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亮
楊絳先生新出回憶錄散文集《將飲茶》(三聯書店),表明“將”要“飲”的是“孟婆茶”。妙在“將飲”其未飲,虧得“將飲”還無須乎飲,作者還記得——她清醒地理解孟大姐的原則的堅定性,預先自覺地交出她記憶的珍藏?!皩嫴琛斌w現的是記憶與遺忘的辯證統(tǒng)一。這是智者健康的記憶。是對孟大姐的順從,更是對孟大姐的抵制。
回憶錄的寫法,也同其他文體一樣,無法有法,沒有定法會有常法。我感覺到最基本的常法有二:一是逐年逐月乃至逐日的寫,作者的記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二是牽合歷史教科書,只揀有意義的大事寫;作者的記憶是篩子,全漏掉尋?,嵭?。兩法合取,構成常法第三:天天溢采,頁頁流光;作者的記憶恰似聚寶盆,取之不盡的全是寶貝。
《將飲茶》作為回憶錄,采取了別一法:只寫記得起來的事,多寫尋?,嵭?,寫短而零碎的散文。這樣的寫法使人明顯地感受到一種作者的自覺努力,即盡可能回避、限制和約束伴隨著記憶而來的“自由想象”:人生苦短而生涯難定,短散寫來,可節(jié)省構造的經營意匠;對象均為“歷史上的小人物”,瑣屑寫來,會限制人為的粉飾和夸張;往事如煙而記憶有限,只寫記得起來的,就約束了浮想聯翩的羽翼。必須強調指出的是,通?!坝浀玫摹币膊蝗菀兹珜懀驗橛行┦率菚坝袚p”令名令譽的;“有利”、“有損”,并作實紀,也是《將飲茶》的一種明顯的努力(參看一九八七年《讀書》第一期《未甘術取任緣差》)。我一再用了“努力”這樣的措詞,因為我不愿意把《將飲茶》的“真”絕對化。同時我也并不認為作者的上述寫法“獨出心裁”,是個“創(chuàng)造”——“反仿”而已,反過來模仿常法一一錢鐘書先生對“反仿”以及由“反仿”同它的正面所構成的文壇“風氣”,是早就有過精辟的論述的(《七綴集》1—2頁)
你請讀《回憶我的父親》。作者開篇交代的寫作緣起是:
一九七九年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為調查清末中國同盟會(包括其它革命團體)會員情況,給我一封信,原文如下:“令尊補塘先生是江蘇省最早從事反清革命活動的人物之一,參加過東京勵志社,創(chuàng)辦《國民報》《大陸雜志》,在無錫首創(chuàng)勵志學社,著有影響”,因此要我介紹簡歷及傳記資料等,并提出一個問題:“在補塘先生一生中,有過一個重大的變化,即從主張革命轉向立憲。這中間的原因和過程如何,是史學界所關心的,盼望予以介紹。
這里體現了史學家應具的視角和思路。史學家的思路是完全可以啟引作者對近代史作一番考察以把握把人物浮于其上的歷史潮流,從而寫出既符合歷史真實、又反映時代特征的人物傳記來的(這一類傳記讀者是太熟悉了)。在這個具體狹小的范圍內條件要比史學家優(yōu)越的作者,卻并沒有這樣做。作者在《孟婆茶》里就表示過,她對自己“對號入座的牌子”上的“字碼”都辨認不清;我想她根本無意于“橫通”到史學家的領域去。她只是“盡我的理解,寫一份可供參考的資料”;而所謂“理解”,就是必須涉及人物的“歷史”內容時所作的“推想”,作者申明,“因為都未經過證實。我在父母身邊的時候,對聽到的話不求甚解。有些事只是傳聞;也有些是父親對我講的,當時似懂非懂,聽完又忘了;有些事是旁聽父母談話而領會的”。這樣,通篇回憶錄,記實為主為“實”,理解“虛”而次之。一個典型的例證是,作者記得并記下她母親曾剪貼收集過父親三十年代在《申報》和《時報》上寫的一些他所謂“惡毒的大臭屁”的“時評”;那些本來是最直接反映出時評作者思想的資料,找來分析評說是大有文章可做的(這也屬于回憶錄、傳記寫作的“常法”),回憶錄只虛虛帶過:“父親很明顯地不喜歡我們看,所以我從來沒偷讀過”,至今也還“無緣到舊報紙上去查看”。
補塘先生是一位具有典型的思想歷程的“歷史人物”;回憶錄卻完全是從女兒憶及的角度來寫——“我如今只能替我父親說?!也皇翘谩ぜX德,我只是你們的爸爸。”這是一位值得作者懷念和驕傲的父親,他的骨梗,他的堅持正義,是一筆珍貴的遺產,作者沒有理由不記得,不作憶敘。尤其是關于他的那個“Dare tosayno!你敢嗎?”的掌故,一小節(jié)不能再簡樸的文字,讀來直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但是,從該書二十二頁注釋可以看出,一些有資料記載可憑的“掌故”,作者“沒有聽說過”的就不充作“記得起來”的,夸張渲染而與事實不符的干脆予以否定,盡管那些“掌故”有利于佐證和增添她父親的令譽——作者會“感念”那位在香港已作古人的父執(zhí)晚年“還記起我的父親”,但也只好指出,“他把事情記錯了”。
我尤感“興趣”的是,回憶錄也讓讀者了解到一些并不那么“有利”的掌故,因為它們也在作者“記得起”的范圍內:作為一位反清革命的先覺先行,她父親曾這樣總結過他們的努力,說一個制造“紅丸”的會員發(fā)財成了大富翁,那大約就是“勵志學會”“唯一的成績”;“那時候,為宣統(tǒng)‘輔政的肅清王善耆聽到我父親是東西方法律的行家,請他晚上到王府講授法律課”;她記得小時候家里掛過“大概是大總統(tǒng)發(fā)給每個下屬”的黎元洪的照相,他還親筆題寫“補塘檢察長”;為判決惡霸案得罪權要而被參,“袁世凱的機要秘書長張一麟(仲仁)先生恰巧是我父親南洋還不知北洋的同窗老友,所以我父親沒吃大虧。據說,袁世凱親筆批了‘此是好人四字,我父親就調到北京”,事后父親“感嘆說:‘朝里無人莫做官”;她還記得她們家在北京時同章宗祥家過從甚密,“我父母講到‘二十一條的時候,總把這位同窗稱為‘嘴巴。據我猜想,大約認為他不是主腦,只起了‘嘴巴的作用”,“父親藏有這位朋友的一張照相,每次看了總點頭喟嘆說:‘絕頂聰明人……,言下無限惋惜”。上述那樣性質的掌故,常規(guī)回憶錄一般是會從記憶的篩眼里過漏掉的。作者推想得有理,象補塘先生那一類人,解放后如果還健在人間,“大概是會給紅衛(wèi)兵打死的”。
作者對這一類掌故是有她自己的“理解”的,否則她不會毫無顧忌地如實寫出。我理解作者的“理解”:一、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他是被特定的歷史條件和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限定了的,他就是規(guī)定了他生活歷程的復雜多樣的社會關系,決不可能是懸浮在空中的“超人”;二、人在社會中充當了各式各樣的角色,但他首先是他自己,臺上的“檢察長”與乎下野后的“律師”與乎在家的“父親”、“丈夫”、“兄長”,或早年如彼、晚年如此,“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對作者來說,補塘先生主要是她的這樣一位父親(即黑格爾說的“這一個”)。墓碑記載的是死人;作者記憶里的父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活人。
不同的讀者讀同一篇文章,其感受的差異有時會顯得特別古怪。我就感到我的讀后感有點兒異乎尋常——讀《回憶我的姑母》,我好象在讀“論文”,讀一篇“歷史哲學”的論文;盡管回憶錄基本上是瑣屑的紀實、絕少主觀的議論。我冷靜地想過一下,原來回憶錄是楊絳先生的,她并沒有做學問;而讀后感則是我的,好些“讀后感”著摸不透,清不出條理,是我自己陷入“學問”中去了。
一個不言而喻的根本前提是,楊萌榆先生早就以“婆婆”的形象強烈而深刻(卻并不鮮明)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了,甚至可以說成了我的知識結構堅牢的一部分。因而當我讀到關于她“罵敵遇害”、被日本兵用槍擊落蘇州的河水中的情況時,感到意外、震驚之后,我一下子陷入了“兩難”。
作者為什么要寫這篇回憶錄?——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給我的信里說:“令姑母蔭榆先生也是人們熟知的人物,我們也想了解她的生平。蔭榆先生在日寇陷蘇州時罵敵遇害,但許多研究者只知道她在女師大事件中的作為,而不了解她晚節(jié)彪炳,這點是需要糾正的。如果您有意寫補塘先生的傳記,可一并寫入其中。”
那么,作者是想在蔭榆先生的“晚節(jié)彪炳”方面有所“糾正”?看不出。不,作者在這篇回憶錄中也并未采取上述史學家的思路和角度。我們只看作者“怎樣寫”就可證明?!拔也淮笤敢饣貞浰驗樗懿幌矚g我,我也很不喜歡她”,這是回憶錄的基調;作者“不喜歡”的根據和理由是充分的,大量憶敘的瑣屑所體現的“她”的性格,突出地令人感到古怪別扭,一點兒也引不起我們的好感,甚或同情。這就確如作者說的,“也許正因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對她的了解倒比較客觀。我且盡力追憶,試圖為她留下一點比較真實的形象。”作者的寫作目的,如是而已。是的,她照例不打算“橫通”到“歷史”中去裁定和“糾正”屬于“歷史人物”的楊蔭榆,她要寫的是“我的姑母”。
當然“我的姑母”畢竟也是個“歷史人物”,否則作者也無從對她姑母的一生作“坎坷別扭”這樣的評估。但“坎坷別扭”不是歷史的結論,更多的是包含著作者對世事人生的興感。我們且看被其古怪性格所貫串始終的楊蔭榆一生的簡歷。楊蔭榆出生在還必須把自己的天足纏成“三寸金蓮”的時代,她歷史必然地承受了她畢生唯有的一次、卻極為不幸的婚姻(在魯迅,被痛苦而幽默地稱為“母親的禮物”;在郭沫若,則遺憾而風趣地說成“隔著口袋買貓兒,交訂要白的,拿回家來卻是黑的”)。時當“民國”前整整十年,初嫁的楊蔭榆才十八歲,就倔犟地掙脫了那個時代只允許婦女忍受一輩子的包辦婚姻的枷鎖,從此獨身終老。一九○七年考得官費留學日本,六年學成回國,先后任教于蘇州女師和北京女高師?!拔逅摹鼻耙荒昙匆痪乓话四暧僧敃r的教育部資送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回國的第二年即一九二四年,出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校長。美國人喜歡說“四十歲是人生的開始”,恰就在這個年紀,她剛“開始”就掉進了歷史潮流的旋渦,終未“起水”。一九二五年回蘇州,教英文、教日語、教數學,中學、大學兼職,繼續(xù)著忙忙碌碌的“人之患”生涯。日寇陷蘇州,她罵敵遇害,終年五十四歲。這就是楊蔭榆從學校門到學校門的一生。她憑一雙“三寸金蓮”在那個時代掙扎,歷盡坎坷,僅落得罵名遺世?;貞涗浗K篇,作者稍抒感慨:“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p>
讀過回憶錄,我想了許多。一九二四年完全有資格決定楊蔭榆一生的命運,一九三八年為什么不可以理直氣壯及時地站出來為她說話呢?我會象對待被害于新加坡的郁達夫一樣,從新認識和肯定這位充當了侵略軍鐵蹄下被蹂躪的女同胞的守護神的楊蔭榆嗎?“晚節(jié)彪炳”、需要“糾正”云云,那么“早節(jié)”如何理解?那位有名的楊度以及類似的歷史人物又該怎樣理解呢?我們需要歷史,歷史總是會允諾我們的需要嗎?真如懷疑派哲學家休謨說的,“是這樣”(is)和“應該怎樣”(ou-ght)老是合不攏來嗎(參看《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收《七綴集》)?這都是一些客觀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都饒有意味,但并不是那么容易參透的。讓我再多想想。
“兩難”是個人為的客觀存在,只要有兩個人存在,就避免不了有時會陷入“兩難”?!峨[身衣》就是對這個人生“兩難”的哲理思考和激情的抒發(fā),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隱身衣”有它的兩難,《隱身衣》就是兩難。作者最終還是向往隱身衣,“無論如何,隱身衣總比國王的新衣好”。她說,“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那意思不過是說,我們大家都本本分分,各盡其能,相安樂業(yè)——
西班牙諺云:“干什么事,成什么人?!比说淖鸨埃豢康匚?,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我們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么料,充什么用?!奔偃缡且粋€蘿卜,就力求做個水多肉脆的好蘿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糍糍實實的包心好白菜。
這使人聯想起據說是斯賓諾莎某個居處墻上撰刻的詩銘——
唉!假如所有的人都是智者,
并且也同樣善良,
大地就是一個伊甸樂園。
可是,問題在于,人類從始祖起就已被上帝罰到人間來了。詩人的慨嘆是理智的——“唉!假如”;《隱身衣》的興感也是理智的——“廢話,代后記”。由此我想到,這種學者的興感,該就是《將飲茶》蘊含著一股真摯的激情的來由吧。這是一種理性的激情,介乎塵緣與超脫之間,是一種超越。寫回憶錄可絕不是寫抒情散文;然往事不憶也罷,到了非憶敘不可的時候,郁積的興感就會融注筆端,彌漫浸潤在字里行間,越是控制的客觀的筆調,越顯得感慨的深雋,或者說,感慨多在不言中。人們強調“詩有史筆”,不大理會“史具詩心”(《管錐篇》多處論及);我們且來品味一下《將飲茶》的理性激情。
你請讀《丙午丁未年紀事》。你看作者是怎樣憶敘他們夫婦的職司的。這是兩位一麻袋一麻袋、一紙包一紙包搞翻譯、做學問的研究員——
他的專職是掃院子,我的專職是掃女廁。我們草草吃過晚飯,就象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規(guī)定牌子圓形,白底黑字。文學所規(guī)定牌子長方形,黑底白字。我給默存找出一塊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guī)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象阿麗思夢游奇境,不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curiouserand curiou-ser!”
這段樸實、從容的文字,除了那個重疊的英文單詞,你是找不出第二個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匯和用語來的。這說明作者并不陷溺于一己一私的恩怨;她似乎跳過一邊,旁觀以照。但是你會感覺到滑稽,同時也會感受到莊嚴。理智要把荒誕條理化(出語盡雙成對,丫叉錯落連環(huán)),以看個究竟——理性的激情全在“不言”的超越之中。還有關于那個“可愛的鬼臉”、那些“披著狼皮的羊”、“上山下鄉(xiāng)后的紅衛(wèi)兵”的許多憶敘,由于上述那種作者的“詩心”,殊耐咀嚼,讀來又令人感慨系之而深長思之。
一個追求真理的學者是無法超脫的,那怕你不做學問,只要你還未飲孟婆茶。學問中全是人生世事,世事人生中又全是學問。對隱身衣的向往,畢竟也只是向往而已。對了,就是飲過了茶,也還是遠沒有蓋棺定論哩。
其實,讀《將飲茶》,是聽一位學者兼詩人的女主人在客廳里同學人朋友(我的閱讀角度則是偶一夾在客人中間悄然旁聽的“學生”)對坐品茗——清茶一杯令人清醒怡神,并不是孟婆茶——談掌故、談人生,言談中充滿了激情和學識,幽默里體現出嚴肅和認真。
祝愿楊絳先生象她的散文集永遠固定了時態(tài)的書名一樣:將飲茶。
(《將飲茶》,楊絳著,三聯書店一九八七年五月第一版,1.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