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生

在中國封建社會，魏文帝曹丕逼迫其胞弟曹植七步成詩的故事，常能引人的同情。由于曹子建當時情急智生吟出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千古名句，打動了曹丕手足之情，終于使才高八斗的大詩人免于殺身之禍。從此以后，這首詩就成為告誡人們切莫兄弟相殘的箴言。

這首詩，在文化大革命中，是被不少人暗自吟詠過的。它很確切地描繪了當時廣大受迫害而又不明真相的同志所暗懷的天真心情。今天，當我們緬懷黨和國家的主要領導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劉少奇同志，想到他竟然被自己的階級兄弟判斷為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首腦，從而被林彪、四人幫趁機迫害致死的時候，我們又一次不期而然地聯(lián)想起這首詩所詠嘆的那種兄弟相殘式的沉痛情愫。不過，這里有一個質的不同，那就是，林彪和四人幫一伙，打著超級革命路線的大旗，利用完全錯誤和不能成立的論斷，不僅害死了一些領導人，而且挑動了全國規(guī)模的群眾斗群眾、干部斗干部的兄弟相殘局面，把這首封建時代的詩所形容的個人悲劇，擴大到了社會主義時代全黨、全民族的悲劇的地步?，F(xiàn)在，制造這種需要全民同聲慟哭的悲劇的林彪和“四人幫”一伙，雖已被人民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但是，他們的思想流毒是否已經(jīng)徹底肅清？慘痛的歷史教訓是否已經(jīng)完全汲取？

筆者認為，從知識分子問題的角度總結這方面的經(jīng)驗教訓尚為不足，許多糊涂認識猶待澄清。

十年浩劫時期，受這種煎熬之苦最早、最久、最慘的，要算知識分子了。這千百萬受迫害的知識分子，又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一般業(yè)務知識分子，即在各行各業(yè)從事業(yè)務與生產(chǎn)的知識分子；一部分是管理知識分子，即在各行各業(yè)從事行政領導與組織管理工作的干部。前者的含義比較容易理解，后者的含義也許不大為人所熟悉。這是因為后一部分知識分子有多重身分的緣故，而且，在一個封建意識殘余還相當濃厚的社會里，他們的其他身分更受到人們的重視，他們自己也由于種種原因并不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但是，按照科學的觀點和現(xiàn)代國家的要求來看，他們既然身居管理工作的崗位，理應屬于管理專家一類的知識分子。他們很多人雖然出身于工農，但幾十年來在工作中鍛煉，已經(jīng)學會和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管理經(jīng)驗與學問。盡管由于不是他們的過錯，過去二十多年工作重心一直沒有認真轉到四化上來，但是，在那十七年中也取得了可觀的成就，如果一直有一個穩(wěn)定的路線、穩(wěn)定的局面，他們的知識和能力無疑還會有重大的進步。他們是地地道道的管理知識分子，而不象他們常常自謙地所說的是“大老粗”。作為一個現(xiàn)代國家，恐怕也不能由真正的大老粗來管理。這部分知識分子，當他們也受到業(yè)務知識分子所受的同樣殘酷的迫害之后，象俗話所說，即使不死，也掉了三層皮的情況下，就痛感到有理無處講，在真理面前不能人人平等的苦楚。這正好說明，他們一旦喪失其他身分之后，那種以知識為唯一力量的知識分子特征，就不可壓抑地顯示與突出起來了。我們之所以把各級行政領導干部首先看作管理知識分子，把他們劃歸知識分子一類，無非是要更加科學地來認識與要求他們的現(xiàn)代職能，即職業(yè)化的管理專家，而非終身制和變相世襲的官吏，從而認識林彪、四人幫迫害這部分知識分子所造成的社會后果的真正嚴重性質。

實踐已經(jīng)完全證明，當這兩部分有機結合在一起的主張四個現(xiàn)代化的廣大進步知識分子，在林彪、四人幫挑動群眾斗群眾、干部斗干部的陰謀下備受煎熬之際，也就是中國大地上反對知識、崇尚愚昧達到極點的時候，是中華民族的經(jīng)濟、文化、政治、道德等等遭受違反客觀規(guī)律的懲罰而陷于混亂和崩潰邊緣的年月。一個社會大規(guī)模地瘋狂迫害知識分子與這個社會隨即陷于混亂、臨近崩潰這前后兩種現(xiàn)象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在文化大革命中表現(xiàn)得再清楚也沒有了。因為，這個社會實際上不僅僅是在迫害知識分子，而是一般地在反對知識、反對科學、反對真理、反對客觀規(guī)律了，它怎能不因其愚蠢而受到客觀規(guī)律的懲罰呢？馬克思指出：“社會的一般知識(學問)，已經(jīng)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chǎn)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已經(jīng)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知識的控制，并根據(jù)此種知識而進行改造。”(《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手稿〕，柏林，1974年，第594頁)這就是說，知識不僅僅影響上層建筑對于經(jīng)濟基礎的反映和反作用，而且還通過對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生產(chǎn)力)的控制與改造而影響基礎與整個社會。所以，反對知識(也必然反對知識的承擔者——知識分子)的結果會給社會帶來倒退乃至奇災大禍，乃是一個必然的歷史法則，特別是在現(xiàn)代科學技術革命條件下，腦力勞動的作用日益增大，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發(fā)生本質變化的現(xiàn)時代。

有意思的是，這種血淋淋的沉痛教訓，在二千多年前封建專制一建立就已赫然表現(xiàn)出來，而且表現(xiàn)得也是那么怵目驚心。這就是以焚書坑儒和二世而斬著名的有秦一代的歷史教訓。

秦自孝公變法圖強以來，經(jīng)過一百四十年的奮斗，大一統(tǒng)的準備不可謂不久，到始皇并滅六國，武功聲威盛極一時，在施政方面，其革故鼎新的膽略更是無與倫比。但是，為什么秦傳到二世就滅亡了呢？歷來史家指出過不少原因，但很少有從類似于文化大革命的上述教訓或法則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的。

秦二世而斬的原因，從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部說，主要是大業(yè)初創(chuàng)，缺乏一套完善的統(tǒng)治專制官僚大帝國的經(jīng)驗，特別是缺乏一套周密而又富于彈性的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手段。秦始皇不僅沒有象漢武以后各朝那樣深刻領會儒學的妙用，崇尚儒術，改造與重用儒生，幫他鞏固中央集權統(tǒng)治，反而把民間所藏儒學《詩》、《書》付之一炬，并且廢私學，以吏為師，對于偶語《詩》、《書》的，甚至處以極刑。結果，不僅立時扼殺了一個歷史上百家爭鳴的思想繁榮局面，使秦的統(tǒng)治形象顯得特別生硬苛暴，而且把專制官僚政治的未來精神支柱儒學活生生加以扼殺，完全暴露出秦在思想統(tǒng)治術方面的鼠目寸光。他居然想在偌大一個專制帝國和以人治為基本政治規(guī)律的官僚政治社會里，用民主社會才能真正發(fā)達的法治來取代人治，他還否定儒家倫理政治的奧妙功能，拋棄禮治對于人治、法治的補強作用，妄想一步登入“法治王國”，豈非盲目冒進，陷入超越階段的偏激境地？用現(xiàn)代術語來說，秦政和李斯、趙高之流是推行了一條上層建筑領域中的極“左”路線。

不僅如此，他們推行政策方針的手段也是“左”得可怕。對于本是同根所生的孔孟之徒視若仇寇，竟然下毒手采取極頂殘酷的鎮(zhèn)壓措施。在當時人口稀少、知識分子尤其缺乏的古代，他一次坑儒四百六十個，無異于在今天數(shù)百萬人口的城市中活埋數(shù)萬名高級知識分子，或相當于消滅至少十個中國社會科學院。這種殘暴鎮(zhèn)壓知識的惡果是難以估計的。

二千多年的實踐證明，最適合于地主封建制的思想體系，不是法家、墨家、道家、釋家，而恰恰是儒家學說(當然，儒家對它們也有所吸收而豐富了自己)。賴有儒學，秦以后的王朝確實逐漸創(chuàng)造了一個比秦制周密靈活得多的維護大一統(tǒng)專制局面的精神統(tǒng)治體系。再加上官僚政治體制本身不斷的發(fā)展與完善，中國以小農經(jīng)濟與宗法家族為依托的封建臣民，確實比歐洲專制官僚政治下的臣民要順服得多，而秦以后一般全國性封建政權的國祚也因此超過了秦朝。這一切事實雄辯地說明，秦始皇焚書坑儒實質上是執(zhí)行一條自毀干城的極“左”路線。

教訓還不止于此。由于秦始皇推行殘暴愚蠢的愚民政策，其必然的結果就是“一言堂”大興，一切思想、一切知識必須由此一言堂出來才算正確，哪怕是片言只字也要奉為神圣典則。這樣趙高的“指鹿為馬”也就成為自然的必然。但是，一個堂堂大國的朝廷之上，指鹿為馬而竟然無人出來糾正，在眾目睽睽之下，黑白如此顛倒，人們卻只能口是而腹非。無知竟在知識的寶座上狂舞，真理卻在謬誤的淫威下戰(zhàn)栗。秦朝再高的蓋世功勛，也經(jīng)不住偉大的愚蠢把它當作兒戲來摧毀！

在知識的作用以爆炸的速度日益增長的現(xiàn)時代，讓我們認真研究歷史教訓，展望今后趨勢，更好地認識知識分子問題的偉大戰(zhàn)略意義，這是四個現(xiàn)代化向我們提出來的刻不容緩的時代任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