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曄
《大唐景教碑資料匯編》是本非正式出版物,由一個地方志委員會出版,注明“非賣品”。其實,賣也不會有太多人買的。
此書若果稱之《大唐景教碑文以及景教資料匯編》更貼切。所提供的幾百頁資料,真正圍繞景教碑的近于零,基本上是關(guān)于基督教在唐以后的中國之傳播的“大全”:時間的跨度有十個世紀以上,一直數(shù)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三自愛國運動”的教會。好玩兒的是,連這種資料集也不肯讓洪秀全沾上哪怕一行——是加了引號的大全,其實大而不全。
當(dāng)東方的智者們借著巨星的導(dǎo)引,尋到了新宗教的誕生地,展開至今影響著人類社會生活的新紀元那一年,中國當(dāng)時的大事——漢平帝登基,劉邦的重孫毛毛劉
盛唐時,已在羅馬帝國諸民族間傳播開來,并且戰(zhàn)勝了血與火的基督教終于傳入中國。心胸不算狹小的唐代統(tǒng)治者允建景教寺,流浪的景教徒在被稱之“寺”的教堂里的傳教成績卻實在平平。又是幾百年流逝干凈,公元十七世紀前后,西方的基督教完成了它的新興,在科學(xué)技術(shù)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奠定了近代驚天動地大革命的基礎(chǔ)時,帶著天文學(xué)挺進遠東的教士,在大明皇朝入室登堂?!爸醒氪髧钡奶熳咏o予“占星修歷”的紅毛夷人的全部恩典則是生時封官,死后修廟——廟是東土模式的大紅大綠小房兒,現(xiàn)今是開放參觀的旅游點。
中國人真正比較地重視基督教、基督徒已是在一千八百年。十九世紀,基督教和以炮艦做靠山的遠東貿(mào)易一起,大規(guī)模地在中國登陸了?!叭鐏矸鹗球T著大象來的,上帝是騎著洋槍子兒來的”,現(xiàn)今的老北京仍有如是說。這當(dāng)中有誤解,特別是在摻上那些“教案”以及“挖小孩子眼珠造膠卷”之類的時候。但也有依據(jù),宗教和大煙一樣,被老牌帝國主義用來敲開中華帝國的大門。
對于“義和團”之類,《大唐景教碑資料匯編》當(dāng)然不提,皇帝和大臣如何看待基督教義,因涉及領(lǐng)袖和上層精英們對這個信仰的認識,故有所選擇地保留了一些——在景教就是現(xiàn)在的基督教加天主教的一線牽的編排方式中,鋪陳或舍棄資料的宗旨是“友誼和交流”。本著如此的大原則,為著源流的遠遠長長,把東正教在東北,猶太教傳統(tǒng)派在華中以外的事跡也扯了進去,反正都姓洋,大而化了。編輯的思想很解放,中國歷史上和基督有過交道的名人,基本上收羅得很齊全,當(dāng)然有徐光啟,也有蔣介石、馮玉祥;郎士寧竟也怪怪地占了幾行,恐怕這宮廷畫匠“歸化”成華籍外人了?頂妙的是還有宋慶齡,說她“生在天主教家庭,逝世前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名譽主席”。
撒這樣的大網(wǎng),單把洪秀全漏了,便完全是別有苦心了。洪秀全并不是中國歷史上唯一自稱是上帝的信徒與使者的大人物,卻是獨一無二的,真正“替上帝”修建了“東方樂土”,而且維持十余年之久的人之子。開中華民國基業(yè)的孫中山由生至死未割斷與教會的關(guān)系,北伐一統(tǒng)的蔣介石算半路出家,李登輝至今還在證道,卻沒一位敢說,會說,能說中國是哪個教的國家——洪秀全卻敢放這話,老子的“太平天國就是秉著上帝與耶穌圣靈的天之國度”。
以不傷“友誼”的方式替洪秀全立一詞條入《資料匯編》大概可以這樣:
洪秀全,廣東花縣人,道光年間入拜上帝會,師朱九濤。九濤死,于桂平、武宣之鵬化山造“真言寶語”,奉上帝為天父,耶穌為天兄之長,自矜天兄之次。道光三十年金田起義、咸豐元年號太平天國于武安,北上下湘、鄂、皖、蘇諸省,定都金陵。改公元,易制服,尚新學(xué),廢科舉,興女學(xué),戒鴉片,禁纏足,閉娼寮。太平天國歷十四年,先后下六百余城,與清廷對峙。后諸將忌殺,人心渙散,曾國藩、左宗棠分道進擊,同治三年曾國荃入金陵,秀全仰藥自盡(另說病逝)。
洪秀全是孫中山之前,更是共產(chǎn)黨出世前向西方尋真理的中國人。他搞拜上帝會很認真,本人始終用“皇上帝”這一農(nóng)民理想化的,具有中國特色的God鼓舞和號令軍民。洪秀全以上帝的名義滅邪教,把“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盡行焚除”,明令“開科取士立予誅死”,可以說是西方宗教戰(zhàn)爭的悲劇成份在中國重演,并且擴大化;至于“素知洋人反復(fù)”,于是想閉關(guān)驅(qū)鬼,也不必太過指責(zé)。別的毋論,比他肚皮更小,嘴巴更大的領(lǐng)袖,世上時至今日還有。
但是,洪大人的造反者們雖然餐前謝飯,卻吃人肉丸子;副統(tǒng)帥洪仁
但是,洪秀全的這一套很得了一群中國人的擁護,開始時也有西方人以為是“替天父行道”。到后來漸漸不行,外部的大清皇朝和帝國主義們合伙,內(nèi)部的石達開、韋昌輝分裂,李秀成則祭出了“國教”——孔夫子的儒學(xué),要求“次兄”不要一味靠天,特別是您那上帝。尚未到困守天京、吃糠咽菜,百姓也散得七七八八,號稱“滅妖”者,反被人當(dāng)妖——早說施行的“天朝田畝制度”不兌現(xiàn),反而加賦。
洪秀全到底是中國農(nóng)民。不論他怎樣向上帝交代,作為一位造反的英雄,總算堂堂正正,俯仰無愧了。當(dāng)上帝正在“大沖擊,大流行,信天游唱給耶穌聽”,非常有號召力的時候,即便洪大人懷了“玩宗教”的信念,也不必怪罪,往事已矣。長江的后浪和前浪差不多,就更不能怪罪了——玩宗教或者別的可供一玩兒的東西,并不是洪秀全的專利。
說不定正是因著“宗教是幌子、革命是實質(zhì)”,關(guān)于景教、基督教、天主教的書里才不收容洪秀全;關(guān)于起義的書本卻大張旗鼓寫洪秀全,只是盡量地免談上帝吧。
真是這樣嗎?至少我覺得洪秀全冤——我相信他敬奉著一個上帝,一個變形的至上圣者。
佛教入中國也變了,投生豬狗的印度傳說被道家一攪,五光十色。中央大國的人民對一切不脫人本位的邏輯,巫婆神漢,扶乩解夢,天人合一,或者至少有一交流媒體。所以,一位走火入魔者發(fā)揮出他所能擁有的想像,完成一次在他和許許多多中國人以為合理入情的升華,替耶穌添個親人,也是太可能的事。
算了吧,就算太可能又怎樣,比“玩宗教”高級?高級又怎樣?“把一切都攪在一鍋稀里糊涂的粥里,這粥只要沉淀一下,其中的各種成分正因在一個鍋里,更加尖銳對立”。恩格斯如是說。而我以為,在中國不僅“對立”,而且全串了味兒,吃得聞不得。
——我的女兒曾指著圣誕卡片上牽著驢子走向巨星的幾個人問:“什么是東方的智者?”我妻子答:“就是東方的知識分子。”想想,補充說:“是中東的知識分子”!我笑,妻子也笑,女兒不知我們發(fā)啥神經(jīng)了。
只是笑笑,笑比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