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世界文學與翻譯的關系密不可分,從世界文學的角度透視文學翻譯,學術視野會更加開闊。卜立德是當代英國著名漢學家,兼有學者、老師、譯者三重身份。他翻譯的魯迅雜文文采出眾,文學性與思想性雙相并茂,對魯迅的研究頗有深度;他翻譯的周作人散文出類拔萃,令人稱道,對周作人的研究見解獨特。本文以世界文學為視角,探討卜立德關于周氏兄弟的主要譯著成就,彰顯它們對于二人文作走向世界文學的推動作用,并藉此討論作為民族文學的作品,在走向世界文學的歷程中,譯者的任務為何。
關鍵詞:世界文學;流通;漢學家卜立德;魯迅與周作人;翻譯與研究
From National Literature to World Literature: David E. Pollard’s Translation of and Research on Works of Lu Xun and Zhou Zuoren
Abstract: The connection between world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is undeniable. Viewing translation through the lens of world literature offers a comprehensive academic perspective. Professor David E. Pollard, a distinguished British sinologist, excels as a scholar, professor, and translator. His translations of Lu Xun’s Zawen exhibit both literary excellence and ideological depth. Pollard’s extensive research on Lu Xun has yielded profound insights. Furthermore, his translations of Zhou Zuoren’s prose are highly commendable, and his research on Zhou Zuoren has resulted in unique insights. From a world literature standpoint, this paper shines a light on Pollard’s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accomplishments and their critiques, showcasing their significance in propelling the works of Lu Xun and Zhou Zuoren towards the realm of world literature. It also delves into 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 in the journey of national literature towards achieving recognition as world literature.
Key words: world literature; circulation; sinologist David E. Pollard; Lu Xun and Zhou Zuoren;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Author: Shao Yi, Ph. D.,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He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studies,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s, history of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practice. E-mail: shaoyi@shisu.edu.cn
“世界文學”作為術語出現(xiàn)已有近兩個世紀之久,從歌德于1827年首創(chuàng)該詞到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廣為引證的論著《什么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2003),世界文學引起的研究熱潮持續(xù)不斷,并產(chǎn)生了豐碩的學術成果。世界文學既是理論,也是研究方法,翻譯與其密不可分,“翻譯文本構成世界文學”(韋努蒂 211)。這是由于世界上的大部分地方,在大多數(shù)歷史時期中,只有一小部分讀者懂兩三種語言,因此對讀者來說,所謂世界文學就是翻譯過來的作品(203)。同時,如果從世界文學的角度透視文學翻譯,學術視野會更加開闊,看待譯作中呈現(xiàn)的異于原作的種種現(xiàn)象會有更為透徹的理解和深層的領悟。
卜立德(David E. Pollard)教授是當代英國著名漢學家,曾在英國倫敦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在中文大學還負責翻譯研究中心的工作,并編輯知名刊物《譯叢》(Renditions),兼有學者、老師、譯者三重身份,其譯作風格獨到,文采出眾,論著頗有見地。卜立德與同時代其他西方譯者的研究取向頗有不同,他主要選擇翻譯雋永有致的小品散文和志怪小說,包括魯迅、周作人的文作以及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等,是為數(shù)不多的同時翻譯中國古代、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翻譯家。卜立德翻譯的魯迅雜文文采出眾,文學性與思想性雙相并茂,對魯迅的研究頗有深度;同時,他翻譯的周作人散文出類拔萃,令人稱道,對周作人的研究見解獨特。但是,目前關于卜立德教授學術成就的研究成果比較匱乏。
本文以世界文學為視角,探討卜立德關于周氏兄弟的主要譯著成就,彰顯它們對于二人文作走向世界文學的推動作用,并藉此討論作為民族文學的作品,在走向世界文學的歷程中,譯者的任務為何及譯者需要的承受與擔當。
一、卜立德之“譯”:呈現(xiàn)精湛譯文,提供豐沛文化背景
高品質(zhì)的翻譯是民族文學走向世界文學的必備條件。達姆羅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學?》一書中,以跨越古今、遍及全世界的多樣文本為例,揭示了世界文學構成的多元化以及世界文學多樣化的實踐形式。其中,他以文本為中心論述世界文學的定義時,提出:世界文學是從翻譯中獲益的文學作品;如果在翻譯中受到損失,文學作品就通常局限于本民族或本地區(qū)的傳統(tǒng)之內(nèi),而從翻譯中獲益的文學作品,則進入世界文學的領域;此外,優(yōu)秀的翻譯會加強讀者與文本之間自然的創(chuàng)造性互動(Damrosch 281; 289; 292)。達姆羅什還指出,一個作品要進入世界文學,需經(jīng)過兩個步驟:首先,要作為文學作品閱讀;其次,從原有的語言和文化流通進入更寬廣的世界中(6)。這些論述揭示了在大多數(shù)時期,民族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必要條件,即高品質(zhì)的翻譯才有可能使文本在域外流通,得到接受,走進廣闊世界,“流通”是進入世界文學的必經(jīng)之路。雖然流通的可是譯作也可是原文(4),但在當前的多元化世界里,語言和文化的多元使任何超出自身語言文化流通的作品,都須依靠翻譯(張隆溪 25)。一部文學作品,無論有多優(yōu)秀、多重要,若只在其自身語言文化傳統(tǒng)里流傳,未進入世界閱讀范圍,那就還只是某一民族文學里的作品,而非在其他語言文化范圍內(nèi)也廣泛流通的世界文學(49)。卜立德翻譯的魯迅、周作人的文學作品,精準地道,文采斐然,品質(zhì)上乘,令人過目難忘,優(yōu)秀譯作為二人作品在海外流通,走向世界文學域界起到了奠基性的推動作用。
在譯作中呈現(xiàn)原作的文化背景是利于文本翻譯的重要舉措。達姆羅什在論述世界文學是從翻譯中獲益的文學時,還以《源氏物語》的重譯本為例,指出在譯文中應直接展現(xiàn)原著的文化背景:《源氏物語》2001年重譯本中的注解數(shù)量是25年前譯本的三倍,這些接踵而至的文化信息瞬間彰顯了作品的異域色彩,該譯本還有五十多頁的附錄,除了地圖、房屋示意圖,還包括姓名、顏色、服裝、頭銜、官職在內(nèi)的詞匯表,新譯本受到出版界廣泛好評,評論者尤其稱贊其豐富的注釋和流暢的散文語言(Damrosch 296)。可見,在譯本中呈現(xiàn)原作的文化背景,應是文本在翻譯中獲益的一種有效方式。卜立德翻譯的周氏兄弟譯作中,就以不同形式提供了全面的源文相關文化背景知識,而且其中不乏獨到見解。下文分別論述卜立德對魯迅、周作人文作正文的精到翻譯與譯作中展現(xiàn)的充足源文文化背景,它們共促譯作成為杰出翻譯范例,或可引起與目標讀者的自然互動,使譯作在英文世界易于流通傳播。
1.1對魯迅雜文的翻譯
卜立德編譯的The Chinese Essay(《古今散文英譯集》,1999)是翻譯界流傳已久的佳作,選譯了從古至今74篇漢語散文,譯文精準,文采出眾,久讀不倦。英譯集中收有魯迅雜文譯文四篇,分別為“Three Summer Pests夏三蟲”“The Evolution of the Male Sex男人的進化”“Ah Jin阿金”“Confucius in Modern China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其中后兩篇譯文又收入哈佛大學出版社2017年新推出的魯迅雜文英譯選集 Jottings Under Lamplight(《燈下隨筆》)。這些魯迅雜文,從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到收入哈佛大學出版社的譯作,是中國文學作品走向世界的表現(xiàn),卜立德優(yōu)秀的翻譯是橋梁。
1.1.1譯文正文:表意精準,文采突出
根據(jù)筆者前期研究,與楊憲益、戴乃迭的魯迅雜文譯文相比,卜立德譯文表意精準,用詞選句更具文采,可讀性強,為魯迅雜文的英文版增添了別樣的文學性。卜立德的魯迅雜文譯文是編選在文集中出版,數(shù)量不算多,但是上述譯文選篇涵蓋了不同主題,包括對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譴責與諷刺、作者的婦女觀、批孔反儒等。卜立德譯文在句意的傳達方面,句式、詞匯文采非常突出,比如有些譯句用語地道形象,句式結構對稱,詞語表意準確、發(fā)音又非常接近,讀來有對仗效果,整句譯文形象上口,過目難忘,多處可評析借鑒,筆者拙文已作分析論證,此處不再占用篇幅。此外,卜立德譯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概念詞的翻譯根據(jù)上下文看,非常準確,比如“君子”一詞在《夏三蟲》中譯為含嘲諷意義的“superior people”,反比常用譯文“gentlemen”更符此處語境意義(邵毅 196-199)。
魯迅先生的雜文在中國歷史上影響顯著,閃耀著璀璨的思想光芒,有突出的政治社會功用,是“投槍”,是“匕首”,在當時復雜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起到了非凡的戰(zhàn)斗意義,具有卓越的社會歷史價值。同時,魯迅雜文揭示的深層社會性和國民性問題,對當今社會現(xiàn)象仍有透視警示作用,具有跨越時空的哲學意義。此外,魯迅雜文具有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和藝術手法,至今仍是寫作模仿的范文??梢哉f,魯迅雜文已成為中國經(jīng)典文化的組成部分,理應走向世界閱讀范疇。卜立德的英譯文以高品質(zhì)樣貌推動了譯作在異域語言文化范圍內(nèi)流通開來。
1.1.2譯作中對源文文化背景的充分展現(xiàn)
卜立德的魯迅雜文譯文通過不同形式充分展現(xiàn)了原作的文化背景,因而在整體結構上與源文有明顯不同之處,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異彩。這四篇英譯文結構新穎,在所有譯文之前加有英文“長篇評論”(Commentary),全面深入地評介了魯迅先生的生平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特點等,字里行間總有灼見,評論公正客觀,令人信服。比如,卜立德贊同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杰出雜文家的觀點:沒有人能夠像魯迅這樣,創(chuàng)作出數(shù)量巨大但質(zhì)量始終如一的雜文,他的眾多雜文顯示出對社會、民族問題的深度思考,并盡力予以呈現(xiàn),因此很難否認這種說法,即總體而言,魯迅是中國 20 世紀最為卓著的雜文家(Pollard, The Chinese Essay 139)。隨后的每篇譯文前均有英文“譯者按”(Translator’s Notes),簡明扼要又富于見地地闡釋了每篇雜文的文學手法與蘊含的深意,以助目標讀者理解譯文。比如,《阿金》中運用了夸張、反語、諷刺等文學手法,而在仇視阿金的背后,讀者感受到顯然的幽默,或許還有勉強的欽佩,在這種矛盾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人性(145-146)。此外,卜立德譯文所加腳注的數(shù)量遠多于楊戴對應譯文中的腳注,內(nèi)容也更為詳細。
卜立德的魯迅雜文譯文的正文與增加的英文“長篇評論”和“譯者按”、充足的腳注數(shù)量及詳細的腳注內(nèi)容,整體上出色地再現(xiàn)了魯迅雜文的文學性與思想性,全面呈現(xiàn)出了文學家、思想家的魯迅風貌,與大陸出版的魯迅雜文譯文更傾向于強調(diào)其內(nèi)容的批判性與社會斗爭性有明顯不同。優(yōu)秀的譯文可讀性強,同時又給目標讀者提供了充足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識,這些呈現(xiàn)形式整體上顯然是為了使譯作能夠更好地被英語世界的讀者接受,進入英文流通領域,以推動魯迅雜文走向世界。
1.2 對周作人散文的翻譯
《古今散文英譯集》中緊隨魯迅雜文四篇譯文之后即為周作人散文譯文五篇,分別為“Relentless Rain苦雨”“Reading in the Lavatory如廁讀書”“On ‘Passing the Itch’談過癩” “The Ageing of Ghosts鬼的生長”“In Praise of Mutes啞巴禮贊”。這五篇譯文后收入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的中英對照版《周作人散文選》(Zhou Zuoren: Selected Essays, 2006),該文集共收錄卜立德翻譯的29篇周作人散文,是迄今為止關于周作人散文英譯的唯一文集,為開先河之作,這是促進周作人散文走向世界文學的有力行為。
1.2.1譯文正文:絕妙佳譯,再現(xiàn)源文“趣味”
卜立德對周作人散文的翻譯,注重充分傳達源文的“趣味”?!叭の丁笔侵茏魅藙?chuàng)作的主要特點之一,也是卜立德學術研究的重點之一,這讓他的翻譯與其他西方譯者有明顯不同,比如他晚年選擇翻譯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看似異常,實在情理之中,一切盡在“趣味”?!吨茏魅松⑽倪x》中的英譯文充分傳達出了周作人散文的“趣味”,整部文集中的佳譯可信手拈來,讀后令人回味。出色的譯文應不會讓周作人散文消失在世界文學的視域中。比如《自己的文章》中的開篇句①:
源文:聽說俗語里有一句話,人家的老婆與自己的文章總覺得是好的。既然是通行的俗語,那么一定有道理在里邊,大家都已沒有什么異議的了,不過在我看來卻也不盡然的地方。
譯文:I understand a popular saying states that men always prefer other people’s wives and their own composition. Since this saying goes the rounds, there must be some truth in it, it shows nobody has found cause to object to it. However, in my view it does not say the last word.(Zhou 262-263)
譯文中的“prefer”(“總覺得是好的”)、“goes the rounds”(“通行的”)、“does not say the last word”(“也不盡然的地方”)表意精準,語氣也與源文吻合,平淡自然,譯文生動地再現(xiàn)了源文的意義和口吻,源文此處的“趣味”得到了完美傳達。
還值得稱道的是,散文集中的所有譯文不僅語言地道,文采斐然,而且多處再現(xiàn)了源文的語言形式與語序,令人頗為驚嘆。限于篇幅,只看《啞巴禮贊》中的一例譯文:
源文: ①普通把啞巴當作殘廢之一,②與一足或無目等視,③ 這是很不公平的事。④啞巴的嘴既沒有殘也沒有廢,他只是不說話⑤罷了。
譯文:①It is commonly held that dumbness is a form of disability, ②on a par with being eyeless or having one leg. ③This is very unfair. ④A dumb person’s mouth is neither unformed nor infirm, he just cannot speak, ⑤that is all.(Zhou 244-245)
譯文語序與源文語序完全一致,但譯文并無翻譯腔,語言地道、流暢,讀來就像是用英文進行的創(chuàng)作,再加上結尾處的“罷了”譯為“that is all”,語氣更顯舒緩,與源文一致,整句譯文用地道的英文再現(xiàn)了周作人散文平和沖淡的語言特征。此外,句中的“殘”和“廢”分別譯為“unformed”與“infirm”,兩個英文詞均以否定前綴“un-”、“in-”開頭,后面部分“-formed”、“-firm”又形式相似,同時這兩個詞與源文意義一致,堪稱妙譯;“一足”和“無目”分別譯為“having one leg”與“being eyeless”,均為英語動名詞詞組,形式相似。整句譯文可謂筆底生花,表達地道準確,又與源文語序相同,語言對應,這樣的譯文水準即使在知名漢學家中也并不多見,譯者深厚的語言功力著實令人嘆服。諸如此類出色的譯文遍及文集。
1.2.2譯作中對原作文化背景的充分展現(xiàn)
卜立德對周作人散文的翻譯中,同樣提供了充足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識,以利目標讀者理解和接受,有助譯作在異域文化易于流通。原作文化背景分別是通過《古今散文英譯集》中的“長篇評論”“譯者按”以及中英雙語版《周作人散文選》里的長篇導論傳達,其中同樣不乏頗有洞見的表達。
《古今散文英譯集》中收錄的五篇周作人散文譯文之前,也有英文“長篇評論”(Commentary),另在“Relentless Rain苦雨”之前加有英文的“譯者按”(Translator’s Notes)。該“長篇評論”用地道流暢的英文,首先簡介了周作人的生平經(jīng)歷,從在江南水師學堂學習到赴日留學,后在浙江從事教育工作又到北京大學任教,直至日本侵占北京后在教育局任職等。不過,這篇評論著重論述的是周作人的文學成就,比如1918年的散文《人的文學》對發(fā)展新的中國文學以取代文言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除了創(chuàng)作的20多本散文,周作人撰寫的論文對散文這種體裁起了導向作用,強調(diào)其美學層面,目的是與詩歌、小說兩種體裁并肩而立,周作人自己的散文多年來在內(nèi)容和格調(diào)上產(chǎn)生了自然的變化,從最初的普及“科學常識”到談論彼時話題和自己國家的習俗。1923年,周作人“可能無意中”提出“兩種作家”看法:一種在判斷上睿智中肯、語言上一針見血(適用于魯迅),另一種溫和紳士、簡單自然, 常融有趣與嚴肅(適用于他自己)。在評論結尾部分,卜立德指出,周作人的散文看似簡單自然,實則常能喚起對傳統(tǒng)士紳的神往,但在與讀者的“對話”中,他平等地分享自己的知識和思想;除了具有教育價值,周作人散文的優(yōu)勢還在于“叛逆與隱退之間的沖突”。最后,卜立德作出結論:對周作人精妙之處的探究永無止境(Pollard, The Chinese Essay 158-160)。整篇英文評論對周作人的文學成就評價得深入、全面,學術眼光敏銳,見解獨到,評析透徹,別具一格,令人眼前生輝。這些論斷顯然是奠基于扎實的學術研究之上,該長篇評論對讀者閱讀隨后的幾篇譯作助益良多。
“譯者按”指出,《苦雨》顯示了那個時代的若干特征,比如該文以書信形式呈現(xiàn),是因為書信彼時被認為是最“真實”的文學形式;凡是“人類的興趣”,即使是關于最小級別的個人事務,也足以成為文學的素材;文中的幽默來源于作者的幽默感;“譯者按”還指出收信人、信中所提到的人物與周作人之間的關系,并說明卜立德自己的譯文暗示了對原文最后一個短語的表達方式是否正確持懷疑態(tài)度(160-161)。
在《周作人散文選》的長篇英文導論中,卜立德介紹了周作人的生平起伏(尤其是求學經(jīng)歷)、著譯成就等,也論述了周作人的早期經(jīng)歷與選集中《初戀》一文的關系、周作人對美食的愛好與所作散文的關系,還評析了周作人擔任日偽政府官職的原因。在結尾處,卜立德論道:周作人的散文和小品“有趣”、充滿生氣,令筆者艱難的翻譯過程變得“有趣”(Pollard Introduction xxx),道出了翻譯苦中有樂的艱辛。整篇導論用事實說話,評論細致入微,見解獨到,閃耀著學術研究智慧的光芒。
這些原作相關文化背景知識全面、深入,學術性強,觀點具有啟迪作用,對中國讀者來說即使不算陌生,讀后也頗有新的獲致,對英語世界的讀者來說,這些內(nèi)容實為必要,它們把周作人的全貌展現(xiàn)在英文讀者面前,有利于譯作的接受和推廣。
卜立德出類拔萃的譯作在推動周作人散文走向世界文學之路上,是創(chuàng)始之舉。周作人散文作為民族文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地位和分量眾所周知,但在世界文學領域,還欠流通,優(yōu)秀譯本罕見或是重要原因之一。知堂散文別具特色,翻譯中的困難可想而知,而卜立德的精妙譯文連同豐富充實、大有見地的原作文化背景知識,是將這位中國著名文人的佳作推介到世界的有力舉措。杰出的作者遇到優(yōu)秀的譯者,正如本雅明所言:譯作標志著原作來世的階段(Damrosch 295),實為幸事。
二、卜立德之“研”:學術研究助力譯作流通
學術研究論著提供了關于作品的文學批評和闡釋,有助于目標讀者理解和接受譯作,進而或能促進譯作在異域語言文化內(nèi)的流通。卜立德撰寫的研究周氏兄弟的論著均為開拓性作品,又別具慧眼,富有見地,為二人文作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助推作用。他撰寫的英文專著The True Story of Lu Xun(《魯迅正傳》)是第一部用歐洲語言撰寫的魯迅傳記,為破冰之作,態(tài)度客觀,“既不夸大、亦不貶低”(Pollard, The True Story of Lu Xun 封底)。該英文著作完整地論述了魯迅的一生,書中所描述的魯迅生平經(jīng)歷客觀、全面,常有細致入微之處,從魯迅幼時的家庭狀況、所受教育到赴日留學,從與朱安的婚姻、與周作人決裂到投入斗爭、自由戀愛,從定居上海及之后不穩(wěn)定的領導工作到獻身無產(chǎn)階級文學事業(yè)和左翼政治斗爭,直至人生后期的創(chuàng)作翻譯以及社會斗爭情況等等,無所不包。同時,書中也呈現(xiàn)出作者很多獨到、令人信服的見解,比如對于魯迅當年為何堅持要出版《兩地書》(周作人認為此舉不理性),卜立德指出,因為當時許廣平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專門謄寫、校對魯迅所著手稿(出售手稿是他們謀生之需,是當時他們經(jīng)濟的主要來源),但許廣平“活在魯迅的影子里”,為了報償許廣平,魯迅于1933年出版了二人之間的書信集;魯迅不屬于浪漫派,又一向注重保護自己的私人生活,因此看似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魯迅希望許廣平在他生活中的位置得到承認,肯定她是自己真正的伴侶,也是靈魂伴侶。另外,也不應忽視出版帶來的經(jīng)濟收入,1933年該書賣了4,000冊,版稅收入1,000元,而且此后一直在售(125-126)。
卜立德的另一部英文著作A Chinese Look at Literature: The Literary Values of Chou Tso-jen in Relation to the Tradition(《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周作人的文藝思想》)于1973年出版,是20世紀后半葉歐美最早的兩部研究周作人的專著之一,當時中國國內(nèi)還沒有對周作人作這種系統(tǒng)的研究;那時國內(nèi)對周作人有限的研究,多從動蕩的社會歷史背景切入,卜立德的這部著作則著重將周作人放在中國文學批判史的長河中探究其文藝思想,這個研究視角一直具有新意(賈植芳 1-2)。另外,在該著作中,關于周作人提倡的所謂“美文”,卜立德指出:周作人給英國美文以尊崇的地位并夸大英國美文的價值,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因為他從未深入到英國文學里去,是在故作熟悉英國美文(卜立德,《一個中國人的文學觀》 122-123)。應該看到,卜立德在該著作中的探討論述清晰又深刻,有歷時剖析又插入中西對比,內(nèi)容包括從中國文學史演變的角度對周作人“趣味”觀念、“平淡”與“自然”觀點的溯源,對周氏“即興”與“偶成”、“簡單”、“苦”與“澀”等價值標準的剖析等,整部專著結合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論述周作人文學觀念的由來演變,脈絡清晰,征引恰切,中西比較的視角新穎獨到,歸結的學術觀點有說服力,慧及與人。該著作于2021年在美國再版。
這些研究成果能夠幫助英語世界讀者更為深入地了解周氏兄弟,從而或對其文作產(chǎn)生興趣,促進譯作流通。同時,這些學術研究也應有助于卜立德對兩位文人作品的翻譯,因為在嚴謹?shù)那疤嵯?,“專家擁有的洞察力”可使“翻譯過程有效得多”(Damrosch 297),這應該也是卜立德翻譯周氏兄弟文作取得卓著成效的原因之一。
三、譯者的任務
既然世界文學與翻譯“有無法隔絕的關系”(張隆溪 47),承擔翻譯的譯者自然就舉足輕重。從世界文學的視角看,譯者的任務是什么?譯者應該擔負起什么樣的責任?王寧在論及世界文學中的譯者時認為,譯者的作用遠比僅對信息的忠實傳達更為重要,優(yōu)秀的譯者可使原本的佳作更為出色,乃至成為目的語中的經(jīng)典(27)。張隆溪指出,作為世界文學研究的一部分,文學翻譯中譯者的任務等方面,都須重新思考、重新探討,他認為世界各國的文學研究者,應“把自己最熟悉和了解的文學經(jīng)典翻譯介紹給世界各地的讀者”,“通過翻譯使非西方主流傳統(tǒng)的文學經(jīng)典,從民族文學相對狹隘的范圍引入世界文學廣闊的領域”,因為“目前超出自身文化范圍、在全世界流通的作品,大多是西方文學經(jīng)典,而非西方包括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尚須通過優(yōu)質(zhì)的翻譯和評論,才可能成為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52-53;封底)。達姆羅什提出:可譯性問題與價值問題截然不同……一部作品在自己的文化中可能地位突出,但在其他地方的讀者卻寥寥無幾??赡苁且驗檎Z言譯得不好,或是因為它的文化設想不能傳播(Damrosch 289)??梢姡谧髌纷陨淼奈幕O想可以傳播的情況下,語言翻譯就至關重要,亦即譯者起到關鍵作用。
筆者贊同上述觀點,不過鑒于“經(jīng)典”一詞所指范圍有限也存異議,認為:世界文學中的譯者作用至關重要,優(yōu)秀的譯者應通過優(yōu)質(zhì)翻譯和/或學術研究,推動民族文學中的杰出作品進入世界文學領域。卜立德正好提供了優(yōu)秀譯者的典范。他對周氏兄弟文作的翻譯精益求精,譯作出類拔萃,關于二人的研究獨具慧眼,客觀全面,翻譯建基于其學術研究之上,這些譯作、專著均在海外出版,此外,他突出的譯著成就受到海外學術界的關注(Heijns 33;Veg 1-2;寇志明 48;McDougall 134-135; R. E. H. 220-221; Sanders 468-469; Wang 492-493; Dolby 615-616),這些評論同樣會引起目標讀者對周氏兄弟文作的興趣,所有這些均對二人文作的海外流通具有切實的推動價值,為其進入世界文學的域界增添源力。諸如卜立德這樣的譯者,可謂是出色地完成了譯者任務的翻譯大家。
注釋【Notes】
①下面兩例中的下劃線和序號為筆者所加,僅為分析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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