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一
《當代攝影大師》,臺灣阮義忠著,中國攝影出版社將之列為“攝影家參考叢書”出版?!俺霭嬲f明”中提到,這本書所收的攝影家有風格含混不清之處:書的副標題是“二十位人性見證者”,但卻將A·亞當斯列入其中,而所選也主要是他的風光作品。不過,讀罷此著,我倒覺得,“人性見證者”的意義未必全部體現(xiàn)在作品中,攝影家本身——他的人格,他的人生,他的觀察世界的獨特目光,不是人性的見證么?
迦克-昂利·拉帝格(殘酷世紀的溫情歌頌者)的作品展示的“永遠是七歲小孩眼里的世界”,這是一種難得的天真與誠摯。成功,或者說,獲得世人普遍的承認,在他來說算不得什么:“我覺得好像贏了一局牌似的,如果輸了明天再玩就是了?!敝匾氖恰盀槲易约憾摹!备桧灉厍橛袝r難免被人認作淺薄,而能夠保持一顆純真的心靈絕非容易。與拉帝格有點相近的是尤金·史密斯。當他被冠以“理想的浪漫主義者”稱號時,他說,“我不曉得那是什么意思。平常老是叫我浪漫派的人,都是由于他們在生活中嘲諷憤世并受盡挫折,所以才什么也信不過了。而當我堅持信念時,他們就把我稱作浪漫主義?!碑斎藗儗Α袄寺髁x”抱以冷笑的時候,或許并未意識到已把自己拋入“虛無”的深淵。然而,如果說“超越”是另一意義上的“沉淪”的話,倒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所有的人生不都通往“地獄”?活得真實才是最重要的。相信你所相信的——能夠不欺人與不自欺也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藝術家常常顯得可愛,大抵就緣乎此吧。
另一位與眾不同者是布拉塞。他說:“我從來就沒認為攝影是一種藝術。”“攝影帶給我們一些什么呢?是一口新鮮空氣、一股強烈的現(xiàn)實味道,它給予事物的幾乎是一種實體的表現(xiàn),是確實的和真理的無法定義的符號”。
——攝影并不非要躋入藝術之列方可顯得“崇高偉大”,也許恰恰相反,作為“反藝術”而存在,它才“高不可攀”。當然純粹客觀是不可能的,但布拉塞始終不愿放棄這一“專利”。因此,在他所有取材于“平凡”的作品中,都滲露著一種“偉大”的情感:對對象的尊重。這就是你、我、他,這就是你、我、他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至于浪漫的想象,以及不那么浪漫的批判或者厭惡——這屬于“自我”的主觀情緒,攝影則保持它的謙虛,或曰矜持。
對“藝術殿堂的門外漢”維加,評論家亞侖·塔爾梅說,藝術對維加來說不是問題,他從不費心去想它。拍照只是博取生計的方法。有點名氣,有幾個錢,和女人——這是他欲望的三個頂點,他全獲得了,同時也贏得藝術家的聲譽,而這種聲譽是他最不在乎的。關于這種不期然而然的成功,及對于這一狀況的表述與自我表述,可以舉出許多,如盧梭,如勃拉克,如阿城,等等。但我以為這其中必有一不容忽視的因素在內,即天分。有天分者不可輕易糟蹋這一份上帝的恩賜,而無天分者卻萬勿為這一種“瀟灑”所惑。它所給予人們的啟示只在于,無拘無束是藝術所由產生的最佳狀態(tài)。
二十位攝影家中唯一的女性是黛安·阿勃絲,她的獨特之處在于始終把鏡頭對準畸形人,“大多數(shù)的人都在懼怕將來會有什么創(chuàng)傷的經驗中生活過來,而畸形人與生俱來就帶著創(chuàng)傷,他們已經通過了生命的考驗,他們是貴族?!笔欠癜⒉z的生活太“幸?!保砷L太順利——一朵富有的美國猶太家庭嬌養(yǎng)出的溫室之花?因此她說,我覺得孩提時就備受折磨的一件事是,從來就不覺得有過困境,我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所肯定,而我所能感覺的也只是不真實而已。在她看來,“人常常要裝出一個正常的樣子讓別人了解,而別人卻往往看到你不正常的一面?!彼柰獗砘蔚娜藖矸从^內心畸形的千千萬萬正常人么?其實人們在一本正經地討論“正常”與“不正?!钡臅r候,就已經是一個荒誕劇中的角色了。四十八歲的阿勃絲在浴盆里以刀片割腕,結束了生命。在最后的時刻,她感覺到“真實”了嗎?這竟是最真實的“人性的見證”了!且不必再說那些真實得令人戰(zhàn)栗的作品罷。
拉帝格說:“依我看來光是談論照片而不去拍照,真是愚蠢;就好像我不斷地在談論一個我愛慕的女人而不去和她做愛一樣。”因此,對本書收錄的各家作品只能噤聲。睜大眼睛看就是了。其實哪一雙眼睛不是“人性的見證”?關鍵在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對所愛慕者僅僅是談論而已。
(《當代攝影大師》,阮義忠著,中國攝影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一版,6.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