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東天山北麓,漢代為西域三十六國之蒲類國所在。縣域內(nèi)地勢南高北低,西高東低,形成三山夾兩盆的地形,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亦是見證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的“天堂草原”,為今天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資源。我們一行5人于2023年7月來到這片土地上,參加巴里坤大河唐城遺址考古資料的整理工作,并對周邊地區(qū)進行了田野考古調(diào)查。
追溯青銅時代的游牧遺址
公元前一千紀左右,東天山出現(xiàn)了大量游牧聚落,蘭州灣子遺址就是典型代表。遺址距離巴里坤縣城大約5公里,地處東天山北麓斜坡上。遺址范圍內(nèi)分布著數(shù)量眾多的石結構建筑基址、墓葬以及巖畫等遺存。我們一行5人從縣城向西南方進發(fā),沿著鄉(xiāng)間公路徒步,在日落時分到達蘭州灣子村。村子面朝巴里坤草原,南瞰西黑溝遺址群,實為一重要分界點。
穿過村子繼續(xù)向南便是蘭州灣子遺址石結構建筑基址,早先被稱為“岳公臺—西黑溝遺址之邵家鄂博石圍墻建筑基址”,現(xiàn)立保護碑,定名為“大月氏古建筑遺址”,被認為是青銅時代大月氏王庭遺址。墻體由卵石塊整齊堆砌而成,1983—1984年進行過考古發(fā)掘,揭示出清晰的平面布局,總體呈長方形,南北長23米,東西寬18米,分為主室和附室,主室居南,附室居北,兩室間有門道相連。地表清楚可見多處柱洞,遺址內(nèi)曾出土陶器、石器、銅器及農(nóng)作物遺存。
建筑基址西南側(cè)有一處今人為還原古代游牧民族祭祀儀式而修建的大型祭祀臺,附近的草地上有許多石塊,上繪各式巖畫,大多以靜態(tài)剪影表現(xiàn)圖像,常見的元素有動物、騎乘、植物和太陽,沿著公路還能看到北山羊之類的野生動物圖案。這些刻在大型石頭上的巖畫是語言也是文字,是先民們自行記錄下來的“第一手資料”,更是我們復原先民生活的“會說話的材料”。
探尋巍巍大唐的軍事體系
史書記載,唐王朝在平定高昌叛亂之后,加大了對西域的統(tǒng)治力度,設置西州和庭州,后又置北庭都護府,管理天山以北,統(tǒng)領瀚海、天山、伊吾三軍。伊吾軍駐地即今大河唐城遺址,遺址位于大河鄉(xiāng)東頭渠村東南,在天山與莫欽烏拉山之間的平原上,是哈密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唐代古城遺址。
古城呈長方形,中部有一道較寬的城墻將古城分為東、西兩城。唐人圍繞城址營建了完善的軍事防御體系,包括烽燧、驛站等。西城城墻保存較為完好,四周均有角臺,東墻東南角部位的矮墻呈內(nèi)收的弧形,形成了一座甕城。站在西城南城墻上,周圍一片曠野盡收眼底,這里水土肥沃、易于耕種,稱為“甘露川”。城址被辟為耕地時,發(fā)現(xiàn)了多處存有大量碳化糧食顆粒和牛羊骨骼的窖穴,為研究唐代中原與邊疆地區(qū)的文化交流提供了翔實的物證資料。
目前的考古研究表明,大河唐城西城的建造時間早于東城。西城最初的建造目的是戰(zhàn)略防御,針對后突厥汗國的威脅,西城高大的城墻、馬面、角樓與門墩構成了其防御體系的核心。后期加筑東城可能與伊吾軍遷治有關,伊吾軍最初駐扎在柔遠縣,后遷至巴里坤草原甘露川,目的在于形成軍事屏障,遏制后突厥汗國的侵擾。當時唐軍與后突厥軍事沖突頻繁,北庭成為主要的軍事前沿,唐朝政府不得不調(diào)整軍鎮(zhèn)體系。所以,大河唐城東城是伊吾軍在面對嚴峻敵情狀況下,快速適應軍事形勢的產(chǎn)物。
伊吾軍下轄的烽燧極有特點,比如位于大河唐城北67.5公里處的中湖村烽燧。整體基本呈方形,后期進行過加筑,邊長約10米,殘高10米。田野調(diào)查工作順利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天氣條件,山里的天氣變幻莫測。離開中湖村時,狂風陣陣并伴隨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們一行人不得不改變原先計劃,取消三塘泉烽燧的調(diào)查工作,改為考察十多公里外的四塘泉烽燧。四塘泉烽燧位于山包之上,依照其內(nèi)外分筑的建造特點大抵推測其年代為唐代,用片石與土坯砌筑,清代經(jīng)過加筑增補。烽燧整體呈八邊形,殘高約9米,長約4米,底部周長約40米。據(jù)考證,哈密境內(nèi)的烽燧共計63座,這些烽燧與長城共同構成了一體化的軍事防御體系。
2019—2021年,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尉犁縣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中清理出土了800余件紙文書與木簡,為了解唐朝邊塞守衛(wèi)制度提供了詳實的資料。唐朝的守衛(wèi)制度以烽燧為核心,對于駐守士兵的生活與工作有嚴格與繁雜的要求。文書中提到“晝則荷戈而耕,夜則倚烽而覘”,說明他們不僅要站崗放烽,還要承擔偵察任務與土地耕種等。士兵的工作如若失誤會受到嚴厲處罰,出土的《諸烽候不警令》明確了這些規(guī)章制度。在風雪交加的天氣中,行軍和駐守都面臨著極大的風險,物資供應也極其有限,尤其是冬季衣物。出土的《唐天寶四載仇慕仙等兵士冬衣登記簿》顯示,士兵的棉襖顏色多樣,新舊差別明顯。
觸摸盛世大唐的物質(zhì)文明
2021—2022年間,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與西北大學、蘭州大學、哈密文博院聯(lián)手,對大河唐城遺址展開首次考古發(fā)掘,明確了城址的年代、形制布局、營建過程和建筑特點等。經(jīng)過2年田野發(fā)掘,目前考古工作進行到文物資料整理階段。城址出土大量陶器、陶片,整理工作也就從陶器開始了。
起初我們面對體量較大的陶片有些摸不著頭腦,在老師的指導下,拼接陶片的工作形成了一套范式。歸納起來就是“分”與“組”:“分”有兩個步驟,一是先按照顏色將陶片進行分類,二是按照陶器的部位進行分類,如口、沿、頸部、腹部與足部;“組”即將歸類好的陶片組合起來,是陶器修復過程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一塊塊破碎陶片經(jīng)過修復黏合找到歸宿,拼接處的裂痕好似一位老者的皺紋,映出滄桑又斑駁的歷史痕跡。
出土陶器多見泥制灰陶、夾砂紅陶與夾砂黃褐陶三類,以灰陶為主,紅陶次之?;姨毡砻娑鄮в泻谏找?,紅陶表面多帶有黃褐色陶衣。器形主要有罐、盆、盞、盤、甕、碗等。器身以素面為主,常見紋飾包括弦紋、水波紋、連珠紋、壓印紋等,個別帶有墨書、刻劃符號,表面多見輪制拉坯痕跡,與同時期新疆奇臺縣唐朝墩遺址出土的陶器相似。有的陶片口沿處還有戳印圖案,或許具有“物勒工名,以考其誠”的作用。除了大量陶器之外,遺址內(nèi)還出土了鐵器、銅器、骨器、石器、銅錢等。
值得一提的是,城址出土的許多器物都有動物形象。出土小件中有一件精美且獨特的石質(zhì)獸形席鎮(zhèn),分成上、下兩個部分,下部為底座,上部為獸身。底座平面近長方形,發(fā)現(xiàn)時已殘缺一角。獸首嘴部殘毀,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眶與眼仁,雙眼后上方刻有雙耳,雙耳之間雕有凸出的脊線。獸身似乎由多種動物拼湊構成,左后足似羊或牛蹄,尾卻似鼠。還有一件造型憨態(tài)可掬的灰陶質(zhì)地獅子,獅首保存完整。嘴巴大張,清晰可見其牙和舌,尤其下顎右側(cè)的一排牙齒顆粒分明,似有5顆,牙齒最前端似有獠。雙耳下方飾有水波紋樣式的獅鬃。這件陶獅子與同時期西安地區(qū)的獅子造型有相似之處。獅子作為中亞和西亞地區(qū)藝術品的主要裝飾題材之一,經(jīng)絲綢之路傳播,在唐代中國融入物質(zhì)文化的各個領域,如玉雕、陶瓷、金銀器、壁畫線刻、大型雕塑等。
探尋康乾盛世的物質(zhì)遺存
巴里坤蒙古語意為“老虎的前爪”,是清朝前期平定準噶爾叛亂的區(qū)域性指揮中心??登瑫r期,清政府為解決軍隊糧草供需問題,推行屯田政策。巴里坤漢城就是這一背景下修建的軍事和屯田基地。今縣城主要區(qū)域基本被漢城城墻圍繞著,于是我們一行選擇徒步沿著漢城西街到漢城的西門城樓,對其進行考古調(diào)查。城址處于巴里坤盆地內(nèi),這里自然環(huán)境相對干旱,故保存情況相對較好。
漢城始建于清雍正九年(1731),是寧遠大將軍岳鐘琪的駐扎地。相傳岳鐘琪每天在巴里坤南山坡上監(jiān)督建城,運籌帷幄。在漢城南部一座形似巴掌的小山上有一座點將臺,后人為了紀念岳鐘琪,將其稱為“岳公臺”。
城墻高低不平,風化嚴重,但依舊可以辨認出其原有的輪廓,是新疆最長且保存最完好的清代城墻。整體呈矩形分布,東西略長,南北略短,總長5788米,高7米,頂寬4米,底寬6米,城門4座,四周挖有護城河。墻體主要由黏土分層夯筑而成。西城門置甕城,設有馬面4個。門洞的石材或磚砌結構仍然清晰可見。
巴里坤清代糧倉亦是見證康乾時期屯兵屯田政策的設施之一,位于漢城南街,現(xiàn)建巴里坤文博園將其集中保護與展示。糧倉呈東西兩排分布,中間院落將兩排糧倉相隔。倉體為土木結構,為了防潮防蟲,糧倉中設有糧食的專用槽,倉頂有通風樓,下鋪木地板。
我們還對位于巴里坤縣城南1公里,建于嘉慶年間(1796—1820)的仙姑廟與地藏寺進行了調(diào)查。一進大門,可見雕刻精美的磚雕影壁,左面是地藏寺,右面是仙姑廟。地藏寺山門坐北朝南,在大雄寶殿正中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東西供奉十殿閻王。仙姑廟里的主神是甘肅張掖一何姓女子,張掖地區(qū)的客商路過巴里坤,希望仙姑能保佑他們,于是修建寺廟供奉何仙姑。地藏寺和仙姑廟建筑群為我們展現(xiàn)了清代巴里坤佛教與道教共存的文化格局。
離開的前一天,我們來到距離巴里坤縣城西北方向18公里的巴里坤湖,此處海拔1500多米,是一處高原鹽湖,四周傍山,水草豐美。沿著湖上的棧道一直走在湖泊中部,仿佛置身于仙境,四周的美景倒映在湖中,遠處是若隱若現(xiàn)的天山,一幕幕工作場景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希望我們在新疆考古這條路上越走越堅定,越堅定越遠行!
本文寫作過程中承蒙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郝園林老師的指導與修正,特此感謝。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