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西郊幽靜的肯辛頓公園東北角的長湖畔,矗立著一尊雕像。那不是英雄偉人或文化名人,而是一個小小的男孩。那孩子叉開兩腿,揮舞雙臂,口吹一支蘆管,象要提腳奔跑,又象要騰空起飛。他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活力,神氣活現(xiàn),十足一個快樂之神。他,就是彼得·潘,一個不愿長大也永不長大的孩子。他出生的第一天,為了害怕長大,就從家里逃了出來??闲令D公園曾是他游蕩的地方,如今他長住一座遠離英國本土的海島——永無鄉(xiāng)。那是個奇異而熱鬧的地方,住著一個印第安人部落,一幫子海盜,各種野獸,人魚,小仙人,還有一群被大人不小心丟失了的孩子,他們的隊長就是彼得。他們不用上學讀那勞什子的書,不用學規(guī)矩,還不時碰上冒險的樂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可就有一點美中不足,他們是男孩,不會料理自己的生活,需要一位母親。但彼得瞧不起人世間所有的成年母親,他想找一位小姑娘做母親。于是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夏夜,他飛到倫敦,趁達林先生太太出門赴宴而狗保姆娜娜又被鎖住的時機,飛進育兒室,誘使小女孩溫迪和她的兩個弟弟跟他飛到了永無鄉(xiāng)。溫迪做了孩子們的小母親。從此,三個來自內(nèi)陸的孩子真正過上了只有在童話和睡夢里才見到的奇妙生活。他們住在地下的家里,出入經(jīng)過樹洞;在礁湖里玩人魚的水泡球戲;和印第安人進行游戲戰(zhàn)爭,搭救過他們的首領(lǐng),美麗高傲的虎蓮公主;彼得和溫迪絕處逢生,被知恩圖報的永無鳥救了性命;孩子們被掠上了海盜船,為救他們,彼得和陰險殘暴的海盜頭子胡克決一死戰(zhàn),使他掉進了鱷魚的血盆大口。溫迪終于想念母親,央求彼得送他們回到了倫敦的家。多年后,溫迪長大了,做了母親,彼得又來把溫迪的小女兒帶去永無鄉(xiāng)。于是,一代復一代,小母親不斷更換,彼得卻始終是個滿口乳牙的長不大的小男孩。
象我們的孫悟空和哪吒,彼得·潘是每個英國孩子心上的寵兒。創(chuàng)作這個童話人物的人,是蘇格蘭著名的劇作家、小說家、散文家詹姆斯·巴里。
巴里生于一八六○年,卒于一九三七年。他的文學生涯,跨著古典文學臻于極盛的維多利亞時代和現(xiàn)代主義蓬勃興起的二十世紀初期。他在世時,主要以劇作家聞名,一生創(chuàng)作過四十多部劇本。有些在倫敦和紐約演出過數(shù)百場,頗為轟動。劇本的主題,多為對中產(chǎn)階級社會風尚和因襲觀念的譏諷。他曾與福爾摩斯的創(chuàng)造者柯南·道爾合寫過喜劇。為了他的文學建樹,他被愛丁堡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授與了文學博士學位,曾獲榮譽勛章,并被英王賜與從男爵的貴族稱號。在他死后數(shù)十年,他的那些有著過多傷感情調(diào)的劇本,不大合現(xiàn)代口味,與同時代的易卜生和肖伯納相比,降到了次要的地位。然而,他的成名作劇本《彼得·潘》和同名小說,卻成為不朽的英國文學名著留傳下來。
在巴里的創(chuàng)作中,彼得·潘這個人物形象不是一次形成的。這個名字首次出現(xiàn)在一九○二年的小說《小白鳥》中。一九○四年,劇本《彼得·潘》發(fā)表,次年在紐約尼克博克劇場首演,打破了賣座紀錄,大獲成功。以后每上演一次,巴里就將劇本修改一次,最后定本直到一九二八年才出版。一九○六年,巴里將這劇本寫成兒童故事《肯辛頓公園的彼得·潘》。一九一一年,小說《彼得·潘》出版,又名《彼得和溫迪》,最后加了一章“溫迪長大以后”。這一章絕非畫蛇添足,而實在是畫龍點睛。它使小說超出了單純的兒童故事,成為英國文學中少數(shù)為大人和孩子共賞的藝術(shù)作品之一。
《彼得·潘》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英國兒童文學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然而,如果不算那些世代相傳的兒歌童謠、民間故事,那么,在十八世紀中期以前,專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文學可以說沒有。這是因為,在過去,兒童被看成是不完善的人而不受重視。不過,還是有些文學作品被兒童當作故事書來讀。例如,十七世紀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一六七八),原是一本旨在進行宗教道德教育的寓言小說,幾乎家家必備,作為《圣經(jīng)》的輔助讀物。在那缺少真正的兒童讀物的年代,它那生動的寓言形象,卻也成了有趣的故事的替代物,很受小讀者喜愛。十八世紀初,丹尼爾·狄福的高度寫實的幻想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一七一九),雖也不是為孩子寫的,卻成了少年兒童極佳的探險小說。喬納森·斯威夫特的諷刺寓言《格利弗游記》(一七二六),恰似我們的《鏡花緣》,以它引人入勝的妙想,吸引著兒童。大約在這時,法國的童話集《鵝媽媽的故事》跨過海峽,上了英國孩子的精神餐桌。至此,才有真正為孩子的兒童文學。這該說是個進步。不料這種天真的趣味竟觸犯了清教的道德觀。有人板起面孔,斥之為荒誕無稽之談,硬說兒童原本性惡,必須教育他們改惡從善。于是出現(xiàn)了一批以瑪麗·瑪莎·舍伍德的《菲爾柴爾德一家》(一八一八)為代表的“改進文學”。這類作品,部分接受了盧梭的教育小說《愛彌兒》的影響,卻排斥他的開明思想,而賦以英國清教的嚴峻色彩。它們不懂得兒童的心理和需要,難免遭到后人的訕笑。
對這種道貌岸然的“嚴肅”文學的反動,便是一種“反嚴肅”的傾向。出現(xiàn)了一批為娛樂兒童而不事說教的作品,所謂“荒唐”詩文。
“荒唐詩歌”的代表作有詩人威廉·布萊克的《天真之歌》(一七八九),泰勒姐妹的《幼兒歌謠》(一八○六)和愛德華·李爾有名的幽默詩集《荒唐書》(一八四六)?!盎奶菩≌f”的頂峰當然是劉易斯·卡羅爾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一八六五)和它的姊妹篇《鏡中世界》(一八七二)。這類文學,以豐富的想象、睿智的幽默和有意逆反常理和邏輯的大膽構(gòu)想,把兒童的思維領(lǐng)進了一個充滿奇趣的新天地。正是在十九世紀中期,歐洲和亞洲著名童話的輸入,大大擴展了英國兒童文學的眼界。德國的《格林童話》是在二十年代、瑞典的《安徒生童話》和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是在四十年代譯成英文的。而不列顛帝國的海外擴張,又推動了另一類傳統(tǒng)兒童文學的繁榮一一描寫航海、荒島、探險、尋寶等的小說,如羅伯特·史蒂文生的《寶島》(一八八三)。查爾斯·金斯利的《水孩》(一八六三),在敘述方法上結(jié)合了荒唐文學的虛幻和航海小說的寫實,而它宣揚基督教道德和社會良心的主旨,又與“改進文學”一脈相承。一些成人文學名家和薩克雷(《玫瑰與指環(huán)》,一八五五)、羅斯金(《金河王》,一八五一)、王爾德(《快樂王子》,一八八八)也都涉足童話領(lǐng)域,給它添加了抒情和詩意的感傷色彩。狄更斯的《霧都孤兒》不是童話,但也完全可以歸入兒童文學類別。女作家如尤文夫人和莫爾斯沃思夫人,把維多利亞女性的細膩溫情帶進了兒童文學。如果擴大到英語文學范圍,兒童文學的典籍當然首推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一八七六)和《哈克伯利·費恩》(一八八四)。兒童文學不再僅僅是講個故事,而是有了性格刻畫、風物描繪、社會和哲學思想內(nèi)容等因素,成了真正的文學。十九世紀,如同文學藝術(shù)的其它領(lǐng)域,兒童文學也步入了黃金時代。
兒童文學中這五色繽紛的不同素質(zhì),到了二十世紀初,便奇特地融匯在《彼得·潘》里。這個劇本和小說把荒誕的幻想、仙人故事、驚險情節(jié)、性格刻畫和心理描寫、諷刺和幽默,以及成年人的人生感喟,全都編織在一個小小的故事里。有位評論家說,它活象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馬戲。我卻以為,它更象一首狂想曲,夢幻的狂想曲。作者的想象力猶如一條活潑頑皮的山溪,它奔騰跳躍,把流經(jīng)之處的有趣事物順手拈來,攜過一段路,又隨手拋下。它時而歡唱,浪花飛濺,時而低吟,仿佛陷進了沉思。作者似乎并不打算說明什么問題,只是塑造一些可愛的、可笑的或逗樂的形象,用一些異想天開的奇巧構(gòu)思,使人開心解悶,或者用奇幻的顏料涂出一幅幅綺麗的畫面,使人賞心悅目。對我來說,最令我神往的莫過于一些閃光的片斷:那只被達林夫婦用作保姆的大狗;彼得試著肥皂水來粘他那被切斷的影子;星星們湊攏在達林家的上空,好奇地想看個熱鬧,它們不住地眨眼,那是它們在竊竊私語;每個嬰孩第一次笑出聲來,就有一位小仙人誕生,而每當一個孩子說他不再相信仙人,就有一位仙人死去;蔚藍的礁湖里,人魚們用尾巴拍著水泡玩球戲,球門就是天邊的彩虹;鱷魚吞下了一只鐘,從此肚里便不住地嘀嗒作響;一聽到這聲音,正在作惡的胡克就嚇得逃之夭夭?!页踝x這書,盡管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可這些富有奇趣的片斷,仍不時在記憶中閃現(xiàn)。
除了這些,難道《彼得·潘》就沒有別的什么了嗎?我們這些早把童年遠遠拋在身后的大人,養(yǎng)成了一種不幸的習慣,總喜歡用自己的思維尺子去度量一切,總喜歡刨根問底:這點意味著什么?那點代表了什么?彼得象征著什么?他和海盜的搏斗又體現(xiàn)著什么?作者寫這本書,意圖何在?其實,《彼得·潘》是篇童話,它的語言和邏輯屬孩子世界里的語言和邏輯;硬要用大人世界的語言和邏輯去套,恐怕只會落得大煞風景,自討沒趣罷了。這書,小讀者(還有不甘心長大的大讀者)讀來有趣,他們讀著,會象達林家的孩子那樣,鼓起想象的翅膀,飛進那五色繽紛的爛漫之園,暢游一番,盡興而返,不就很好了嗎?何必還要別的什么?
正如人們需要輕音樂和裝飾畫,人們也需要輕松文學、趣味小品。生活里不能只有《命運》和《悲愴》交響曲,還得有曼托瓦尼和克萊德曼。對于孩子美麗的想象、愉快的笑,本身就有益身心和美育,對他的健康成長,是必不可少的。
《彼得·潘》這篇童話,是一位童心未泯的成年人為孩子寫的。據(jù)說,在歐洲民族中,英國人最不舍得告別童年,這也許是英國兒童文學之所以昌盛的一個原因吧。要寫出取悅孩子的書,作者得喜歡孩子,理解孩子,自己得是一個大孩子,或老小孩。無獨有偶,英國的兩本最負盛名的兒童文學,作者都具備這種性格特征。劉易斯·卡羅爾孑然一身,卻愛交小友,他為小姑娘利德爾信口編了一個故事,后來就成了不朽的《阿麗思》。巴里結(jié)過婚,但無子女,他深愛朋友戴維斯家的五個孩子,他把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揉進了彼得·潘,“象未開化的人用兩根木條擦出火來”,他自己說。兩位作家都是孩子的朋友,從不以長輩或?qū)熥跃?。他們和孩子一道戲耍,一同說笑,深入他們的感情世界,熟悉他們的心態(tài)。孩子愛玩,玩耍是他們的主要生活內(nèi)容,他們把一切都轉(zhuǎn)化為游戲。孩子愛幻想,而孩子式的幻想的一個重要形式是“假裝”,是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交織、互換。彼得是個半人半仙,他能做到普通孩子做不到的事,但他骨子里仍是個地地道道的孩子,有著孩子的種種可愛和毛病。愛玩是他的第一天性,就因為這,他才不愿長大。他有俠義心腸,樂于助人,最恨不公平,不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他驕傲,有領(lǐng)袖欲,還有點自私,不過那是孩子式的自私,是不自覺的。他身上有著永不衰竭的旺盛生機?!拔沂巧倌辏∥沂强鞓?!我是剛出殼的小鳥!”他富有魅力,顯得真實,并非從宙斯頭腦里生出來的一個蒼白的密涅瓦。巴里用希臘神話里潘神一詞來做他的姓氏,顯然是有用意的。潘神是山林原野之神,代表著未經(jīng)雕琢的自然本性。作者用它來對比那抑制天性的社會文明。其他人物也都性格各異。小男孩好斗,愛冒險;小女孩天生有母性。有趣的是,巴里筆下的女性,個個是可愛的;而男性,除了彼得,幾乎全是笑謔的靶子。批評家們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解釋說,這是因為,巴里終生不渝地深愛他的母親,他把對母愛的渴求,傾注在每個女性人物身上。這倒可能是對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結(jié)的一個不為不當?shù)慕忉尠伞?/p>
然而,《彼得·潘》委實不僅僅是一篇童話。真正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是既吸引和滿足孩子,又吸引和滿足大人的。《彼得·潘》比單純的童話確實要多那么點什么。那是什么,讀者會各有自己的領(lǐng)會。依我想,那也許是種詩的寓意。巴里為我們揭開了記憶帷幔的一角,那里深藏著我們久已淡忘的童稚世界。但我們卻已回歸無路。因為,我們象長大的溫迪一樣,沒有了想象的翅膀,永遠喪失了自由翱翔的本領(lǐng)。巴里通過帶淚的喜劇,對比了那童稚世界的無窮歡樂,和成人世界的索然寡味。溫迪們沒法不長大,這是無可奈何令人遺憾的必然。幸好,還有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彼得。他的存在,說明人類有著永存不滅的童年,和伴隨著這童年的永恒的母愛。人總要長大,這很不幸,但人類是有希望的,“只要孩子們是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的?!?/p>
《彼得·潘》在我國曾有過一個舊譯本,即梁實秋譯、葉公超校并作序,上海新月書店一九四○年出版的《潘彼得》。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梁實秋先生早年的這個譯本,就已出手不凡,對原文的理解甚為精到,譯筆活潑而傳神。然而畢竟是半個世紀前的舊作了,不免還存在著誤譯和不合規(guī)范的語句。尤其是,由于漢語本身的不斷發(fā)展演變,舊譯在很大程度上已不適合今天的語言習慣,因而有重新翻譯的必要。譯者在重譯過程中,認真不茍地參考了梁先生的譯本,并且吸取了其中精粹所在。例如,我們襲用了梁譯“永無鄉(xiāng)”(Never-Never-Land)這個譯名,因為覺得這譯法再恰當也不過了。又如,印第安公主TigerLily梁譯“虎蓮”。這原是一種帶黑斑的紅百合花的名稱,如要準確些,本可譯為“紅百合”或“虎紋百合”。然而前者無法表達公主的氣質(zhì),后者又太冗長?!盎⑸彙边m足顯示公主那美艷而
(《彼得·潘》,楊靜遠譯,即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