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本陽是破落戶,是西城最知名的破落戶。
為什么這么說呢?范家祖上可了不得,有的當(dāng)過府臺,為一方百姓之父母;有的鎮(zhèn)過邊防,為千秋傳頌之名將;有的高居廟堂,為政績卓著之宰輔;有的遠(yuǎn)遁山林,為聲名顯赫之騷客……這樣的家族,到哪兒都算得上是世家大族。
可惜的是,范家后來家道中落,只零零星星出過幾個進(jìn)士、舉人。待到范本陽這輩,不,從他祖輩、父輩起,就徹底沒落了,祖孫仨可是連個秀才都沒撈上。連秀才都沒中,自然就絕了仕途,又自負(fù)出身名門,販夫走卒之類、引車賣漿之屬,是絕計不肯干的,為了生計,只能一代接一代變賣家產(chǎn),什么金銀細(xì)軟、書法字畫、銅鼎瓷器,都賣得干干凈凈。到范本陽這,已經(jīng)家徒四壁。
父母去世后,范本陽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祖輩流傳下來的這座大宅子里東瞧瞧、西瞅瞅,連鳥窩、老鼠洞都不放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別說,偶有收獲,不是撿塊碎銀,就是摸串銅錢,可以勉強(qiáng)混幾天溫飽。
家人?唉,范本陽這樣的破落戶,是根本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成家立業(yè)的,他自己也壓根兒沒往那想。有時,幾杯濁酒過后,他禁不住淚流滿面,喃喃自語:“堂堂范家,堂堂范家,至此絕嗣,奈何,奈何!”
酒是泥人張邀他喝的。整個西城,范本陽幾乎沒有朋友,若硬要說有,那就只能是泥人張了。
原來,西城破落的人家不少,可人家破落了就破落了,心態(tài)平和,憑雙手自力更生,做豆腐、教私塾、賣饃饃、糊花圈、裱字畫……養(yǎng)活一家人,自得其樂。可范本陽不同,他家道是破落了,可架子不倒,范兒不減,依舊拿腔作勢,將自己當(dāng)老爺看,尋常人家絕入不了他的法眼。
比如吃飯,西城尋常人家不論早晚都叫呷飯。而范本陽循祖例,叫第一頓飯為朝食,叫第二頓飯為哺食,常說自己朝食已畢,或說哺食還在鍋里呢,讓人聽了不舒服。比如睡覺,西城尋常人家都是說困覺。而范本陽卻偏偏說成夜寐,還振振有辭搖頭晃腦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边@是《詩經(jīng)》中《關(guān)雎》篇中的句子,被他拿來引經(jīng)據(jù)典了。
這還只是言語上,行為中范本陽更怪模怪樣。尋常人吃飯,端起碗抄起筷子就吃,他還有前奏:凈須、洗手、撣衣,有條不紊,方才不慌不忙地吃。尋常人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風(fēng),他身著長袍馬褂,踱著方步,儼然老爺出巡。
范本陽說,這叫派,叫范,叫氣勢。
聽者哄然而散,從此不跟他親近,他自然就沒有什么朋友了。泥人張不同,祖上也曾富貴過,雖沒染上范本陽這樣的酸腐病,頭腦比較正常,卻打心眼里理解他,便隔三差五喊他呷幾杯濁酒。酒酣耳熱時,聽他說些無端掌故,感嘆些無常世事,以為人生一樂。
不過,范本陽雖家徒四壁,可那座祖?zhèn)飨聛淼拇笳舆€非常完好,其巍然聳立之氣勢、富麗堂皇之氣派,引人垂涎三尺。有人出大價錢要買這宅子,范本陽斷然拒絕。
人家說:“你都混成這樣了,趕緊將宅子賣了啊。賣宅子所得,夠你吃喝玩樂一輩子。”
范本陽慨然道:“賣了宅子,何處為范?”
按泥人張的理解,這話里有兩個意思。一是說宅子沒了,范家的痕跡就從這世上抹去了,再也找不到了;二是說宅子沒了,范本陽他立身處世的派兒、范兒,就徹底失去了,做人還有什么意思呢?
人家氣得直跺腳,拂袖而去。
那年,日本兵入侵中國,不久就攻破了西城。日本兵蠻橫地跟范本陽說,整個西城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他家這宅子氣派,若用來作為司令部,真是完美。范本陽含笑點頭,說:“是啊,到哪里找這般完美的宅子去,您容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將這宅子送給皇軍,如何?”這日本兵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答應(yīng)了范本陽的請求,退兵而去。
當(dāng)天夜里,西城突然火光沖天,范本陽的大宅子火勢兇猛,轉(zhuǎn)瞬間成為一堆廢墟。日本兵氣得直罵“八嘎”,朝四面八方放了好一通槍炮,方才罷休。
有人說,那晚的火光中,范本陽昂然而立,特別的有派,有范,有氣質(zhì)。目睹這一切的泥人張,心頭郁結(jié),從此瘋瘋顛顛。捏泥人,只捏一種,那就是昂然而立的范本陽,派兒足足的,范兒足足的,氣勢足足的。
揭方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金山》《天池》《百花園》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若干,作品曾獲各種獎項。