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溝南,過一片莊子到湖邊生產(chǎn)隊(duì)大田地,坑坑洼洼十幾里。每逢收種,一路的小推車浩浩蕩蕩,如蟻搬家。鄉(xiāng)親甚為艱辛。那時候,凡是湖邊的生產(chǎn)隊(duì)都置一掛榫卯結(jié)構(gòu)的大車。大車沒有轅,前伸一只小木轱轆,后串兩個大木轱轆,承起的車架很笨重,一般由三頭牛拉。一牛居中叫“當(dāng)墑”,兩牛左右叫“捎擔(dān)”,駕馭它的叫“趕大車的”。
“趕大車的”得有個大嗓門兒。洪澤湖畔風(fēng)動,蘆葦蕩里聲響。每一次呼喚必然是盡情地吶喊,久而久之,湖邊人說話嗓門兒大。我老家的生產(chǎn)隊(duì)里有六十多戶人家,招呼上工全靠喊。后莊的表大爺就是趕大車的好把式。借工鑼鼓的說辭,他“體長八尺,聲如洪鐘”。表大爺還自制長鞭,苘皮拉白絲,白布扯成條,二尺榆木柄搓捻成一條白苘長鞭,入水浸泡,柔韌犀利。
“趕大車的”得會伺候牛。表大爺每逢趕大車的頭一天必去牛房瞧瞧,算是目測體檢牛。尤其“當(dāng)墑”的牛大多兇悍,不讓近身,得摩挲摩挲,再備好第二天途中的草料。表大爺說:“牛是大牲口,通人性呢!”
“趕大車的”還得會裝車。一開鐮麥子放倒一片,肩扛懷抱往車架上堆。表大爺站在車架上越起越高,一會兒,大車向四周膨出二尺長的“麥垛子”摞在了車架上。仰脖子看他,背負(fù)藍(lán)天白云,還有鉆向天空,像吹著短笛一樣鳴叫的云雀……
趕大車拐彎、過大溝、翻干渠子是關(guān)口。湖邊溝寬坎高,下坡剎住勁兒,上坡猛沖頂,人、牛、車合力?!摆s大車的”會調(diào)動所有的潛能,抖起韁繩揚(yáng)起鞭,歇斯底里地吼叫著,脖梗兒和腦門兒上的青筋爆得像藤蔓,眼睛充血似的要噴火。西莊有個“張大號筒子”,聲大如號得此諢名。有一回趕上大車沖頂?shù)漠?dāng)口兒,硬是將三齒鐵叉扎在了“當(dāng)墑”的牛屁股上,??v身一躍過了溝坎??蛇@牛給社員們心疼壞了……“張大號筒子”為此被說是破壞集體財產(chǎn)。
“大車仰臉”是個忌諱,開不得玩笑。有一回,表大爺趕車遇一后生冒失一句:“大車不能仰臉??!”“大車仰臉”,就是大車后仰,小木轱轆懸在空中極易側(cè)翻,傷人害畜。況且人疲牛乏,“麥垛子”一塌就害苦大伙兒了。大忙季節(jié)擋道,旁人不說,“趕大車的”也窩火,顏面掃地嘛。表大爺說:“面子算甚?人牛受罪嘞!”表大爺趕大車從未失手。湖底到“社場”一路悠然,揮動長鞭打響哨,吆喝聲像是在唱歌。車到關(guān)口便喊跟車的人:“提點(diǎn)兒神嘞!”然后,車前車后上下跳,五十多歲時還跟兔子似的蹦跶。下坡抗車減速,上坡車頭壓重,抖起韁繩揚(yáng)起鞭,喊聲雷動,大車馱著“麥垛子”哧溜一下就過了溝坎。
有一年麥?zhǔn)?,表大爺感冒啞聲未出工,二把式?zhí)鞭。車到南大溝,下南坡,上北坡,“當(dāng)墑”的黑尖牛前蹄一軟跪在了“二坡畔”,大車頓在溝底了。此時,西南方黑云翻滾,雨要來了。諺語說:“西南雨不上來,上來漫溝崖?!贝夯倪^后這第一次收成要泡水里?社員們心急如焚。老隊(duì)長帶人直奔南大溝,將大車上的“麥垛子”往小推車上撥。西南雨步步緊逼。表大爺趕到,老隊(duì)長問:“行嗎?老伙計。”他摩挲一把黑尖牛腮,沙啞地“嗯”一聲,抓起白苘長鞭,摘掉斗篷,跳上大車頭。白苘長鞭在頭頂上一飄,猶如一條細(xì)長的白練,啪的一聲脆響,牛套索一扽緊,頓在溝底的大車轱轆滾動一下又歸了原位。
表大爺大汗淋漓,脫掉藍(lán)布衫,赤膊揚(yáng)鞭,啪啪連抽兩下,白苘長鞭就像劃破黑云翻滾的閃電。牛套索再一扽緊,表大爺緊接著一陣凄厲刺耳的嘶吼,像菜刀劃拉一下鐵盆……那聲音聽得人一陣心慌。啪!緊甩一鞭,鞭梢在“當(dāng)墑”黑尖牛的屁股后一閃。黑尖牛悶吼一聲,一驚而起,三牛奮蹄,大車一個顫抖,丟下幾捆麥子躥出了大溝底。
老隊(duì)長語重心長地說:“老伙計,破嗓了……”表大爺手一揮走了,從此落下了嘶啞的聲音。日子久了,表大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逢人招呼逐漸以打手勢為主,直到年近九旬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