你是認出了他。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將他帶走的。你知道他的近況嗎?我老實回答,不知道,我也有好多年沒有回去過了。那么,我們一起回去一趟吧。蔣更生征求著我的意見。我說,當然行。

第二天,我們驅(qū)車回到了仙女山腳下。憑著兒時的記憶,我們在山坡上尋找著當年埋葬蔣碧文的那捧黃土。我們手持竹棍東搗西戳,撥開一簇簇荊棘、胖婆娘樹和狗尾巴草,四處搜尋著,直到黃昏時分,我們依然沒有找到。為了安慰蔣更生,我說,你看這座仙女山像不像一座墳啊,從遠處看,它簡直就是一座大墳包。蔣更生說,小時候我們怎么會覺得這座山那么高呢,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分成兩隊,從左右兩側(cè)往山頭上賽著攀,誰贏了誰就是解放軍,輸了則當國民黨。還記得嗎?我說當然記得,那次你和我分在同一個隊,自力被分在另外一個隊,結(jié)果他們贏了。自力是蔣更生的哥哥,蔣碧文先生的長子,他們兄弟倆是隨他們母親同時離開仙女鎮(zhèn)的。在我的記憶里,蔣自力性格內(nèi)向,言語不多,整個童年時代,他似乎沒有與我講過十句以上的話,也就是說,在我的印象中,蔣家兩兄弟的話都是通過弟弟的一張嘴說出來的,即使做哥哥的有反對意見,也是做弟弟的替他表達:我哥哥說怎么怎么的——這是蔣更生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習慣語式。想到蔣自力,我問,你哥哥呢,這次他怎么不回來?蔣更生回答,他在加州開了一家畫廊,他才不想回來呢,他說他這輩子絕對不回來了。我問他為什么這樣。蔣更生反問道,你想要他怎樣?

眼見天晚,無奈我們只得在山坡上隨便抓了一捧黃土,裝進了事先蔣更生就準備好的一只盒子里,權(quán)且算是蔣碧文先生的骨灰。當我們從山坡上退到山腳下,蔣更生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來,面對荒涼的山冢,接連磕拜了幾個響頭……

現(xiàn)在想來,在蔣碧文先生風光無限的那些年里,我只看過他的一場演出。關(guān)于他的各種傳聞卻接二連三地紛至沓來,似乎從來沒有間斷過。在那場演出之后,蔣老師被工宣隊借走了一段時間,我們的數(shù)學課就此停擱了將近一個學期,直到新學期開始,學校才不知從哪里調(diào)來一位姓戴的人給我們教數(shù)學。又過了一段時間,聽說蔣老師被正式調(diào)進了縣文工團。這個消息是蔣更生帶來的。蔣更生說,不久以后,我們?nèi)胰硕家x開這個鬼地方去縣城了。他還說,天津電影制片廠準備拍攝一部寬銀幕遮幅式電影,請我父親飾演蔣介石,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在銀幕上一睹我父親的風采了。我們當然對蔣更生的話深信不疑,并真誠地期待著這部電影早日拍攝完成。

整個暑期我們不停地往蔣更生家里跑。每次見到蔣更生,我們就會劈頭蓋臉地問道:拍好了嗎?蔣更生總是回答,快了。蔣更生的母親是小學的校醫(yī),我們喊她劉阿姨,她人長得很漂亮,根本不像是鄉(xiāng)村婦女,說話也是輕言細語的,雖然不好懂,但十分悅耳。劉阿姨可能是我們那一帶最早的“校醫(yī)”,盡管她的器具并不特別,也僅僅是那么一只類似于赤腳醫(yī)生的十字箱,但鎮(zhèn)上的人不知為什么都相信她的醫(yī)術(shù)高明,遇到大痛小病總是喜歡往她那里跑,尤其是鎮(zhèn)上的男人們更是樂此不疲。所以,每次我們?nèi)ナY更生家,他們家里總是人頭攢動,一個個喜笑顏開,根本就不像病人。我曾問過蔣更生,他母親是哪里人。蔣更生把我扯到一邊,壓低嗓門說:上海。上海什么地方?我繼續(xù)問。溫州,他說。當我再進一步追問溫州什么地方時?蔣更生嘀咕道:平陽。我本來還想繼續(xù)往下問,見到他已經(jīng)不耐煩了,便停止了追問。從這件小事中可以看出,那時我們對于一個人出身的興趣是多么濃厚啊。我父親也是從外地下放到仙女鎮(zhèn)的,因此當我得知劉阿姨的出身后,我像同志似的拍了拍蔣更生的肩膀,

說道,出身不由己,道路由自己選擇。

我們終究沒有等到由蔣碧文先生飾演的那部“寬銀幕遮幅式電影”,等待的結(jié)果是,有一天黃昏,我們看見蔣老師懷抱著簡陋的行李回到了學校。此后我們便不知不覺地疏遠了蔣更生兄弟倆。

尾隨在蔣老師身后的是各種各樣的傳聞。有人說,這個人原本就是特務(wù),難怪他演蔣介石演得那么逼真呢。有人說,這個人可能是蔣介石的弟弟,難怪他長得與蔣介石那么相像呢。也有人說,他在外面演蔣介石時出了作風問題,與演宋美齡的女演員假戲真作,亂搞男女關(guān)系……謠言使蔣老師原本就愛低垂的腦袋垂得更低了,遠遠看上去,他完全是一副低頭認罪的模樣。而他越是寡言少語,周圍的人對他越是戒備。難道蔣介石不就是寡言少語的么?難道寡言少語不就是為了更好地隱蔽自己么?難道隱蔽的目的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東山再起么?

ヂ澩蠊的說法聽上去最具說服力。他向革委會揭發(fā)道:有一次,我去找劉醫(yī)生弄點紅汞和碘酒,剛走到蔣碧文家的窗前,聽見這個人在家里大發(fā)雷霆,不斷地罵著“娘希匹!”聲音與電影里的蔣介石一模一樣。那么,即使這個人不是蔣介石,他也深受蔣介石軍閥流氓作風的毒害,對人民懷有刻骨仇恨。所以,我認為,這樣的人是不能呆在學校的,以免誤人子弟……

果然,一個月以后,蔣碧文全家便被進一步下放到了一個名叫鹽池的窮山溝里。我是知道那個地方的,因為我父親當年曾一度下放到過那里,那是一個只有樹木的深山老林,方圓幾十里沒有人家。我父親帶著母親和我在那里呆了近兩年,后來表現(xiàn)不錯,才被抽調(diào)到鎮(zhèn)上。而現(xiàn)在,蔣更生兄弟也要跟著他們父母去那里生活了。得知這個消息后,我產(chǎn)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我趁天黑去給蔣更生送行。我送給了他一支嶄新的鉛筆,而他回贈給我一頂破舊的軍帽。

蔣更生在武漢只作了短暫的停留,便帶著那捧采自仙女山腳下的黃土匆匆離開了。在我們相處的不到一周的時間里,我們的交談始終沒有能夠繞過童年留下的話題。我想,這或許是他急于離開這里的真正原因。人啊,越是不堪回首的時光,卻越是喜歡不斷地張望。事實上,無論你身在何時何地,無論你是在眺望、仰望或俯望,你都永遠看不清楚那些過往的霧障。我們談到了馬大哈,談到了將在下面故事中出現(xiàn)的那個民兵連長獨眼龍,談到了能夠憶起的所有的人和事……與烙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傷痕相比,這樣的交談顯然是奢侈的,甚至有些作壁上觀的局外人的味道。這才是讓我們感到不能再繼續(xù)談下去的原因。再談下去,我們就會成為觀眾,而非演員了。所以,蔣更生提出要盡快回美國。我問他既然學位已經(jīng)到手,何不考慮一下回國工作。他苦笑道,不可能的事,你知道的,我們這代人只能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選擇我們的生活,就像你現(xiàn)在,你能放棄母語去美國寫作么?我理解蔣更生的意思,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美國當成了流體力學的母親,同時還有一層原因是,他不想再在他父母演出過的舞臺上表演了。實際上,我吞吞吐吐地說道,實際上,你,你在哪里都不一樣在舞臺上嗎。不,他說,觀眾不同!

在送蔣更生去天河機場的出租車上,我突然想到應(yīng)該送他一件禮物,后來我想到了自己頭上那頂圓形軟邊禮帽,我把它摘下來,拍打了一下灰塵,遞給蔣更生,我說這帽子是目前國內(nèi)比較流行的作家帽,讓我把它送給你吧。蔣更生說,好,我早就看上了它,但不好意思開口要,現(xiàn)在好了,這真是個好禮物。他接過帽子,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嶄新的派克鋼筆。那么,這支筆就送給你做紀念吧。蔣更生說道,現(xiàn)在,咱們兩清了。我開玩笑地說道,沒那么容易吧,時代變了,我已經(jīng)不使用鋼筆寫作,而我的電腦還等著你下次回來給我換代呢。蔣更生笑了,這笑容曾是我熟悉而親切的。

群眾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不久以后,有人舉報說,鹽池一帶莽莽蒼蒼,若是蔣碧文仇視人民,一把火將森林燒掉,大火蔓延開來,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群眾的意見迅速引起了領(lǐng)導的重視。這樣,在如何處理蔣碧文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分歧。有人建議將蔣碧文下放到馬良去,那地方貧窮而且老百姓的階級覺悟高,諒他也不敢怎么樣;有人建議將蔣碧文下放到煙墩……在爭論中,民兵連長獨眼龍站起來說,最好是把蔣碧文重新調(diào)回來,讓他在農(nóng)機站打雜。這樣,一來他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監(jiān)視;二來可以讓他作為一個生動的反面教材,教育廣大社員。那時候,鎮(zhèn)上經(jīng)常要召開批斗會,而蔣碧文正好可以陪斗。這果然是非常厲害的一著,得到了大家的廣泛贊同。

蔣碧文一家從鹽池回來的那天,恰逢我父親的“批斗日”(按規(guī)定,凡是從外地下放到仙女鎮(zhèn)的各類分子,都要輪流挨批,批斗日程都作了安排)。不用說,我們的蔣老師連水都沒有來得及喝一口,剛放下行李,就被獨眼龍帶到了臺上。臺子還是他從前表演話劇的臺子,觀眾依然是那些觀眾,只是喝彩聲變成了口號聲。這是事隔多日之后,我又一次近距離地觀察蔣老師。多日不見,他竟然面色紅潤了許多,一直佝僂著的脊背也挺直起來了。由于蔣碧文的到來,我父親反倒變成了陪斗者。獨眼龍將一塊小黑板掛在蔣老師的脖子上,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人民公敵”幾個大字。蔣介石,現(xiàn)在,你要老實交代你的罪行!獨眼龍使勁地拍了一把桌子,用唯一的那只眼睛怒視著蔣碧文,接著,他高舉起拳頭,領(lǐng)著群眾喊道:打倒蔣介石!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蔣碧文挺直的脊背像不堪重負似的慢慢低垂下來……這樣的批斗會后來總共進行了多少次,恐怕沒有人統(tǒng)計過。在我的記憶里,凡是鎮(zhèn)上開大會,蔣碧文都要被押上前臺,站在一旁,接受群眾的批斗。起初,蔣碧文始終拒絕承認自己是蔣介石。真正的蔣介石在臺灣,我不過是按照領(lǐng)導的安排在舞臺上飾演過這樣一個角色,怎么就成了蔣介石本人了呢?蔣碧文辯解道,是你們讓我演的,如果有錯,那么也錯在你們呀。他一辯解,獨眼龍就命令民兵給他一耳光。后來,蔣碧文實在有些受不了,就說道,難道演誰就是誰嗎,那演列寧的人就是列寧不成?這話一說出口,獨眼龍就飛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罵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污蔑革命導師。獨眼龍腳踩蔣碧文,喝令道:將宋美齡、蔣經(jīng)國和蔣緯國押上臺來!然后,我們看見劉阿姨和蔣自力、蔣更生被一根繩子串著,跌跌撞撞地被推上了審判臺。看啊,這便是獨裁者的一家!獨眼龍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里,正是他們使中國人民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現(xiàn)在他們還想讓人民重新回到舊社會,亡我之心不死,我首先不答應(yīng),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你們答應(yīng)嗎?不答應(yīng)!臺下群情

激昂。我感到耳膜被口號聲震破了,又不敢用手捂住耳朵,從此落下了耳鳴的病根。

后來,蔣更生告訴我,他父親近來表現(xiàn)失常,在家里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臉色十分陰沉。他低聲對我說,我怎么瞧著他真的有些像那個人了,真的有些像他。我問像誰?他說,不就是他們說的那個人嘛。蔣介石?我問,真的像那個人?是的,蔣更生說,我好害怕。

果然,在接下來的一場批斗會上,被五花大綁站在臺上的將碧文沖著臺下上千雙怒目圓睜的眼睛,罵道:娘希匹!老子本來就是蔣介石!

沸騰的人群突然鴉雀無聲起來,人們面面相覷著,有的人連高舉著的拳頭也來不及放下,便怔在了那里。獨眼龍大概也沒有料到形勢會急轉(zhuǎn)而下,只見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瞇著他的獨眼,繞過蔣碧文的身子前后轉(zhuǎn)著,打量著這位陰沉著臉的罪人。這場面約莫持續(xù)了將近一刻鐘。末了,獨眼龍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狂笑。呸!獨眼龍將一口唾沫吐向蔣碧文,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再說一遍!

獨眼龍,你娘希匹的,老子就是蔣介石!蔣碧文毫無懼色地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并補充了一句:你能將老子怎么樣?

社員同志們,你們都聽清楚了沒有?這個人承認自己就是蔣介石了。獨眼龍說完,再一次領(lǐng)著大家喊道:打倒蔣介石!人民專政萬歲!

我注意到,臺下響應(yīng)的口號聲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么熱烈,許多人只是舉了舉拳頭,卻沒有跟著喊口號。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樣。后來,我猜測可能是有人擔心蔣介石報復呢。

蔣更生乘座的航班沒有能夠準時啟航,據(jù)說幾小時前天河機場發(fā)生了一起劫機案,從這里起飛的南航7101次客機遭到了一名歹徒的襲擊。這名劫機犯是本市美術(shù)學院的青年教師,在通過安檢之后順利地登上了飛機,當飛機離開跑道后不久,他向乘務(wù)員恐嚇道:馬上改變航向,飛往臺灣,否則我就引爆定時炸彈。這樣,這架飛機在武漢的上空盤旋了數(shù)小時之后,降落在天河機場。機長告訴歹徒:飛機已經(jīng)降落在了臺灣。劫機犯不明真相,飛機一著陸,他便倉皇逃離機艙,一出門就被機場公安擒獲。經(jīng)檢查,這家伙的包裹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定時炸彈。一場劍拔弩張的劫機事件就這樣以鬧劇的形式草草收場,留給滯留在候機廳里的旅客們以極其豐富和極具想象力的談資,使貧乏的旅途變得刺激起來。

我們在候機廳里饒有興趣地傾聽著人們的交談,耳畔不約而同地響起了多年前的那陣空襲警報聲。那時,蔣更生一家才從外地下放到仙女鎮(zhèn),蔣碧文先生還不是我們的數(shù)學教師,學校派他整天提著石灰桶在各處刷寫標語。我們經(jīng)??匆娺@位沉默寡言的男子趴在一面巨大的墻壁上,用心地寫著斗大的宋體字,遠遠看去,他上上下下的身影仿佛一只壁虎。學校后面有一座山包,山上的草皮被鏟去,蔣先生在那里留下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幾個大字。這條標語多年以后仍然存留在山坡上,像一條腰帶,永不褪色。就是在這條標語下面,我們響應(yīng)號召,陸續(xù)挖出了許多防空洞。蔣碧文是挖防空洞的一把好手,他挖的洞總是最深最寬敞。每當下課鈴聲響起,我們便像一群黃蜂似的嗡叫著鉆進山上的一個個洞里,而每次去我們都能看見蔣碧文撅著消瘦的臀部,一鍬一鍬地往里面挖掘。他究竟要挖多深的地洞才會感到安全呢?我們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古怪的人,暗暗佩服他的能力。為了提高我們的

反修實戰(zhàn)能力,學校隔三岔五就會來那么一次軍事演習,所謂演習不外乎是看誰在空襲警報響起后能夠利索地鉆進防空洞,而空襲警報是掛在操場邊的那只鈴鐺,倘若鈴鐺長鳴,就意味著有敵機來襲,大家便拼命地往山上跑,往防空洞里鉆。我總是跑得最快的,因為我個子小,動作麻利,而且那段時間我總是在想著蔣碧文挖洞的事,對山上的每一只洞眼都極其熟悉。有一次,警報解除演習結(jié)束以后,我沒有和大家一起鉆出來,而是留在洞盡頭,觀察蔣碧文的舉動。我問他,這洞究竟要挖到什么時候呀?蔣碧文回答,沒有盡頭的,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一直往里面挖。我說,里面有什么,除了土還是土,難道你準備把這座山挖穿么?蔣碧文說道,毛主席號召我們深挖洞,我們就要深挖洞,洞越深就越安全。我頓了頓,繼續(xù)問道,現(xiàn)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呢?蔣碧文說,只要人活著就沒有安全可言,外面有蘇修,還有美帝,還有臺灣國民黨反動派呢……這是我第一次聽說“臺灣”,而且是在距離地面幾百米的洞穴深處,印象非常深刻。后來,馬大哈逼迫我們寫小字報,我曾想到要把這次經(jīng)歷寫進去,卻終究沒有寫。

蔣更生問那個防空洞現(xiàn)在還在嗎?我說,早就坍塌了。真可惜啊,他嘆道。我說,是有些可惜,倘若還在的話,至少可以在那地方開辟一個風景區(qū)呢,絲毫也不比桂林的溶洞遜色。我說的是真話。這些年來,我越來越感到那些曾經(jīng)與我的生活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場景才是真正讓我迷戀的地方,一面油菜坡地、一個防空洞、一口懸掛在樹杈間的鐵鈴鐺、一座上演過無數(shù)悲喜劇的土臺子……這些都讓我牽腸掛肚。

蔣碧文承認自己就是他們所說的那個蔣介石以后,再度成為轟動性的新聞人物。那時,我們那里還沒有電視,報紙也只有有限的幾份,所以任何消息的傳播都受制于時空的局限。盡管如此,這條消息還是很快被人們傳得沸沸揚揚。在仙女鎮(zhèn)人民群眾揪出了一個自稱是蔣介石的人,那還得了!獨眼龍由此成了方圓百里家喻戶曉的英雄,整天押送著蔣碧文從一個村到另外一個村,從一個鎮(zhèn)到另外一個鎮(zhèn)。他們所到之處,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群眾想看一看蔣介石的真實模樣,而他滿足了他們。

我們沒有機會欣賞到蔣碧文先生這段時間的表演,原因是他太忙了,根本就沒有時間再在我們學校那座簡陋的土臺子上舉行他的批斗會。蔣更生說,連他也要很長時間才能見到那個人一面。自從蔣碧文承認自己是蔣介石后,蔣更生都是用“那個人”來稱呼他父親的。蔣更生說,他現(xiàn)在又成了演員了,前幾天回來,我看見他一點兒也不像挨斗的樣子,還神采飛揚地對我們講述他們在各個地方的見聞呢,瞧他的模樣好像不是去挨批判,而是去旅游似的。我問怎么會這樣呢?蔣更生說鬼曉得是怎么回事。更讓人搞不懂的是,他現(xiàn)在好像與獨眼龍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蔣更生說,那天晚上獨眼龍押他回來,他還讓母親給他們炒了盤韭菜雞蛋,兩人在一起喝了幾杯酒呢,他好像一點兒都不恨他,好像還很感激他似的……蔣更生一連用了好幾個“好像”表示他對父親的懷疑和不滿,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出這段時間里蔣碧文的真實處境并不像我們所料想的那樣糟糕。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然而,無論國際國內(nèi)形勢如何風云變幻,蔣碧文始終被認為是“人民的公敵”。這不難理解,因為蔣介石始終是我們仇恨的對象。于是,無論何時,只要有批斗會召開,蔣碧文總有機會站在臺前,接受各種各樣的批判。這期間,我們已經(jīng)漸漸長大,對蔣碧文的興趣也大大減弱,有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情在前面等待著我們?nèi)ソ?jīng)歷。那年春節(jié)來臨前夕,蔣更生來向我道別。我問他們準備去哪兒。蔣更生說母親明天帶他們兄弟倆回外婆家去過年。我問他們過完年后還準備回來嗎。他說可能不會回這里了。那么,你父親去不去?我問道。他不愿去,蔣更生說,再說,他想走也走不了。蔣更生臨出門時,我父母都過來與他道別。我父親答應(yīng)只要有可能,我們一定會關(guān)照蔣老師的。蔣更生接受了我母親送給他們過年的一只腌雞,消逝在低沉的泛黃的天空下。我送了這位朝夕相處的伙伴一程,在回家的途中便遇到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1975年,一個驚人的消息通過高音喇叭傳進了我們的生活。播音員用略帶歡快的嗓音播送道:蔣介石在臺灣病死了!

蔣介石死了意味著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了那個人,便快步向?qū)W校食堂背后的那座低矮的茅草房跑去。我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到這里了,也沒有見過蔣碧文。我推開虛掩著的用報紙糊的木板門,一股嗆鼻的霉爛的氣味撲過來,我連打了幾個噴嚏。屋子里很暗,完全稱得上是暗無天日,我?guī)缀跏裁匆部床磺?。我喊道,蔣老師,蔣老師在嗎?我接連喊了幾聲,這才聽見從里屋的一個角落里傳來一聲:“唉,誰呀?”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龜縮在墻角。我說,蔣老師,你怎么樣啦,我來這里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你知道了嗎,蔣介石死了!我以為蔣碧文老師會和我們一樣對這個消息欣喜若狂的,哪知他卻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似的,我不得不提高嗓音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靜等著他的反應(yīng)。而他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有些恐懼,便慢慢地往門口退去,退到門口,我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邊跑邊回頭看是否有什么東西追過來。我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父親問我干什么去了。我如實交代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哦?父親半信半疑地沉思片刻,什么也沒說。吃晚飯時,我再一次提到這件事,我問道,蔣老師會不會死?父親瞪了我一眼,喝斥道,別瞎說,快吃飯吧。

那天晚上,我橫豎睡不著,偷偷地溜下床,再次跑到蔣碧文的茅草房前。我聽見里面?zhèn)鞒鰢聡碌某槠?。我不敢進去,只是在外面呆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那里。

第二天,我醒來時聽見外面?zhèn)鱽硪魂囮嚦橙侣?。我從窗口伸出腦袋,看見學校后面濃煙滾滾,想必是那里失火了。我問母親出了什么事。母親回答道,那個人瘋了,唉,他瘋了呢。蔣碧文先生一把火燒掉了自家的茅屋后,有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出入于學校后山坡上的防空洞里。鎮(zhèn)上的人像躲瘟疫一樣躲避著他,一看見他就順手將手里的食物扔在地上,然后迅速跑開。蔣先生就這樣靠揀拾著別人扔給他的食物一天一天捱了下來。我遇見過他幾次,喊他“蔣老師”,他卻不理不睬,喊他“蔣介石”,他才笑嘻嘻地回過頭看一看,然后罵一句“娘希匹!”哼哼嘰嘰地朝后山上爬。有關(guān)蔣碧文的傳說越來越多,似乎鎮(zhèn)上發(fā)生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都與他有關(guān)。現(xiàn)在,獨眼龍已經(jīng)神氣不起來了,終于有一天,人們看見他尾隨在蔣碧文的身后鉆進了山坡上的防空洞里,再也沒有出來。有人推測,這個壞蛋可能被蔣碧文用石頭 砸死在了山洞內(nèi)。但誰也沒有興趣進洞調(diào)查,當然也不敢進洞,蔣碧文整個白天都趴在洞口 ,對任何企圖接近防空洞的人呲牙咧嘴。一年以后,當人們埋葬了蔣碧文后,幾個年輕人打 著火把爬進洞底時,果然看見了一堆森森的白骨,除了獨眼龍,這還可能是誰的呢?ソ碧文是被高壓電觸死的。那天晚上下暴雨,還有閃電和驚雷,在兩根高壓電線桿之間的一截電線松落,線圈裸露在外面,形成了一條雨線,他不知為什么就走到了這個該死的地方。 所以也有人說,蔣碧文是被雷劈死的。我基本上傾向于前一種說法,它相對科學,也比較符 合我對蔣碧文先生的認知。他并非壞人,只是長得像那個壞人,人們把他當作壞人罷了。他 死后,人們把他埋在了仙女山上,與對面有防空洞的山坡遙相對應(yīng)。馬大哈親筆為蔣碧文先 生寫了一塊墓碑,當然不是大理石的,它只是一塊一指寬窄的木板,上面用黑墨水寫著:蔣 介石之墓。凡是經(jīng)過那里的人都朝木板上吐過唾沫,那些被文學作品描述過的牧童們更是樂 此不疲。久而久之,木板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旱季過去,大雨瓢潑,木板被老天爺擦洗 干凈。后來是寒冬,我親眼目睹一位老人順手拔走了那塊木板,回到家,用柴刀劈成數(shù)瓣, 扔進了火堆。

張執(zhí)浩,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歌《內(nèi)心的工地》、隨筆集《時光 練習簿》及小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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