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升等
關于外國文學作品座談會記錄
外國文學作品現(xiàn)在出版得多了,是好事還是壞事?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同提高我國科學文化水平有什么關系?社會上某些不良風尚是否要由外國文學作品負責?對有關翻譯、出版工作者有些什么要求?——這些問題,近來受到大家的注意,成為時常出現(xiàn)的一個中心議題。
六月十二日,本刊邀約一些搞翻譯出版和喜歡讀書的同志,請他們談談自己的想法。下面是他們的發(fā)言記錄(以發(fā)言先后為序),請讀者看看是否有些道理。
充分肯定成績不能求全責備
胡思升
(新聞工作者)
我不是研究外國文學的。但作為新聞工作者,同外國文學多少有點接觸。說幾點想法,僅供參考。
首先是怎樣估計這幾年的外國文學出版工作?我覺得總的來說,這幾年的外國文學出版工作是有很大成績的:活躍了思想,打破了禁區(qū),把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排除了。但外國文學的翻譯、介紹、出版工作恐怕只能說是剛開始活躍。是開始階段,因為時間還很短。總的講,成績應該肯定?,F(xiàn)在也有一種說法,有人概括了三個字:亂、濫、糟,講什么社會風氣不好跟出外國文學作品有關系。這個看法我不同意。我前面講了,這個工作剛開始做,不能說每本書都出得很好,每本書的印數(shù)都那么恰當。在十幾年的文化專制主義之后,我們開始思想有些解放,開始要介紹外國、了解外國,眼界開闊了,這中間出了一些就說是小小的不周全吧,不能求全責備。我們現(xiàn)在求全責備的風氣很盛,所以好多事都非常難辦。我想馬克思生活在我們現(xiàn)代中國的話,恐怕也有點麻煩,他把欣賞外國文學作為精神上的休息的愿望就很難滿足。馬克思晚年最喜愛閱讀的一本驚險小說就是《基度山伯爵》。有人說這本書不該出,我不理解,不知道論點是什么?我倒是覺得這本書要是早出若干年的話,對我們理解一些社會現(xiàn)象還有啟發(fā),能認識搞陰謀的人,手段是很毒辣、很殘酷的。聽說江青喜歡這本書,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x,各取所需嘛!
我們過去有種傾向,出一本書或是翻譯一本書都提到不適當?shù)母叨?。過去有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之說,近十幾年來,有一書興邦、一書喪邦的感覺。好象出了一本書,國家就可靠它興旺發(fā)達,可以影響一切、決定一切;反之,一本書被認為不好,似乎我們的政權因而要垮掉。把一本書的威力估計得太過份了。我們經(jīng)過的好幾次運動都和書有關,文化革命也是從書開始的。傅雷翻譯巴爾扎克應該說有功,但他死恐怕也死在翻譯巴爾扎克上。這些教訓值得考慮。我們周圍這種神經(jīng)過敏、求全責備、杞人憂天的作風很盛。今后恐怕“極左”思潮還要繼續(xù)干擾翻譯、介紹、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的工作,因為貌似革命,容易唬人。其實馬克思對他所在的時代和以前的所有文學作品都很有興趣,也很有研究,包括驚險小說和幽默小說在內。他熟悉德國、法國、英國、希臘的一大批作家的作品。是不是可以說,如果對世界的文學作品不了解、沒研究,是不能了解世界問題的?!恶R克思傳》里有一段話對我很有啟發(fā):馬克思“恨不得把當時那些教唆工人去反對古典文化的卑鄙小人揮鞭趕出學術的殿堂”。可見那時就存在這個問題。這是對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采取什么態(tài)度的問題。目前,我們出版的外國文學作品比較多的是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作品,應當承認資產(chǎn)階級的近代文化有進步的一面,是人類文化財富的重要組成部分。比方對巴爾扎克,馬克思的評價很高,說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用詩情畫意的鏡子反映了整整一個時代。要了解那個時代,不看巴爾扎克的作品是不可能的。當然,副作用的問題要注意,不能不加選擇地盲目出版,我們當然也不需要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樣的書。至于現(xiàn)在出版的《飄》、《基度山伯爵》、《紅與黑》等等,我的看法是可以看,可以出,因為這都是世界公認的文學作品,出多少可以考慮,但出了絕不是一個錯誤。
不能用簡單態(tài)度對待外國文化
李庚
(出版工作者)
胡思升同志肯定近年來我國文學作品翻譯出版成績的看法,我很同意。這幾年,重版了相當數(shù)量文化大革命前長期累積的譯作,又出版了不少十年浩劫中被壓下來的和近三年多的新譯,是件大好事。三年多來,對整個翻譯界來說,過去的好傳統(tǒng)也沒有丟。我們不應當把出版了個別不好的作品,概括為目前文學翻譯工作的主要傾向。因為這樣說,是不準確的,不是實事求是的。
我以為,要從大處著眼來看待是否有必要閱讀外國文學作品的問題。列寧說過:“要吸收人類在發(fā)展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化知識,才能創(chuàng)造無產(chǎn)階級的文化?!蔽膶W當然包括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化知識財富之內。要創(chuàng)造無產(chǎn)階級文化,無論歷史上從古到今的、地域上四面八方的創(chuàng)造我們都要吸取。另外,現(xiàn)在是八十年代,晚一輩的青年人要比我們更多地進入國際社會,認識和了解世界情況(歷史和現(xiàn)狀),比我們一輩應有更高的要求。
對文化、文學藝術遺產(chǎn)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不是那么簡單。真正的馬列主義的態(tài)度,從來不是簡單地貼標簽,而是批判地繼承,有批判也有繼承,準確地分清精華和糟粕,不是籠統(tǒng)的“滅”。和傳統(tǒng)“決裂”,指的是無產(chǎn)階級要和與他相對立的剝削階級,為維護他們的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觀念和反動思想體系決裂,而不是籠統(tǒng)說不要剝削階級統(tǒng)治時期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化。恩格斯向我們指出在黑格爾體系里“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的珍寶”。在封建時代,資本主義時代,人類建立的文化大廈里,也是有“在今天還具有充分價值”的珍寶的。我們再記?。何幕瘉碓丛谌藗兊膶嵺`斗爭,從根本上說產(chǎn)生于人民的創(chuàng)造。這問題就更清楚了。
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文學藝術,我們承認其中很多具有歷史的進步意義。有的今天還有“充分的價值”。但說“沒落時期,就一塌胡涂”了,能這樣絕對的看嗎?列寧的每個民族都有兩種文化的理論,我想今天也還是適用的。毛主席說過美國的人民是大有希望的人民。有希望的人民在文學領域里就什么也沒有反映,沒有表現(xiàn)么?結論恐怕不能說是沒有。觀點不一定和我們完全一致,認識程度不一定相同,表現(xiàn)、描繪的方法也不見得和我們一個模式,但能夠反映或部分反映他們真實的生活的,有一定進步意義的作品,總還是有的吧!藝術上有沒有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呢?恐怕也要這樣去估量。這些國家當代的作品應該是還有可供我們選擇翻譯的。更不必說對不同的讀者對象,作為了解西方國家文學現(xiàn)況,甚至某些“反面教材”也要適當接觸一下的。
為了提高我們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提高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和發(fā)展的能力,我們得廣泛吸收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文化財富,深入地認識了解世界,拿來好的、正面的,也要知道某些壞的、反面的。這樣做,會使我們的青年不是在小天地里生長,而是在大世界里成人。這樣,他們的知識會更多一些,本領更大一點,將來去完成落在他們身上的發(fā)展我們國家的文化、文學藝術的任務,基礎會更厚,起點會更高,鑒別、創(chuàng)新的能力會更強。從長遠看,這個社會效果更大,更好。我們不要把介紹外國文學作品的社會效果問題,縮小到只從某一本書,或者一本書中某種情節(jié)的某時某一種影響來看。發(fā)生了問題應當研究,但不要夸大其詞,一本《飄》,是不會把我們飄得不知去向的。
假如這樣看法是對的,那么這幾年,我們在翻譯出版外國文學作品方面,是很有成績,但還遠遠不夠,這一方面的工作,還得大大的發(fā)展。出點岔子要及時警覺,注意糾正,因為除了必要的卡介苗,我們應當給廣大青年的,是富有營養(yǎng)的食品,而不是腐敗的東西。但不能因噎廢食,影響到我們應該發(fā)展的工作。
我們是有領導有計劃地進行工作的國家,對文學翻譯事業(yè)也是一樣。我個人希望翻譯家有個組織,比如說是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集中專家,集中人才,進行調查研究,展開問題討論,組織學習、提高水平,協(xié)助國家出版機關,商討、制定并認真地不斷改進長期和近期的選題規(guī)劃,保證我們能擇優(yōu)翻譯,有計劃地翻譯,人力物力使用得當。這樣的工作不是個別出版社和出版管理部門完全擔當?shù)闷鸬?。要給翻譯家、出版社自主權,但自流就不是好事。要下棋就下它個積極進取的一盤棋。我不搞翻譯,是局外人冒叫一聲。
從青年讀者的需要來說,除了出版給他們看的外國文學作品,還得有勞翻譯家同志,多為青年寫些評介的文章,提供他們理解這些作品的知識,提高他們分析、辨別的水平。這項工作是吃透了所譯作品的譯者最能勝任的。希望翻譯家能把它承擔起來。
正確對待“副作用”問題
施咸榮
(外國文學編輯)
我想就文學作品的副作用和涉及面的問題,談一下意見。關于這個問題,一向談得很多。外國古典作品、當代作品中,副作用、消極面等問題肯定是存在的。但只要加以引導,并不是看了書都會中毒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就讓孩子在家看書,除了內容黃色的書,其余都讓他看,事實說明并沒有中毒。大家認為這個孩子還是很不錯的。青年們認為,我們對他們指責太多,信任不夠。他們說,為什么不相信青年也有識別能力呢?為什么有些人在舊社會看了很多作品,不但沒有中毒,反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長大的青年,受了很多教育,反而會怕他們這也中毒,那也中毒呢?現(xiàn)在的小說中寫兩代矛盾,大抵是老的說服年輕的,為青年說話很少。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思。事實上,在我們的社會里,社會生活對青年們的影響遠比文學作品影響大。“四人幫”橫行時,什么書都不讓看,犯罪率反而上升。這說明青年們中的問題,不是因為他們看的書多,而是看的書少了。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介紹哪些外國文學作品。關于古典作品的介紹,可能好辦一點。關于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介紹和評價,就很復雜,牽涉到一些理論性問題。主要是:一個社會走向衰亡的時候,它的文學作品是不是也走向衰亡呢?很多人認為,美國文學的真正繁榮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大戰(zhàn)之間,這時出現(xiàn)了一些世界聞名的作家,如海明威、??思{、斯坦貝克、費茲吉拉德等。這時的美國,應該說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腐朽、沒落的時期,而文學卻出現(xiàn)高潮。所以,文學作品的高潮和社會制度的關系,是值得認真研究的。
在介紹什么作品的問題上,我們還應當看到時代的特點。例如,三十年來,西方的科技十分發(fā)達,讀書趣味也發(fā)生了變化,科學幻想小說流行起來,數(shù)量很多。可以說,第二次大戰(zhàn)以后是科幻小說的真正繁榮的年代。這情況在三十年代是不存在的??茖W技術和社會的飛速發(fā)展,使得人們的思想也起了發(fā)展和變化。這樣,要引進翻譯的作品就一定與過去不同,我們不能再用老眼光來看這問題。當然,有些作品出版后,反映是不一樣的?!稇?zhàn)爭風云》出來后,有的反映很好,如茹志鵑同志說她很喜愛。有的反映就不好。象這種問題,完全可以通過討論解決。有了不同意見是好事,有助于辨別是非,提高思想。
相信青年,注意引導
唐若昕
(共青團的工作者)
我不同意所謂外國文學作品在我國青年中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甚至導致了犯罪增多的說法。據(jù)說電視臺播放《紅與黑》的那晚,青年中出現(xiàn)了許多離奇古怪的犯罪案。(有人插話:真是“立竿見影”。眾笑)當然放映范圍問題是值得考慮的,但也不能說那天晚上不放《紅與黑》,就不會有人作案了。據(jù)我們調查,青年犯罪的主要原因是政治、經(jīng)濟上的。大量的犯罪青年是文盲加流氓,他們能否接觸到,或接觸了能否看得懂外國作品,都成問題。形成這種情況,當然有十年動亂的原因,還與長期以來培養(yǎng)青年的方法有關。我們過去的培養(yǎng)方法是:我對你灌輸社會主義,你得聽我的,不要獨立思考。這種方法有沒有不正確的因素在里面?舉一個例子:最近對各國走向社會主義革命的道路問題,有一些新提法。我聽到這些提法后深有感慨。一年前就聽到許多青年同志在議論這個問題,但當時很多年長的同志把這些議論視為對馬列主義、社會主義的懷疑,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和暴力革命的動搖,等等。青年從十年動亂中懂得了許多事情,當然不成熟,但很多意見是很值得老一輩考慮的?,F(xiàn)在的關鍵問題是老一代能不能信任年輕的同志,從思想到實際都相信他們是大有作為的,鼓勵他們去獨立思考。(有人插話:有的青年說,希望年長的同志不要用一條喇叭褲把我們青年全都概括了。)
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當然要有選擇。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但精華和糟粕是一對矛盾,如果不讓青年接觸糟粕,精華也就不成為精華了,沒有對比就沒有鑒別。目前外國文學作品翻譯太少,遠遠不能滿足青年的要求。我認為應該大量翻譯引進,如實介紹。我們要建設具有高度精神文明的社會主義強國,如果對古典和當代的世界文學一無所知,就談不上高度的精神文明。應該相信這一代青年的分析能力比五十年代的青年強,讓他們廣泛地接觸古今中外的東西。我們的老一輩對舊中國的社會提出問號,才有今天,這一代對當前的一些社會問題提出問號,才能有明天。在引進外國文學作品的問題上還要提倡如實和大量,這是實現(xiàn)四化的歷史責任。
許多青年愛好外國文學,但并不十分懂。所以要區(qū)別不同情況,采取多種形式去輔導。最近,中央樂團舉辦外國音樂輔導講座,一邊講,一邊放,幫助青年理解外國音樂,很好。我們能不能也搞一些外國文學發(fā)展史講座??梢园ㄒ恍α⒌挠^點。路子寬一些,方法多一些,作品的范圍廣一些。至于那些文學青年,他們干的、鉆的就是文學,對于他們,最好是把外國作品統(tǒng)統(tǒng)拿來,全部介紹,讓他們去學習、鉆研、創(chuàng)造??赡軐砬嗄曛谐霈F(xiàn)了非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流派,那也沒有關系,百家爭鳴嘛!革命的文學要生根開花,不講對立面的斗爭能行?
首先要了解國外文藝界狀況
英若誠
(戲劇工作者)
最近,我有機會到國外去了兩次,回來之后我深感不光是我們的青年人無知,我們的中年人,老年人也不很“有知”。有很多應該介紹到國內的東西,不但是十年當中沒有介紹,而且是二、三十年沒介紹了,所以,我們談現(xiàn)代的東西時,大概還停留在三四十年代;戲劇呢,比如談到美國戲劇,我們就只能介紹到尤金·奧尼爾為止。實際上國外的文學、戲劇這些年是很有發(fā)展的。我們在國外看了一些戲,有些戲的水平,包括思想性是很高的。由于對國外的目前文藝狀況不了解,就很容易把二流貨或更差的東西介紹來,而且弄得很熱鬧。最典型的就是那個《大西洋底來的人》。我們出去以后,有些外國朋友很關心中國的電視情況,就問:“你們中國的電視情況怎么樣???”我們介紹說,我們正在放映《大西洋底來的人》。普遍反映是哈哈大笑。他們說,你們別的不選,為什么單選這個呢?這個是最糟的,這里沒人看。后來知道,大概是因這部片子價錢便宜吧。外國人很想知道我們已經(jīng)介紹了哪些外國作家。我們很自豪地抱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給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于是掌聲雷動,賓主都很高興??墒窃偻聰?shù),就可憐了。對于十九世紀的東西,有些很該介紹的,就沒介紹。比如戲劇方面瑞典的奧·斯特林堡,魯迅就曾經(jīng)說過“斯特林堡式的投槍”。至于這投出來的是什么槍,咱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但這總還是十九世紀的戲劇,至于奧尼爾的戲,咱們也是過去只出了幾本,解放后好象根本沒出。象當代的阿瑟·密勒,愛·阿爾比這樣的作家,除了偶爾在刊物上看見一下名字,其余就不知道了。還比方說,去年有這樣一個熱潮,到處介紹荒誕派,什么“禿頭歌女”啊,“等待哥多”啊,我們出去后,當然就很感興趣,想去看看。結果看不著。為什么?人家說這個早就過去了。對于外國文學,當然由于數(shù)量太大不可能一一都介紹。在這種情況下,我贊成有選擇的介紹。要選擇,就有一個尺度問題。我們的尺子實際上是張獻忠考秀才的標準——拉根繩子,高也不成,低也不成。這個問題恐怕不能這樣辦。我們是不是可以不必替外國作家負一切責任。如果一切按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標準來選題,這樣的選題路子就會越走越窄。比如對喬治·奧威爾,他的《1984》在西方知識分子中間非常流行,但它在政治上是反動的,象這種書我覺得還是應該介紹,可以在出版時配合作一些批判。
我是喜歡看閑書的,看來看去,有這樣一個想法:我們現(xiàn)在一提偵探小說,還停留在福爾摩斯時代,這有點太古老了。偵探小說也有思想進步、內容深刻的。這樣一個文學形式經(jīng)久不衰,是有其道理的。象《尼羅河上的慘案》這樣的作品并不是頂好的,有很多東西比它好。在反間諜小說中,勒·凱瑞就可以介紹,社會影響很大,他的《可尊敬的學生》很受歡迎。
戲劇方面,咱們出的就更少了。最近聽說準備翻譯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但是我覺得更應該介紹的是阿瑟·密勒。這個作家的作品是很深刻的,思想上、藝術上都是成功的,但是國內介紹的很少。阿爾比,代表了一個時代,雖然他的作品情調是灰的,厭世的,但我認為還是應該介紹的。還有如去年在英國獲獎的《阿瑪代烏斯》,這個戲是寫莫札特一生的。其中并不牽涉什么直接的政治斗爭,更沒有標語口號,但作品反映的社會內容豐富而深刻,是應該介紹的??偲饋碚f,我覺得在外國文學上,我們出的作品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多出版外國文學作品,也有助于發(fā)展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要是沒有外國文學的借鑒,不可能出現(xiàn)那么多好作品。曹禺同志在三十年代寫了《雷雨》、《日出》、《北京人》這樣一系列好戲,跟他當時有機會接觸到易卜生、契訶夫,包括奧尼爾這些優(yōu)秀作品有不可分割的關系。我們現(xiàn)在怎么忽然不需要了呢?這從道理上是說不通的。而且拿我們話劇來說——大家都是??丛拕?,我希望是常看話劇的,我們現(xiàn)在用的這套形式——畫框式的舞臺,關大幕,基本上自然主義這套東西,是歐洲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盛行的,我們搬過來了。不僅話劇搬過來了,京戲、戲曲也往這里靠。我們現(xiàn)在出去一看,很新鮮,這一套全沒了。大幕沒了,畫框式舞臺變成深入到觀眾當中,很多動作是模擬式的。人家說,這本來是跟中國學的。我這些話是想說明,外國的東西并沒有停止發(fā)展。它也是個活的東西,有它的群眾,有它的斗爭和生活。我們把他們有的劇本翻譯過來,本身就促進了舞臺的革命,逼著你去想新辦法。譬如,西方的某些劇本,就沒法用“吼派”的辦法去演,非得改變演出作風和演出形式不可。所以,希望介紹更多的從思想性到藝術性都有得可學的作品。
不要“一窩蜂”
董樂山
(翻譯工作者)
我們有一種風氣,什么事情往往都是一窩蜂,一面倒。介紹外國文學似乎也是這樣,本來是什么都不許碰,什么都不開放;如今可以碰了,可以開放了,就什么都來了。偵探小說不是不可以介紹,可是在一窩蜂的局面下,到處都是阿嘉莎·克里斯蒂。這個風氣要不得。但是這也不是說又要倒回來,一說這個不好,就又要禁絕。到底好不好,不要擺出教師爺?shù)募軇?,要允許有不同的意見。對于各種形式,各種流派的外國文學,應該盡量多介紹進來一些。要相信群眾,群眾有識別能力,最后會得出正確的結論來的。三十年代時,在座的很多也都是年輕人,當初并不是一開始就看馬列主義的呀。(有人插話:還看過《七俠五義》之類的武俠小說呢。)可是后來為什么相信馬列?是在看馬列的之前或之后,還看了各種各樣非馬列的書,得出一個結論:只有馬列主義是正確的。那么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就沒有這種識別能力了呢?假如馬列主義要靠下禁令,這“馬列”就沒有生命力了。對外國文學作品也是這樣?,F(xiàn)在門稍微開了一些,就有人覺得不得了了。這不得了有兩種,一種是無知,以為阿嘉莎·克里斯蒂就代表外國文學。《尼羅河上的慘案》,搞兇殺,那還行?不妨去調查一下,有沒有因為看了《尼羅河上的慘案》而去犯罪的?如果有的話,占讀者之中百分之幾?現(xiàn)在年輕人犯罪,原因恐怕不是因為讀了外國文學,而是另有其政治、經(jīng)濟、社會、個人原因的。另一種不得了,是出于封建思想,看到外國的東西總覺不順眼,電影里出現(xiàn)親吻,就大驚小怪,說什么“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可是看到報上、舞臺上出現(xiàn)的宣傳封建主義的東西,他們卻視若無睹。比如有一出戲叫《周仁獻嫂》,講的是明朝嚴嵩的管家看中了周仁的義嫂,要周仁獻出來,周仁為了要保全義嫂的貞節(jié),經(jīng)過劇烈的思想斗爭,終于犧牲了自己的妻子。這出戲從刻劃人物的內心矛盾來說,可能是出好戲??墒莾热萃耆切麄鞣饨ㄖ髁x的。嫂子的貞節(jié)保全了,可是妻子作為婦女的人格你尊重了沒有?(有人插話:周仁這樣做時沒有征求老婆的意見。眾笑)女權運動者對于這種把婦女當作男子私產(chǎn)的做法肯定是不會答應的??墒俏覀儭觊L的人——看這個無所謂,看到拉手、親吻就不得了,以為是誨盜誨淫。這樣下去,恢復到三、五年前,只看樣板戲,最太平無事了。那時候連托爾斯泰都是“黃色作家”而挨批呢,他不是寫了反映妓女生活的《復活》嗎?所以,我覺得搞文化工作的同志,應該放開眼界,不僅讓年輕人看看,自己也要看看,不看的話,就不知道什么是精華,什么是糟粕。光是憑一把尺子,象英若誠同志說的那樣,是不行的。尺子還好,要是象希臘古代那個攔路大盜那樣,憑一張床,誰躺下去腿長的,就得砍掉,就更糟了。
對偵探小說也要持分析態(tài)度
傅惟慈
(外語教學工作者)
剛才談到文學社會效果問題,我很有同感。不能否認文學的社會效果,但是這不是簡單的方程式,不是說加進一種藥,就會起什么變化。要是說看偵探小說可以使讀者學到不好的東西,可也有人看《少年維特的煩惱》以后去自殺的。學英雄人物,也有干壞事的。不是有人搞了個定時炸彈在列車上,他不是要破壞,而是為了到一定時候去救,以便成為“英雄”。文學作品起什么作用,常常是通過不同的內因而起變化。目前社會上有些不安定因素,難道能說社會上的一切動亂都要書本來負責?《尼羅河上的慘案》出來后,社會上發(fā)了一陣瘋,克里斯蒂的書一下子選題有二十幾種。這我也反對,因為這是無知。偵探小說是一種很好的文學品種,有很多好作品,光介紹克里斯蒂而不介紹別的那怎么能行??墒窃谶@同時,社會上也刮起了一股冷風,好象偵探小說也是屬于社會效果不好的一種。我剛好給出版社編了一種驚險小說集,當時還是覺得挺有理,選的還是較好的,很多是通過驚險小說對社會進行一番剖析,不是純粹的謀殺,更沒有黃色內容??墒且魂囷L刮來,出版社似乎把這事拖下來了,總是不給答復。我都不知道我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中央領導同志說過要堅定執(zhí)行雙百方針,實行三不主義,所以我也不害怕。
關于偵探小說,我還想多說幾句。固然西方流行的這類文學有色情、暴力等低級的東西,但是也有優(yōu)秀的東西。我對偵探小說看得比較多,主要是前些年從干校回來后,實際上沒有工作,就從有關同志那里不斷借些書看。文學研究所錢鐘書同志(他的博學,同志們都是知道的)有一時期負責訂書,他就訂了很多偵探小說,我也借來看。我第一次看到雷夢德·昌德勒的偵探小說,好象頭腦里吹進一股涼風,使我從飄緲的迷霧中落到現(xiàn)實里。因為過去的偵探小說都是講在沙龍、別墅、客廳里一些老處女進行的猜謎游戲,而現(xiàn)在這位作者把我們介紹到一個真正是美國三十年代的社會,人民的底層,謀殺者有其真正的謀殺的原因,對美國當時的社會有一定的揭露性質。從這里來看,這個文學品種可以用來消閑解悶,也可以利用它來寫一些真正現(xiàn)實的、揭露性的東西。因此,我認為對于世界文學,不論是高級的,還是所謂低級的,都應該介紹。如果沒有看就指手劃腳,這對中國文化發(fā)展是不利的。
破除“大國天朝”的自我中心心理
李文俊
(外國文學編輯)
外國人常說我們至今有一種“大國天朝”的自我中心心理,我看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對外來的文化侵略比較敏感——這當然是有其歷史原因的,但是外來文化對我們的積極影響,很久以來,我們總是羞羞答答,不敢多講。解放后,我們有些人自以為掌握了馬列主義,意識形態(tài)上高人一等,自大的傾向就更嚴重了。許多有用的學問都被認為是資產(chǎn)階級偽科學而遭到排斥。許多優(yōu)秀的外國文學作品則被籠統(tǒng)地歸到?jīng)]落時期的產(chǎn)品而不屑一顧。其結果是我們自己更加落后,更加閉塞了。
在吸收外來文化上,把我們自己擺在這樣的地位上是否更恰當一些呢:世界上有許多種文化類型,中國的文化類型只是其中之一。各種文化都有自己的特點,有自己的長處,它們都是外國人民智慧與經(jīng)驗的結晶。外國的文化,我們都應該了解。不但是專家需要了解,一般群眾也應有一定的了解。我們應該盡可能廣泛地介紹外國的文化,然后,經(jīng)過一個消化的過程,把優(yōu)秀的內容吸收進來。在介紹時,當然要有所選擇,——我們主觀上也總是希望盡可能介紹優(yōu)秀作品的。但是不能要求我們引進的全是精華、僅僅是精華而不帶一點點糟粕,這樣要求本身便是不合理的。精華與糟粕往往交叉在一起,同時并存在同一個作家身上,同一部作品之中。而且何為精華,何為糟粕,精華究竟是否精華,糟粕是否真是糟粕,也不是一下子能作出定論的。在對許多外國文學現(xiàn)象沒有作出適當?shù)慕Y論之前,先把外國學術界、評論界公認是第一、第二流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介紹過來,恐怕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辦法。
最近出版工作中,出現(xiàn)了一些商業(yè)化的傾向與迎合一部分讀者庸俗趣味的傾向,這無疑是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外國文學工作者應該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幫助讀者打開世界上優(yōu)秀文化寶庫的大門,讓他們登堂入室,在這里受到熏染,受到陶冶,成為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與高尚道德情操的人。
多介紹一些外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
董衛(wèi)龔
(美國文學研究者)
我建議多介紹一些外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包括翻譯和評介。我說“外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是指二十世紀以來經(jīng)過時間考驗、文學史上有定評的重要作品。就美國來講,我們介紹過一些,如德萊塞、海明威、斯坦倍克的一部分作品,但多數(shù)沒有介紹過。許多在思想、藝術方面有獨特風格的作品,在外國已經(jīng)家喻戶曉,可是中國讀者沒有見過,例如舍伍德·安徒森、尤金·奧尼爾、托·斯·艾略特、司各脫·菲茲杰拉德、多斯·帕索斯、威廉·??思{、理查·賴特、拉夫·艾立遜、阿瑟·密勒、索爾·貝洛、諾曼·梅勒、約瑟夫·海勒等作家的代表作。它們問世已經(jīng)有幾十年了,現(xiàn)在介紹過來,也可以說是補課。
多介紹一點外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我想有這么些好處。第一,它們寫的都是現(xiàn)代生活,反映現(xiàn)代人的精神面貌,我們讀起來不象讀十九世紀作品那么隔膜,有利于我們了解外國現(xiàn)代社會。第二,它們既然被公認為“名著”,說明它們有一定的思想性和代表性,在藝術上是成熟的、有特色的。這可以糾正我們一些舊的概念。例如,我們有的文章把中國一部好作品同外國一部壞作品作比較,然后證明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學如何走向沒落,這樣的方法似乎太簡便了。如果有這么一個外國人,把“四人幫”時期的壞作品同他們的好作品比較,然后證明中國當代文學如何糟糕,我們會有什么想法?多介紹一些外國現(xiàn)代的好作品,可以使我們更客觀一些?,F(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文學是不是統(tǒng)統(tǒng)在走向沒落,有沒有好作品,讀者可以親自判斷。第三,這些作品屬于不同的藝術風格和流派,介紹過來可以打開我們的眼界,擴大借鑒的源泉。這不是要我們機械地模仿人家的寫法。我們應該研究和分析的是:它們怎樣用不同的形式表現(xiàn)不同的內容,從中可以得到啟發(fā)。借鑒的面廣一些,創(chuàng)造的路子可以寬一些。
另外,我有一個感覺:現(xiàn)實主義這個概念現(xiàn)在用得有點亂。有些人提倡現(xiàn)實主義,是要求忠于現(xiàn)實,要求真實地反映生活。(有人插話:還要“高于生活”。眾笑。)那么,作為一種文學流派和創(chuàng)作方法,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就不忠于現(xiàn)實,不反映生活?或者反映起來肯定不真實?我看不見得。高爾基概括的積極浪漫主義、消極浪漫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這些概念,對于二十世紀文學不夠用了。硬要拿這些概念來套二十世紀作家是有困難的。說實話,有的作家,我也鬧不清屬于什么主義,如海明威,有點自然主義,又有點浪漫主義,有點現(xiàn)實主義,又有點現(xiàn)代主義,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能說是不忠于現(xiàn)實、缺乏真實性。在各民族文學的發(fā)展史上,現(xiàn)實主義是不是一種基本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個問題可以討論,但我不贊成把它看成唯一能夠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方法。
不是過頭,而是很不夠
柳鳴
(法國文學研究者)
這幾年外國文學的翻譯評介,成績很大,從整體來說,介紹外國文學不是過頭了,不是太濫了,而是還不夠。這種不夠表現(xiàn)在:文學史上還有不少優(yōu)秀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沒有翻譯介紹,特別是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的名著。當然,外國文學作品中總會有一些在思想內容上或在藝術手法上和我們格格不入的“異己”的東西,但這并不能成為我們拒絕這些作家作品的理由,托爾斯泰的作品中不是也有糟粕嗎?
這種不夠還表現(xiàn)在研究評介工作中,還有一些問題需要澄清。譬如說,資產(chǎn)階級時代好的作品,或者資產(chǎn)階級好的作家作品,除了認識價值和藝術借鑒價值外,是不是也有思想教育作用。我看應該承認是有的。就以最近逝世的薩特而言,他過去在中國受到過不少責難,幾乎沒有從正面充分肯定過他作為一個思想家的積極意義,對他的“多變”,責難得更多。其實,如果將他和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人比,要做到他那樣就難能可貴了,不講別的,他拒絕諾貝爾獎金,就表現(xiàn)了一種非凡的人格力量。
與此有關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對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評價,這個問題不僅與古典文學有關,和現(xiàn)代文學也有關。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著不同意見。究竟應不應該把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批臭,那樣做究竟科學不科學?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在文藝復興時期、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上半期的積極作用,是為人所肯定的,但到十九世紀下半期以后,就被認為沒有什么積極作用了。用這個邏輯去套,《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作品就大成問題了。和封建法西斯主義比起來,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總要可取一些吧。應該把它放在一種關系中去考察,而不是把它抽象出來,放到真空里去考察。
為了使我們外國文學工作前進得更好,有必要從正面注意到某些經(jīng)驗教訓。如象,有很多急需翻譯介紹的優(yōu)秀的、重要的外國文學作品未能出版,但另一方面,卻有一些文學價值不高,甚至不入流的作品大量印行,并得到高度的評價??死锼沟俚膫商叫≌f出一點并非不可,但有必要出那么多嗎?《東方快車謀殺案》有必要出兩個譯本嗎?值得被人捧得那樣高嗎?《飄》這樣一本暢銷小說,既然名聲已經(jīng)搞得這么大,印行一些讓大家看看沒有什么不可以,但印行量如此之大,這就過份了,至于一定要說這本書如何有進步意義,給予很高的評價,那就更不符合作品的實際?!痘壬讲簟纷鳛橐槐玖餍械耐ㄋ仔≌f在中國出版完全應該,但也不必讓這樣一本思想內容并不豐富深刻、格調也不高的作品吸引了那樣多寶貴的紙張,對它評價也應該有分寸?,F(xiàn)在,《飄》、《基度山伯爵》和《紅與黑》常被相提并論,這委屈了《紅與黑》?!都t與黑》的作者曾經(jīng)聲稱,他是為二十世紀讀者寫作的,《紅與黑》對政治的理解和描寫完全是現(xiàn)代式的。如果跟巴爾扎克相比,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作為一個整體,當然比斯丹達的《紅與黑》和其他作品要偉大,但就單個的作品來說,就很難從巴爾扎克作品中舉出某一部作品有《紅與黑》那樣深刻。當然,比《紅與黑》遭遇更不好的,也許還有《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作品曾經(jīng)不公正地被扣上某種罪責,現(xiàn)在似乎還沒有徹底“翻身”,也就是說,它的進步的、積極的思想內容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肯定。所有這些,都有待于翻譯出版界,理論批評界的正確引導。
胡思升/李庚/施咸榮/唐若昕/英若誠/董樂山/傅惟慈/李文俊/董衛(wèi)龔/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