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來說,出國讀書是個夢。但對于學考古的我而言,除了出國讀書夢以外,還有一個出國發(fā)掘和訪古的夢。我當初報考考古專業(yè),就是聽信了當時我所在工廠里老三屆北京學生的忽悠:考古好,學考古可以全國各地去發(fā)掘,而且還可以去埃及和希臘考古。當時根本不懂考古,也分不清這種說法是不是忽悠,但從此被種草,出國考古就成了一個夢想,年輕時的好奇心最具體的表現就是渴望遠、向往異域。
1983年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當年秋天就參加了湟源縣大華中莊卡約墓地的發(fā)掘。這個墓地出土了一件瘤牛斗犬青銅杖首的青銅器,引起我強烈的興趣,瘤牛是南亞次大陸的東西,如何跑到青藏高原來了?為什么草原風格會崇尚獸搏主題?它所表現的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文化象征?此時我隱約感到青海地區(qū)的古代文化一如現在的佛教和藏文一樣,一定與南亞次大陸的古代文化有關,相似即相關,相鄰也相關。此時的出國發(fā)掘夢變得清晰而具體:去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河流域發(fā)掘史前文化遺址。
2013年“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后,去印度河流域發(fā)掘的夢想似乎有了實現的契機。2015年8月18—20日,我參加了在巴基斯坦巴拉伽利(Baragali Summer Campus白沙瓦大學夏季校區(qū))由白沙瓦大學考古系和開伯爾—普赫圖赫瓦政府考古和博物館局(Directorate of Archaeology and Museums Government of Khyber Pakhtunkhaw)舉辦的2015年巴基斯坦考古與文化遺產大會(National Conference 2015, Archaeology and Cultural Heritage of Pakistan),會上結識了很多巴基斯坦考古學家,他們對與中國學者合作抱有強烈的興趣。當我談及想到印度河流域發(fā)掘哈拉帕文化時,他們都表示愿意與我合作,但只有拉合爾女子大學的薩拉老師(Sarah Umer)立即付諸行動,她在會上直接找到我,具體商談合作發(fā)掘哈拉帕文化一事,約好研討會結束后邀請我去她們學校具體商談合作事宜。
然而接下來合作商議和談判的艱苦程度,卻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2016、2017和2018三年每年我都去巴基斯坦,就是為商談合作考古發(fā)掘事宜。剛開始是和拉合爾女子大學談判,經過慢慢摸索和幾輪雙方都不著邊際地磋商后,最后終于確定了合作,發(fā)掘對象是印度河谷的哈拉帕文化遺址。這時拉合爾女子大學突然發(fā)現自己的學校沒有考古專業(yè)!于是拉合爾女子大學又匆匆把旁遮普大學考古系拉進來,想借旁遮普大學考古系的名義,而實際是拉合爾女子大學美術設計系與我方合作發(fā)掘。但旁遮普大學考古系的系主任又私下里對我說,他們想和我們實質合作,而不僅僅是名義上的。這頓時讓我感到事情的復雜性了。
來回拉大鋸式的合作磋商在拉合爾和石家莊進行了好幾輪,備忘錄(memorandum)也簽過好幾份,可事情不但絲毫沒有進展,而且巴基斯坦兩家大學后來果然不知為什么起了爭執(zhí),以致2017年3月底的一次四方會議上(我方、拉合爾女子大學、旁遮普大學、旁遮普考古總局)拉合爾女子大學和旁遮普大學因不同意見公然翻臉。旁遮普考古總局覺得在外國人面前這樣爭吵太沒面子了,于是對我說,這事辦不成,這兩家沒有一點國際合作的風范,我們不會頒發(fā)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的。本來四方會議就是要正式簽署合作發(fā)掘協(xié)議的,結果功敗垂成,辛苦了兩年的談判與磋商就這樣毀于一旦。
我們無比沮喪地從巴基斯坦回國,在印度河谷發(fā)掘哈拉帕文化的夢想破滅了。然而峰回路轉,2017年底,突然接到一封來自巴基斯坦拉合爾穆梅扎瑪國際事務公司(Mumeizama International)的郵件,該公司負責人叫穆扎爾·阿蘭(Mazhar Alam),他說他可以申請到旁遮普考古總局頒發(fā)的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可讓我們在印度河谷獨立發(fā)掘!會不會是騙子?我直接與拉合爾女子大學、旁遮普大學、旁遮普考古總局聯系談判了三年沒辦下來的事情,它一個外貿公司能辦成?能相信他嗎?我雖然不信,但病急亂投醫(yī),試試總無妨,誰讓我中了哈拉帕的毒呢?于是我回信說,我可以馬上聘你為巴基斯坦的中國考古發(fā)掘隊代表或代理人,你先辦,你若能辦下來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我就答應你的工資等要求。結果2018年2月,阿蘭居然代表中國發(fā)掘隊申請到了旁遮普考古總局頒發(fā)的執(zhí)照,而且可以在5個備選遺址中挑選一個。這是在做夢嗎?不,夢已實現!我們大喜過望,4月我便和南京大學水濤教授再一次飛赴拉合爾,現場踏查選點。摘引幾段當年的日記可以反映那次踏查的過程:
4月22日我們從北京啟程,晚23:40抵達巴基斯坦拉合爾市。阿蘭建議我們在旁遮普考古總局提供的5個地點中選4個進行考察,因為其中一個存在著比較嚴重的安全問題,所以不要考慮,也不必去現場踏查。聽人勸,吃飽飯,何況這還不只是吃飽飯的問題,而是生命攸關。
23日,我們在哈拉帕博物館館長哈桑先生的陪同下考察Sahiwal區(qū)90-12L村的哈拉帕文化遺址。如同西亞的史前遺址一樣,哈拉帕文化堆積往往形成高于地表10—20米的土丘,面積在200—500米見方或直徑左右,地表陶片、石器等遺物比比皆是,堆積松軟。這種土丘在西亞地區(qū)稱“Depe”或“Tepe”,巴基斯坦稱“Tibba”,讀音意思都差不多。該遺址坐落在比阿斯河畔(The Beas),這里的居民是英國殖民時期從其他地方遷來的,所以該村的名字是殖民時期的統(tǒng)一編號90-12L。
24日考察Khaniwal區(qū)56-10R村的Vaniwal哈拉帕文化土墩遺址。該遺址位于克里斯坦沙漠(The Cholistan Desert)的東北緣。土墩高出地表約12米,基本呈圓形,直徑在180米左右。土墩表面破壞嚴重,上面坑凹遍布,溝壑縱橫,陶片、石器等分布密集。該遺址考察完之后,我們繼續(xù)沿著克里斯坦沙漠的邊緣由東北向西南方向移動,120公里之后,抵達巴哈瓦爾普爾區(qū)(Bahawalpur)的Kudwsla Thar土墩。這個土墩在克里斯坦沙漠的西北緣。Kudwsla Thar土墩與上午考察的土墩幾乎一樣,只是面積更大,直徑在400米左右。地表上陶片分布非常密集,似乎整個墩子都是用陶片堆積起來的。
25日考察伊斯蘭堡附近的Jang Bahatar遺址,這個遺址有12米高的斷面,可仔細觀察其地層。遺址堆積高8—12米,直徑150—200米,已被挖掉了一半,但殘存下來另一半保存完好。從斷面的堆積來看,地表以上為哈拉帕文化,從早到晚,地表以下還有文化層,推測應該是前哈拉帕或其他什么新石器時代文化層。地表采集到石斧、彩陶片、磨石、串珠等,甚至有幾乎完整的碗。這個遺址距塔克西拉博物館(Taxila museum)很近,只有12公里,如果發(fā)掘的話,便要和博物館接洽。假如我們能以塔克西拉博物館為基地來開展發(fā)掘工作,那便再好不過,不僅人員文物的安全有了保障,業(yè)務上也隨時可以咨詢。旁遮普考古總局副主任Irshad Hussain接待了我們,他聽說我們要來這里發(fā)掘,表現出由衷的歡迎,主動提出在博物館辟出一塊地方讓我們搭建活動板屋作為發(fā)掘基地。
26日會見旁遮普省青年事務、體育、考古、旅游部總長Ijaz Ahmed先生。該部設在拉合爾城堡。我們考察了4個遺址后,最終選定靠近伊斯蘭堡的Jhang Bahatar遺址作為秋季發(fā)掘地點,原因是該遺址保存完好,堆積完整,文化序列清晰,具有很高的發(fā)掘價值。此外,該地距伊斯蘭堡僅20公里,距塔克西拉博物館更近,僅12公里,如果我們最終能在塔克西拉博物館搭建板房作為考古基地,不僅文物與工作人員的安全有了保障,而且在專業(yè)和科研方面,今后還會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
現在回想起來,整個印度河谷考古發(fā)掘的前期過程如同做夢一般。按照國內設想好的過程與步驟根本就行不通,但當你絕望放棄的時候,卻有人把一切都辦妥了送到你面前,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拉合爾女子大學、旁遮普大學兩年都辦不下來的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作為商人的阿蘭先生卻輕而易舉地辦了下來,這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由此,阿蘭先生贏得了我們全部的信任和欽佩,阿蘭先生作為我們在巴基斯坦的協(xié)調員(coordinator),對我們在巴基斯坦當地的考古工作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后續(xù)發(fā)掘過程中出現了一系列的艱難困頓,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一都被阿蘭先生化解。
印度河谷的發(fā)掘在我的考古生涯包括我生命中都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從2015年算起至今已經快十年了,每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卻又惘然于當時,呵幻為真,離幻即覺。寫到這里,我才突然領悟我的好友周寧先生說過的話:“中國文化的戲劇性格,不是美學意義上的,而是社會學與文化心理學意義上的,它指一種由戲劇塑造的文化類型,涉及所謂的民族性格與精神特征?!?/p>
印度河谷的考古是一次遙遠的發(fā)掘,像一場夢,也像一出戲,特此志之。
(作者為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系特聘教授、國際巖畫斷代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