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龍/著 迮 衛(wèi)等/譯
亨德里克·房龍(一八八二——一九四六),荷蘭裔美國人,早年就讀于美國。他雖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在慕尼黑得過哲學博士學位,卻沒有沾染上德國學院喜大言空,刻意艱深,好立體系的習氣,一生專事通俗歷史讀物的寫作,不以高深炫人。他的書里,洋溢著一種廣博的精神和開明的氣度,字里行間閃耀著作者的機智和俏皮,讀起來仿佛冬夜圍爐,聽一位幽默風趣的老人清談娓娓,閑話古今,益人心智,不覺忘倦。也正由于此,他的書在世界各國,曾贏得過無數青年讀者的心。
《寬容》一書(原名《人類的解放》),初版于一九二五年,我國商務印書館解放前曾出版過一個譯本,這里選刊的是迮衛(wèi)等譯、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新譯本。房龍在這部專題史話中,歷數人類思想發(fā)展的史實,倡言學術和思想的自由,主張對異見的寬容,反復申明愚昧和偏執(zhí)的危害,認為只有寬容才能給文明的發(fā)展帶來繁榮。盡管房龍的認識有其局限,但該書所包含的這一主題,今天仍然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現代的不寬容就象古代高盧人一樣,可以分為三種:出于懶情的不寬容,出于無知的不寬容和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寬容。
第一種也許最普遍。它在每個國家和社會各個階層都能看到,尤其在小村子和古老鎮(zhèn)子里更為常見,而且不僅僅限于人類的范圍。
我們家的老馬在前二十五年里在考利鎮(zhèn)的溫暖馬廄度過了安定的生活,說什么也不愿意到西港的同樣溫暖的谷倉去,理由很簡單,它一直住在考利鎮(zhèn),熟悉這里的一磚一石,因此知道每天在這里的舒適土地上漫步時不會受到陌生景物的驚嚇。
我們的科學界迄今花費了巨大精力研究早已不復存在的波利尼西亞群島的方言,卻很可惜忽視了狗、貓、馬和猴子的語言。不過,假如我們懂得一匹名叫“杜德”的馬與從前考利鎮(zhèn)的鄰居說些什么,就能聽到一場空前激烈的不寬容的大發(fā)泄。杜德已經不是小馬駒,在許多年前就已定型,所以它覺得考利鎮(zhèn)的禮節(jié)、習慣和風俗樣樣順眼,而西港的則完全不對頭,至死它還是這樣認為。
正是這種不寬容使父母對子女的愚蠢行為搖頭嘆息,使人們荒唐地向往“過去的好日子”,使野蠻人和文明人都穿上令人難受的衣服,使這個世界充滿了多余的廢話,也使抱有新思想的人成為人類的敵人。
不過即使這樣,這種不寬容相對來說還是無害的。我們大家或早或晚都要因為這種不寬容而受罪。在過去的幾代中,它致使數以百萬計的人背井離鄉(xiāng),如今它又是使渺無人煙的地方出現永久居民點的主要原因,不然那些地方到現在還會是一片荒涼。
第二種不寬容更為嚴重。
無知的人僅僅由于他對事物的一無所知便可以成為極其危險的人物。但是他如果還為自己的智力不足借辭辯解,那就更為可怕。他在靈魂里建立起了花崗巖的堡壘,自我標榜一貫正確,他站在要塞的頂端,向所有敵人(也就是不茍同于他的偏見的人)挑戰(zhàn),質問他們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有這種苦惱的人既苛刻又卑鄙。他們常年生活在恐懼之中,很容易變得殘酷暴虐,喜歡折磨他們憎恨的人。正是從這伙人當中首先冒出了“上帝的特選子民”的念頭。況且這些幻覺的受害者總是想象他們與無形的上帝有某種關系,以此來壯膽,為自己的偏執(zhí)辯護增色。
譬如,他們絕不會說:“我們絞死丹尼·迪弗爾,是因為他威脅了我們的幸福,我們對他恨之入骨,只是喜歡絞死他而已?!彼麄兪墙^不會這樣說的。他們湊到一起召開氣氛莊嚴的秘密會議,一連幾個小時、幾天或幾個星期詳細研究上面說的丹尼·迪弗爾的命運,最后判決一經宣布,丹尼這個也許只搞了些諸如小偷小摸的可憐蟲便儼然成為犯有重罪的最可怕的人物,膽敢違反上帝的意志(這意志只是私下授與上帝的特選子民,也只有上帝的選民才能理解),對他執(zhí)行判決是神圣的責任,法官也因為有勇氣給撒旦的同伙判罪而光宗耀祖。
忠厚老實、心地善良的人和野蠻粗魯、嗜血成性的人一樣,都很容易被這個最為致命的幻覺所迷惑,這在歷史學和心理學上已經司空見慣了。
一群群的人們興致勃勃地觀看一千名可憐的犧牲者遭難,他們肯定不是殺人犯。他們是正直虔誠的老百姓,自己還覺得是在上帝面前從事一件榮耀的事情哩。
如果有人向他們提到寬容,他們還會表示反對,認為這是不體面地承認自己道德觀念衰退。也許他們自己就不寬容,但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反倒以此而自豪,還振振有詞,因為在潮濕寒冷的晨光里站著丹尼·迪弗爾,他穿著藏紅色襯衣和綴滿小魔鬼的馬褲,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執(zhí)行絞刑的市場。示眾一結束,人們便回到舒適的家里,飽餐一頓牛肉和豆角。
這本身不就足以證明他們所想的和所做的是正確的嗎?
不然他們怎么能是觀眾呢?怎么不和死者調換一下位置呢?我承認這個觀點是經不起推敲的,但卻很常見,也難予以回擊,人們只是深信自己的思想就是上帝的思想,因此根本無法明白自己會有什么錯誤。
第三種不寬容是由自私自利引起的。實際上它是嫉妒的一種表現,就象麻疹一樣普遍。
耶穌來到耶路撒冷后教導人們,靠屠殺十幾只牛羊是喚不來全能上帝的垂青的,于是所有靠典禮祭祀謀生的人都詆毀他是危險的革命者,在他還沒有從根本上危害他們的大股收入時,就設法把他處死了。
幾年后,圣保羅來到艾菲西斯,宣揚一種威脅珠寶商買賣的新教義,因為當時珠寶商通過制作和販賣當地的女神黛安娜的小塑像大發(fā)橫財,為此金匠行會差一點要用私刑教訓這個不受歡迎的侵入者。
一些人依靠某種已經建立的崇拜來謀生,另一些人卻要把人們從一個寺廟引到另一個寺廟,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公開的戰(zhàn)爭。
我們在討論中世紀的不寬容時,必須記住我們要對付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只是在極為個別的情況下我們才能遇到三種不同的不寬容中的單獨一種表現。在引起我們注意的迫害案件中,常常三種情況并存。
一個組織如果擁有了雄厚的財富,掌管了數千英里的土地和統(tǒng)治了成千上萬農奴,就會把全部怒氣和能量都傾泄在要重新建立樸實無華的“地上天堂”的農民身上,這是很自然的。這樣,終止異端邪說就變成經濟上的需要,隸屬于第三種——出于自私自利的不寬容。
不過還有一種人感到了來自官方禁令的壓力,這就是科學家。這個問題更為復雜。為了理解教會當局對揭示大自然奧秘的人所執(zhí)有的邪惡態(tài)度,我們必須倒退若干世紀,看看一至六世紀中歐洲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野蠻人的入侵象一股無情的洪水掃蕩著歐洲大陸每個角落。在混濁的污水中還雜亂無章地站立著幾個古羅馬的國家組織。但是,城墻里面的社會已經毀滅,書籍被浪潮卷走,藝術也在新型的無知泥潭里被遺忘。收藏、博物館、圖書館和慢慢積累起來的科學資料全都被亞洲中部的野蠻人用來點了篝火。
那時統(tǒng)治世界的人用敵視的眼光看待科學,根本不鼓勵數學、生物學和動物學領域的獨立鉆研,更不必說醫(yī)學和天文學了,它們的地位低下,不為人們所重視,絲毫沒有實用價值。
現代人要理解這種情況實在太困難。二十世紀的人都信仰進步,盡管各自的角度不同。我們并不知道是否能使世界趨于完美。不過都覺得應該試一試,因為這是我們的神圣職責。進步已然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趨勢,有時這個信念似乎成為整個國家的國教。
但是中世紀的人卻沒有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
希臘曾經幻想實現一個充滿樂趣的美好世界,但是這個美夢僅僅是可憐的曇花一現!政治的動蕩無情地摧殘了它,席卷了整個不幸的國家。以后幾個世紀的希臘作家都成了悲觀主義者,他們凝視著曾經一度是樂土的廢墟,凄慘地認為人間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只不過是一場空!
另一方面,羅馬的作家從近一千年延綿不斷的歷史中得出了結論,從人類的發(fā)展中發(fā)現了一種蓬勃向上的潮流,羅馬哲學家們,也興致勃勃地為更幸福更美好的未來教育年輕一代。
以后基督教到來了。
人們關心的中心從這個世界移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們馬上墜回到又深又黑的地獄中,毫無希望地逆來順受。當時的人是低劣的。他的天性和癖好都是邪惡的。他沉溺于罪孽之中,在罪孽中出生,在罪孽中生活,最后在對罪孽的悔恨中死去。
但是舊的失望與新的失望之間存在一種差別。
希臘人堅信自己比別人更聰明,受過更好的教育,還憐憫那些不幸的野蠻人。但是他們從不認為他們的民族由于是宙斯的選民而與其它民族有任何區(qū)別。
相反,基督教從未能脫離自己的老祖宗?;酵桨选杜f約》當做自己信仰的一本圣書之后,便繼承了難以置信的猶太教義的衣缽,認為他們的民族與其它民族“不同”,只有表示信仰某種官方建立的教義的人才有希望獲得拯救,其他人則注定要沉淪。
有些人缺乏精神上的謙卑,相信自己是成千上萬同類中的得天獨厚之輩,上面所說的思想當然給他們帶來巨大的直接好處。在許多至關重要的年代里,這種思想使基督徒成為聯(lián)系緊密、自成一家的整體,在異教橫行的汪洋大海中超然地飄流著。
對特圖利安、圣奧古斯丁和其他埋頭于把教義寫成具有文字形式的人來說,在向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延伸的這片水域所連接的其它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他們最后的希望是要到達一處安全的海岸,在那兒建起上帝之城。至于其他拚命奮斗的人要達到或完成的事情,則與他們毫不相干了。因此,他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了關于人的起源和時間空間界限的完全新型的概念。埃及人、巴比倫人、希臘人和羅馬人發(fā)掘的秘密絲毫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真誠地相信,隨著基督的誕生,一切過去有價值的東西都已土崩瓦解。
胡言蠢話就如同炸藥,只有放在狹小密封的容器里,再加上外力的打擊,才會產生危險。如果放任一個可憐蟲去講演,他至多只能招來幾個好奇的聽眾,他的苦心只會成為大家的笑柄。
我發(fā)現寫歷史越來越困難。我就象自幼學拉小提琴,可是到了三十五歲別人突然給我一架鋼琴,命令我象克拉威爾演奏能手那樣生活,理由是“鋼琴也是音樂”。我已經學會了某個領域的技巧,卻必須從事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工作。我所學的是借助一種明確建立的秩序觀察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即由皇帝、國王、大公和總統(tǒng)在眾議員、參議員和財政秘書輔佐下較為有效地管理的國家。而且在我年幼的時候,上帝仍然是大家心目中掌管一切的萬物之尊,必須不失禮節(jié)地崇拜才行。
后來開戰(zhàn)了。舊秩序被打翻在地,皇帝和國王被廢黜,負責的大臣被不負責任的秘密委員會取代,在世界許多地方,天國的大門被不經議會同意而頒布的敕令關閉了,一個已死的經濟學雇傭文人被官方認做古往今來所有先知的繼承人。
當然所有這些并不會長久,但即使文明再過幾世紀才能趕上來,而到那時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就拿俄國的情況來說吧。大約二十年前我在這個所謂的“圣地”住了一段時間,那時我們得到的外國報紙中總有整個四分之一的篇幅被涂抹的漆黑一片,技術上稱之為“魚子醬”。這次涂抹是為了擦掉一些內容,因為小心翼翼的政府不愿意讓心愛的臣民們知道。
整個世界把這種監(jiān)督看作是“黑暗時代”的復蘇,令人難以容忍,西方偉大共和國的人保留了幾份被涂有“魚子醬”的美國滑稽報紙,給本國老百姓看,讓他們知道遠近聞名的俄國人實際上是落后的野蠻人。
我是在較為開明的社會環(huán)境中長大成人的,這個社會信仰米爾頓的格言:“最高形式的自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自由地了解、自由地闡述和自由地辯論?!?/p>
正象電影上描述的,“開戰(zhàn)了,”于是我看到過去的時代,《神山布道》被宣布是德國的危險文件,不允許在千百萬王國臣民中流傳,編輯和印刷商要是出版了它就會被罰款或坐牢。
鑒于這些,似乎放棄研究歷史,搞短篇小說或經營莊園更明智些。
但這是服輸認栽。我要堅持自己的工作,盡量記住在秩序井然的國度里,每個正直的公民都應該有權表白、思考和陳述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只要不干涉他人的幸福、不破壞文明社會的禮儀和不違背當地警察局的制度就行。
當然,這使我備錄在案,成為所有官方出版審察的敵人。依我之見,警方應該追查的倒是那些為了私利而印刷的色情雜志和報紙。至于其它的,誰愿意印什么就由他去印吧。
我講這些并不是說我是理想主義者或改革家,我很講實際,最憎惡浪費精力,也很熟悉過去五百年的歷史。這段歷史清楚地表明,對文字和言論的任何暴力壓服都沒有過任何益處。
同一個人,如果被目不識丁的粗魯的地方長官戴上手銬,送進監(jiān)獄,再判處三十五年的單獨囚禁,那他就會變成大家同情的對象,最后還會被譽為烈士。
但是要記?。杭扔袨楹檬芦I身的烈士,也有為壞事送命的亡命徒,后者手段狡猾,人們無從知道他們下一步要干什么。
因此我主張,由他們去說去寫吧。如果說的是至理名言,我們就應該知道,如不然,也會很快被忘記。希臘人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羅馬人在帝國時代之前也是這樣做的。但是一俟羅馬軍隊總司令成為帝國半神半人的人物、成為朱比特的遠親、遠遠地離開了普通民眾,一切就都改變了。
“欺君犯上”的滔天罪名被炮制出籠。這是一樁政治罪,從奧古斯都時代到查士丁尼當政時期,許多人僅僅由于犯顏直諫稍有冒犯,便被投入監(jiān)獄。但如果人們把羅馬皇帝束之高閣不去搭理,也就沒什么談話題目可忌諱了。
到了教會統(tǒng)治世界的時候,快樂的時光便一去不復返了。耶酥死后沒幾年,善與惡、正統(tǒng)與異教之間便有了明確的分界線。尼卡會議(三二五年)以后,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對文字的審查隨之成為教士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某些書是絕對禁止的。還有些書則被稱為“危險品”,并有警告說,閱讀這類書的人都要冒身家性命的危險。作者在出版作品之前,最好還是先獲得當局的批準,以保平安,這形成了一種制度。作者的手稿必須送當地主教審批。
即使如此,作者也不總能擔保著作可以久存于世。這個教皇宣布這本書無害,而他們的繼承人卻會宣布它邪惡而不正派。
不過總的來說,這個辦法倒也較為有效地保護了撰寫人免于與自己在羊皮紙上的作品一起被燒為灰燼。那時的圖書還靠手抄相傳,出版一套三卷本需要五年時間,所以這項制度甚為奏效。
然而這一切都被谷登堡的發(fā)明改變了。他的別名叫古斯弗雷什。
從十五世紀中葉以后,有魄力的出版商在不足兩星期內便可以出版四百至五百本之多的圖書,在一四五三年至一五○○年的短暫時間內,西歐和南歐的讀者竟獲得不下四萬冊不同版本的圖書,這相當于當時較大的圖書館歷代積累的全部藏書。
圖書數量出乎意料地迅猛增加,使教會憂心忡仲。明知一個異教徒在閱讀自抄的《馬太福音》,卻不能輕易逮捕他,不然的話對擁有兩千萬冊編輯整潔的圖書的兩千萬異教徒又該如何處理呢?他們對當權者的思想構成了直接威脅,看來必須指派一個特別法庭審查以后所有的出版物,決定哪些可以出版,哪些永遠不能見天日。
這個委員會經常公布一些書目,認為這些書含有“犯禁知識”,由此產生了臭名昭著的《禁書目錄》。它與宗教法庭的名聲差不多一樣狼藉。
有人認為對印刷出版的監(jiān)督是天主教會獨有的,其實這并不公正。許多國家的政府也害怕出版物會象雪崩一樣突然壓下來,威脅國家的安寧。他們早已強迫出版商把書稿送到公共檢查機關,凡是沒有蓋上官方批準大印的書都不得出版。
不過除羅馬外,沒有一個國家把這種做法延續(xù)至今,即使羅馬的情形也與十六世紀中葉截然不同。這也是勢在必行。出版工作的進展迅猛澎湃,紅衣主教為審查各類印刷品而成立的“《禁書目錄》委員會”,也就是紅衣主教會議,很快就應接不暇、力不從心了。除圖書以外,還有小冊子和油印文稿,以報紙、雜志和傳單的形式,如洶涌洪水沖擊過來,再勤勉的人也休想在兩三千年內通讀一遍,更不用說審查分類了。統(tǒng)治者對不幸的臣民施加了恐怖專橫的手段,但自己也因為專橫而大吃苦頭。
一世紀羅馬帝國的塔西陀就曾宣布自己“反對迫害作者”,認為“此乃愚蠢之事,絕無公眾注意之圖書亦會因此而大獲矚目?!?/p>
《禁書目錄》證實了這個論斷。宗教改革一獲成功,大批禁讀書目便地位驟增,成為想完整了解當代文學的讀者的向導書。還不止這些。十七世紀的德國和低地國家(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的總稱)的雄心勃勃的出版商在羅馬長期駐有耳目,專門搜集被禁止或被刪節(jié)的最新書目,到手后便由特別信使跋山涉水越過阿爾卑斯山和萊茵河谷,以最快速度送到贊助人手里。繼而德國和荷蘭的印刷廠著手工作,夜以繼日搶印特別版,以高利賣出,由大批職業(yè)書販偷偷運往禁令森嚴的國度。
不過偷運過境的書畢竟有限,而且在一些國家,如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禁書目錄》直到前不久還十分猖狂,壓抑政策的后果實在觸目驚心。
如果這些國家在進步的競賽中落伍了,原因并不難尋,因為大學生不但不能使用外國的教科書,就連不得不使用的國內產品也是下等貨色,質量低劣。
最可悲的是,《禁書目錄》使人們心灰意冷,沒有心思再搞文學和科學了,因為頭腦健全的人不愿意辛辛苦苦寫下一本書,卻被無能無知的檢查官“修正”得七零八落,或者被無學無識的宗教法庭調查委員會校訂得面目全非。
他情愿釣釣魚,或者去化裝舞會和酒館消磨時間。也許他會坐下來,在對自己和自己的人民的完全失望中寫下唐·吉訶德的故事。
十萬人中最多只有一個人會跟隨培根追逐天上的虹,琢磨美妙動聽的進化理論以顛撲當時的神圣觀點,而只學過ABC的平民百姓卻可以從馬可·波羅那兒得知世界上還存在著《舊約》作者從未想到過的東西。
的確,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耗了這么多紙漿,這在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這個時代就是通常說的“文藝復興”。
文藝復興的文學產品并沒有在當時的世界——作家們生活的十五、十六世紀——產生巨大的效果。貢獻出新思想的人只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鵝毛筆英雄,他們象那些開大炮的朋友一樣,并沒能親眼看到自己取得多大成功,作品造成多大的毀壞。但是,他們總的說是鏟除了進步道路上的種種障礙。應當感謝他們徹底清掃了堆積如山的垃圾,沒有他們,這些垃圾還會在我們的思想里礙手礙腳。
不過嚴格地講,文藝復興起先并不是“向前看”的運動。它鄙視剛剛消失的過去,稱上一代人的著作為“野蠻”之作(或“哥特式的野蠻”之作,因為哥特人曾一度和匈奴人一樣名聲狼藉)。文藝復興的主要志趣在藝術品上,因為藝術品里蘊藏著一種叫“古典精神”的物質。
文藝復興的確大大振興了良知的自由、寬容和更為美好的世界,不過運動的領袖們并沒想這樣做。
早在這之前很長時間,便有人提出質問,羅馬主教有什么權力強行規(guī)定波希米亞農民和英格蘭自由民必須用哪國語言祈禱,必須以何等精神學習耶穌的教義,必須為自己的放縱付出多少代價,必須讀些什么書和怎樣教育子女。他們公然蔑視這個超級王國的力量,卻被它打得粉身碎骨。他們甚至還領導或代表過一場民族運動,但終不免失敗。
偉大的簡·胡斯余火未息的骨灰被不光彩地擲入萊菌河,這是對全世界的警告,教皇體制仍然是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威克利夫的尸體被官方執(zhí)刑人焚燒了,它告訴列斯特夏的下層農民,樞密院和教皇還能把手伸到墳墓里。
顯然,正面攻擊是不可能的。“傳統(tǒng)”這座堅固堡壘是在十五個世紀里靠巨大的權威逐漸地精心建成的,靠外力攻打休想占領它。然而,一些人對基督教事務毫無興趣,對教皇和主教也無切身之恨,他們胡亂開了幾炮,卻使這座陳舊的大廈倒坍了。
以馬可·波羅為例。我們知道他是個非凡的旅行家,看到過奇光異景,無怪乎
馬可·波羅從生到死當然一直是教會的虔誠弟子,誰要是把他比做幾乎是同時代的著名的羅吉爾·培根,他還會怒不可遏。培根是個地地道道的科學家,他為了追求知識,忍痛整整十年沒寫作,還在監(jiān)獄里關了整整十四年。
不過這兩個人中還是波羅更為危險。
我并不是說在世界尚未獲得一絲一毫的自由之前,僅靠出版一本書就能引起對《圣經》權威性的反叛。普遍的啟蒙開化是數世紀艱苦準備的結果。不過,探險家、航海家和旅行家的樸實直言卻得到了大家的理解,這對懷疑論精神的興起起了重大作用。懷疑論是文藝復興后期的特點,它允許人們去說去寫那些僅在幾年前還會使人落入宗教法庭的魔爪的言論。
以薄迦丘的奇特故事為例,他的朋友們從佛羅倫薩出發(fā),進行趣味宜人的長足旅行,頭一天便聽到了這些故事。故事里面講,所有宗教體制都可能有對有錯??墒侨绻@個說法成立,所有宗教體制都對錯相等,那么許多觀點就無法證實或否定,既然如此,持各種觀點的人為什么還要被判處上絞架呢?
也可以回到更實際的問題,看看一直受圣奧古斯丁思想熏陶的那些虔誠基督徒。圣奧古斯丁曾教導他們說,地球另一側的人所持的信仰是邪惡和異端的,那些可憐的生靈不可能見到第二次基督降臨,因而根本沒有理由活在世上。不過,當一四九九年達·伽馬首航印度歸來,描繪了他在地球另一端發(fā)現的人口稠密的王國的時候,這些善男信女又該如何看待圣奧古斯丁的教義呢?
這群頭腦簡單的人一直被告知說,我們的世界是平面圓盤子,耶路撒冷是宇宙的中心。然而“維多利亞”號環(huán)球航行后平安返回,這表明了《舊約》中的地理有不少嚴重錯誤,那么這些人應該相信誰呢?
我重復一下剛才所說的。文藝復興不是自覺鉆研科學的時代,在精神領域中也很遺憾缺乏真正的志趣。這三百年里在一切事物中作主導的是美和享樂。人們表露的是對生活的新的向往,但是里面卻無疑蘊藏著一種潛在的不滿,反對現存的社會和擁有無上權力的教會對人類理解發(fā)展的束縛。
個人的不寬容是個討厭的東西,它導致社團內部的極大不快,比麻疹、天花和饒舌婦人加在一起的壞處還要大。
我謹向已經厭煩于現代小說的人熱烈推薦伊拉斯謨信札,這位博學的求知者當年收到了許多比他更為溫順的朋友的來信,其中不乏老生常談的警告。
行政長官寫道:“聽說您整個考慮寫一本關于路德之爭的小冊子。請注意掌握火候,因為您容易觸怒教皇,教皇希望您能萬事平安?!?/p>
或曰:“某君剛從劍橋回來,他告訴我您正在籌備出版一本散文集??丛谏系鄯萆希灰腔实鄄桓吲d,他有權有勢,會使您受害匪淺?!?/p>
一會兒是盧汶主教,一會兒是英格蘭國王,一會兒是索邦大學,一會兒又是劍橋大學可怕的神學教授,四面八方都得考慮周全,不然作者就會失去收入,喪失官方保護,還會落入宗教法庭的魔掌,在刑車輪下被輾成碎塊。
如今,輪子(除做為運載工具外)已經降格放在老古董博物館里了。宗教法庭在近百年里已經關門閉戶,對致力于文學的人來說,官方保護沒有一絲實用之處,歷史學家聚在一起時更緘口不談“收入”二字。
不過,一提到我要寫一部《寬容史》時,另一種形式的警告和忠言便擁入我那與世隔絕的小住所。
“哈佛大學已經拒絕黑人進宿舍”,一個書記官寫道,“請務必在書中提一下這件最令人遺憾的事情。”
或曰:“弗拉明格的一家食品店老板公開宣稱加入了羅馬天主教,當地三K黨已經開始聯(lián)合抵制他,您在撰寫寬容故事的時候一定會就此談幾句吧?!?/p>
勿庸置疑,這些情況都很愚蠢,理應嚴受指責。不過它們似乎不在論述寬容的著作范圍之內。它們只是惡劣做派和缺乏正派的公共精神的表露。他們與官方形式的不寬容有很大不同,官方的不寬容是與議會和國家的法律緊密相聯(lián)的,它使對安分守己的百姓的迫害成為神圣的職責。
按巴奇豪特所說,歷史應該象倫勃朗的蝕刻畫一樣,它把生動的光輝灑在最好最重要的事情上,至于其它的,則留在黑暗中別去看吧。
現代的不寬容精神也曾經發(fā)瘋般地爆發(fā)過,報紙忠實地記載下了一切,但即使從這里面我們也能看到有希望的前途。
這本書必須保持短小。生意興隆的當鋪老板竭盡阿諛奉承之事,獨霸一方的北歐人的榮譽已有所折損,邊遠地區(qū)的福音傳教士無知無識,農民教士和巴爾干的猶太法學博士偏執(zhí)頑固。所有這些我都不暇談及了。他們總是糾纏著我們,人品倒是不錯,只是思想糟糕得很。
不過只要沒有官方支持,他們相對來說倒也無害。個人的不寬容沒有劊子手。如果允許了劊子手的角色,就象有時某些國家的情形那樣,那就超出了法律限度,真的成為警方的注意的對象。
個人的不寬容不存在監(jiān)獄,也不能為整個國家規(guī)定出人們必須想什么、說什么、吃什么和喝什么。如果真要這么做,就必然會招致所有正派百姓的強烈不滿,新法令就成為一紙空文,就連在哥倫比亞地區(qū)也無法執(zhí)行。
一句話,個人的不寬容只能以自由國家的大多數公民不介意為極限,不得超越。然而官方的不寬容卻不然,它可以權力浩大。它除自己的力量之外,不承認任何權威。
官方的不寬容一旦胡亂發(fā)起脾氣,便可以置無辜的人于死地,也從不做任何反悔補救之事。它不要聽任何辯解,還求助于“神靈”來支持自己的決定,花言巧語辯解一番“天國”的旨意,似乎打開生存之謎的思想是剛剛到大選中獲勝的人的獨有之物。
如果這本書屢次三番地把“不寬容”一詞當做“官方的不寬容”的意思解,如果我很少談到個人的不寬容,那還請讀者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