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樹是我見過的生長得最專注的樹了。樹干挺拔向上,像毛筆的中鋒,筆直指向天空。那些枝丫里,沒有一個逃兵,哪怕一點兒異心都沒有。看著那樣統(tǒng)一步調(diào)的枝丫,在主干的統(tǒng)領下,奔向同一個方向,會讓人從心底涌起“忠誠”二字。
和白楊相比,感覺南方的樹木是嬌生慣養(yǎng)的。南方有佳木,它們枝葉蓊郁,八方伸展,是一副柔媚多情的姿態(tài)。而白楊呢,它大約是喬木中的君子,行坐端莊,穆穆臨風。
以前讀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我以為白楊秋風是一幅蒼涼晦暗的畫面?!笆捠挕笔前讞钤陲L里落葉的聲音——長風浩蕩,秋色肅殺,和落葉一起沉寂于大地的,還有永不復返的生命。《古詩十九首》里,白楊就這么蕭條冷落,似乎一直在很悲劇地落葉。
后來做中學老師,給學生講《白楊禮贊》,依舊將信將疑,以為作者是懷著主觀偏見,生生把晦暗蒼涼的白楊給提亮了。直到親眼看見,才驚覺白楊原來不那么蕭索。
在新疆,秋日朗照的天空下,看到水渠邊的一排白楊樹,我竟然也和20世紀40年代初的茅盾先生一樣,驚奇地叫了一聲。
白楊實在英挺,是纖塵不染的那種英挺偉岸。
“微風吹,吹得綠葉沙沙響,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風吹白楊,萬葉翻動,蕭蕭有聲。西北地區(qū)的樹木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葉子要稀一點兒。葉子的間隙里,風可以張開膀子穿過去。不像南方的樹,葉子太密太厚,風一吹,聲音模糊得沒有重點。
我喜歡白楊,喜歡它的這種疏朗與簡潔,就像難得一遇的謙謙君子,儒雅、低調(diào),懂得節(jié)制欲望,與攘攘塵世總是保持一段距離,可又是有力量的。我站在白楊下,聽風吹白楊,感覺像是站在樓蘭遺址的頹墻前,虔誠地傾聽古人渾厚莊嚴的歌謠。
白楊入畫,但不是中國水墨,而是西洋油畫。西北無邊無際的陽光下,白楊被照得通體明亮,氣宇軒昂。葉子翠綠,樹干純白,色彩飽和度強。而西洋油畫,用色飽滿,適宜畫白楊。在油畫框里,白楊用枝干和茂盛的葉子,來表達陽光醇厚,表達天空高遠。
去交河故城時,我在吐魯番的一條路邊停下,特意下車,親手撫摸了一棵白楊。
交河故城是唐代安西都護府遺址,在吐魯番。安西都護府是唐代西域的最高軍政機構,首任都護是喬師望,他是唐代將領,廬陵公主的駙馬。后來接任的郭孝恪擊敗龜茲后,把安西都護府從交河城遷到了龜茲,即今天的新疆庫車。此后,都護府在唐蕃戰(zhàn)火中幾失幾守,最后府衙基本穩(wěn)定在龜茲。王維有《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蓖蹙S詩里的安西,已經(jīng)是位于龜茲的安西都護府了。
在唐代,從長安望向安西都護府,那是山長水闊,黃沙漫天。那些遠赴西北鎮(zhèn)守邊塞的文武官員,那些鞍馬風塵夜夜望鄉(xiāng)的中原士兵,一定在不遇故人的孤獨中,用白楊的蔥蘢喂養(yǎng)著鄉(xiāng)思和希望。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邊塞詩人岑參寫出了邊地苦寒卻也雄奇的大觀。那時,懷著建功立業(yè)的志向,岑參第二次出塞任職。新的守邊人來了,老的守邊人回去,一撥撥人馬輪換,用人之顛沛換國之長安。岑參來給他的前任武判官送行,“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那時,西北的白楊一定落光了葉子,在漫天風雪中佇立成“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樣子。
當春天來臨,交河故城的城墻下桃花盛開。一千多年前的春天,白楊也在春風里萌發(fā)新葉。我想,那些一撥撥來過西北、駐守過西北、穿越過古絲綢之路的人們,是否在深深的孤獨中,慢慢散發(fā)出白楊的氣質(zhì)?
如果有白楊,又何懼大地空曠。
(選文時,有刪改)
名師點評
開頭段說白楊的形象讓人想起“忠誠”,也照應了后文那些忠誠的守邊人。作者從多個角度刻畫白楊之美,贊美了白楊忠誠的精神、傲岸挺拔的形象以及堅強不屈、默默奉獻的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