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　之　丁　聰

每個初讀《春月》的人大概都會像我一樣驚異：這是八歲即離開中國、十六歲才學漢字、三十五歲才第二次踏上中國的土地的人寫的書嗎？她怎么對中國的百年歷史、風俗禮儀如此熟悉？從老太爺?shù)脑岫Y到春月的出嫁，從張府的新年慶典到吳宅的清規(guī)戒律，從清末女人的發(fā)式到“文革”中紅衛(wèi)兵抄家。作者不像是在中國生活了八年，倒像是生活了八十年。

《春月》中的主要人物是出身于官僚世家、書香門第的知識分子——以秉毅、春月、明玉為代表的三代人。通過對他們的描寫，作者向我們展示了在封閉——開放——再封閉的八十年歷史中，中國知識分子走過的艱難曲折的道路，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的復雜內(nèi)涵及其在中國人的文化一心理上留下的深深烙印。這是一個發(fā)人深省，哀感頑艷的故事，在我們的先輩——幾代先進人士求索、奮斗、掙扎，直至犧牲的生命之川中，我們看到了作者熱情深沉的目光，看到了現(xiàn)實與自己的影子。

應該先從秉毅說起。

秉毅是張府的長子，康、梁的同代人，是繼容閎之后第一批自費留學生。七年的游歐留美使他領(lǐng)悟了一個真諦：外國強盛之訣竅不在于格致之學“而在于西方的思想和他們的立身處世之道”。(第36頁)毫無疑問，秉毅的這一認識切中肯綮?？墒撬麣w國后面臨的卻是“搬張桌子也要流血”的嚴酷現(xiàn)實。他開設(shè)算學、安裝機井、宣傳衛(wèi)生、破除迷信、開辦書局、傳播新學……。在畢生的奮斗中，他并不是沒有點滴成功。至少他救了佃戶老李的兒子的命；至少他使侄女春月擺脫了潘府的婚事?？墒牵某晒拖裨潞陲L高中的殘燭，就像沙漠莽原上的細語，只一瞬即消失在長夜與空曠之中。醫(yī)院治好了定志的病，佃戶們即刻把醫(yī)生奉為新的神明。然而，醫(yī)生畢竟不是神明——老李死在醫(yī)院里，于是這個偶像即刻又被聽天由命的觀念所代替，一個患了腿疾的女孩子就只好生而待斃。只有夜深人靜之時，親自去祭壇的庚帖上裝神弄鬼他才能使家人拒絕潘府的聯(lián)姻——勝利的不是婚姻自主的西方觀念，而是人們對祖宗、對天意的順從。秉毅面對的最大敵人就是這種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思想模式，它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強大無比。這就注定他只能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悲劇性人物，一個夾在兩種文化之中進退失措的“邊緣人”。

如果敵人只在外部，事情還簡單一些。問題是，他也在傳統(tǒng)中生活，也是傳統(tǒng)的一部分。他宣傳新文化，又眷戀著舊傳統(tǒng)；他既懷疑“根深蒂固之舊紐結(jié)無從破除”“雖改民國，能有何成效？”(第274頁)又承認自己“對舊的傳統(tǒng)感情太深”“總不忍心把它連根拔掉”(第389頁)，他既幫助秉崇從事推翻滿清的活動，又盼望“隱居求道，浪跡云霧山中，以終余年。”(第34頁)百余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兼具兩種角色、兩種人格：他們既是傳統(tǒng)的破壞者又是維護者，既是啟蒙者又需要自我啟蒙，既要在政治上介入又要在處世上超然。這種矛盾復雜的思想感情在秉毅身上得到極其真實生動的體現(xiàn)。當春月二次歸寧時，她心目中熟悉的那個人消失了，“秉毅似乎已經(jīng)隱居他心中的山林里去了”。(第335頁)在“文化失范”的時代里，退的傳統(tǒng)仍不失為一條出路。一代維新英豪康、梁、嚴等不也是如此嗎？

春月是小說中的女主角。為什么作者要選擇一個叫春月的女性做主角呢？春者，“始也，東方之謂也”。月者，“闕也，太陰之謂也”。春月或許隱喻了中國和中國文化。從林語堂到孫隆基，認為中國文化具有女性特點的學人不在少數(shù)，不管這種認識是否科學，也不管我們是否喜歡，中國文化柔弱有余而陽剛不足，被動挨打時多主動進取時少則是百余年來的事實。作為藝術(shù)手法，這種隱喻擴大、深化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作為小說中的人物，卻沒有因此被概念化、抽象化。

小說開始時，春月才九歲。她活潑聰明、深思好學。常常因不守閨訓而遭長輩訓斥。大伯父秉毅教她讀書，教她思考。使她走出了蠶繭一樣的狹隘天地，知道了“翱翔之樂”。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她有極好的教養(yǎng)，感情豐富卻善于自制；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摯于愛情又深明大義，外表柔弱卻內(nèi)心堅強；作為一個女人，她追求愛情卻自尊自重，忍辱負重卻從不怨天尤人；作為一個中國人，她信守榮譽，重視責任，雖屢遭劫難但堅韌樂觀。正如她所說的：“我們像柔順的水，生性和平，可以掬在嬰兒的掌心中，但日積月累，卻能滴穿石塊，改變山岳。”(第429頁)作者以優(yōu)美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了雙重意義上的春月，然而這只是她的側(cè)影。

“驕陽已經(jīng)偏西，春月還午夢未回?！边@是小說正文的第一句，別小看這短短的十三個字，它隱括了全書，點出了故事發(fā)生的文化背景：古老的華夏文明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光輝，如行將隱去的夕陽，而這種文化的擁有者卻仍在那里沉睡。秉毅的歸來，給這個古老帝國帶來了一股新鮮又凜冽的“西風”。(第二章標題)可他既不能在文化一心理上喚醒國人也不能解脫自我，他的“唯一的成功，唯一的希望”是春月，然而封建家庭、傳統(tǒng)觀念交織而成的恢恢天網(wǎng)，束縛了她的心靈。老太爺臨終前講的故事像一個老邁而執(zhí)著的幽靈跟隨了她一生。她總忘不了外在的禮法、天上的神明和地下的祖宗。和秉毅一樣她也學會了順從。盡管她也有反抗、有叛逆——不給女兒明玉纏腳，送她去教會學校念書，與秉毅同居等。但是這種反抗畢竟太有限、太脆弱了。它們只能靠謊稱久愉的遺言或化名為楊氏夫婦才能維持下去。

她畢竟是在張府那株傳家古柏的蔭蔽下長大的一代。

比較而言，明玉這個形象不夠豐滿，這與小說的結(jié)尾匆忙有關(guān)。盡管如此，她仍不失為一個性格鮮明、真實可信的人物。如果說秉毅、春月的基本性格特征是順從的話，那么她則恰恰相反。她的叛逆性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你們不是沒見過女人的大腳嗎？好，讓你們看個夠，她挑戰(zhàn)一般在男女同學面前伸出自己的大腳。并對嘲諷她的孩子們反唇相譏：“金蓮腳，小又瘦，冷了凍，熱了臭?！睆埜哪信仙賹λ呐e動無不瞠目結(jié)舌：一個女孩子竟坐到了男孩子身邊！六年的教會學校生活使她成為一個堅定、虔誠、富有獻身精神的基督教徒。五四的大潮卻改變了她的生活軌道，基督教徒皈依了革命。明玉成了時代的先鋒：上街游行、焚燒日貨、帶頭坐牢、從事地下工作……在尖銳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她迅速成長起來。“用共產(chǎn)主義代替孔夫子”的政治理想，救亡圖存，拯民于倒懸的道德使命使她拋棄了家庭、地位、燦爛的前途和少女的浪漫蒂克。思想上的差異使她拒絕了年輕有為的資本家長風的追求，她選擇了定志，因為翰林的孫女和佃戶的幾子“攜起手來就是神通廣大”。她不曾想過這個佃戶之子成為革命英雄之后，見了東家仍叫“老爺”意味什么？她更不曾想到知識分子與農(nóng)民結(jié)合往往不是改造了農(nóng)民而是被農(nóng)民所改造。他們攜起手來，出生入死，奮斗幾十年，直至“文革”，作為黨內(nèi)、軍內(nèi)的高級干部雙雙自殺。當我們?yōu)檫@兩個忠魂奏一曲悲歌、灑一掬同情之淚的時候，我們是否思考過這樣的問題：那個忠誠的佃戶和虔誠的教徒與后來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之間相距多遠？就明玉而言，她是否在用一種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去對待一種思想學說？

明玉沒有聽從媽媽的勸告，玉——碎了。她用死證明自己仍是一個不順從的人。她從未想到，在潛意識里她同別人一樣在順從著一種新的宗教——選定十二月二十七日自殺，以免與偉大領(lǐng)袖的生日沖突的舉動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

從實際出發(fā)而不是從某種理念、某種公式出發(fā)，在文化沖突的大背景下深入挖掘每個人物的內(nèi)在矛盾是這部小說的成功之處。一個忠誠的國民黨人怎樣理解革命、怎樣理解共產(chǎn)黨和農(nóng)民、怎么看待支持中國革命的外國人、怎么對待生死？一個資本家如何對待愛情、對待“文革”、如何理解人生？秉崇和長風會給我們極好的啟示。他們雖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作者對這些人物的塑造仍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p>

當然，在人物塑造上也并非盡善盡美，如久愉，按其思想邏輯和社會關(guān)系，他似乎更可能去參加唐才常領(lǐng)導的自衛(wèi)軍起義，而不是去解救庚子之亂中的幾個教民。還有明玉，作者對她后半生的處理未免簡單、呆板。這些不足的產(chǎn)生顯然與作者的思想認識有關(guān)。久愉死了，盡管我們不知道他死于誰手，但死于庚子之亂是確定無疑的。這種處理無形之中為原本已足夠兇殘、野蠻的義和團形象加上了更濃重的一筆。義和團運動當然有其殘暴、愚昧的一面，作者對此做了真實的描寫，對于一向回避這一點的國內(nèi)文史界來說，這無疑是個很好的針砭。但是作者忽略了義和團盲目排外后面涌流的合理的民族感情和不屈的民族精神。這同樣是一種偏見。孫中山先生一九二四年談到民權(quán)主義時曾指出，義和團的排外主義表現(xiàn)了“對于歐美新文化的反動”，但是，“經(jīng)過那次血戰(zhàn)之后，外國人才知道中國還有民族精神，這個民族是不可消滅的”。這個評價才是公允的，才是歷史主義的。

如果說作者對于久愉的處理與對義和團的偏見有關(guān)，那么明玉這個形象的單薄則與作者對“文革”的認識不無聯(lián)系。顯而易見，僅僅用“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第435頁)來解釋這場歷經(jīng)十載的民族浩劫是難以塑造出豐富、完整的明玉形象的。

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哉f：《春月》中的人物是新文學史上所未見的。在我們作家的筆下，長風這類資本家總是形容枯槁、色彩單調(diào)的。我們也只能看到義和團反帝愛國的一面，看不到它盲目排外、愚昧殘暴的另一面，這公案不說自明，——不是我們的作家缺乏才華，而是我們極左的政治環(huán)境窒息了人們的求實精神和創(chuàng)造能力。

包柏漪是幸運的，她的特殊的文化背景，使其有可能站在新的角度去思考中國文化和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而她的特殊經(jīng)歷又使她能夠從兩方面看生活：“既是母親又是女兒，既是中國人又是美國人，既是子輩又是長輩，既是個人又是家族的一員”(《春月》跋)，或許還可以加上一句：既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的短處又可以看到它的長處。

這樣說既沒有“只有到外國才能寫好中國”的意思，也不是抹煞作者本人的主觀因素。作為一個美籍作家，包柏漪固然可以免去許多創(chuàng)作之外的考慮，但她的劣勢也是明顯的——她所描寫的是現(xiàn)今中國人也不熟悉的歷史生活。其困難之大是可以想象的。為了寫這本小說，作者“看了無數(shù)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書籍和史料”(答《鏡報》記者)，先后五次回國搜集素材，花了六年時間寫作。

小說基本采用傳統(tǒng)寫實主義手法，我們說“基本”是因為作者在傳統(tǒng)手法中還加入了某些現(xiàn)代派的表現(xiàn)手段。比如，秉毅中彈后對往事的回憶就是典型的“意識流”。而“春月”、“古柏”、“墨塔”及老太師講的故事、秉毅與春月相愛、秉毅、久愉之死等語詞的選擇和情節(jié)的設(shè)計則是現(xiàn)代派的象征、譬喻手法的運用。這些象征和譬喻賦予了形象多層次的含義：秉毅與春月相愛、同居，既表明了近代人反抗舊傳統(tǒng)的艱難曲折，又暗示著中國的封閉性文化必然會產(chǎn)生“自戀性”的亂倫。秉毅和久愉不明不白的死，既說明了動亂之中人命如草芥的殘酷現(xiàn)實，又隱含著在黑暗之舊中國，先進人士隨時都可能被“無物之陣”吞噬的悲劇命運。它們對加深主題，擴大思想容量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小說的語言很有特點，它典雅、含蓄、富有情趣。當然這也得力于翻譯家吳世良、英若誠夫婦精深的語言造詣和高超的翻譯技巧。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美國評論界對《春月》的語言也是深為贊譽的。

不過小說中也存在著一些西方讀者看不出來的問題——小說各章節(jié)前摘引的中國典籍、詩詞，或是對中國歷史、故事的簡單介紹，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有的不夠貼切，與本文脫節(jié)；有的則存在著知識性的失誤，比如，屈原自沉后“楚君悟其忠，知誤信讒言，遣人覓其尸”的說法與史實不符。又如，第十五節(jié)《新年》前引用的《大學》，并不是出于春秋之時的孔子，而是出于秦漢之際的儒家經(jīng)典《禮記》。

包柏漪將此書的中譯本獻給了吳世良，作為一個尊重藝術(shù)家的勞動，為之嘔心瀝血的譯者，她是受之無愧的。但是，我想，這部小說亦不妨獻給中國過去和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因為正是他們最關(guān)心小說中提出的問題：中國文化向何處去？而這，也正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的總主題——“中國向何處去”中的應有之義。

驕陽已經(jīng)偏西，“春月”何時夢回？共同的焦慮、共同的責任把大洋兩岸的炎黃子孫聯(lián)系在一起了，經(jīng)過長久的隔絕之后，我們終于聽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回應——雖然入了美國籍，嫁了美國佬，包柏漪的胸膛里跳動的仍是一顆中國心。

(《春月》，包柏漪著，吳世良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十月第一版，4.60元)(本文頭像丁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