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這首題為《寒食》的七言絕句，是中唐詩人韓翃的代表作。它是一首好詩，這是歷代選家、注家一致公認(rèn)的。在王兆鵬等《唐詩排行榜》（中華書局2011年版）所評選的一百首唐詩中，它位列第三十五名。但詩中是否寄寓諷刺之意，則見仁見智，長期爭論不休。

回顧《寒食》詩的接受史，最早提出寓諷說的是清初的高士奇、賀裳等詩論家。高士奇說：“唐自肅、代以來，宦者權(quán)盛，政之衰亂侔漢矣。此詩蓋刺也。”（《三評唐詩輯注》）賀裳說：“此詩作于天寶中，其時楊氏擅寵，國忠、铦與秦、虢、韓三姨號為五家，豪貴榮盛，莫之能比，故借漢王氏五候喻之。即賜火一事，而恩澤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賜予之濫，又不待言矣。寓意遠(yuǎn)，托興微，真得風(fēng)人之遺?！保ā遁d酒園詩話又編·韓翃》）有清一代，解讀此詩的選家、注家對寓諷說紛紛附和（俞陛云是持不同意見的唯一例外），除諷刺對象是貴戚還是宦官有分歧外，在寓諷這一根本點上幾乎是空前一致的。

新中國成立以來，選家、注家解讀這首詩時，對它是否寓諷這個問題的認(rèn)識，大致有三種情形：

一是對是否寓諷或略而不提，不予置評；或模棱兩可，莫衷一是。前者，如林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又如施議對《唐詩精讀》（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詩篇以‘漢宮’寫唐宮，布景與敘事，均屬唐朝當(dāng)時的實際風(fēng)光與情事，是一首十分出色的節(jié)序詩?！焙笳撸缟虾９偶霭嫔缇帯豆旁姾！ぬ莆宕婅b賞》（2023年版）：“在這首詩里，有人看到了對風(fēng)俗的描繪，有人看到了對特權(quán)的諷刺，可謂見仁見智。有趣的是，當(dāng)朝皇帝德宗看了，倒是非常欣賞，還為了這首詩賞韓翃一個不太小的官。原因即在于第一句寫得太好了，它以富有魅力的藝術(shù)形象展示了春天的美景，使人在一種美的感受中淡化了對全詩含義的探究?！?/p>

二是寄寓諷意。如：馬茂元《唐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版）釋“日暮”二句：“意謂在節(jié)日里感受到皇帝恩寵的，只有豪門而已?！碧战裱恪短圃娙偈自u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這是韓翃一首借漢喻唐寓意深刻的諷刺詩?！眲⒂罎?jì)《唐人絕句精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此舉后漢寒食賜火事以譏諷唐代宦官專權(quán)也?！背糖Х⑸蜃鏃薄豆旁娊襁x》（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這是諷刺朝廷恩澤只給予皇親貴臣，即使賜火這樣一件小事也不例外?！庇魇卣妗短圃娙偈自斘觥罚ㄖ腥A書局1985年版）：“此詩大意是在諷刺宦者的得寵?！眲萆健肚滋迫私^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通首寫帝城寒食景象。諷意只用‘五候’二字微逗，著墨不在多也?！敝軇壮踔骶帯短圃姶筠o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詩中以寒食后賜火之小事，委婉諷刺皇帝對宦官外戚輩之寵私。”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特權(quán)常常表現(xiàn)在生活的享受上。詩從側(cè)面寫來，蘊藉而巧妙，是古代諷刺詩的杰作?！标愋隆短迫私^句選》（中華書局1996年版）：“本詩作于大歷初（766），借古喻今，對政歸宦官的腐敗現(xiàn)象進(jìn)行了諷刺?！绷沃侔驳戎骶帯短圃娨蝗f首》（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此詩“明是贊揚，實為諷刺，意在言外”。錢仲聯(lián)、傅璇琮、王運熙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詩寫長安寒食節(jié)之風(fēng)光，并借漢宮賜火事微諷近臣之特權(quán)。”劉孝成主編《歷代名詩千首》（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唐代詩人多以‘漢’借指當(dāng)代，即以漢喻唐，暗含諷喻之意?！崩顗羯x編《絕句三百首辭典》（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2年版）：“細(xì)品全詩，結(jié)合當(dāng)時社會狀況及韓翃生平，可以發(fā)現(xiàn)詩實際上是借漢言唐，含蓄婉轉(zhuǎn)地對朝廷進(jìn)行諷刺?！敝袊缈圃何膶W(xué)研究所《唐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這首詩借漢諷唐，寓意深刻?！蓖踹\熙主編《唐詩精讀》（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詩人抓住這個細(xì)節(jié)（按：指傳蠟燭），以冷靜的敘述表現(xiàn)了深刻而委婉的譏諷?！睏钚褫x主編《唐詩鑒賞大辭典》（中華書局2011年版）：“此詩全篇寫景，不涉議論，卻在無形中表達(dá)了詩人的諷喻之意?！瘪R博主編《唐詩鑒賞》（線裝書局2014年版）：“三四句諷刺皇帝的偏寵，卻不發(fā)一句議論?！狈块_江等《唐人絕句五百首》（中國盲文出版社2015年版）：“詩歌表面上說的是漢朝的故實，而詩的作意卻是在諷刺唐王朝自安史之亂以來，宦官得寵專權(quán)、胡作非為的黑暗政治?！备档箩旱戎骶帯短圃婅b賞辭典》（長春出版社2016年版）：“這是一首諷刺詩。……三四句諷刺皇帝的偏寵，卻不發(fā)一句議論。諷刺之筆，深藏不露，諷刺之意，又顯露不晦，藝術(shù)手法高超?！蓖蹒娏曛骶帯短圃婅b賞》（四川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這是一首借漢喻唐的諷刺詩，詩的主旨在于譏諷唐代宦官專權(quán)?！?/p>

此外，持類似見解的還有：張長青《中國古典詩詞名篇文化鑒賞》（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樂云等主編《唐詩鑒賞辭典》（崇文書局2016年版）、陳祖美主編《萬里歸心對明月·唐代合集》（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徐中玉《唐宋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夏傳才主編《中國古典詩詞分類鑒賞詞典》（河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韓兆琦《唐詩精講》（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賈大宏編譯《唐詩鑒賞》（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尚永亮主編《唐詩觀止》（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葛兆光《唐詩選注》（中華書局2019年版）、諸葛憶兵《唐詩解讀》（北方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歐麗娟《唐詩選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等。

三是并無譏諷之意。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有羅宗強、管士光、劉學(xué)鍇、杜曉勤、胡淼、陳尚君和李定廣等幾位學(xué)者。

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xué)思想史》（中華書局2003年版）說：

大歷初、貞元中，濃烈的情思仿佛從詩境上消退了。詩人們的感情天地仿佛比盛唐詩人們的感情天地要窄小得多，平靜得多，表述也冷漠得多了。從技巧說，他們有些詩寫得相當(dāng)精致。說它缺乏感情吧，又似乎情絲裊裊，頗耐回味。但就是激不起強烈的感情波瀾。究其原因，就是在于從這些詩里，可以感覺到詩人對于人生采取了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既沒有盛唐詩人那種建功立業(yè)的強烈追求，也并非完全隔絕人世，摒棄七情六欲。不即不離，淡然處之。他們中一些很精彩的詩大多如此。如韓翃《寒食日即事》……韓翃詩前人言其有諷刺之意，未知何據(jù)，從詩意本身看，并無諷刺痕跡可尋。

管士光《唐詩精選》（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說：

前二句描繪出京城落花飛舞、楊柳搖曳的暮春景色，寫花用一“飛”字，寫柳用一“斜”字，均極為巧妙傳神。后二句寫出寒食日宮廷生活里的一個插曲，頗有意趣。有人認(rèn)為作者通過這種描寫是在諷喻皇宮的特權(quán)以及宦官的專寵，似過于求深了。

劉學(xué)鍇《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說：

（所謂寓諷）這種說法無論是從這首詩本身的神情口吻、形象意境上看，還是從韓翃現(xiàn)有的全部詩作看，都找不出任何實際依據(jù)。我們看他的《羽林騎》《贈張千?！贰渡倌晷小返茸鳎m所寫對象不過是羽林軍騎、千牛將軍乃至游俠少年，但神情口吻之間流露的已全是欣羨之情，更不用說寒食先受賜火恩寵的“五侯”了。但也不必因此而貶低這類作品。作為京城寒食特征景象的素描，這首詩寫得既華美清麗又瀟灑輕揚，生動地展示出繁華貴盛的帝京氣象，自有其美學(xué)價值。人為地拔高其思想價值，或斥之為粉飾升平，似乎都不盡符合實際。

杜曉勤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魏晉隋唐五代卷》（長春出版社2013年版）說：

前二句所繪為御柳飛絮滿長安，頗有恩澤天下之象，而后二句的日暮賜燭、輕煙飛散，也隱含祥瑞承平之象。據(jù)唐人孟棨《本事詩·情感》所載，韓翃曾因此詩被德宗御筆點批入朝任知制誥，德宗所體會的也許正是韓詩的升平氣象。

胡淼《唐詩的博物學(xué)解讀》（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說：

韓翃是中唐詩人，大歷（766—779）十才子之一。這首詩作于德宗建中初年（780），他一反人們見花落淚見月傷心的情態(tài)，以花柳描寫了長安城寒食節(jié)的美好風(fēng)光，而且改“落花”為“飛花”，把長安城稱為“春城”，造語新穎，給人們以愉快的感覺和美的享受；和煦的東風(fēng)吹得宮中御柳裊裊輕舞，它們在許多人的詩里是送別時與眼淚鼻涕相伴的事物，在這首詩里成了一派迷人的景色。寒食節(jié)人們折柳枝插門以驅(qū)鬼，清明節(jié)以榆、柳取火種傳火，宮廷里開始“傳蠟燭”，先是皇宮中火種點燃蠟燭，傳遍皇宮中各個宮室，同時由宮人或步行或騎馬，把取自榆、柳的火種，按官職大小，向近臣傳送。這原本是唐皇統(tǒng)攝百官籠絡(luò)人心的手段，卻也成了一道獨特的文化風(fēng)景。先是實行禁火，然后讓臣民在黑暗中恭敬虔誠地等待皇上恩賜的火種。這時皇上就成了臣民心目中的光明之神。誠然，韓翃在這首詩中全部是描述，沒有一個字是議論的，但從全詩氣氛來看，它是暖色調(diào)的，用古人的話來說，是“美”的，不是“刺”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是“歌頌”的，不是“諷刺”的。這也正是得到當(dāng)時新繼位的德宗皇帝（780—804在位）賞識的原因，親自點名要這首詩的作者當(dāng)官，使賦閑在家的韓翃得以一夜躍升為“駕部郎中知制誥”，給皇帝起草詔書，后來又提為“中書舍人”。從現(xiàn)存的韓翃作品來看，沒有一首是關(guān)注百姓疾苦，或諷刺揭露朝廷與社會弊端的詩。

陳尚君《詩人韓翃的傳奇人生》指出：

這首二十八字的短詩，要寫出京城、春景、寒食等內(nèi)容，不易駕馭。韓翃抓住春暮最重要的標(biāo)識——柳絮飛揚來寫，以春城稱呼長安，到處都是迷蒙楊花，再寫東南薰風(fēng)來，御溝邊無數(shù)柳樹在風(fēng)中婀娜起舞。后兩句貼題寫寒食，抓住的是賜火的細(xì)節(jié)。黃昏日暮，寒食即將結(jié)束，宮中取火，由近及遠(yuǎn)地將皇家恩德灑向千家萬戶，最尊貴的五侯之家最先感受到這一恩惠。兩句細(xì)節(jié)如畫，寫出寒食的標(biāo)志風(fēng)候，也不動聲色地歌頌皇家恩德的溫存柔和，浸潤人心。后人解詩，或以為其中暗含譏諷，大約是想多了。（《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7年第5期）

李定廣《中國詩詞名篇名句賞析》（華文出版社2020年版）也認(rèn)為：

韓翃因《寒食》這首詩而流傳千古。有人說這是一首諷刺詩，實際上這是一首頌詩，歌頌唐德宗皇恩浩蕩、大唐繁榮祥和的氣象……唐德宗非常欣賞這首詩溫柔敦厚的風(fēng)格，因這首詩而提拔韓翃為駕部郎中知制誥的高官?！按撼菬o處不飛花”一句已引申為贊美春天的名句，也是“飛花令”這一名稱的來源。

從以上所引述的眾多唐詩選本、注本中可以見到，主張《寒食》詩寄寓諷意的選家、注家，在人數(shù)上占了絕對優(yōu)勢。不過，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是不能僅僅以人數(shù)多寡裁定正誤、是非的，因為有時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

我國自漢代以來，就盛行儒家的美刺之說，好像每一首詩都關(guān)乎風(fēng)教政治，都有微言大義；宋明之后這一傾向愈趨極端，學(xué)者們對考據(jù)訓(xùn)詁之事趨之若鶩，往往對古詩竭盡爬梳剔抉之能事，以為無一首詩不包含對宗廟社稷之忱。清代不少選家、注家就是這樣解讀韓翃《寒食》詩的，除了前文提到的高士奇、賀裳之外，吳喬也是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說：“唐之亡國，由于宦官握兵，實代宗授之以柄，此詩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見意，唐詩之通于《春秋》者也?！保ā秶鸂t詩話》卷一）吳喬的這一解讀，對后世影響極大。當(dāng)代不少持寓諷說的論者，都以吳喬的解說作為理論依據(jù)，并由此而常常失之于曲解附會。與韓翃年代相近的竇叔向也有一首《寒食日恩賜火》詩：“恩光及小臣，華燭忽驚春。電影（指火種）隨中使，星輝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貧?！蹦眠@首詩來對讀，可能會有助于我們加深對韓詩的理解。從竇詩中，可以看出“蠟燭”由宦官從宮中依次傳出的順序：先貴近，后小臣，后平民。這與韓詩的描寫是相似的，“傳蠟燭”之“傳”，就含有依次轉(zhuǎn)授之意。換言之，這是“由近及遠(yuǎn)地將皇家恩德灑向千家萬戶”，而并非僅僅限于“五侯”。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都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nèi)。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正值封建社會方興未艾之際，當(dāng)時存在較為懸殊的等級差別。作為讀者，我們要以己之心，度詩人之腹，將心比心，盡可能親近古人，契合古人，體會詩人之詩心，切忌以當(dāng)代的思想和標(biāo)準(zhǔn)去理解古人，要求古人，衡量古人，判斷古人。我們大可不必一見到“漢宮”“五侯”之類的字眼，就立即作“以漢喻唐”“諷刺皇帝的偏寵”或“諷刺唐代宦官專權(quán)”之類的廣泛聯(lián)想。正如劉學(xué)鍇先生所說，韓詩“是把‘傳火’先及‘五侯’的場景當(dāng)作寒食節(jié)的一道風(fēng)景、一樁盛事來描繪渲染的?！搴睢谶@里只不過是一個符號，是顯貴之家的代稱，關(guān)鍵的問題是詩人的口吻神情中所流露的感情究竟是欣賞還是厭惡”（《唐詩選注評鑒》）。

其實平心而論，韓翃的《寒食》只是一首節(jié)序詩。作為京城寒食特征景象的素描，它寫出了寒食的風(fēng)物節(jié)候，生動地展現(xiàn)了繁華貴盛的帝京氣象；不動聲色地歌頌了皇家恩德的溫存柔和、浸潤人心。所以，筆者十分贊同羅宗強、劉學(xué)鍇、陳尚君等學(xué)者的見解：它是一首頌詩，而不是諷刺詩。我們不妨運用逆向思維考慮一下：如果是諷刺詩，何以能打動唐德宗？而且詩人又怎會被特賜以“駕部郎中知制誥”的顯職？據(jù)陳鐵民等主編《新修增訂注釋全唐詩》（黃山書社2023年版）這樣介紹：唐德宗“善文，尤工詩，常與朝臣學(xué)士倡和，品第優(yōu)劣。原有集，已佚。今存詩十六首”。試想，這樣一位會寫詩、能賞詩、有較高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較強的審美能力的帝王，假如韓詩真的話含諷刺，難道他會看不出來嗎？絕不可能。故此，時至今日，我們還韓翃這首詩以本來面目，摒棄附加于其上僵化的、生拉硬扯的重負(fù)，恢復(fù)其固有的天生麗質(zhì)，也許是不無意義的。

作者：寧源聲，中學(xué)退休語文教師。文章見于《咬文嚼字》《文匯讀書周報》《中華讀書報》《名作欣賞》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