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 木
中國有一本古書,有若干種西文譯本。或許其譯本之多,僅次于基督教的圣經(jīng),那便是老子。在撰者所曾得讀的若干譯本,唯獨德國的衛(wèi)禮賢的譯本,最與原文相合??上С醢嫫渲羞z漏了一句未譯,但那可能是印刷上的錯誤。本來人為之事,無論多么費神勞力,總有欠圓滿的地方。稍有事業(yè)經(jīng)驗的人,必然深明此理。有些微細處所,我們只好掠過,存而不論。其欠完善之處,我們發(fā)覺了不妨標出,然而無所責難。
在歐洲的東方學者中,衛(wèi)禮賢誠然是一位深通中國古典的。除我們正進而研究的易經(jīng)譯本外,尚譯有好幾種古書,其中包括有禮記,還有關(guān)于中國智慧的著述等。要將衛(wèi)氏生平及其全部譯著調(diào)查清楚,還要待之他年。這工作是不難做的。唯愿有心之士,出來擔任這部分工作;也許德國學術(shù)界會有人作這事。在我們,對這一位費了畢生心力在研究中國學術(shù)的大師,應(yīng)當有所紀念和敬重?!@里,只限于校讀其所譯的易經(jīng),并該譯本的英文重譯。
據(jù)衛(wèi)氏易經(jīng)譯本序言,他的中國學問,得自一位師儒勞乃宣。勞氏所授者,有孟子,大學,中庸,最后方授以易經(jīng),從事翻譯。那么,其間不會未讀論語,衛(wèi)氏著作中亦提起過論語,或者未從勞氏親授而是從另外某人學的。這一次第是我國的傳統(tǒng)辦法,初學總是先讀完四書以備應(yīng)考;再讀五經(jīng);經(jīng)中多最后方讀易。——總歸衛(wèi)氏之學華文,是依我國士大夫傳統(tǒng)方法,是比較高深然是正路,也就整個說還是簡捷的路。
勞乃宣是清末一位有政績的官僚,清史有傳,姑摘要錄出:
勞乃宣,字玉初,浙江桐鄉(xiāng)人。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進士,以知縣分直隸。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初任臨榆。……任蠡縣,……任完縣,購書萬余卷,庋尊經(jīng)閣。任吳橋,創(chuàng)里塾。農(nóng)事畢,令民入塾,授以弟子規(guī),小學內(nèi)篇,圣諭廣訓諸書,歲盡始罷?!?一九○○),調(diào)吏部稽勛司主事,請急南歸。浙撫任道
據(jù)此,衛(wèi)札賢是在立“尊孔文社”,延勞氏主持其事,自己乃從事于漢學研究。青島是一個氣候和風景皆優(yōu)美的地方,曾經(jīng)德國人經(jīng)營,遂成為華北勝地之一了。遜清遺老,優(yōu)游其間??涤袨槠湟?,勞乃宣其一。時至民國三年正在從勞氏學易,不幸第一次歐戰(zhàn)起了,日本對德宣戰(zhàn),進兵山東,遂攻青島。于時勞氏避難曲阜,而衛(wèi)氏主持青島紅十字會務(wù),從事于救護傷兵難民等。
據(jù)上面所引清史,勞氏實頗為一有心人,雖然作了若干任知縣,處處留心教育工作。為平民作字譜以至于替宣統(tǒng)編講義,末路替西方人士講易經(jīng),儒門的覺世精神仍然一貫,衛(wèi)氏序中說他與此老師度過不少美麗的論道的辰光,有過內(nèi)中的啟悟。在救護工作之暇,他仍然在研讀易經(jīng),終于青島被攻下了,漸漸秩序恢復(fù),勞氏也回來了。易經(jīng)始大致譯完。隨后衛(wèi)氏返國,不久勞氏亦卒。
衛(wèi)氏序中,提起過古拉丁詩人兼文法學者卯努斯(Terentia-nus Maurus)的一句名言Habent sua fata libelli——“書本自有其命運”。——他在北京多年求之不得的一部易經(jīng)善本,卻在德國本土弗理登瑙(Friedenau)友人處得之,據(jù)說是很美麗的幾冊裝訂。倘若即是他在書中提及的周易折中呢,則不過是華貴的清版。他于是攜此書周游半天下。直到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暑季,他在北京草此書序文,說他再游中國之后,北京的全部政局已經(jīng)改觀,然仍能得到多方助力,終于使其得將全部整理竣工;次年,始在耶納(Jena)之狄德理希(Eugen Diederichs)書店出版。
由此看來,這一部翻譯,實可稱為易經(jīng)研究——出自名師指點,費時不下十年,用了很深的功夫。其在西方讀者所激起的反應(yīng)很大,受到不了解或不同情的批評甚多。主要是說這是一部“文字的”翻譯,而未能是一部“歷史性的”翻譯,它未能說明公元前十世紀時易經(jīng)的意義對周民族如何,或在當時的本義如何;然同情者則說它在一切易經(jīng)翻譯中最好,明晰正確說出了這經(jīng)典近代在東方讀者的意義如何。但歷史的研究既非譯者的本意,他是一貫作玄學探求,則亦不受此責難。
誠然,可想而知,這譯本在西方讀者是感覺格格不入的,因為易經(jīng)在我們自己也不是一部容易讀的書。整個易學的范圍太大,以參考而論,可搜集的書有兩千多種。近代有人果然搜集了二千多種,其所側(cè)重的還是形家之學(見《章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二,下)。我們懷疑可參考者是否止于此數(shù),亦疑惑有此必要得看完那兩千多種書。有目無書不論,并目亦無存的易學著述多少?而于學易有得初未筆之于書的人多少?這皆是浩茫而無可計量,而我們?nèi)蕴岢龃艘煌茰y,因為它是中華民族文化之一個泉源,雖不是唯一泉源。它涵攝這民族所體認的宇宙人生之理,出之以征象而企圖籠據(jù)生命的一切原則而無遺,是一大智慧聚,也是精神經(jīng)驗之集錄,悠久,永恒,而出之之形式即人事之綱紀,為凡近,為遷流;必神而明之,然后知其湛深不可測,廣大無所不包。據(jù)筆者所知,凡我國古代學術(shù),總是牽涉到易經(jīng)為最初一源頭,不論天下國家大事,即小伎如醫(yī)方,工巧,甚而至于書學(寫字)一藝之微,也有人附會到易學上去(見包世臣《藝舟雙楫》),這真不知從何說起了。而且,不但我們現(xiàn)代人讀之不能盡通,高明如宋五子,皆不自以為盡通。在我們看來,周子的通書可謂深于易理了——這點,衛(wèi)氏譯文中也提起過——但未注全經(jīng)。張子講易自謂不如二程,二程得之于周子,于今程傳猶存。程門四先生,以楊龜山為能疏通脈絡(luò),正其源委,嘗以易學授之羅從彥。從彥聽龜山講易至乾九四爻云“伊川之說甚善?!奔村魈镒呗鍙囊链▎枌W。而李侗亦學于羅從彥,故羅、李皆程氏門人。朱熹中進士第(一一四八)后,主泉州同安簿。自同安歸,不遠數(shù)百里徒步往從李侗學。故南渡后唯朱子得程氏正傳,至今仍有其啟蒙與本義。此外則有其所編訂的伊洛淵源錄及河南程氏遺書,可明系統(tǒng)。如實其先天,太極之說,皆出自邵雍,至今江湖術(shù)士仍稱道的康節(jié)先生。邵氏之學得自李之才,李之才得之穆修,穆修受自種放,種放受自陳摶,即世稱的華山老祖。穆修的太極圖說傳之周子,周子傳之二程——考李之才傳有云:“時蘇舜欽輩亦從穆修學易,其專授受者,惟之才爾,修之易受自種放,放受之陳摶,源流最遠,其圖、書、象、數(shù)變通之妙,秦、漢以來,鮮有知者?!倍塾簜鳎骸澳耸轮攀芎訄D、洛書、宓犧八卦六十四卦圖像。之才之傳,遠有端緒,而雍探賾索隱,妙悟神契,洞澈蘊奧,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及其學益老,德益劭,玩心高明以觀夫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遠而古今世變,微而走飛草木之性情,深造曲暢,庶幾所謂不惑,而非依仿象類,億則屢中者。遂衍宓羲先天之旨,著書十余萬言行于世。然世之知其道者,鮮矣?!薄怂畷?,即皇極經(jīng)世等,當時稱之為“百源學派”。
以今代學術(shù)眼光觀之,自陳摶而下,皆是儒德道素的人物,流傳一脈,皆可謂玄學天才,尤其是堯夫。其精神生活,純粹安于易學之內(nèi),故后世有“堯夫遇事析為八片”之譏。而其弊流于江湖之術(shù)數(shù)。衛(wèi)氏譯文中亦神此民間占卜之事,說明這與我們?nèi)粘I钪P(guān)系如何,而不知這是末流,不屬于易之大經(jīng)大本。“握粟出卜”,是閭巷婦人之所為,但不能否認其是人生之一面及起源之早。然易之卜筮,與西方巫士或吉卜西術(shù)士之專言運道好壞者迥不相同,這在衛(wèi)氏序言中也說過。但先天一說,創(chuàng)自陳摶,而托始于伏羲,本是自成一說而故神其說,正如歷史上兵法,醫(yī)方等多托始于黃帝,緯書托始于孔子,真作者從來隱去了姓名,其事亦無足怪;而此先天之說,可能隱秘在唐代有其傳承,又未必自陳摶而作始。但嚴格從史學立場觀之,則為偽妄,自不待言。何況超過了文王與孔子,最為實事求是的漢學家所不滿。不免為戴東原、孔廣森之流所掊擊,歷詆“道學起而儒林衰,性理興而曲臺絕”。謂其“縱橫謬說,別創(chuàng)先天”。這是漢宋門戶之爭的一端。我們姑且看朱子之本義,觀其注解,很難傾服其說之至當,乖謬之處,屢不一見,整個是一渾淪,未能精當。無怪漢學家責難。但注周易本是一不能至精至當?shù)墓ぷ?,如此已很可觀。觀朱子周易序一篇,寥寥四百八十五字,見諦知宗,終歸結(jié)于玄秘。如實宋五子無一不依經(jīng)典而發(fā)明心要,亦無一不以經(jīng)典而莊嚴自己之七寶樓臺。朱注未嘗拘文執(zhí)義,而自成其易學,弊處在其渾淪,可說好處亦在其渾淪,留有待之后世者。然則謂朱子不明通易學必不可。讀此德文譯本,見其有未當處,考其源多出于朱子。然則于朱子之本義可商兌,于衛(wèi)氏之譯文大致無責難。
宋儒必不
倘若盡取歷代諸家注解及說易之書一一比勘,從而論列,或就史籍所引據(jù),以其言為法戒者;或?qū)⒉敷咧C例,一一搜尋檢討,這是極有意義的工作,雖然做起來未必容易。但我們讀易,總多少有所了解,有所契會。想來歷代注疏諸家,舍大名家不論,必有契合,倘若全無入處,決定早已棄去,不至于在其間用力,使這部經(jīng)書傳到如今。想來衛(wèi)氏讀此,也必深有所得,雖其說出版時仍不甚滿意,但學于勞氏,已有悟解。西洋讀者縱使感到
雖然,我們展開這德文譯本一看,起初是目迷五色,漸乃覺其鴻博高深。起初得稍檢定其所用之名象,而不立刻立異,待稍稍慣熟其名言體制,然后可以無違。若讀過易經(jīng)的人,要立異是隨處可拾;但那不是同情的了解法。倘開卷便以為不然,則這譯本沒有法子讀下去。我們只好虛心求之,看西人于此如何解說,研究到什么程度。字義句義,在譯文總有不能圓到的地方。昔嚴幾道立三原則曰“信、達、雅”。不“信”何足以為譯述呢?“達”是基本條件,“雅”則不免參入了譯者的主觀。平心論之,只有求其精到,圓明,圓到兩字乃翻譯要訣??墒?,因為語文整個的構(gòu)造不同,隨處是無法表出的名詞和意思。如“道”之一字,德文譯之為Sinn,頗覺欠圓滿,但舍此亦無他字好用,英譯率性存音翻曰Tao,好的多了。但亦只有??慈A文譯本的人可以了解?!岸Y”字在德文譯曰Sitte,已屬不能涵括,英譯只好用mores一字,皆是無他字可用。衛(wèi)氏譯禮記時,又只好從音翻曰Li,這限制我們無法脫出,在翻譯任何文字為然。研究到了一極限,而不能出之圓滿,則已無謬誤可言了。精神病理學家庸氏(C.G.Jung)于一九四九年替英譯本作序言,說:“我們不知道衛(wèi)禮賢的譯文是否正確?!痹谖逸呏袊x者看來,實已是正確了。凡在不圓滿之處,因為不得不徇語文構(gòu)造及思想方式而通融,則不得謂之謬誤。但原文既如此艱深,在我們多有解不透的地方,倘有較佳之說,只好存之待加補正。誰是最后的易學權(quán)威呢?當代沒有權(quán)威,只好折衷于通說。
此皆是就文義求之,真可謂“文字的”譯事了。任何讀易者,皆知道縱使讀通了文字,依然不是究竟。何況終有所不通,所重在尋繹其理。六十四卦終于未濟,終篇是渺漭,浩茫,易經(jīng)本身便是一大神秘,宇宙人生皆是一大神秘,最后是無法解釋的。盡我們所可能的,明卦,適變,通爻;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