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日近乎完美,我一醒來就聞到陽光的氣息,像金黃松軟的蛋糕。用這樣的時光去聽哲學課實在太浪費了,我決定到小樹林里的青草地上去看一會兒Peter Mayle的書,他那些奢侈的吹噓輕快得讓人羨慕,我喜歡被他的語言挑逗,一些干凈的欲望松木香似的滿身飄拂,像在幻想中撫摸一打潔白輕柔的細棉布襯衫,富足而舒適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內(nèi)心。
你無法相信草地竟會如此松厚干爽,陽光流轉(zhuǎn)的樹林明亮幽靜。我頭枕著書包,手握著書卷,如果此時能抽上一支Mayle描繪的肥胖而富有彈性的雪茄,那該何等美妙??墒牵以趺茨芘揭恢д斒⒛甑墓吣茄┣涯?
所有的夢境都是從遐想中的一個細節(jié)、一個突如其來的小小裂縫開始坍塌的。醇香馥郁的氛圍就在我想到一支上好雪茄時悄然飄散,我松松垮垮地躺在陽光下,餓腸轆轆,不名一文。最后的二十塊錢于昨日黃昏時分被我用掉了。我在學校后門的小秀街地攤上買了一條牛仔褲,此刻正穿在身上。我并不缺乏褲子,但對這一條一見鐘情。它的釅藍,它的柔軔,絕對漂亮到位。更主要的是它渾身上下干干凈凈地沒有一塊商標,沒有一行多余的字,像我穿在身上的灰藍色套頭毛衣,它簡樸得猶如媽媽織的絨線衫。
這身心愛的裝束給了我明晰的自我感覺,讓我喜歡自己,但它同時也提醒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事實上,我一直缺錢。
當我看到藍茜正沿著樹林邊的小徑神采飛揚地走來時,我更感到自己空洞而干癟。
面對藍茜我經(jīng)常感到壓抑。如果女孩是花朵,那么藍茜就是蓬勃開放的一大片,陽光下迸裂的色彩令人目眩。我不太弄得清她財富的來源,也許她炒股票,也許很多女生背包上的小毛熊是她賣出來的。我也懶得弄清楚。反正她早已無需用灑脫掩飾學生慣有的那種一無所有的窘迫氣息。她用“夏奈爾五號”香水,藍金粉餅CD唇膏被她閑拋閑擲??偠灾?,她是個小富婆。
小富婆跟我的關系,我也覺得不太明朗。我的BP機是她送的。她送我一只BP機,然后隨心所欲地呼我,一起去吃飯?zhí)?,或者僅僅于月白風清之夜,一同在校園內(nèi)悠閑地散步。我很被動,有時迷惑她到底看上我哪點。想來想去,我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外表好。女生也好色,作為美男我深知這點。她們顧盼的目光像神秘的蝴蝶,在我的身邊閃爍纏繞。但這個優(yōu)點帶來的自得不僅淺薄而且少得可憐,它更使我心虛。我害怕有些女孩子清純?nèi)缢孟媵嫒坏淖⒛?,害怕她們有所期待的眼神,那些因外表而生的厚望毫無道理,萬般脆弱,當它演變成失望時就會傷害到我。其實,我是無辜的。相比之下,我寧愿跟藍茜交往。
我有點喜歡她那種唯己獨尊、呼來喝去的派頭,她的有點驕橫從不指望誰的眼神。她總是忙忙碌碌,碎碎叨叨,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物質(zhì)細節(jié),讓人覺得生活處處妙趣橫生,很好打發(fā)。
我們作伴冶游時分分秒秒的快樂,使我無遐深究彼此關系的實質(zhì),就像一杯珍珠茶翻騰著甜蜜的泡沫。我稍感無聊時就會思念她,熱乎乎的藍茜公主,BP機的鳴叫能使我腳底抹油般地飛起來,像只快樂的小鳥。
但她同樣也給我壓力。我得時時提醒自己別像只顛顛的小狗似的跟著藍茜亂轉(zhuǎn)。我沒的是錢,多的是空閑,有時候,我感覺會特別糟糕,最好藍茜暫時把我忘掉。
我在陽光下?lián)崦W醒澑砂T的口袋,躲在一棵大樹的后面。
我看見藍茜步履輕快,一對方方正正的小鞋頭銀光閃閃。像小馬達似的拍打出一股得意的勁頭。她并未顧盼神飛,而是煞有介事地對著一只黃艷艷的小手機嘀嘀咕咕,深色的長眉毛顯出專注的態(tài)勢,眉尖聚攏,眉尾飛翹。她那身煙灰色的職業(yè)裝十分眼熟,我立刻想起是上個月我陪她去伊都錦買來的。那兒有好些衣服尺碼小得出奇,由于不適合這個城市中大部分女孩的體格,它們只好打折出售。這一點,似乎光便宜了藍茜一個人。她每每對著鏡子撫摸自己嬌小的肩頭和稚弱的胸部,滿臉飛紅,好像羞澀萬分,其實她是興備到不好意思的程度了。
不過,我也一眼發(fā)現(xiàn)她又新添了行頭,那對銀藍色的襯衣領子燕子尾巴一般從她的粉頸上飛出來,同時,她還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副小眼鏡。扁扁的,框子出奇的細、出奇的黑。怪不得我覺得她今天怪頭怪腦的。
這個小東西,這幾天看來真是混得不錯。她沒有呼我,因為她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
我躲在樹后,目送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令我沮喪。我想,我得自己想法去掙點錢。
我咽著口水在陽光燦爛的校園里遛達,想掙錢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我不由得跑到食堂的招貼欄前,用小爬蟲一樣有氣無力的目光,仔細搜尋起招工信息。
“誠聘家教”、“廣告公司兼職”、“市場調(diào)查,挑戰(zhàn)勇氣”……一些老掉牙的節(jié)目,我都不感興趣。家教我不是沒干過,我得承認,那對我太難。對著比我小得多的人,我總是控制不住地胡扯起來。吹了半天,玩上一陣,卻讓孩子的爹媽指望著,我覺得像在騙錢。至于廣告公司呀,市場調(diào)查呀,不過是到大街上亂發(fā)傳單或者騷擾行人,混上個把鐘頭我就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實在沒辦法。我無聊地在招貼欄前蹲下,茫然地注視滿天滿地的好太陽。
就在這時,一陣小風吹來一張被人丟棄的《服務導報》,我隨手撿了起來。就是這張破報紙,讓我認識了吉小姐。每當我回想起報紙在風中翩然飛來的一刻,總不免生出些許的感慨。
吉小姐的啟事很簡單也很奇怪:“誠聘誠實可靠者從事不定期看守工作。”這是什么意思?從啟事上看不出這是份什么樣的工作。它似乎不需要經(jīng)驗或技能,只提了一個品德方面的要求。這個要求其實大而無當,有誰會說自己既不誠實也不可靠?“看守工作”四個字,使人覺得機械、枯燥,但仔細一想,又很費解??词厥裁茨?如果是金銀財寶,那就隱約透露出誘惑的危險,挺讓人心動的。如果是精神失常或半身不遂的人,就很麻煩了,讓人為難。我越琢磨越好奇。啟事里留了個手機號碼,我決定去打這個電話,既想碰碰運氣,又想看個究竟。
吉小姐的聲音給我的感覺很好。我記得美國前總統(tǒng)林肯說過,人過了四十歲,就應該對自己的相貌負責。依我看,人過了二十歲,就應該對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負責。我對著電話筒,聲音也不由自主地變得低柔,并且微笑起來。我想盡量使自己顯得彬彬有禮,穩(wěn)重親切。
吉小姐只問了問我的身份和聯(lián)絡方法,表示要考慮考慮,無論怎樣,她都會跟我再聯(lián)系一次。
我?guī)缀踅辜钡氐却〗阍賮碚椅?。抽屜里的飯菜票即將告罄,如果不是可愛的藍茜十萬火急地跑來請我陪她去“星期五餐廳”品嘗碳燒雞排,我只能頓頓吃食堂里的爛糊面。
我坐在兩腿懸空的高腳凳上,吃著六十塊錢一杯的“星期五新地”冰激凌,看著藍茜粉艷艷的笑臉在她的盛裝之上開放,胸口泛起一陣甜膩,很想嚼上幾根榨菜條。當然,我只是暗中咽了咽口水,什么也沒說。
藍茜依舊碎碎叨叨,笑得花枝亂顫。她說:“哇塞,知道這個詞是怎么來的嗎?我告訴你,
是……‘我操!”
我聳了聳肩,不覺得好笑,并且奇怪藍茜怎么會像男生一樣自如地抽煙和說出一些黃兮兮的笑話。每當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有點無聊和陌生,與我對女孩的夢想相去甚遠。但她從不顧及我的感覺,那份自信和干脆近乎無恥,常常令我震懾,甚至欽佩起來,就在我別無選擇地又吞下一大口混合著果醬和巧克力的香草冰激凌時,藍茜叫侍應生送來兩大杯嘉士伯生啤。
“太甜了,喝一口啤酒會很舒服的?!彼f。
我不由得拍手稱快,心生感激。她那綻放的紅唇像春風拂面的攻瑰,溫柔而甜美。我開始渴望濃香四溢的碳燒雞排了。
吉小姐并未讓我等得太著急,不到一星期,她就打了我的拷機。
那日天氣陰沉,但春寒已退,城市籠罩在一片暖洋洋灰蒙蒙的薄霧之中。潮濕的空氣含著微香,仿佛有無數(shù)花朵正趕著節(jié)令隱秘地開放。
我依照吉小姐的吩咐,去貴都大酒店大堂赴約,她給了我一個房間號碼,讓我到了之后打電話上去叫她。
這個地點令我滿腹狐疑。吉小姐為什么住在酒店里?莫非她是個高級妓女?我一路猜測,忐忑遲疑。
貴都二樓近樓梯處的欄桿旁,有一溜雅致的坐椅,誰都可以長驅(qū)直入,免費地坐在那里發(fā)呆、抽煙、俯瞰大堂。我去總臺打完電話,就坐下等待。
在這里約會倒是既省錢又不失情調(diào)。不過,我若是把藍茜帶來,她會有什么反應?這很難想象。說不定她會說我很有幽默感的。
吉小姐徑直走到我對面坐下,很準確地招呼了一聲我的名字。面對著她,我很快就變得恍恍惚惚。這么說,并非是我一下子就對她產(chǎn)生了什么男女之間的感覺,因為她已不算年輕,至少三十歲以上了。十幾歲的年齡差距在我看來是一種很單純的隔膜,它就是時光本身。其中包含的人生內(nèi)容對我來說渺不可知,也無關痛癢。我只是覺得吉小姐比較奇特。
她的頭發(fā)束成馬尾,身上一件寬大的白色粗花棒針衫,令我聯(lián)想到中學時代在馬路書亭里瞥到過幾眼的時裝裁剪雜志封面。她的牛仔褲膝蓋處已洗得發(fā)白。這顯然不像妓女的裝束,倒像校園里某些心事重重的女研究生。但她的臉是化了妝的。就我從藍茜那里得到的妝容知識判別,她的化妝術可謂高明,看似隨意清淡,實則周到細致。眉峰、眉尖、眼線、眼影、粉底、腮紅、唇線、口紅,無不交相呼應,水乳交融。如此精通化妝術的女人,不是有錢有閑,就是事業(yè)繁忙。看不出吉小姐屬于哪一類。
她有一副好相貌,長圓臉,鼻梁挺直,嘴唇薄長而嘴角微翹,那些清晰明快的線條給人俊朗聰慧的印象。尤其是她的眼睛,不算很大,但很深很黑,目光流轉(zhuǎn)之中,忽而平淡清澈,忽而暗藏思慮一般,泄露些許的憂郁。
藍茜有一次喝了些酒,曾贊美我的眼睛,說它一旦注視,能使人“失去靈魂一秒鐘”。由此我一有機會就愛直視女孩的眼睛,欣賞她們突如其來的受驚迷惘的表情,屢試不爽。就這樣,雙目對接被我玩成游戲,而且我總是贏家。然而,與吉小姐一對目光,我立刻感到不對。她依然一臉的恬靜明朗,我卻領受了片刻的迷糊。這真令我吃驚。
不知是否這個原因,我和吉小姐之間年齡的差距漸漸變得分外明晰,我覺得此刻自己面對的是一長輩。這個念頭使我略微放松了一些。
吉小姐與我寒暄,輕松隨意。其實,我很明白她是在問我一些問題,借機觀察我。但她把這一層意圖掩飾得很好,使我免卻緊張或不自在。聊了一會兒,吉小姐轉(zhuǎn)入了正題。她說:“我的啟事寫得比較模糊,倒也不是故弄玄虛。我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實際上,我是想找個人幫我看一間舊屋子。怎么說呢?只是一個小房間,我以前住過的。我回來時看到那里面到處是灰,有一股霉味,我就很不舒服。而且我回國的機會也不多,像這次被公司派過來開會的好事是很少的。”
我全神貫注地聽到這里,忽然有點掃興。需要看守的,原來只是個房間。先前種種荒誕刺激的想象,一下子變得十分好笑。
我吱吱唔唔地說:“我恐怕不行吧,我每天都要去聽課的。”
“不用天天都去的呀,你只要每星期去一次,開開窗,打掃一下衛(wèi)生就可以了?!奔〗銣睾偷乜粗艺f。我注意到她的臉微微地紅了。
聽她的口氣,好像已經(jīng)決定雇用我了。我猶豫著問:“你沒找過別的人嗎?”
“人是來過幾個,不過你是最年輕的,還是個學生,是不是?我倒比較愿意相信學生?!?/p>
真是奇怪的邏輯,我想。也許她認為學生不通世故,純潔?可能吧。但看房子這種事,我覺得還是老頭可靠,學生都巴不得有塊自己的地方,可以呼朋喚友地去胡鬧呢。說實話,我當時就有這個念頭了。
吉小姐的舊屋座落在毗鄰鬧市區(qū)的一條僻靜小路上。走進一扇暗綠的小鐵門,就看見一個鋪滿鵝卵石的小院落。幾乎零星的草地已經(jīng)泛綠,夾竹桃即將開花,懸鈴木也張開了柔嫩的綠蓋。院落中有兩幢外墻斑駁的舊樓,吉小姐帶著我登上仄仄的樓梯,陰暗的空間彌漫著灰塵和雜物散發(fā)出來的古怪味道。
我以前有些同學也曾住在類似的老房子里,它們大多是某個舊上海小業(yè)主的私房,里面的房間大大小小,往往有著木質(zhì)很好的地板、窗欞和鋪著顏色黯淡的大理石地面的衛(wèi)生間。房子收歸公有后,就住進了太多的人家,空間被分割得逼仄雜亂,弄到兩三戶人家合用一只馬桶一個水池的地步,比我小時候住過的老式里弄房好不了多少。
我少年時代就隨父母搬到離市中心較遠的高層公寓里去了,早上捧著一只痰盂等在臭哄哄的公用衛(wèi)生間門口的情形已成令人不快的舊夢。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的老房子。
隨著我們登樓的足音,樓道深處傳來細弱緩慢的開門聲和狹窄微小的光亮,有幾扇門支開了一條小縫。我立刻想到門縫后一雙雙偷窺的眼睛和柯以敏唱的那首歌:《鄰居的耳朵》。
陳舊委瑣的氛圍隱晦而迅速地聚攏,使我感覺很糟。我心底騰起了幾分退縮和后悔。
吉小姐仿佛窺見了我的不悅,輕嘆道:“這里太亂了是吧?唉,老房子就是這樣,你進屋看看再說吧?!?/p>
她如此善解人意,叫我一時無語。
果然,吉小姐的廚房是跟人合用的,但衛(wèi)生間是獨享的,那扇磨花玻璃格的木門開在房間里。我探頭張望,見衛(wèi)生間內(nèi)有水池、浴缸、馬桶,鋪了一地細碎的暗藍色大理石。
我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個衛(wèi)生間,暗暗松了口氣。隨即,我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奇怪和不安。我打量此處的目光,竟像是我準備在此居住似的,其實,我只是來為吉小姐照料這間屋子的,
并無使用它的權利。我暗自有點不好意思,掩飾地退到門口站著。
大概我的樣子頗顯得拘謹,吉小姐沖我溫和地笑笑,指著靠窗處一只扶手椅說:“進來吧,坐?!彼贿呎f,一邊拉開了細花布窗簾。
泄落的灰色天光使房間各處均勻地亮起來,猶如惺忪的睡眼緩緩張開。吉小姐在窗邊逆光而站,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深灰色照片。我呆呆地坐在扶手椅里,面對吉小姐和她的舊居,無法再有別的聯(lián)想。這里的一切都隱現(xiàn)著時光流逝的痕跡。桌椅床柜幾件簡單的家具全都古色古香,它們已然褪色,但高貴的質(zhì)地、黯淡的光澤仍透露著根基厚重的矜持。我猜這些東西全是紅木做的。
令我意外的是房中彌漫著一股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香氣時髦,極似那家藍茜曾經(jīng)去做鐘點秘書的電腦公司用的潔廁劑的氣味。盡管這股香氣并不怡人,但給我一種清潔感,也使整間屋子蒸發(fā)出來的陳舊氣息沖淡了一些。我注意到房間已被打掃過,家具上一些繁復花紋間的溝溝坎坎全都纖塵不染。果然,吉小姐拍了拍床沿,說:“昨天我抽空來打掃過了。”
她輕松自在地往床上一坐,露出一副回到老家的隨便樣子。她將房子上下左右地看著,目光里有漫不經(jīng)心的親狎和空茫。
她又說:“你只要讓它保持像現(xiàn)在這樣的干凈就可以了。煤氣我已經(jīng)拆掉,水和電幾乎不用,也不來收費的,萬一來收,你先付了,告訴我就是了?!?/p>
摸著大椅子光滑冰涼的卷花扶手,我有點發(fā)怔。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和這間屋子都有點怪,像馬奈的某些令我印象深刻的肖像畫,雖然悅目,但線條變形,色彩夸張。我不安地在椅中扭了扭身子,心中疑惑。我終于問道:“你家里人呢?”
“我父母在西寧,五十年代支邊去的。小時候我跟外公外婆住在這里,十幾歲時他們就都不在了,我一直一個人住?!?/p>
吉小姐回答我時口氣沉靜,目光依舊與房間的各個細節(jié)隨意碰觸。
她的形象,忽而令我想到照片,忽而又讓我想到圖畫,總顯得不太真實,仿佛正被回憶洇沒的模糊的往事。
我忽然有點心虛。想到自己還是個學生,毫無閱歷,缺乏經(jīng)驗,沒有眼光,我心中發(fā)慌。這是我第一次因自己的年輕而氣短,仿佛前面有太多未知的東西,七纏八繞地猶如迷宮。我開始被動地由吉小姐招呼著去見識這間小屋的各個局部,被動地接受了五十元的周薪,被動地從吉小姐手中接過一把長長闊闊的黃銅鑰匙。
其實,吉小姐臉上一直掛著輕松優(yōu)雅的笑容,當她提出薪水數(shù)目時,甚至還露出一絲歉意,好像她是在以過高的價錢將此屋出租給我似的。然而,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圈套”一詞,心底悄悄地一松一緊。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有幾分疑惑和擔心,像一個小孩子因為一時興起偷服了一粒不知名的彩色藥丸,暗自提心吊膽,提防著腸胃的不良反應,但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在我看來,動不動就愛與人探討,一點點事情就去找人傾訴都是無聊和脆弱的表現(xiàn),我不習慣,也不喜歡。我一向只對人與人之間那種輕松有趣的交談抱有好感。
每個周末,我獨自橫穿大半個城市,在暮色蒼茫之中走進一個陌生女人的房間,履行我承諾給她的義務。
這里曾經(jīng)是私秘的空間,承載過一個女人漫長的獨居歲月,其間還掩埋著她如花的少女時代。關于她的往昔,不僅令人遐思,而且有蛛絲馬跡隨處呈現(xiàn)。事實上,我無法像個圣徒似的目不斜視,心無旁騖。幾乎從第一次開始,我就無法克制,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被允許闖入的偷窺者。
許多應該是吉小姐的私人用品,并未被她收拾干凈,反而像故意留存似的,這里一點,那里一點,甚至有種刻意維系的散漫,以保存它們過去的樣子,像一些不忍喪失的記憶,星星點點,綿延不絕。
床上的竹席遍布菱形花紋,很像我祖母時代的物品,發(fā)硬的紅色線毯,使我聯(lián)想到簡樸單調(diào)的軍營生活。床頭散放著幾盒磁帶,封套都已磨舊,很有些八十年代的時髦趣味:“中國輕音樂”、“美國五十年代流行歌曲”……老老實實,純潔向上。其中一盒“外國電影音樂集錦”使我頗感興趣。盒套上印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彩色人頭,我認出了一個是高倉健,其余幾位似曾相識,但又記不清楚。人頭旁印著一溜電影名字:《追捕》、《葉塞尼亞》、《遠山的呼喚》、《沸騰的生活》、《狐貍的故事》……有幾部是我一直想看而至今沒有看成的。我不由得想起美學課上的先生之語:“在時光的流逝中,你們將發(fā)現(xiàn)最有魅力的媒體乃是電影?!背舜艓В差^還有幾本書,全是托福考試用品。我翻了翻,發(fā)現(xiàn)每本書上都有無數(shù)紅筆印記和鉛筆做的習題答案,由此可以想見吉小姐當年清苦發(fā)奮的讀書生涯。但托福題型早已改變,這些書只對吉小姐個人具有回想的意義了。
我用一塊白毛巾撣去浮塵,趴在吉小姐的床上,我不免浮想連翩。
而最令人浮想連翩的東西在床底下。
床底下有一只樟木箱子,色彩和氣味使它整個就像一大塊時光的沉積物,有著幽暗的色澤和混濁的氣息。它無法打開,箱子上的銅鎖花紋奇特,似乎是一只傳說中的異獸,緊緊咬住一個古老的秘密。我每次拖動它、拂拭它時,想象就像細微飄揚的塵埃。它無關寶藏,而總是把我引向少女的心事,亂紛紛地不知落定何處。
在我的遐想中,吉小姐變成一個外表樸素、神情憂郁的少女,她的樣子模糊而又固執(zhí),跟我在現(xiàn)實中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相去甚遠,而更接近某些已故作家的文學作品。諸如此類的想象總是重復出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床上的小枕頭并不舒適,好像塞滿了爛棉花。我總是有些悵然地將它拍打一番,還拿到窗口去吹吹風。那褪色的粉紅枕套,使它頗具令人緬懷的意味。
最令我驚訝的是書桌抽屜里一些顏色鮮艷的蝴蝶結(jié),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大紅、湖藍、粉綠。它們使我遐想中那個年輕的吉小姐增添了幾分怪異。我只看見學校附近一個蒼老肥胖的女瘋子戴過這種東西。她披散著發(fā)白骯臟的長發(fā),頂著一只大紅蝴蝶結(jié),目光冷酷腳步堅定地走來走去。那種鮮亮的色彩極似強烈的欲望,隱含著美感上的貧乏。
我不知吉小姐保存它們的目的是什么,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否有懷念的意思。在我眼中,它們多少有些無奈的寒傖和凄涼。
蝴蝶結(jié)旁邊有幾幅鉛筆畫,雖然是非專業(yè)筆觸的模仿,但使人感覺到作者的天資聰穎。我認出一幅畫的是居里夫人,另一幅畫的是雪萊,它們似乎透露著吉小姐青春歲月的遠大志向和對藝術的天真的熱愛。
還有一幅畫上,是個五官極其標致英俊的年輕人,一個標準的美男子,我不認識,畫旁注著:X。我一下子就覺得這個人與吉小姐的愛情有關。是初戀情人還是暗戀的對象?我吃不準。畫中人美得太標準,太不像個真的人。我甚至覺得“X”也許只是吉小姐幻想中的一個異性形象。如果是個真實存在過的戀人,即使早已過去了,不在意了,也多少是樁個人的隱私吧?她怎么會如此隨便地放在輕易就會被人看到的地方?或者,吉小姐壓根就認為我不會拉開她的抽屜?即使不上鎖,關閉的抽屜也是私人的領地,我的行為至少也是不被贊賞的吧?
我關上抽屜,心中更多的是不安,而不是慚愧。畢竟,是吉小姐自己把房門鑰匙給我的。
春天一如既住嘈雜地流動,大街上ON SALE的標牌和新款廣告交替出現(xiàn)。這是女人們瘋狂購物的季節(jié),也是藍茜比較興奮的日子。她更頻繁地呼我。有幾次,我正在去吉小姐家的路上,就沒有回復她。也許這樣的舉動令她覺得我比過去神秘,她便纏得我更緊了。
我給吉小姐當差的事最終還是被她知道了,她立刻要求跟我“一起去玩”。我覺得這樣對待吉小姐的托付有點過份,就沒有答應。藍茜便不屑道:“真是莫名其妙,這個女人,一定有點心理變態(tài)。”
“不要這樣隨便說人家?!蔽也粷M地頂回了藍茜的話頭。她總是隨心所欲地對人對事評頭論足。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對此事的陰暗想象和莫名擔心已漸漸地消失了。每過半個月,我都準時收到吉小姐的百元匯款。她如此不厭其煩,除非有什么處心積慮的大陰謀,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如果不是的話,只能說她這個人比較戀舊、比較認真而已,并且,她是守信的。
有幾次,我打掃完房間,舒服地躺在吉小姐的床上翻看自己帶來的書,或者胡思亂想,看著想著,就睡著了。當我在寧謐中醒來,慵倦地環(huán)視整潔優(yōu)雅的房間,我常常替吉小姐不值,她這樣替這間屋子倒貼錢財,實在是不值啊。要是我,就把這房間賣掉,賣不掉,就空關著好啦。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到了愛情故事上面。也許,有許多令吉小姐難忘的場景,就發(fā)生在這間屋子里。于是,微風拂動的窗簾和家具投下的陰影在我眼中都顯得心事重重,猶如別有意味的深長嘆息。
有一次,我隨手又拉開了一只抽屜,它在書桌的最下層。整個房間中,就剩這只抽屜沒被我翻過了。在那里面,我看到了一些令我興奮的東西,它們成了我那些浪漫想象的注腳。
一本手抄的詩集,抄在一小疊信紙上。乍一讀,我覺得很像北島或者顧城這些人寫的朦朧詩,里面充斥著星星月亮大海帆船之類的意象。我曾在當代作品選讀課上專門讀過大量這類作品。但細讀一遍,我又感覺陌生。
“為何你不去傾聽黃昏的風/風和風笛的聲音/它們掠過盛夏的棕櫚樹葉/仿佛愛戀拂動濃郁的情思/你沉默/萬物也沉默/寂靜躺在你的手心?!?/p>
“昨夜我路過沙灘/沙灘安靜得不會嘆息/夕陽正無望地履過你的身影?!?/p>
這會是吉小姐寫的嗎?我覺得匪夷所思。信紙中飄落的一頁,潦草地涂著一些顛顛倒倒的話語:
“現(xiàn)在我剛看完《兆治的酒館》回家,知道你又來過了。真不湊巧,時間就像你一樣來去匆匆。今天天氣不好,陰沉沉的,簡直令人傷感。算了,為什么要說這些呢?人真的解釋不了自己。不管你多么行蹤匆匆,你在我心里的一切回憶和期冀卻是永恒。你瞧瞧吧,這些怪話都是你帶來的。你是多么奇怪呀,我覺得自己在你面前變得傻多了,你到底有些什么力量呢?真是個謎。”
這些字跡看來和詩作的字跡出于同一人之手。但信的最下面,還有一句話,顯然是另一個人寫的,字體要圓潤秀氣得多:“你更是個謎,而且有著灼燦的光華?!?/p>
不管吉小姐本人是個詩人,還是她愛戀的是個詩人,這一切都使我臆想中的故事詩情脈脈,遠離現(xiàn)實,包括那些天真激動的話語,它們有一種稀薄純凈的質(zhì)感,類似于涓小的水、纖細的絲。我在幻想中拼湊著細碎眩目的光點,心中竟然涌起一陣羨慕。
吉小姐有一個空間來貯存這些往日生活的遺跡,分明是一種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奢侈。這些東西,丟棄對她個人來說可能是不忍心的遺失,而帶在漂泊的行囊中,又像標本化石一樣干枯無依。只有在這里,它們才像生活在誕生之初的空氣和水分之中,有著鮮活如昨的生命。
我把吉小姐的東西一一放歸原處。對這間屋子,我忽然有點敬畏起來。在這個城市中,它成了一個唯我獨知的幽秘之處,平時不去的時候,我也會時不時地想到它,不禁思緒紛亂,暗自出神。
藍茜告訴我說,她發(fā)現(xiàn)我近來有時會露出一副惆悵的表情,我不知道這是否與吉小姐的舊宅有關。
藍茜嘲笑地問我:“你是不是想扮酷啊?”我想,跟藍茜說不明白??粗以絹碓蕉嗟馗械矫曰?。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愛她。想到“愛”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字眼,我的腦袋不是越來越熱像起火了就是越來越冷像要下雪,我從來不去多想。但有一陣子一看到藍茜,我就要想,我也不知道這是否與吉小姐的舊宅有關。
有一些思緒突如其來,非我本愿,就像被我偶然撞見的怪人怪事。我只知道我喜歡藍茜,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上,她是我的第一個女友,在她之前,我沒有跟任何一個女孩如此親密。想到我們相處的時光正時時刻刻變成生命中的往昔,而我根本無法確定我們的未來,所有的記憶也不知會以怎樣的方式收藏,我的心中不免一陣驚慌。我不知道這種心情是否也與吉小姐的舊宅有關。
事實上,我的“看守”生涯只維持了三個月,暑假來臨后,我們開始了對將來的就業(yè)至關重要的實習。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找到一家愿意接納我的報社。我開始兢兢業(yè)業(yè)地上班,連周末也不休息。我給吉小姐寫了封信,說明了這個情況。
吉小姐很快給我寄來最后一次的工資,還有一封表示感謝的短箋。
“我會再想辦法的,”她寫道,“上海的許多地方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的故鄉(xiāng)也變得越來越像異鄉(xiāng)了,我無可奈何。我只希望我的小屋還像原來一樣,永遠為我保留一份熟悉和親切?!?/p>
我讀完信,忽然覺得吉小姐并無怪異,反而很容易理解。
有一次我采訪歸來,路過那條僻靜的小路,看見兩幢熟悉的舊房子透出點點昏黃的燈光,我不禁心情復雜地佇立在夜色中。吉小姐家的窗口一片漆黑,猶如一陣溫柔的沉默深鎖著往事悠長的回聲,細密低回,一廂情愿,像落紅滿目的幽徑美麗而又荒涼。我再次領會到一種情深至極的奢侈。它遠離這個城市中的所有喧嘩,包括行色匆匆的我,只與漂泊于異鄉(xiāng)的吉小姐遙遙相望,低竊地私語。房間的鑰匙我已寄還給吉小姐了,我無法進入。此刻,我也不想再進入了。忙碌一天的疲憊隨著悵惘覆蓋了我。我獨自走開,走向華燈競放的大街,只想著要去喝杯熱牛奶,吃個漢堡包。我已累極了。將近年底時,我開始找工作。藍茜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們兩個人幾乎沒時間玩了,不是前后趕著在外奔波,就是焦急而無聊地坐在學校的操場邊發(fā)呆,想辦法。關于吉小姐和她奢侈的小屋,我便漸漸地淡漠了。
我們畢業(yè)那年的圣誕節(jié),我和藍茜下班后去迪斯科廣場玩到深夜,出來時發(fā)現(xiàn)下雪了,冰涼的雪花撲落在我們熱汗未干的臉上。藍茜興奮起來,挽著我在深夜的街上游逛。
我撫摸著藍茜穿著長大衣卻依然柔細如水草的腰肢,看著她在夜晚的燈光下因寒冷發(fā)紅而分外明媚的臉,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很長的時間過去了,這個活力四射的高傲的女孩,卻依然親密地依偎在我身邊,想到這一點,我不禁一陣感動。我隨著她胡亂游走,附和著她的奇談怪論。不知不覺中,我發(fā)現(xiàn)竟走到了座落著吉小姐舊宅的那條小路上。
一些奇異的思緒再次控制了我,那個幽秘的地方像一棵往年的圣誕樹,在記憶深處閃出迷幻的彩光。
“昨夜我路過沙灘/沙灘安靜得不會嘆息/夕陽正無望地履過你的身影?!?/p>
是誰的詩句,猶如一聲別有深意的長嘆,吐露出模糊的向往,有著純凈的稀薄的質(zhì)感。我不禁舉目張望。
可是,沒有了。一些細碎眩目的光點剎那寂滅,無影無蹤。
我看到一片瓦礫場。
一片被拆光的舊樓,在我們的城市中太平常了,它們總是讓位于一些高聳華麗的大廈。
我在寒風飛雪之中攬過藍茜美麗的面龐,深深地親下去。是的,我不會吻,不會讓舌尖帶著唾液伸入濕漉漉的口腔,永遠也不會這個動作。我只會親,她的天然柔密的睫毛,她的嬌嫩如花的唇瓣。她沉默地依順著。
此時此刻美得這樣脆弱,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能在寒風飛雪之中親她,這比什么都強。除此之外,再沒什么好計較的了。
我心中,升起了一片熱烈的蒼涼。
高立群,作家,現(xiàn)居上海。曾發(fā)表過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