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僅被視為修辭手法的隱喻隨著認知科學的發(fā)展,在認知語言學研究領域中引起了現今熱潮。以“秋”為例,由其最初字形形成了四季之一——秋天的意象,進而擴張了“收獲”之意。在中日兩國文學作品中均可見悲愁、收獲的目標域,但也存在差異,這些差異反映了兩國文化背景和表達習慣的不同。由此可見,文化成為影響隱喻表達的重要因素之一。
關鍵詞:隱喻;秋;語言文化
中圖分類號:H109.4;H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1-0165-04
A Metaphorical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and Japanese Concepts of “Autum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an LuFang Guozheng
(Mudanjang Normal University, Mudanjang 157011)
Abstract: Metaphors, which used to be regarded only as rhetorical devices, have now become a hot topic in the field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ognitive science. Taking “autumn” as an example, the initial shape of the character formed the image of autumn, one of the four seasons, and then expanded the meaning of “harvest”. The target domains of sadness and harvest can be found in both Chinese and Japanese literature, but there are also differences, which reflect the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expression habits of the two countries. Thus, culture becomes one of the important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expression of metaphors.
Keywords: metaphor; autumn; lingustic culture
從認知科學的角度看,隱喻是一種修辭方式,大量的研究表明其深處蘊藏著認知性。本文基于認知語言學有關理論,探討中日兩國在“秋”概念上的隱喻表達。通過對中日兩國語言中“秋”的隱喻認知進行對比分析,揭示其背后的文化背景、語言習慣和認知方式。研究發(fā)現,中日兩國在“秋”的隱喻認知上存在一定的差異,這反映出文化是影響隱喻表達的重要因素之一。
一、“秋”的意象形成及意義擴張
“秋”字最早見于商代甲骨文中,由上“蟋蟀”下“火”構成。蟋蟀別名秋蟲,以蟲鳴秋,表達“秋天”的概念。后來在小篆中,“秋”字形規(guī)整,包含“禾+火+龜”以及簡化字形“禾+火”兩種。由于“龜”繁體字形難書寫,隨后的楷書字形將其統(tǒng)一,呈現為“秋”?!墩f文解字》將“秋”解釋為“禾谷熟也”。因此,“秋”被引申為收獲、豐收之意,并沿用至今。
在日語中,“秋”字也標志著涼爽的季節(jié)、五谷豐登。這一認知框架建立于人們的日常經驗之上,將“涼爽”與“收獲”視為秋季的標志性特征。隨著時間的推移,“秋”的含義逐漸擴展,衍生出“冷清”“蕭瑟”以及“豐收”等豐富的隱喻表達。
二、隱喻對比研究的理論基礎
隱喻是認知語言學中的重要概念。隱喻長期以來被視為一種修辭技巧,通常被認為與語言緊密相關。Lakoff和Johnson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提出了概念隱喻理論,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進行了論述。他們認為:“隱喻滲透于日常生活,不但滲透在語言里,也滲透在思維和活動中。我們借以思維和行動的普通概念系統(tǒng)在本質上基本上是隱喻的?!保?]隱喻是一種將具體概念域映射到抽象概念域的系統(tǒng),用以理解和構建新概念,體現在人類的語言、思維和行動之中,因此,有必要深入研究隱喻的概念因素及其特點。
(一)隱喻的特點
1.普遍性
依據Lakoff和Johnson的觀點,主觀與客觀并非截然對立。他們認為,概念和意義源于我們的身體體驗,正是這些體驗,通過隱喻性的思維方式,幫助我們理解抽象概念。在《體驗哲學》一書中,Lakoff和Johnson提出了三個基本原則:心智的體驗性、認知的無意識性和思維的隱喻性[2]。人類的認知過程實際上是建立在身體體驗之上的,抽象概念都是通過將具體的事物映射到抽象域中,從而被更好地理解和把握。由此可見,概念隱喻展現出了普遍性。
2.系統(tǒng)性
人們?yōu)榱税盐帐澜绲谋举|,常常會利用具體和已知的概念來闡釋那些抽象和未知的概念,這種方法稱為系統(tǒng)性類比。這種類比關系促進了隱喻內部概念與語言表達之間深刻的蘊涵關系,揭示了隱喻認知的深度,還賦予隱喻獨特的雙重功能:凸顯與隱藏。同時,隱喻中未知領域實體與已知領域實體之間存在系統(tǒng)性的、單向的以及有選擇的對應關系,這也是隱喻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3.認知性
隱喻不僅構建了人們理解世界的基礎,還是語言進化的推動力量。當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不斷深化,隱喻就在語言中催生了新的詞匯和概念,從而豐富了對世界的認知和表達能力。語言的發(fā)展實際上是人類認知變化的直接反映。因此,隱喻具有顯著的認知性,是人們深入理解周圍世界的產物。這種認知方式可以被視為感知世界的一種方式,不同語言和文化背景下的隱喻形式各具特色,反映著不同民族在認知世界過程中的獨特經驗,從而導致了隱喻表達的差異。
(二)隱喻概念因素
為了更好地理解隱喻,有必要闡明其中的概念因素,這就涉及相互依存的源域和目標域。據Lakoff的理論,源域即喻體,是已知的具體實體,也就是詞語的字面意義。同時,他將本體稱為目標域。通過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目標域——那些被賦予新意義的事物,得以被理解。這種理解不僅有助于認知新事物,還能讓我們深入理解其隱喻意義。
在文學作品中,中日兩國作家常將“秋”這一意象作為抒發(fā)復雜情感的載體。在這一語境中,“秋”成為表達隱晦而抽象情感的源域。通過這種手法,作者能夠更為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更深入地理解作者的意圖,并與之產生共鳴。
三、中日有關“秋”概念的隱喻表達
(一)漢語中“秋”的隱喻表達
1.目標域為某一時期
秋,可以指代特定時期和時刻,常被用來象征某些不佳的情境。這種象征意義源于秋天的特性,以及古人對秋天的認知。在古代,秋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段,人們需要應對大量的事務和變化。因此,文人們便用“秋”來表示事物變動較為頻繁的時期,以體現這一時期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某一不佳時期。
(1)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3](司馬遷《史記·魏公子列傳》)
《史記·魏公子列傳》記載,屠夫朱亥被魏國公子信陵君魏無忌在國家存亡之際屈尊求賢的大義感動,在“為公子殺身效命之時”不謀私利,助他完成“竊符救趙”和“卻秦存魏”歷史大業(yè)。
(2)況逢多事之秋,而乃有令患風。[4](崔致遠《前宣州當涂縣令王翱攝楊子縣令》)
唐代詩人崔致遠在《前宣州當涂縣令王翱攝楊子縣令》中用“多事之秋”隱喻國家政局動蕩不安的時期,來揭示亂世中的社會黑暗,進而表達自己對于為官不正之風的諷刺和對國家衰敗的無奈。
(3)“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保?](魯迅《朝花夕拾·狗貓鼠》)
魯迅在《狗貓鼠》中用委婉且諧謔的口吻吐露了自己對于在當時那種人人自危,生怕無端獲罪的社會現實下“打貓”的深刻看法。貓被賦予人性,實則隱喻部分人群,從而揭示他們偽善面具背后的真實面目。
2.目標域為收獲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糧食作物豐收在望。在物質層面之外,秋季同樣代表著精神文化的豐碩。在這個季節(jié),民眾得以參與各類文化活動,同時,秋季也是眾多人生新篇章開啟的標志,如大學生入學及畢業(yè)生步入職場。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收獲、豐收。
(1)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6](《尚書·盤庚上》)
盤庚在《尚書》中說:“好似農民田里辛勤勞作,這樣秋天就會有好收成?!睆膶r業(yè)生產的認知聯系到遷都一事,說理過程中將“秋”隱喻著好收成,從而意味著遷都實為良策。
(2)等得收了好秋,我還得多拿點兒。[7](梁斌《紅旗譜》)
在《紅旗譜》中朱老忠說“等得收了好秋,我還得多拿點兒”。作為自然季節(jié)的秋季并無“好”與“壞”之分,但人們在使用“好秋”這一表述時,往往隱喻“好的收成”“豐收”。
(3)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墟。[8](韓愈《符讀書城南》)
在《符讀書城南》一詩中,詩人韓愈深感秋夜怡人,最宜秉燭夜讀,因此隱喻秋季人們的精神文化也得以豐碩。
3.目標域為一年的時間
上古時期,農作物成熟與秋季緊密相連,呈現出周期性的一年一度。因此,“秋”的概念可以進一步延伸為“年”。因此,“秋”作為一年的標志,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時間節(jié)點。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一年的時間。
(1)一日不見,如三秋兮。[9](《詩·王風·采葛》)
《采葛》一詩描繪了主人公對摯友的深切思念。用“三秋”隱喻“三年”,將“一日”比喻為“三年”,采用如此夸大的措辭來表達他對友人的深切懷念,無疑是源自內心深處的誠摯情感。
(2)海鶴一為別,存亡三十秋。[10](柳宗元《長沙驛前南樓感舊》)
柳宗元在《長沙驛前南樓感舊》中用“三十秋”隱喻“三十年”,回憶在三十年前曾與德公相識,并得長輩關愛,而今德公已逝,人去樓空,再難重逢。詩人重游舊地,感慨萬千,不禁淚如泉涌。
4.目標域為悲愁
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象征生命進入沉寂階段,文學作品常以秋天的蕭瑟表達悲愁。秋葉飄落、繁華褪去,引發(fā)人們對生命無常和歲月流轉的感嘆,秋天充滿詩意,詩人們描繪其悲愁之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秋天的意象尤為突出,古人常以秋天的悲愁表達人生感慨和對逝去時光的惋惜。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悲愁。
(1)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11](杜甫《登高》)
杜甫在《登高》一詩中,用“悲秋”隱喻哀傷之情,抒發(fā)了在面對秋日的荒涼景象時,不禁想到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涯、年歲已高且體衰多病之狀,由此衍生出無盡的憂傷與悲涼之感。
(2)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12](張愛玲《秋雨》)
張愛玲在《秋雨》的最后一段,用“秋的世界”隱喻“陰郁的情調”,借助手中的筆訴說童年無法也無處傾訴的苦悶,展露她那顆稚嫩而又傷痕累累的心,表達出欲哭無淚的痛苦才是真正的悲哀。
(3)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13](曹雪芹《代別離·秋窗風雨夕》)
曹雪芹的《紅樓夢》中,林黛玉仿《春江花月夜》作一首《秋窗風雨夕》,以“秋”隱喻“愁”,傾吐自己雙親亡故、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病入膏肓、離情別苦的人生經歷,也隱約預示著她未來悲慘的命運。
(二)日語中“秋”的隱喻表達
1.目標域為悲愁
日本人具有比中國人更強烈的季節(jié)感,大量體現在由大伴家持主持編纂的《萬葉集》、由紀貫之等編著的《古今和歌集》中。古代日本人的情感生活之豐富,給讀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其中,與“秋”這一季節(jié)緊密相連的和歌更是數不勝數,它們巧妙地營造秋天的獨特氛圍,喚起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悲愁。
(1)朝別自古催人淚,此時秋盡更添愁。[14](紫式部《源氏物語》)
源氏大將與六條妃子依依不舍,深情吟詠詩句。秋風吹過,蟲鳴凄切,更添離別之痛。此情此景,令平靜之人也肝腸寸斷。
(2)呦呦鳴不止,此刻最悲秋。[15](藤原定家《小倉百人一首》)
傳聞鹿群的哀鳴聲在此地彌漫,凄切之情令人感同身受,寒風侵襲,秋意愈發(fā)濃重,表現了秋天里華麗而靜寂的美感。
2.目標域為收獲
在日語中,有觀點認為“秋”來源于表示農作物豐收的詞,所謂“天高馬肥,食欲之秋”,這一慣用語直接揭示了日本人心中秋天的景象——晴空萬里,秋高氣爽,馬兒為了應對嚴寒的冬季,增加食量以儲備脂肪,因此形容為“馬肥”。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收獲。
(1)寂寞山田守,秋來住草庵。[16]18(《古今和歌集》)
此歌吟詠的是秋天稻谷收割后看守稻田的情景,其中的“秋”隱喻豐收之意,具有鄉(xiāng)間寫實色彩。
3.目標域為男女關系冷淡
日語中“秋”與厭煩一詞的讀音一樣,因此經常做雙關語,隱喻戀人關系冷淡。以下的“秋”隱喻表達例子中,源域是秋,目標域是戀人之間感情冷淡。
(1)秋風雖蕭瑟,豈能穿體過,君心何以竟零落。[16]293(《古今和歌集》)
這首出自紀友則的和歌,描繪了男女間關系的疏離。它不僅是對季節(jié)變遷的感慨,更是對感情逐漸淡去的憂思,抒發(fā)了作者“愿人長久,秋長在”的美好愿望。
(2)秋風吹起稻谷黃,君生嫌厭我心傷,無依空惆悵。[16]305(小野小町《古今·戀歌》)
平安初期女詩人小野小町巧妙地運用“秋風”隱喻因出身差異而無法與高貴者公開表達愛意和僅能夢中相會的痛苦與哀傷。
(三)中日“秋”之隱喻的對比分析
在對中、日文學作品中“秋”的隱喻進行比較分析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盡管都有表達收獲與悲愁的核心目標域,但存在明顯的差異。中國文學中的“秋”,還常常被用來隱喻某一時期或者一年的時間,這種用法在古典詩詞中尤為常見。日本文學中的“秋”具有獨特的文化內涵,有時候被用來隱喻男女關系的冷淡或者疏遠,這種用法在中國文學中并不常見。
總的來說,中、日兩國文學在使用“秋”的隱喻時既顯示出共性也呈現出各自的特色。這種文化差異不僅豐富了我們對各自文學特色的理解,也為深入比較兩國文化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和思考的深度。
四、結語
在認知語言學視野下,對中日語言中“秋”的概念隱喻進行了對比分析和初步的探討,揭示不同文化中的隱喻表達及其認知性。人類的認知經驗主要來源于人與自然、社會文化的互動,文化成為影響隱喻表達的重要因素之一。這種探討和分析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秋”在不同文化中的內涵,也有助于深入地理解認知語言學的基本理論和方法。在未來的研究中,筆者將繼續(xù)關注其他概念隱喻表達,以期為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提供更多的實踐依據。希望通過探討和理解中日兩國的文語言化共性和差異,以促進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推動兩國文化的交流和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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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譚璐(1998—),女,漢族,甘肅蘭州人,單位為牡丹江師范學院,研究方向為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通信作者:房國錚(1976—),男,漢族,黑龍江牡丹江人,博士,牡丹江師范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學、翻譯學、日本文化。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