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教授的歷史語言學(xué)考察讓我生出更多疑問

2024年7月31日，我們前往錫林浩特市區(qū)之前，去參觀了我夢寐以求的上都遺址。這是目前內(nèi)蒙古境內(nèi)唯一的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當(dāng)然是我們此行的首選旅游目的地。我長期工作生活在大都（在元朝的歷史中心地帶即最近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北京中軸線一帶，曾有十年上班經(jīng)歷），多年前曾經(jīng)去看過尚未開發(fā)為旅游景點(diǎn)的中都遺址（位于張家口境內(nèi)），因此對上都的好奇心或興趣非常大，也因此，無論是造型別致、展品豐富的上都博物館還是已成一片荒丘的遺址，我都興致勃勃，看得相當(dāng)仔細(xì)，聽得非常認(rèn)真。

我注意到：在上都博物館的英文名稱中，“上都”一詞用的是“Xanadu”，而不是音譯的“Shangdu”。我腦海里一下子閃過幾個問題：“上都”是如何音變成“Xanadu”的？兩者真的可以劃等號嗎？為何主事者決定用“Xanadu”，而不是音譯的“Shangdu”或其他英文譯名？

文史專家羅新教授對這些問題有過一些思考和解答，在其歷史地理散文著作《從大都到上都》的長篇前言中，他提出了幾乎跟我一樣的思考：“今日西方語言特別是英語中，上都的寫法是Xanadu（以及在形式和詞義兩個方面都略有變化的Zanadu），雖語源還是漢語的‘上都’，讀音卻已大相徑庭（由兩個音節(jié)變成了三個音節(jié)）。這是怎么回事呢？”然后，他對這個詞在西方語言中的變化做了一番考察，主要提出三個關(guān)鍵點(diǎn)（三個人的三部作品）：1.“《馬可·波羅行紀(jì)》的老法文原版把上都音譯拼寫為Chandu，是基本忠實(shí)于上都本來讀音的?！?.“英國旅行記作家與編撰者珀切斯（SamuelPurchas，1577—1626）首先在1614年出版了簡本的《珀切斯游記》，其中有關(guān)上都簡介的部分，取材于《馬可·波羅行紀(jì)》，但上都的拼寫改成了Xandu，這種改動可以認(rèn)為是因?yàn)閺姆ㄕZ進(jìn)入了英語。珀切斯于1625年又出版了20卷本《珀切斯游記》，其中第11卷有對上都的詳細(xì)描寫，繼續(xù)用Xandu拼寫上都?！?.“英國著名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1772—1834）寫出了英國文學(xué)史上的浪漫主義名篇《忽必烈汗》（KublaKhan）……在這首詩中，柯勒律治把《珀切斯游記》的Xandu寫為Xanadu，不知是出于一種誤讀還是有意的創(chuàng)制。由于柯勒律治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的盛名及此詩的廣泛流行，Xanadu不僅成為上都的標(biāo)準(zhǔn)譯名，而且還具備了桃花源一般的特殊意義。”（新星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羅新指出了這一語詞演化的基本脈絡(luò)，即馬可·波羅把“Shangdu”讀寫為“Chandu”，珀切斯改寫為“Xandu”，柯勒律治進(jìn)而改寫為“Xanadu”。

不過，對他的這些論述，我有不少疑問。

比如：“基本忠實(shí)”具體如何理解？馬可·波羅為何把“上”這個卷舌音和后鼻音發(fā)作“Chan”（在法語中的讀音類似于“仙”）這個非卷舌音和前鼻音？這算“忠實(shí)”嗎？“老法文”是什么樣的法文？

再如：珀切斯是旅行記作家還是編撰者，抑或編者？所謂《珀切斯游記》是他自己寫的旅行記嗎？他在1614年出版的《珀切斯游記》是1625年的簡本嗎？兩者都用“游記”命名嗎？珀切斯于1625年出版的《珀切斯游記》是20卷本嗎？他為何以及如何取材于《馬可·波羅行紀(jì)》？所謂《珀切斯游記》真相如何？珀切斯只用“Xandu”這一個英文名來指代“上都”嗎？

還如：柯勒律治的詩取材于《珀切斯游記》的哪一部分？他又如何描寫上都？“Xanadu不僅成為‘上都’的標(biāo)準(zhǔn)譯名，而且還具備了桃花源一般的特殊意義?！逼鋬?nèi)在原因是什么？

力圖一一解答以上三組問題；珀切斯一生出版的三部書都不可翻譯為“游記”

我們先來看第一組問題。馬可·波羅是意大利人，但《馬可·波羅行紀(jì)》的原版是用法文撰寫的；因?yàn)樽珜懻卟皇撬救?，他基本上是口述，幫他記錄并撰寫成書的是來自比薩的魯斯蒂謙。因此，有些比較嚴(yán)肅的版本都會在馬可·波羅后面同時署上后者的名號——比薩的魯斯蒂謙（RustichellodaPisa）。魯斯蒂謙是精通法語的意大利人，所以有人說，他手書的原稿是用帶有意大利元素的古法文或者說是所謂的“法意混合語”寫成的。這種文字的優(yōu)勢在于意大利人和法國人（當(dāng)然不是全部的人）都能看懂，否則無法解釋為何這部法文書一問世就在意大利頗為流傳。最根本的問題是：魯斯蒂謙只是記錄者，把“Shangdu”音變?yōu)椤癝handu”的與其說是魯斯蒂謙的筆，不如說是馬可·波羅的嘴，也就是說馬可·波羅早就習(xí)慣于把“Shangdu”念作“Shandu”。為什么呢？因?yàn)樗菑拿晒湃四抢镏苯訉W(xué)到這個漢語詞語的發(fā)音的，而蒙古語的發(fā)音就是“Shandu”，基本上丟掉了漢語中的卷舌音和后鼻音。

我們再來看第二組問題。帕徹斯生于英國埃塞克斯郡的塞克斯特，是一個自耕農(nóng)（yeoman）的兒子。也許，他曾發(fā)下宏愿，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但事實(shí)上，他根本做不到，他本人曾自承，他從未去過“離我出生的埃塞克斯郡薩赫特200英里的地方”。但他想給別人造成的印象是：他曾“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而且他思考的都是關(guān)于宇宙和人類的大問題。他營造這個人設(shè)的方法是編書，把別人的書（包括書信）編入自己的書，署上自己的名，而且還加上所有格（his），表示書中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經(jīng)歷和敘述）；他企圖占為己有，但有點(diǎn)難為情。于是，他讓人把“his”這個詞的字體印得比前后兩個詞要小許多。在書名上他可謂煞費(fèi)苦心。不過，他所編的第一部書到了第四版即最后一版印行時（他去世的年份，即1626年），或許是因?yàn)椤叭酥畬⑺?，其言也善”，帕徹斯加上了書中文章的作者名錄?/p>

帕徹斯樂意或者說刻意選編那些跟海外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故事和文字，馬可·波羅關(guān)于遠(yuǎn)東的文字自然成了他的首選。當(dāng)然，他會寫一些前言后記，把一些宗教觀念生拉硬扯到那些生動熱乎的游記上去，以申明他出版這些書的大義。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我們不能稱他為旅行記作家（哪有不太旅行的旅行記作家？）。有關(guān)他的英文材料中，一般稱他為“compiler”（匯編者），最多加上“editor”（編輯者）。他是一個狂熱的編書分子。如果原作是用第一人稱敘述的，那他會改為第三人稱，如“馬可·波羅說……”

除了編書，讓他這個牧師更加狂熱的是傳教；所以他給他所編的內(nèi)容為游記的書都套上了宗教色彩的帽子：朝圣。他仿佛要讓人把閱讀別人寫的關(guān)于遠(yuǎn)方或異方的記述當(dāng)作語言的朝圣?；蛟S他的真正用意是：基督教徒的傳教使命應(yīng)該無遠(yuǎn)弗屆。

帕徹斯一生編過三部書，全以“朝圣”為名。1.1613年出版的是《珀切斯的朝圣之旅，或從開天辟地到目前（1613）在所有時代和所有被發(fā)現(xiàn)的土地上觀察到的世界與宗教記述》（PurchasHisPilgrimage，Or，RelationsoftheWorldandofReligiousObservedinallAgesandPlacesDiscovered，fromtheCreationuntothisPresent，1613）。請注意：此書的初版年份不是羅新說的1614年，美國國會圖書館等多家機(jī)構(gòu)藏有這個版本，其有關(guān)印行的完整信息是：London：PrintedbyWilliamStansbyforHenrieFetherstone，andaretobesoldathisshoppeinPaulsChurch-yardatthesigneoftheRose，1613。2.1619年出版的是《帕徹斯的朝圣者或小宇宙或人類史》（PurchashisPilgrimorMicrocosmus，ortheHistorieofMan）。3.1625年出版的是《哈克路特的遺作，或帕徹斯的朝圣》（HakluytusPosthumus，orPurchashisPilgrims）。帕徹斯所編這樣的三部書都沒有用“游記”命名，而且名稱還有區(qū)別。因此，盡管旅行作家堂·喬治（DonGeorge）說：“每次旅行都是朝圣……旅行是使世界變得神圣的朝圣行為?！保ㄞD(zhuǎn)引自羅新：《從大都到上都》，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我們都不應(yīng)該直接把它們翻譯為“游記”，否則就從書名上剝奪了他虔誠而深刻的信仰用意——每一冊書似乎都是他朝圣的階梯。

第一部《珀切斯的朝圣之旅》頗受讀者歡迎，在帕徹斯去世之前（1626）就出了第四版。每次再版都不是簡單的重復(fù)印刷，而是增加不少內(nèi)容。筆者經(jīng)眼的是第三版和第四版，分別印行于1617年和1626年的倫敦，第三版分為四部（books，即四個部分parts），第四版分為九部，都比第一版多出不少篇幅，都多達(dá)1100多頁；以至于有學(xué)者懷疑說，柯勒律治當(dāng)年在旅途中不可能在箱子里放這么厚重的一本書，還時時拿出來翻看。還有學(xué)者說，他可能帶的是另一部書，即《哈克路特的遺作，或帕徹斯的朝圣》。殊不知，1613年第一版的《珀切斯的朝圣之旅》并沒有那么厚，比較方便攜帶。況且，他喜歡這磚頭書，再重也愿意帶著它邊走邊讀，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或不合理。最重要的是：在發(fā)表《忽必烈汗》之前專門為之寫的序中，柯勒律治自己明說他讀的是《珀切斯的朝圣之旅》（PurchasHisPilgrimage）。

按照羅新教授《從大都到上都》的前言里的語境邏輯，1613年的是1625年的簡本；殊不知，這是兩部不同的書。兩者名字就不同。1613年的叫《珀切斯的朝圣之旅》，1625年的叫《哈克路特的遺作，或帕徹斯的朝圣》。另外，珀切斯于1625年出版的《哈克路特的遺作，或帕徹斯的朝圣》不是20卷本，而是4卷本。美國國會圖書館等多家機(jī)構(gòu)藏有這個版本的電子版。20卷可能是后來另一個版本的卷數(shù)。

《珀切斯的朝圣之旅》第三版（1617）的第四部分中關(guān)于“上都”的敘述比較詳細(xì)（基本上來自《馬可·波羅行紀(jì)》）。此書最后一版（1626）的第四部分中介紹了許多中國城市，也還引用了許多馬可·波羅的材料，但已經(jīng)不再提及“上都”。大概在那之前不久，珀切斯終于搞明白：上都早就隨元朝的滅亡而灰飛煙滅了。1626年已經(jīng)是明朝天啟六年（他在第四版中依然說那是萬歷四十年，即1612年——大概是他開始編寫此書的年份，后來沒有改過來），早在257年前，即1369年，元朝亡國之君順帝就被起義軍逼迫從荒敗的上都繼續(xù)北逃，這個輝煌一時的都城早就沒有了馬可·波羅筆下的人和物。

在珀切斯的書中，“上都”一詞不止“Xandu”這一種寫法，而是有三種：Xamdu、Xaindu和Xandu。筆者揣測，前兩種可能是排字工人看走眼或誤操作的結(jié)果，“m”被拼作“in”或相反。當(dāng)然，17世紀(jì)上半葉的英語還是早期現(xiàn)代英語，與后來成熟的現(xiàn)代英語相比，還有許多不規(guī)范的發(fā)音和拼寫現(xiàn)象。不僅“上都”沒有英文定名，連威名遠(yuǎn)揚(yáng)甚至讓人聞名喪膽的“忽必烈汗”也沒有，他的英文稱號被珀切斯他們寫作“CublaiCan”，與后世的名稱——比如柯勒律治的寫法（KublaKhan）相差不少。

不僅在17世紀(jì)早期的這些英文文獻(xiàn)中，“上都”沒有定名；甚至在柯勒律治發(fā)表《忽必烈汗》這首所謂“名作”一個世紀(jì)之后，“上都”的英文名也還是沒有固定。英國漢學(xué)家亨利·玉爾（HenryYule，1820—1889）的《馬可·波羅行記》英文譯注本是比較權(quán)威的（完成于1871年），后來法國漢學(xué)家考狄（HenriCordier）對這個譯本進(jìn)行詳細(xì)的修訂補(bǔ)注，于1920年再版。在這個譯本中，“上都”的英文名也有三個而不是一個。亨利·玉爾基本沿用其法文名，即“Chandu”（總共出現(xiàn)10次），更加接近漢語譯音的“ShangTu”一名則出現(xiàn)四次。比較有意思的是，此書目錄中有這樣的一條內(nèi)容：“Chandu，properlyShangtu”。意思是：“上都”的準(zhǔn)確英文寫法不是“Chandu”，而是“Shangtu”。緊接著，編者馬上說：“Kúblái’sAnnualMigrationtoShangtu.”（忽必烈每年移駕上都。）這個內(nèi)容應(yīng)該是考狄加上去的，他曾來中國實(shí)地考察，所以知道“上都”在中國人口舌上的比較準(zhǔn)確的發(fā)音。另外，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學(xué)者們更喜歡用這個比較準(zhǔn)確的發(fā)音。比如，在1949年出版的伯希和譯注的《蒙古秘史》中（法文標(biāo)題為意譯的Histoiresecrètedemongols，英文標(biāo)題為音譯的TheYuanShi），“上都”被寫作“Shangtu”。其77章中有這樣兩句：“Everyyear，[theEmperor]resortstoShangtu。Onthe24thdayof"the8thmoon，thesacrificecalled‘libationofmare’smilk’iscelebrated.”（每年，上駕臨上都。八月二十八日，行馬奶酒祭儀。”）順便說一下，伯希和這位20世紀(jì)最杰出的漢學(xué)家、最有語言天賦的學(xué)者把此處的“八月”翻譯為“第八個月亮”，有意思。

在這個譯本中，柯勒律治所用的“Xanadu”一名只出現(xiàn)了一次，而且是出現(xiàn)在一個叫作巴貝爾（E.C.Baber）的人給譯者亨利·玉爾的獻(xiàn)詩中。其詩云：“Untilyouraiseddeadmonarchsfromthemould/AndbuiltagainthedomesofXanadu.”（直到您從腐殖土中救起死去的君主們/并且再度建造“上都”的穹頂。）這首詩寫于1884年7月20日。也許這位詩人偏愛柯勒律治詩歌中的“上都”之名，覺得這個變得有點(diǎn)怪異的帶有魔幻音色的名稱比那個更加準(zhǔn)確的音譯更有詩意。

不過，在社會普遍的語言系統(tǒng)中，“Shangtu”遠(yuǎn)遠(yuǎn)不如“Xanadu”流行；學(xué)者嚴(yán)謹(jǐn)?shù)恼毡灸钭x，哪能跟詩人不羈的生花妙筆所產(chǎn)生的效果相比呢？話說回來，大眾使用“Xanadu”一詞，早就跟中國的“上都”沒什么必然聯(lián)系了。

賞析《忽必烈汗》；“Xanadu”從一開始就遠(yuǎn)離“上都”

羅新說，上都“與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中的Xanadu絕不相類”。誠哉斯言！柯勒律治在詩序中沒有直接引用《珀切斯的朝圣之旅》中的文字。我想，主要應(yīng)該是這一段：“InXamdudidCublaiCanbuildastatelyPalace，encompassingsixteenmilesofplainegroundwithawall，whereinarefertileMeddowes，pleasantSprings，delightfulStreams，andallsortsofbeastsofchaseandgame，andinthemiddestthereofasumptuoushouseofpleasure.”（1617年第3版，第472頁）

筆者嘗試譯之：

忽必烈大汗于上都建宮苑，方圓達(dá)十六英里，以墻圍之。其地含肥美之草地、宜人之清泉、愜意之溪流，并有諸般禽獸，有鷹犬，亦有獵物。位其中者乃奢華之大安閣也。

珀切斯在引用別人的文字時往往做不小的編輯處理（改動）。與這段話對應(yīng)的《馬可·波羅行紀(jì)》的內(nèi)容是：

離開上述的城市后，向東北方走三天，就到達(dá)了上都。上都是忽必烈大汗所建造的都城，他還用大理石和各種美麗的石頭建造了一座宮殿。

該宮設(shè)計精巧，裝飾豪華，整個建筑令人嘆為觀止。該宮殿的所有殿堂和房間里都鍍了金，裝飾得富麗堂皇。宮殿一面朝城內(nèi)，一面朝城墻，四面都有圍墻環(huán)繞，包圍了一塊整整有十六英里的廣場。除從皇宮外，別無其他路徑可以進(jìn)入該廣場。這個廣場是大汗的御花園，里面有肥沃美麗的草場，并有許多小溪流經(jīng)其間。鹿和山羊都在這里放牧，它們是鷹與其他用來狩獵的猛禽的食物，這些動物也棲息在這個御花園中……

編者珀切斯沒有親臨上都，所以他只能拾人牙慧；詩人柯勒律治雖然也沒有光臨過上都，但能有所讀，便有所思，有所思，便有所夢，展開想象力甚至幻想力，由點(diǎn)及面，甚而立體化、故事化、陌生化和烏托邦化。

我在上大學(xué)時期的英國文學(xué)課上就接觸過“Xanadu”這個詞。這個在英語文學(xué)語境中絕對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詞在《忽必烈汗》（KublaKhan）的一開頭便出現(xiàn)了：

InXanadudidKublaKhan

Astatelypleasure-domedecree：

我的恩師屠岸先生譯為：

忽必烈汗在上都曾經(jīng)

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樂殿堂

飛白先生則譯為：

忽必烈汗建立“上都”，

修起富麗的逍遙宮

屠岸先生把“pleasure-dome”譯為“安樂殿堂”（這不符合中國人對宮殿類建筑的命名法），飛白先生則譯為“逍遙宮”。元上都可沒有這兩個建筑。他們可能都沒有去查閱有關(guān)元上都的文獻(xiàn)，不知道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實(shí)際上指的是位于其中心的“大安閣”?！鞍病闭?，“安樂”也，故云“pleasure”。不過，沒關(guān)系，因?yàn)榭吕章芍伪救艘膊恢肋@個建筑物，而且他用的不是專有名詞（沒有大寫），所以可以理解為泛指，或者說他已經(jīng)在詩化史實(shí)。

這首詩之所以被公認(rèn)為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作，是因?yàn)樗蟛糠掷寺髁x詩歌美學(xué)的原則和策略。因此，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一首詩論詩。這首詩形象豐富、情感充沛；但同時作為浪漫主義詩學(xué)主將柯勒律治的作品，它也具有相當(dāng)多的理論元素或者說詩學(xué)思想，即其主題本身就是詩。尤其是這幾行：

我只消用那悠揚(yáng)的仙樂

就能重建那天宮瑤池，

那陽光燦爛的宮和冰的洞窟！

凡是聆聽者都將目睹。

——飛白譯

“那天宮瑤池”（thatdome）象征的是光彩奪目的詩歌（文本）。浪漫主義詩人認(rèn)為，詩歌的本源與其說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不如說是空幻和藝術(shù)。既然詩歌本身就是空中樓閣（“thatdomeinair”），它就可以由夢、音樂和幻象建成，而不需要硬邦邦的物質(zhì)材料。浪漫主義詩人還認(rèn)為，詩人可以憑借間接經(jīng)驗(yàn)和想象寫作。訴之于耳的往往是間接的，所謂“道聽途說”也；而訴之于眼的往往是直接的，所謂“眼見為實(shí)”也。在柯勒律治看來，詩人聽了，就可以見，所謂“聽見”包含著聽覺和視覺兩個動作，而這兩個動作是相互銜接甚至同步的。當(dāng)然，這個“見”的動作與其說來自肉眼，不如說來自心眼，這個“見”與其說是眼見，不如說是想見——因想象而恍如看見。浪漫主義詩人的目光往往朝上（向星空）、朝外（向遠(yuǎn)方）、朝內(nèi)（向心靈），很少朝下（向自我的現(xiàn)實(shí)）或環(huán)視（向社會的現(xiàn)實(shí)）。他們有時甚至號召或要求“閉起眼睛”（closeyoureyes，見本詩倒數(shù)第三行），這樣才能不至于有“五色令人目盲”之虞，這樣才能讓心眼更開更亮。就柯勒律治創(chuàng)作本詩的個案來說，間接經(jīng)驗(yàn)無過于書本，打開心眼無過于做夢。據(jù)他自己在序言中所述，1797年10月的某一天，他因神經(jīng)痛服了鴉片酊，然后坐在椅子上閱讀珀切斯編的書，尤其是其中馬可·波羅關(guān)于上都的描寫，讀著讀著他就睡著了。鴉片的奇特功效就是既讓人閉上肉眼，又讓人打開心眼?？吕章芍稳胨箝_始做夢，在夢中他靈感勃發(fā)，萬象來奔，毫不費(fèi)力地得了兩三百行詩。他一覺醒來，居然都能記住，于是他立即奮筆疾書，意圖把夢中所得詩行記錄下來?？上?，他中途被一個來辦事的訪客叫了出去，耽誤了一個多小時，等他打算續(xù)寫時，發(fā)現(xiàn)夢境與詩句都已煙消云散，無論怎么苦思也無法繼續(xù)，遂作罷。因此，這首詩有個副標(biāo)題，叫《或一個夢境的片斷》。詩中所寫不是來自他的所見所聞（他壓根沒有來過中國，更遑論見過上都的遺址），而是來自他的夢境。通過比對，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本詩與馬可·波羅的敘述有關(guān)系的只有開頭幾行，后面基本上都是作者馳騁想象所杜撰的，或者從別處的材料里拿來的。

這是典型的浪漫主義詩歌寫作原則的生動體現(xiàn)，其具體寫作策略則有以下幾條：

1.神話化。上都地區(qū)本來有河，亦名“上都”?？吕章芍谓o河流取的是一個神話中的名字——阿爾?。ˋlph）。這是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最長的河流之名（Alpheus或Alfeios）的縮寫。正如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所說，阿爾甫斯是一位河神，他追逐河仙阿雷修莎，阿雷修莎逃到西西里島的奧提吉亞島，變成了一座噴泉。阿爾甫斯（河）則在伯羅奔尼撒半島進(jìn)入地下，在西西里島重新鉆出地面。阿爾浮這個神的名字加劇了本詩的神話色彩，柯勒律治直接稱阿爾浮河為“神河”（thesacredriver）。神話者，人類早期詩歌之一類也，神話化即詩化。

2.遠(yuǎn)方化。浪漫主義詩學(xué)尚“遠(yuǎn)”——時間之久遠(yuǎn)、空間之遙遠(yuǎn)。阿爾浮讓19世紀(jì)的柯勒律治遙想古希臘，時間之遠(yuǎn)也；阿爾浮讓英國的柯勒律治遙想希臘，空間之遠(yuǎn)也。后面寫到的“阿比西尼亞姑娘”的形象也有類似的功效。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見到

一個手拿德西馬琴的姑娘：

那是個阿比西尼亞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樂曲，

歌唱著阿伯若山。

——屠岸譯

阿比西尼亞（Abyssinia）是非洲東部國家埃塞俄比亞歷史上一個漫長的朝代，史稱阿比西尼亞王國（或帝國），其存滅時間為1270年到1974年。阿比西尼亞比阿爾浮離英國更遠(yuǎn)，更有異國情調(diào)。阿比西尼亞少女之所以歌唱阿伯若山（MountAbora），是因?yàn)榘⒉羯绞前Ｈ肀葋喚硟?nèi)的一座山脈。塞繆爾·帕切斯的《帕切斯的朝圣之旅》說，阿伯若山美得讓人無法抗拒——有人說，它是另一個世外桃源。因此，筆者揣測，柯勒律治之所以要寫阿伯若山，不是因?yàn)橐獜?qiáng)調(diào)元朝宮廷里有來自世界各地包括非洲的異人異物，而是因?yàn)橐阉癤anadu”并舉、作比，都是人間仙境嘛！

蒙古高原上有許多“海子”，這些“海的孩子”都是湖泊，不是海，而且離海很遠(yuǎn)。而柯勒律治寫道：

那兒有神河阿爾浮

流經(jīng)深不可測的巖洞，

注入不見太陽的海中?！w白譯

柯勒律治用他的神筆或夢筆把遠(yuǎn)方的海拉到草原腹地，反過來說，是把草原腹地遠(yuǎn)方化了。詩與遠(yuǎn)方不可分割，詩是對遠(yuǎn)方的憧憬和沖動，遠(yuǎn)方化也是詩化之一途。

3，陌生化。神話化和遠(yuǎn)方化都有一定的陌生化效果。不過，柯勒律治還有專門的陌生化高招。

招數(shù)之一：營造不同于常態(tài)的意境，如：

好像施過魔術(shù)，

會有女子在下弦月下出沒，

為她的惡魔情人哀哭！

——飛白譯

一個女人在月亮底下出沒和哀哭，已經(jīng)有點(diǎn)非同尋常，而她哀哭的對象是她的惡魔情人，何其異常！她的情人已經(jīng)死了變成鬼了吧？為何要用“惡魔”（demon）這個帶有詛咒意味的詞？她對他又愛又恨？他越壞她越愛？“惡魔情人（demonlover）”這個詞組本來就是一個矛盾修飾法，其間兩人的關(guān)系以及女人對情人的感情充滿謎團(tuán)甚至怪異。如果說，這個女人只是自我鬼化，那么那個阿比西尼亞少女本來就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個幻象（vision）。所以柯勒律治此處沒有用表示人的第三人稱代詞“she”來指代，而是用了指向物的“it”。這樣的非人化甚至虛幻化處理無疑能起到非常強(qiáng)烈的陌生化效果。

招數(shù)之二：生造新詞?！耙粋€操琴的少女”之“少女”的原文是“damsel”，而不是平常的“maid”或“maiden”?！扒佟钡脑氖恰癲ulcimer”，而不是平常的“l(fā)yre”或“zither”——有人認(rèn)為“德西馬琴”是“齊特琴”的一種。

羅新提出疑問：“柯勒律治把《珀切斯游記》的Xandu寫為Xanadu，不知是出于一種誤讀還是有意的創(chuàng)制?！蔽业幕卮鹗呛笳?，即柯勒律治故意造了一個新詞，給讀者以新異的感受，以引起注意，并加強(qiáng)記憶。與Xandu相比，Xanadu在發(fā)音上離“上都”更遠(yuǎn)，從而無法讓人直接聯(lián)想到上都這個曾經(jīng)實(shí)際存在的都市，而可能會幻想到某個似乎跳出了現(xiàn)實(shí)的所在，所謂“世外桃源”也。這首詩的題目假如改為“Xanadu”，更符合全詩的內(nèi)容，也更能使文本具有方外韻味和桃源魅力。也因此，筆者以為，“Xanadu”已經(jīng)與那個曾經(jīng)在中國元朝時期實(shí)際存在過的夏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也就不適合返譯為“上都”。由于它曾經(jīng)過蒙古語和法語兩次音變而長期廣泛被寫作“Shandu”——中國人聽起來像是“仙都”。柯勒律治在中間加了“na”，是為了通過改變這個詞的拼法滿足他求新求異的美學(xué)追求，別出心裁，另辟蹊徑。為此，筆者建議把“Xanadu”翻譯為“仙乸都”?！皝p”者，“美女”也，“仙女”也，正好是這首詩中間部分所塑造和歌頌的形象。

正是通過神話化、遠(yuǎn)方化和陌生化的處理，“Xanadu”這個空間概念樂園化了，成了西方語言中“樂園”的代名詞。筆者以為，本詩以“Paradise”（樂園）一詞結(jié)尾，具有非常強(qiáng)的象征意味。第一，作者下筆所要寫的“Xanadu”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概念，經(jīng)過一番高明而奇妙的美學(xué)歷程，成了在基督教世界眾所周知的“樂園”。第二，用“樂園”照應(yīng)“Xanadu”，首尾相銜，使得整首詩已經(jīng)完滿；因此，筆者認(rèn)為，本詩已經(jīng)結(jié)束?？吕章芍卧谛蜓灾羞z憾地說，他才記錄下來夢中所得的這區(qū)區(qū)54行，還有差不多200行沒能記下來，為此還抱怨那位不速之客的打斷。其實(shí)，他哪怕把其他所有行數(shù)都記錄下來，恐怕也是狗尾續(xù)貂，有害無利。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反而應(yīng)該感謝那位不速之客的到來。這是詩歌寫作最最不可思議之處。它有時是自我完成的，只是借用詩人之手筆而已。詩人之手筆由于慣性不想或不能停下來，而詩歌（或詩神）自己已經(jīng)了斷，無須再續(xù)。高明如柯勒律治，恐怕對此神妙也不明就里。

作者：北塔，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研究員，已出版詩集《滾石有苔》《巨蟒緊抱街衢》，學(xué)術(shù)專著《照亮自身的深淵——北塔詩學(xué)文選》和譯有《八堂課》《米沃什詞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